大象无形曾国藩-团练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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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太平军兵发江西,将南昌团团围住,欲雪蓑衣渡之耻。

    朝廷飞命湖南抽兵赴援,必须解赣省之危。

    骆秉章怕长沙有失,鲍起豹无兵可调,湘勇担起了援赣大任。

    但征调广东红单船征剿太平军之议,却在京师引起轩然大波。

    (正文)当日,曾国葆按着曾国藩的吩咐,拔营开往衡州。骆秉章忙着为出省湘勇配枪配炮,筹饷办粮,没有理会这件曾国藩踏进巡抚衙门的大官厅,见藩司徐有壬、提督鲍起豹、副将清德、署理参将塔齐布等湖南文武大员均在座。

    骆秉章端坐案头,右边坐着徐有壬,左边的一把木椅却是空的。

    每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茶。骆秉章的左边虽是空的,但仍摆有热茶,不知虚位等待什么人。

    骆秉章与徐有壬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喝茶,下面的人则在窃窃私语。

    见曾国藩来到,骆秉章起身请曾国藩在左边的空椅上落座,便道:“曾大人到了,我们开始议事。”

    徐有壬这时一拉曾国藩的衣摆,小声耳语了句:“等闲下来,司里请您老到馆子吃顿大菜,算是给您老赔个不是。”

    曾国藩一听这话,便知徐有壬肯定看到了朝廷给自己的圣旨,不由一笑,耳语道:“议完事,有件事还要向您老请教。”

    徐有壬一愣,面上明显有些紧张。

    曾国藩却不再言语,开始聚精会神地听骆秉章讲话。

    徐有壬与曾国藩耳语的时候,骆秉章有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其实是竖起耳朵想听清二人在说什么。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耳朵反倒累得发酸。

    二人住口,骆秉章才接着说道:“本部院刚刚收到圣谕,江西势危,贼船数百,自金陵上窜,不独安庆、湖口尽失,竟将江臬司所部楚勇围困于省城南昌。”

    一闻此言,曾国藩脸色大变,鲍起豹、清德、塔齐布等人,也全都惊得呆了。

    骆秉章接着说道:“朝廷命我湖南速派劲旅,解南昌之围。现在看来,我们不派援兵是不行了。鲍军门,现在提标能抽调多少人?”

    鲍起豹眼珠转了三转,起身说道:“抚台容禀,抚台知道,我提标人马本不为多,江西的局面越坏,我们湖南越不能轻易抽兵。现有的兵力都援了江西,湖南怎么办?提标现在是一个人也抽调不出。”鲍起豹话毕坐下。

    清德不等骆秉章问话,便抢先一步起身说道:“抚台明鉴,抚台高明,长沙协的情形和提标大致相同,也是无兵可调。但卑职倒以为,抚台可否从团练抽调一二营,单着一位能员统带出省。这样,既能解江西之危,亦能保长沙无恙。堪称一举两得,两省兼顾。”

    鲍起豹接口道:“抚台容禀,卑职以为,可否请曾大人,着情抽调两营湘勇,派塔参将统带,出省援赣。确为上上之计。”

    骆秉章未及表态,鲍起豹又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调湘勇出省,您老不会反对吧?团练训练有素,一旦出省,肯定能兵到围解。”

    鲍起豹说这话时,乜斜着两眼,满脸透露着嘲讽。

    曾国藩本想说他几句,但一想到眼前的局势,又把怒火强行压下。

    骆秉章这时说道:“曾大人,圣谕特别强调,着本部院会同您老,商议援赣事宜。您也说说吧。”

    曾国藩说道:“抚台大人,您老以为,鲍军门与清协台适才所论如何?您老到底是怎么个主意?”

    骆秉章道:“本部院以为,江西有警,我湖南震动。若解南昌之围,仅我湖南出兵,恐难奏效。本部院拟函商于张制军,拟请湖北、湖南同时出兵,方能兵到围解。大人以为如何?”

    曾国藩摇头道:“南昌危在旦夕,岂容缓议?何况救江西,亦是救我湖南。两省毗邻,江西一旦不保,粤匪跟手便取长沙。如若现在不伸援手,等南昌城破,粤匪大股扑我长沙之时,湖南亦难保全也!函商制军、奏请两省联合出兵云云,乃两误之论也。”

    鲍起豹这时瞪大眼睛问曾国藩道:“曾大人适才高论,卑职却不以为然。卑职请问大人一句,您老此时只想南昌城危,却可曾想到,若我湖南当真拨兵出省,粤匪分兵取我长沙怎么办?凭省城现有的兵力,自保尚且都难,何谈去救江西?现在除了湘勇,提、镇两标和长沙协,是一个卒也抽不出!”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想了想对骆秉章道:“朝廷说没说,援赣之师的粮饷是由江西出,还是由湖南出?”

    骆秉章愁眉苦脸道:“不仅援赣之师的粮饷由湖南出,连楚勇的粮饷也要湖南、湖北联合供给。说起来,单要我们出些粮饷倒也可以,还让我们出兵,这是最让本部院犯难的地方。鲍军门说的对呀,我湖南抽兵过境,长毛却扑我长沙,长沙还要不要?本部院毕竟是湖南巡抚,不是江西巡抚。江西省城破与不破姑且不论,若长沙有失,朝廷最先问罪的,可就是本部院了!本部院不能不先考虑长沙的安危呀。”

    一听这话,曾国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来。

    曾国藩大声说道:“骆抚台,您老的这番高论,本大臣听着甚觉不解!本大臣只想问您老一句话:圣谕着湖南从速拨兵出省援赣,这兵,您发,还是不发?”

    曾国藩话毕,气呼呼地坐下。

    令曾国藩非常奇怪的是,面对曾国藩的咄咄逼问,骆秉章既未动怒,也未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曾大人,本部院一直弄不明白,江岷樵楚勇累经增募,已达七千余人,他本人也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之员。您说怎么,就被围在南昌了呢?”

    徐有壬这时说道:“司里记得很清楚,江臬司手下只有三千人时,能破长毛三万;如今楚勇增多了,反倒不会打仗了!可不是怪!”

    见曾国藩又要起身,骆秉章急忙道:“鲍军门哪,出兵援赣的事,一时也定不下来,您和清协台、塔参将先回营吧。等本部院和曾大人、徐大人商议妥当,再知会于您。”

    三人于是起身告退。

    骆秉章喊人又摆新茶上来,这才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南昌被围,形势严峻。您心急,本部院也心急。但心急又如何?您我又不能长出翅膀,一夜飞到南昌去,灭长毛于呼吸间,扬国威于几日内。”

    曾国藩皱眉问道:“骆抚台,江西危,就是湖南危。古人云: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得知南昌急报,就算朝廷不下旨,我湖南该不该出兵?这个道理,您老比我清楚啊!”

    骆秉章说道:“曾大人,您久居省城,应该知道布防情形。长沙兵力太单哪。抚、提、镇各标,合起来不足万人。其中,镇标一直随张制军在武昌助守城池。算起来,湖南抚、提二标,再加上清德的长沙协、塔齐布管带的两个营,只有不足七千人。此时就算抽走三千人,省城只有不足四千绿营防守。这么点兵力,如何能守住啊!”

    徐有壬这时道:“曾大人,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唯一能出省援赣的,恐怕就只有您的湘勇了。”

    骆秉章道:“上头也知道团练出省不合体例,但现在是各省兵力均很困乏的非常时期,上头是在想不出其它办法的情况下,才决定行此权宜之计。”

    听了徐有壬和骆秉章的话后,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看样子,着湘勇出省解南昌之围,是骆秉章与徐有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把他请过来,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至于朝廷是否有旨,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没有的成份大些。民团出省,毕竟不合体例。

    曾国藩有些气恼,认为骆秉章和徐有壬在合伙耍自己。

    见曾国藩沉吟不语,徐有壬说道:“司里已着人正在日夜筹办粮饷。一旦确定出兵日期,粮饷决不拖延半刻。司里不会让湘勇饿着肚皮上战场的。”

    曾国藩没有理会徐有壬,而是抬头问骆秉章:“骆抚台,您老想调几营湘勇援赣?湘勇全部离省,境内土匪势必趁势而起,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绿营既要守长沙,又要分兵剿贼,顾得过来吗?”

    骆秉章胸有成竹地说道:“邹叔绩的一营湘勇可以留省剿匪,令弟事恒也可回城内驻防。有这一千人,平息匪患应该是够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留省的湘勇固然可以剿办土匪,但若粤匪反扑长沙又怎么办?靠提标还是长沙协镇守省城?粤匪不用调派太多人马,只要有两万人,省城必破无疑!”

    骆秉章一听这话,急忙与徐有壬交换了一下眼色。

    徐有壬对骆秉章说道:“抚台大人,曾大人所言甚合情理。提标和长沙协都靠不住啊!长毛别说来两万,就是来一万,他们也顶不住啊!”

    骆秉章道:“曾大人,您说应该怎么办?”

    曾国藩道:“本大臣适才思虑了一下,我湖南既要分兵解南昌之围,又要保长沙无恙,唯今之计,宜急募新勇,以补省城兵力之不足。我认为,湘乡朱孙诒所募湘勇一千二百人,本欲交江忠淑管带赴赣。如今可着朱孙诒直接管带,由醴陵先期赶往南昌;郭嵩焘刚在湘阴替江岷樵募齐四百新勇,尚未动身入赣。不妨就委郭嵩焘统带这四百人,会同罗泽南一营、夏廷樾一营,合众一千四百人,亦由醴陵继进;另外尚有千人本江忠淑着人新募之新宁勇,也可着其随罗泽南一同开拔。”

    徐有壬道:“赴赣的勇丁已达三千六百人,应该可以了。”

    骆秉章这时道:“这三千余勇丁,不行就委派塔齐布统领,以防相互扯皮、掣肘。曾大人,出省各营,总得有一位统兵大员管带不是?”

    曾国藩断然道:“塔齐布不能出省。我拟着人增募两营新勇,交塔齐布管带,会同塔齐布的两营,一同操练,以补长沙守军之不足。骆抚台,您以为如何?”

    骆秉章迟疑着说道:“让塔齐布管带湘勇,怕鲍起豹与清德不同意。您可能还不知道,您一直着塔齐布训练团练,鲍起豹一直不同意。塔齐布毕竟是绿营参将啊。这也怪不得鲍起豹闹意气,为团练干事,却吃绿营的俸禄,这总有些说不过去。”

    曾国藩这时说道:“骆抚台,各营援赣湘勇出省后,鲍起豹的提标和清德的长沙协,都要开到湖南与江西的边界去驻扎。留省城的湘勇和招募的新勇,全交给塔齐布统带。这样,衡州有刘传佑,湘赣之交有提标和长沙协,省城有塔齐布,粤匪才不敢轻觑我湖南。”

    徐有壬问:“曾大人,省城只留湘勇和塔齐布的两营人马行吗?省城可是湖南全省的中枢,守军不能不厚啊!”

    一听这话,骆秉章也抬起头来,看曾国藩如何回答。

    曾国藩胸有成竹地说道:“本大臣已想到此层,可着刘蓉赶往湘乡增募两营新勇,驻扎长沙城外。既防省内各县土匪,一旦有警,可就近平之,又可与城内守军遥相呼应。”

    徐有壬用眼望着骆秉章道:“新募团勇如此之众,粮饷何出?下月绿营的兵饷,尚未筹办整齐啊!”

    曾国藩瞪一眼徐有壬道:“徐藩台适才还说,已将出省各营饷粮置办完毕,随时可送进大营,现在怎么又说出这话?徐藩台,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您到底有着落没有?”

    徐有壬愣了愣道:“曾大人,您老怎么又误会了司里?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库里早已筹妥,司里说的是新勇的粮饷尚无着落。”

    徐有壬又用眼看了看骆秉章道:“抚台大人,曾大人还在误会司里。

    骆秉章道:“曾大人,我们现在就把话说开。出省救援南昌的湘勇和邹叔绩的一营勇丁,粮饷悉由库里出。新募的湘勇,平时操练,您还自己筹办饷粮;若有军情,兵勇一体。这样总行了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您们光打自己的算盘,从不考虑团练的苦处。您们知不知道,团练能熬到今日,练成今天这种气象,本大臣和郭筠仙、刘孟容,吃了多大的苦!”

    曾国藩话此,眼圈明显一红。曾国藩想起了刚刚回到省城,便去大营看操的刘蓉,想起了回省不到三天,又匆匆忙忙赶往湘阴的郭嵩焘。曾国藩同时想起了李瀚章,由李瀚章又想到李鸿章,想起了朱孙诒。这些人都在尽自己的全力,为了能把团练办下去而四处告求。

    最让曾国藩感动的是郭嵩焘,回到湘阴的当日,便受江忠源的委托,竖起募勇大旗,为江忠源增募新勇。从打跟随曾国藩练勇,郭嵩焘再未睡过一次安稳觉。

    骆秉章见曾国藩甚是伤感,不由劝道:“曾大人,您是在籍侍郎,保护桑梓,义不容辞。湖北累遭重创,我湖南却保持一省完整,这都与您的操劳是密不可分的。不独湖南人知道,朝廷也都知道。”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情绪,突然问道:“发审局呈上的通缉告示,您老看到没有?南昌受困,湖广震动,暗藏的土匪势必见机行事。像李都司这种劣员,一旦与官兵勾结,后患何堪设想!”

    骆秉章忙道:“一见圣谕,光忙着调兵出省救援的事,倒把这件事给忘了!若非您曾大人提醒,险些要误大事!本部院现在就办理这件事!——曾大人,湘勇何时方能出省?”

    曾国藩起身道:“本大臣现在就回去商议。”

    曾国藩又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粮饷务须紧急筹办,可不能耽搁呀。”

    骆秉章与徐有壬都站起身来。

    徐有壬说道:“请曾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把拔营的日期确定下来,司里当日就着人,把粮饷及一应所需送抵大营,决不耽搁半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又对骆秉章道:“出省援赣各营枪械都未配齐,本大臣回去后,着人连夜列出数目。缺少的枪械,需要您老从抚、提两标及长沙协闲置的枪械中拿出一些,配备齐全。最好能给各营再配十门大炮,以利攻城复地。”

    骆秉章很勉强地答道:“这件事,容本部院和鲍起豹、清德商议一下,尽量满足出省各营所需。曾大人,枪械这件事,您也不能光指望湖南一省,也可以给制军那里发个求告函件,想来他老是不会拒绝的。”

    徐有壬忙道:“是啊,依司里想来,制军的督标,应该有许多闲置的枪炮。随便拿出一些,便能装备两个营。”

    曾国藩望了望徐有壬,苦笑着说道:“您哪,管藩库都快管成一根筋了!江臬司新募的楚勇,枪炮何出?不都得从湖北出吗?”

    徐有壬一拍脑门道:“您说,司里怎么就忘了江岷樵这茬儿!”

    当日回到发审局,曾国藩着人紧急把塔齐布、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曾国葆、杨载福、夏廷樾等各营管带、营官以上统领,全部传到发审局大官厅,通报江西之危及朝廷下发给湖南的圣谕,商议出兵的事。

    曾国藩未及把话讲完,除塔齐布、罗泽南外,其他将领都不由一愣。

    王錱当先说道:“历朝历代,团练都是地方上自发的民团,从未有出省剿贼一说。让民团出省作战,国家养兵何用?援赣这件事,我们不能答应。”

    杨载福也道:“团练日常所需,均由地方乡绅、百姓供给,并非是国库所出。一省团练,不过是为了安定一省;绅耆在本乡招募的乡勇,不过是为了本乡不受土匪侵害。让民团出省剿贼,于情不通,于理有悖,更与国家兵制不相符合。曾大人,江西事急,湖南本应出兵,而不应出勇。巡抚衙门这么做,是视湘勇如草芥,我们不该照办。”

    塔起布见将领们越说越多,忙道:“出省这件事,曾大人自有主见。曾大人,如何办理,请您老明示。卑职不管别人怎么想,卑职是完全按您老吩咐的去办,决无二话!”

    众将领见塔齐布把话说得慷慨激昂,便都一齐看着曾国藩,不再言语。

    曾国藩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智亭是绿营参将,是国家有案可查的统兵大员。除智亭外,在座的各位当中,厚庵也是食国家俸禄的千总。智亭和厚庵,都是发审局请来的教习。其他人,有的是读书人,有的在绿营当兵,前程都不甚看好。大家跟了我,为了什么?不会只为混顿饱饭吧?说穿了,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错,我湘勇是民团,是不靠国库供养的团练。如今江岷樵受困于南昌,粤匪在江西肆虐。长江上下,遍布贼船。我们却坐守湖南,等着长毛来攻,是于情合,还是于理通?我湘勇要想扬名于各省,必须主动追剿贼匪,否则各位永无出头之日!我湘勇也永远不能成为,让粤匪闻风丧胆的劲旅!”

    曾国藩不轻不重的几句话,直把王錱、杨载福二人说的满面通红,黯然无语,相继低下头去。

    李续宜这时道:“什么绿营团练,都是为了剿匪的。哪里有贼匪,我们就打到哪里!只要有饭吃,有饷拿,管他个球!”

    罗泽南这时说道:“我没有猜错的话,厚庵与璞山适才所言,全系气话。他们不过是生绿营的气。拿着国家薪俸,却整天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想想,谁人能不生气?大人,想怎么办,您老就吩咐吧,我们全听您的!”

    王錱等人忙道:“大人,您老莫生气,我们永远都听您的!”

    曾国藩笑着点了一下头,说道:“此次出省援赣,我拟先遣朱孙诒统带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先行。在此之前,因江忠淑已管带新宁勇千人由浏阳赴赣,所以,朱孙诒便由醴陵起程。这是二千二百人,明显不够。怎么办呢?郭筠仙刚刚为江岷樵新募了四百勇丁,我决定把这四百人直接交给筠仙,会同罗山一营,夏廷樾一营,由醴陵继进赴赣。此次出省援赣人数,合计为三千六百人。另设粮台一处,粮饷转运二处。”

    罗泽南吃惊地问道:“曾大人,此次援赣,解南昌之围,绿营怎么未派一兵一卒?我们枪炮不齐,器械不精——”

    曾国藩道:“绿营不出省,我湘勇各营正好立功!他想抢功,都抢不来!枪炮不齐,各位回营可拉出单子,由巡抚衙门依照所缺补齐。还有粮饷一项,亦由藩库在出省各营拔队前送到。”

    李续宜这时大叫道:“曾大人偏心!卑职不服!”

    曾国藩笑道:“希庵,你莫非也想出省不成?”希庵是李续宜的字。

    李续宜道:“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算俺一个?粮饷不愁,还能配齐器械!曾大人,您老快替卑职问问,有不想去的,俺替他去!”

    李续宜的几句话,把一屋的人都说得笑将起来。

    曾国藩笑道:“希庵啊,出省可是去剿贼,又不是去演戏。出省是去打仗啊!”

    李续宜很认真地说道:“大人容禀,卑职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只有打仗,才能封妻荫子、建功立业呀!不打仗,我们为什么要整天操练啊!就为征剿省内的那几个毛贼?用不着下如此大的气力呀!”

    罗泽南笑道:“希庵啊,这等好事,你此次大概无分了。我罗山不能让给你,其他人好像也不能让。”

    湘勇众将官散去后,李续宾、李续宜兄弟埋怨王錱道:“都是你胡乱搅局,弄得这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你无分,俺们也跟着无分!俺早晚打烂你这张破嘴!”

    王錱苦着脸说道:“你还说我,我都后悔死了!”

    事。

    转日,曾国藩连发饬文三件:一件递朱孙诒,命其从速整军,俟署任和粮饷一到,即由醴陵飞赴江西;一件递郭嵩焘,令其统带所募四百新勇,速赴省城待命;一件递衡州知府赵大年,着其速募新勇两营千人,交团练大臣刘长佑临时委员督带进省。这显然是为塔齐布招募的新勇。

    而这时,彭玉麟已在衡州选定的造船地方,开始动用大量匠夫,拉开了自造战船设立水师的大幕。

    但曾国藩奏请设立水师的折子,朝廷时至今日亦未批复。

    曾国藩已经不仅仅是焦急,甚而有些奇怪了。他已经隐隐感到,湘勇设立水师这件事,并非像他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

    汉人掌兵已是朝廷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掌步兵之后还要同掌水师,不仅大清没有,就是历朝历代的民团也无先例。

    把饬文发走以后,曾国藩铺纸研墨,决定给久未联系的左宗棠写封信。

    他让亲兵沏了碗新茶摆到案头,喝了几口,便挥毫写将起来。

    曾国藩在给左宗棠的信中这样写道:“……岷樵书来,言长江上下,任贼船游弋往来,或单舸只艘,轻帆独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欲备炮船,先击水上之贼,而寄谕亦恰谆谆于此。湖广小舤、钓鉤之类,实不足以为战船。且水手望风惊溃,一闻炮声,委之而去,则千辛万苦,敛怨而封雇之民船,又适以资贼而助其焰,甚无谓也。惟闻广东琼州有红单船,大炮、火箭、火球之类,皆其所素备。道光二十三年、二十八年,屡击洋盗有功。有狼山镇总兵吴元猷,龙门营都司吴全美,南澳游击黄开广三人者,皆发迹于红单船,最利水战。若将此船放出大洋,由崇明入口,当能破此贼数千号之民船。又有快蟹船,拖罟船,皆行广东内河,亦有军火惯于击贼,但不能放洋,只可由梧州而溯府江,由漓水而过斗门,自吾湘达大江耳。此虽迂远而无近效,然犹胜于雇两湖民船之一无可恃。弟劝中丞即以此复奏,不知制军复奏若何?便中尚望示悉!”

    信中所谓之中丞,指的自然是湖南巡抚骆秉章;所谓之制军,不用问,自然是署湖广总督张亮基了。

    就当时来讲,不独曾国藩,大清的许多统兵大员,对军火的认识,都仅限于此:在洋人看来不堪一击的广东的红单船,便是他们眼中最利水战的工具。

    曾国藩曾将自己的想法向骆秉章说过不止一次,但骆秉章并未向朝廷提起;曾国藩亦几次函商于张亮基,张亮基至今亦无确切答复。

    曾国藩向骆、张二人所提的并不是造船,而是想请二人向朝廷奏请,从广东调派红单船,配合陆军,打击水上之太平军。

    曾国藩给左宗棠写此信的目的,不过是想请左宗棠替自己摸一摸张亮基的底:是倾向于从广动调红单船,还是倾向于利用湖广的有利优势,自己造船?

    那么,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张亮基在收到曾国藩的第一封信函时,就给朝廷上了一篇折子,恳请饬命广东红单船,由崇明入口,截战太平军水军;饬命广东快蟹船、拖罟船,由梧州而溯府江,由漓水而过斗门,进入长江,以破太平军由民船改造之战船。

    折子递进京师,咸丰急召几位信得过的在京王大臣商议。

    咸丰比较相信的在京王大臣到底都有谁呢?

    武英殿大学士管理工部的卓秉恬算一个,可惜卓秉恬从咸丰元年就开始闹病,整日要死要活,已经不能理事,一直在相府养病。仙鹤是早就蹲在门口了,卓秉恬说不定哪口气没喘匀称,骑上便走。

    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管理户部的祁寯藻算一个,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管理兵部的裕诚算一个。

    军机大臣礼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麟魁,原来也是咸丰比较看好的人。后来也不知因了一件什么事情,麟魁忽然和恭亲王走得近起来。咸丰一怒之下,将麟魁头上的缺分悉数革除,命其休致。

    军机大臣兵部左侍郎彭蕴章,因为寡言少语,多少也有些圣恩,但还没被咸丰看作身边的人。但彭蕴章说话,咸丰心情好时也能听。

    剩下的几个人几乎就是咸丰每天都要见的人。

    他们依次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端华之弟户部右侍郎肃顺、军机大臣礼部左侍郎穆荫、工部左侍郎杜翰、内大臣文庆。

    在以上这些人当中,肃顺、载垣、穆荫三人的话最入咸丰的法耳,其次便是祁寯藻。

    祁寯藻是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自号春圃。出身两榜,历任户部、吏部侍郎。祁寯藻声名突起是在道光十九年。那年,他授命偕黄爵滋视察福建海防及禁烟事,很是雷厉风行干了几件事,得到朝廷嘉奖,回京即擢兵部尚书。鸦片战争中,邓廷桢于厦门将英国兵船击退,忌者谓其不实,京师舆论哗然。道光于是又派他前往查勘。他到了福建,经过反复勘察,具陈战胜属实。于是声名再起。此后,官运开始亨通。几年光景,军机大臣、大学士,一样不少地落到头上,真真把他快活得不行。

    祁寯藻本是非常标准的汉人,按理说,他应该为汉官说话才是。但他这人怪就怪在,他不仅不为汉官说话,还像天生就跟汉人有仇似的。不管是哪位汉官,只要做了件出格的事情,哪怕是稍稍出格,他必上折参劾。一折引不起上头注意,他接着上第二折;二折仍不被皇上理会,他跟手就递第三折。他这种对待汉官不屈不挠的精神,很是让一些汉官害怕。但他对待满人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满人有了差错,他不仅视而不见,若有人参劾,他还要替那做错事的满人辩解一二。

    大清入关以后,满人渐被汉化,只有祁寯藻是个特例。有时甚至连道光乃至咸丰,都弄不准他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

    所以,咸丰一直把他当满官看,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满人。

    张亮基奏请征调广东红单船迎战太平军的折子,就因祁寯藻的几句话,而耽搁了下来。

    尽管这之前,咸丰先期与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商议过一次。

    载垣与端华是从来就没有过自己什么主张的,只有肃顺认为张亮基的折子有可取之去,不妨给广东方面下道圣旨着其加紧办理。说不定,红单船还真是太平军水军的克星。

    咸丰思索了一下,认为肃顺说的有道理。何况,除此之外,咸丰也实在没有其它好办法可想。

    但就在要下旨的时候,咸丰忽然间想起了祁寯藻。

    咸丰以为,像这种事,如果不征询一下祁寯藻的意见,那简直就是大清国的损失。

    祁寯藻很快被传进宫来。

    礼毕,咸丰徐徐问道:“祁寯藻啊,张亮基上了个折子,奏请征调广东红单船,由崇明入口,进入大洋,对付粤匪洪逆之贼船。你以为怎么样啊?可不可行啊?“

    祁寯藻略一思索,当即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张亮基无知妄奏,应立即革职逮问,押解京师交刑部从严治罪!“

    祁寯藻话音未落,咸丰已经重新拿过张亮基的折子看起来。

    把折子又从头看到尾,咸丰也未发现这折子不对劲的地方。

    他放下折子,把祁寯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着祁寯藻的神经出了问题,不由问道:“祁寯藻啊,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祁寯藻答:“回皇上话,奴才最近好得很,没什么事。”

    咸丰愈发奇怪起来:“你当真没什么事?”

    祁寯藻答:“请皇上放心,奴才当真没什么事。”

    咸丰于是才问道:“祁寯藻啊,你若当真没什么事,那就说说张亮基的这篇折子吧。张亮基的这篇折子,到底怎么了?”

    祁寯藻答:“禀皇上,皇上试想,广东海口,唯一能和红番鬼相抗衡的,只有红单船。张亮基奏请调红单船进入大洋,设若红番鬼突然野性发作,攻将进来,我们拿什么抵御?红番鬼又惯使妖法,就算红单船,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发火球吓他。皇上,红番鬼与洪逆相比,红番鬼危害更大。洪逆大多使用民船,而红番鬼,则使用刀枪不入的火船。开起来,跟飞一般快,分明是妖魔鬼怪转世。”

    祁寯藻口里的红番鬼,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把大清国打得落花流水的洋人。洋人在祁寯藻的眼里,根本就不能算人,只能归到妖魔鬼怪行列。

    咸丰怔住了,他没有想到,祁寯藻看问题这般一针见血。

    张亮基的奏请于是罢论。

    但不久,曾国藩又单衔上了一个奏请造船设立水师的折子。

    咸丰于是又把自己最信任的肃顺、载垣、端华传到宫里讨主意。

    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低头想了想,奏道:“禀皇上,奴才以为,曾国藩所奏,实老成谋国之议。训练水师,的确是当前急务。请皇上明察。”

    咸丰一听这话,登时瞪圆公鸡眼问:“设水师就得有船只,或购自民间,或自造。这就需要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从何而出?把你变成银子,恐怕连一两都不值。”

    肃顺想了一下,道:“可让湖南、湖北藩库各出一些,各省接济一些,曾国藩自己再募捐一些,大概就够了。”

    咸丰愣了愣,突然冒出一句:“想不到,你这狗奴才最近又有长劲!”

    肃顺道:“奴才就知道,皇上是在考奴才。”

    至晚,咸丰忽然又把穆荫、杜翰、文庆三人传进宫里,就曾国藩奏请招募水勇训练水师这件事,问三人的主意。

    文庆对曾国藩素有好感,于是当先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曾国藩所奏,甚合时宜。粤匪洪逆占据江宁后,长江万里,无一不是贼船。若想将贼匪剿尽荡平,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很难奏效。”

    文庆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咸丰偏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嚯地站起来,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文庆啊,你跟朕说说,我大清的哪支水师不像样啊?”

    文庆一听这话,慌忙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奴才该死!奴才有罪!我大清的哪支水师,都是水上飞鹰、水下蛟龙!”

    咸丰满意地笑了。

    大清国摊上咸丰这样一位皇帝,百姓遭殃,百官遭罪。

    咸丰让文庆起来,转脸问穆荫:“穆荫哪,你说说吧。”

    穆荫一听这话,激灵灵打个冷战,慌忙跪倒答:“禀皇上,奴才经过思虑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既合情理,又不合情理。”

    咸丰最喜欢穆荫讲话绕弯弯,他一绕弯弯,咸丰就兴奋得不行。

    咸丰开始兴奋了。

    他一脸兴奋地问道:“穆荫哪,朕就喜欢听你讲话,你说说看。”

    穆荫低着头答:“回皇上话,奴才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合理之处在于,粤匪洪逆水上船只甚多,虽大多掠自民间,但稍加改造,就成了战船。这样一来,他想袭扰何省,登舟即扑,不分水陆,亦不论匪种,甚是便利。”

    咸丰点点头,又问:“你接着说。”

    穆荫答:“曾国藩所奏不合理之处在于,除了长江沿岸各省,水师几乎无用。何况用兵日久,户部干涸;银根吃紧,俸禄无着。造船练兵的银子无从筹措。曾国藩只知水师可击敌,却忘了,造船建水师是需要老大一笔银子的。曾国藩从打丁忧以来,办起事来是越来越糊涂了!”

    咸丰让穆荫起来,又问杜翰:“杜翰,你认为穆荫说的怎么样啊?”

    杜翰想也没想便道:“禀皇上,奴才以为,穆荫所言甚是。曾国藩从打丁忧以后,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肃顺、文庆、穆荫三人,各说各的道理,咸丰的神经于是又开始错乱了。

    他一连想了两天,越想越没有主意,最终还是把祁寯藻传进宫里。

    祁寯藻再次宏论大发,侃侃而奏道:“禀皇上,奴才大胆以为,训练水勇,设立水师,的确是当前急务。但这件事却不能着曾国藩来办。这是为什么呢?一则曾国藩是丁忧的人,二则他既非总督,亦非巡抚,只是个帮同办理团练大臣。团练非我大清经制之师,乃是民团。民团办长办短,都是地方上的事情,亦视匪情而定。历朝历代,莫不如此。民团保的是一方平安,使土匪不敢袭扰。”

    咸丰不准祁寯藻发挥起来没完,于是截住话头问道:“祁寯藻啊,你说的这些朕都懂。朕现在要问你,训练水师的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祁寯藻答:“回皇上话,奴才大胆以为,皇上可给张亮基下旨,着张亮基督饬青麟、崇纶、骆秉章共同办理。现在造船肯定是来不及的,不妨从各水师船只调拨一些,再雇一些民船。如果民船雇不着,就强行征用,量百姓不敢不答应。将民船稍加改造,配带炮位,训练一些好的水手管驾。自上游驶赴江宁,与陆路官兵合力攻剿,一举可将江面肃清。请皇上明察。”

    祁寯藻的一番话,把咸丰彻底征服了,当日就给张亮基飞传圣旨。

    讵料,就是这道圣旨,险些把张亮基难为死!

    “若朝廷与制军以钦差大臣剿贼,吾与岷樵佐之,老贼何遂猖狂至此!凡吾所谋,岷樵与曾涤生、严仙舫皆亲见之,胡润之亦有所闻,非欺人语也。制军待我以至诚,事无巨细,尽委于我。此最难得,近时督抚谁能如此?然我亦劳累难堪矣。”

    ——摘自《左宗棠全集.书信.与陶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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