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爪龙进府,满屋飘香,哪知竟然祸从天降。
两湖水师早已破落,朝廷却急命筹备炮船限期开赴前沿。
手捧圣旨,张亮基懵了,骆秉章傻了。
(正文)武昌城内湖广总督衙门辕门外,岗哨林立,绿、蓝等各色轿子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
衙门签押房里,张亮基与文案师爷左宗棠,着便服坐在炕上,正在商议湖北巡抚青麟染疾后署理巡抚的人选。
青麟这病得的蹊跷,头一天还来和张亮基禀告城防的事,第二天就由帮办湖北军务崇纶,代递一张染病的条子。
张亮基大感意外,就着一名候补道暗访青麟染病的来龙去脉,甚或是青麟打着染病的旗号另有企图。
青麟与崇纶交情甚好,崇纶从打到了武昌,两人就日夜密谋挤走张亮基的办法。张亮基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有防备。
很快,候补道将自己暗访到的情况如实禀报给张亮基。
张亮基闻言之下险些把肚皮笑破。
青麟到底得的是什么急病呢?竟让张亮基如此发笑?
青麟这人吃东西有个特点:喜欢山中野味,不喜欢水中鱼虾。这几乎是全部沿袭了满人老祖宗的饮食习惯。满人原本是北方游牧民族,整日此山彼山地狩猎。初始,大家打了野味剥了皮便分食。后来有了火,就架起来用火烤熟了吃。建立部落后,有了头领,仍然从山中取食;建立政权后,不仅有头领,还分出了等级。大部分人进山打猎,少部分人在树枝茅草搭成的大帐里坐享其成。饮食习惯入关后也改变不大。
京里上至皇宫、王府,下到满贵大员,都有专人定期给他们送野味。普通满人,一年当中也要几次出京,赶到奉天等地打上几天猎,弄些獐狍野鹿运回家中解馋。
湖广山多,按理说,青麟到湖北后,应该不会少了野味吃。但实际情形恰好相反。这主要是因为太平军一直没有真正离开湖北,或隐在远离城镇的村庄,或扎在某座山里侍机而动。
起始,青麟曾派亲兵进山为他打过野味,但均有去无回。有一名腿快的亲兵虽逃了条性命,但却被人割了鼻子和耳朵,至今不敢出来见人。
青麟几日不尝野味,就要馋得发疯。
说这话就是十天前的事,有一名候补道,为了给自己头上弄个红点子,就向他进献了一只鼋鱼。
鼋鱼在武昌本不稀奇,但他送给青麟的这只却极其少见。竟然长了五条腿,两个头,身躯也甚是庞大,足有三十几斤。
青麟虽到武昌日久,但却从不吃鱼,更不吃鼋鱼,并不知道鼋鱼的味道到底如何。尽管这期间有多人向他夸奖过鼋鱼的味道如何美,又是如何的大补。但他并不为之所动。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讨厌鼋鱼的别称。鼋鱼俗称鳖,别称是王八,王八又称乌龟,是句各省都通用的骂人话。女人背着自己的丈夫与人通奸,别人就骂那人是王八(有的则说成乌龟)。
青麟因为好色的缘故,明里暗里娶了许多如夫人。他玩腻了,就又去打新食,把如夫人养在家里。如夫人闲得发慌,免不了要做一些鸡鸣狗盗的事。他知道了,就着人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不知道呢,便一直戴着绿帽子。
就因为这王八二字,青麟发誓一辈子不吃鼋鱼。
这只稀奇少见的鼋鱼送到青麟的面前后,青麟登时大怒,以为是候补道有了什么靠山,用这种东西来嘲讽他。但他又一细看,突然发现这东西比别个多长了一条腿;再看下去,何止是多长了一条腿,连头也多出了一个。
青麟起始以为是自己眼花,没有看真切。停了许久再看,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当即把送鼋鱼的候补道传进来,用手指着满地乱爬的鼋鱼道:“老哥到湖北已经几年,这个样子的鼋鱼,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老弟是从哪里弄来的?”
候补道忙道:“抚台从不吃鼋鱼,这件事职道是知道的。职道把鼋鱼送进来做什么?不是分明要惹您老生气吗?”
青麟大惊道:“老弟在说什么?老弟送进来的,莫非不是鼋鱼?”
青麟抬腿下炕,用眼把那只鼋鱼看了又看,坐下一笑说道:“老哥怎么看,它都是鼋鱼。不过是多长了一条腿、一个头罢了。”
候补道就对着青麟深施一礼道:“抚台容禀,职道送给大人的,当真不是鼋鱼,是万里长江极其少见的五爪龙啊!”
青麟蓦地瞪圆眼睛,不相信地反问一句:“什么?五爪龙?这名字老哥怎么没有听说过?老弟快快请坐,给老哥说说这五爪龙的来历。——来!快给观察大人沏碗好茶!”
候补道坐下,很神秘地对青麟说道:“职道三天前去赶庙会,遇见了一位高僧。他对职道说:‘江水泛浑,五日内将有五爪龙现世。不知要成全哪位大富大贵之人。’职道起始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后来听庙里的人讲,那和尚可不是寻常出家之人,是位得道的高僧。说出的话,几乎无一诳语。职道今儿一早到江边去买鱼,见岸上围了许多人,都在看稀奇。职道费了好大力气才挤进去,不过是想探个究竟。但见一人蹲在地上,分明是吃水饭的人。那人身边放着个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在慢慢地动。职道就问旁边的人,那人要卖什么?旁边的人小声告诉职道:‘他卖的东西你是买不起的。想看一眼就要二百两银子,想买,恐怕没有几万银子是买不到手的。’说也真是巧,职道布兜里还真有二百两银子。为了看一眼他布袋里的东西,便掏出银子来往他的面前一放。他收了银子,起身拎起布口袋,拉上职道便走。到了无人处,才将布袋子打开,却原来就是这五爪龙。”
候补道讲到这里,有戈什哈端两碗茶进来摆上。
青麟正听到入迷处,未及戈什哈走出去,便急道:“老弟接着说。”
候补道于是道:“据那人讲,他家五代打鱼,一直靠长江吃饭。”
青麟急问一句:“老弟,老哥想知道,他如何便知道这是五爪龙呢?”
候补道说道:“据那人讲,他爷爷的爷爷说过,长江不是寻常大江,是有灵的,因为里面有五爪龙保护。据他的爷爷的爷爷讲,人吃了五爪龙,长命百岁是一定的了,还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果是有官身的人,那就更不得了啦。大学士、军机大臣自然不在话下,就是王公,也是有分的。我一听他这话,马上就想起了那位高僧的话。职道就问他,若要买他这五爪龙,需要几多银子?他就伸了三个手指头说:少三万两免谈。职道就和他反复谈价,总算磨下来二千。大人知道,职道已经四年没有缺分,到哪里去凑这二万八千两银子啊。所幸职道现在住的屋子,是借远房一个亲戚的。那亲戚又早就交代过,有人出价合适,可以卖掉。职道就想,房子没有可以再买,五爪龙若成全了别人,可是再无处寻的。便一咬牙,问他可不可以拿屋子来换他这五爪龙?他提出要看一眼屋子。职道就领他到舍下,里外看了又看。职道见他有些不愿意,就又和他磨嘴,直到他答应下来才休。职道和他立了字据,答应三日后给他腾屋子。他去了,职道背起布口袋,便奔了庙上去找那位高僧。哪知高僧一见,登时闭上眼睛,阿弥陀佛个不了。职道一见,知道那人的话不虚,这才敢拿来孝敬您老。”
青麟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想不到,这五爪龙还有这么一段来历。但老弟如此破费,老哥又怎能忍心呢?”
候补道再次起身道:“只要大人长命百岁,晋侯封王,职道就算穷死、饿死,心里也是高兴的。”
青麟也起身道:“老弟如此讲话,老哥的心里就更加不安了。老弟且请回府,等老哥忙完这几天,再约老弟来谈。”
候补道知道青麟在暗示他缺分的事,便答道:“职道随时等着伺候大人。”
候补道走后,青麟便传人进来,把五爪龙拿到厨下丢进一口大缸里养着。然后便把帮办军务暂署湖北布政使崇纶请到衙门,向他打听五爪龙的事。
哪知崇纶不仅未见过五爪龙,连五爪龙这名字,也是首次听说。
青麟一笑,着人把五爪龙从缸里捞出来,放到崇纶的面前。
崇纶一见之下,一口咬定是只鼋鱼。但至于这只鼋鱼为什么长有五条腿两个头,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争执了半晌,最后惊动了青麟的二十三如夫人的父亲老秀才。
老秀才把那五爪龙前前后后端详了半晌,最后很肯定地说道:“这应该是五爪龙,我在一本古书里见过。五爪二头,其形如龟。不会错,就是五爪龙。”
老秀才下了断语,崇纶自然再无二话。
当晚,厨子在戈什哈的帮助下,把五爪龙斩翻洗净,放了各种调料,满满地炖了一大锅。直炖得满衙门飘香,连辕门外站哨的亲兵们,都馋得流了涎水。
青麟一尝之下,只把他鲜的连连赞叹,不住口便吃了大半海碗。
他还要吃,厨子就又盛了两条腿端上来,并劝他道:“大人容禀,虽是五爪龙,但依小的想来,脾性应该和鼋鱼差不多。鼋鱼味美而鲜,但性热,不能多吃,否则便起反作用。吃了这两条腿,您老就住口吧,不能再吃了。小的把剩下的都装进瓷坛子里,每天炖一些给您老吃。”
其实这时,青麟已经是吃多了。
饭后略歇了歇,他便开始思考候补道缺分的事。
一个人在书房琢磨了许久,忽然感到口渴。喝了一壶茶后,口渴虽然减轻了,身体却开始发热,头顶开始发麻。尤其是下面,竟然莫名其妙地立了起来,直把个裤子支起老高。
他原本已多日没有这种感觉了,一见之下,当时把他喜得抓耳挠腮。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精神抖擞地大步走进二十三的房间,饿虎一般连吼带叫,生猛得不行。
一连几日,青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白天满面红光,一到夜里兽性无限。
这日早起,青麟尚在睡梦中,刚刚睁开眼的二十三如夫人便大叫起来。
青麟猛可里听到叫声,以为是太平军杀了进来,眼没睁开就已经蹦到地上,口里大叫:“快把长毛挡在门外,容本部院把裤子穿上!”
二十三如夫人却惊恐地说道:“老爷快睁开眼来摸脑袋,快摸脑袋!”
青麟这才睁开眼睛,用手往头上一摸,登时又大叫起来:“如何来了个和尚?谁把和尚放进了卧房?”
二十三如夫人这时已翻身从枕边拿过一条大辫子,举到青麟的眼前道:“老爷快看!”
青麟接过辫子愈发叫起来:“这是哪个干的好事,把老爷的辫子剪了?老爷以后怎么见人?怎么见皇上?”
二十三如夫人这时道:“房门紧闭,一只老鼠都进不来。辫子眼见是自己掉的。老爷还是不要叫了,赶快想个办法才是。”
一听这话,青麟马上闭上嘴巴,但眼里跟手就落下泪来。因为大清入关以后,曾有明谕:无发不留头,如有违抗杀无赦。
青麟身为一省巡抚,头发却没了,这还了得吗?传出去,不仅他本人要被砍头,恐怕还要殃及家人。
闭门谢客思虑了几日,青麟越想越怕,越怕越不得主意,最后只得委托崇纶向张亮基告假。
尽管青麟严密封锁消息,总因巡抚衙门人员太多,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张亮基知道青麟的头发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长不齐整的,而一省巡抚缺位又是朝廷所不允许的。张亮基再四思维,又和左宗棠商议了三天,只好紧急上奏朝廷。不几日圣旨递到:湖北巡抚关防暂著帮办湖北军务崇纶护理,署理湖北提督岳兴阿暂署湖北布政使。
这一日,张亮基正和左宗棠筹商援赣的事,圣旨却又突地递到。
旨曰:前因贼匪攻陷江宁、扬州,防其被创后沿江回窜,著张亮基督饬青麟、崇纶、骆秉章,及早安排船炮,以备不虞,并资下游调拨攻剿之用。钦此。
圣旨很短,也很含糊,只说“及早安排船炮”。但对如何安排,怎样安排,是造还是买,甚或雇赁,全未指明。
接旨在手,张亮基紧急把崇纶请进总督衙门签押房,商议船炮的事。
张亮基先把圣旨出示给崇纶,然后才道:“崇大人,这件事已是刻不容缓,这几日就要安排妥当。本部堂一会儿就着案上把圣谕抄递湖南方面。”
崇纶却皱着眉头问道:“请制军明示:这船炮到底要如何安排?从哪里安排?款项何出?”
张亮基道:“依本部堂想来,船炮要如何安排,恐怕得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造船肯定是来不及了,调广东红单船呢?圣谕又未提及,大概是广东方面不同意吧。怎么办呢?只能从买船和雇船两方面下手。看过圣旨,想来崇大人已有定算。如无其它的事,崇大人就回去安排吧。船炮之事,宜早不宜迟啊!”
崇纶一时被张亮基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呆了半晌才道:“制军容禀,船炮的事,下官还是没有明白。请制军明示:到底应该怎么办?湖北水师早已不成样子,十几只大船早就破败不堪,已在岸边停了两三年。打鱼的人今儿卸块木板,明儿拔个钉子,现在就算想修,也无从下手了。水师现在只靠二十几条小舢舨往来游弋,还怕碰着长毛的战船。一见有大船开来,也不管是官船还是贼船,摇起桨来就跑,跟飞鹰似的。何况下官又是刚刚护印,军营上的事,全无头绪。”
张亮基看崇纶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好再说别的,加之这崇纶又是满人中颇有圣恩的,申斥的话亦不能出口,只能这样说道:“船炮的事是一定要办的。至于应该怎样办,您老弟可以去和青抚台商议。他虽在病中,但毕竟是实授巡抚,责无旁贷。”
崇纶长叹一口气道:“制军所言甚是,好像也只能这么办了,但只怕抚台那里不肯出面相见。就是上日,他老刚刚染病,下官去巡抚衙门要禀报事情,就被戈什哈挡了回来。说抚台病了,不方便见人,有事缓些日子再说吧。全无通融的意思。”
张亮基笑了笑没言语。满人之间的事,张亮基从不多言多语。
见张亮基摸着胡子光笑不说话,崇纶又道:“下官怀疑,抚台这次莫不是得了天花吧?就算不是天花,是水痘,也是不能见人的。下官先行告退。”
崇纶与张亮基谈话的时候,左宗棠却正按着张亮基的吩咐,在湖北水师大营,在一名参将的陪同下,正在喝茶谈公务。
张亮基遣左宗棠到水师营,是想替他查看一下船只以及船上的装备。
左宗棠随同张亮基虽到武昌多时,还从未来过水师营一次。
尽管名义上湖广总督是节制湖南、湖北两省巡抚的,但因湖北巡抚放得是满人,而湖南巡抚骆秉章又有自己的一套主张,张亮基这个总督几乎形同虚设。总督如此,总督礼聘的幕僚自然也就伸不开腰。
若非青麟突遭事故,左宗棠恐怕就算等到离开武昌的那一天,也未必能有机会来水师查看装备。
在青麟“病”前,湖北水师是不准总督衙门染指的。
左宗棠到了大营,说明来意,水师参将衔统领便把左宗棠一行请到大帐。
重新见过礼后,又给一行人每人的面前摆上了茶,统领便道:“左师爷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统领放着左宗棠的官衔不称,偏称师爷,就已经让左宗棠明显地感到,湖北水师尽管早就名存实亡,但仍不买总督衙门的账。
左宗棠一边在心里替张亮基鸣不平,口里一边说道:“制军刚刚收到圣谕,贼匪攻陷江宁、扬州后,为防其被创后沿江回窜,著令两湖及早安排船炮,以备不虞,并资下游调拨攻剿之用。制军著本官前来,一是要看看水师大营,现在共有多少船只。哪些可以使用,哪些需要修补;有多少船只上安装了炮具,还有哪些船只可以安炮但尚未安装。”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答道:“湖北水师的事情制军不知道吗?武昌三陷敌手,水师早就不成样子了!现在只有二十几只小舢船还能勉强使用,所有安炮的大船,无一不漏水,已经丢在口内几个月了。”
左宗棠问:“水师的事情,没有向抚台禀复吗?抚台怎么说?”
参将答:“武昌刚被官军收复,卑职就单给军门和抚台上了个条陈,要求拨些银两,重整湖北水师,以防贼匪回窜。卑职怕军门和抚台看不明白,特别从书院请了个孝廉公来写这个条陈。那孝廉虽未两榜,但就要两榜。写起字来,个个都黑。那真叫字字像眼睛,都是会动的。”
左宗棠不耐烦地问:“抚台怎么说?”
参将一笑道:“军门和抚台都忙着修衙门,自然顾不上水师的事。这不,现在还是老样子。水上击贼已不可能,遇上长毛能跑掉,就是天大的侥幸。”
左宗棠不得不起身道:“老弟同本官进口看看吧。看不到船,本官也不好向制军回复。”
一听这话,参将一愣道:“左师爷是想登船看一看吗?如果是真的,就请左师爷再坐下歇上一歇,容卑职给军门大人打个通禀,军门回复后,才能进口。”
左宗棠一听这话,当时感到满腔的怒火,登时升腾起来。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总督衙门的一名文案师爷,奉制军之命来办公差,竟然会遭到水师的拒绝。
左宗棠本是个有脾气的人,尤其在湖南巡抚衙门做师爷那段时间,因得张亮基信任,已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加之左宗棠本人在三湘有些名气,一省的大小官员,无人敢不让他三分。但到湖北之后,尽管仍跟着张亮基,但此时之张亮基已非彼时之张亮基。不仅武昌无人肯听他的话,就是提、镇、协各营,也都唯青麟的话是听。
但咸丰仍觉一个青麟还不足以把张亮基看住,不久又让崇纶帮办军务。
对张亮基进驻武昌后的处境,左宗棠都一一看在眼里,并且已经预料出,张亮基头上的总督长久不了。说不定哪件事没有办明白,一个圣旨递过来,张亮基马上就得离开湖北。或带兵,或降调。
有了这个念头,左宗棠便想早一步离开张亮基,为自己寻个好所在。但又碍于张亮基正是需人之时,好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他生生给咽了回去。
如今总算老天有眼,让青麟突然间没了辫子,左宗棠决定替张亮基,好好出口恶气。
他一屁股坐下,冷笑一声道:“本官没有想到,湖北水师的规矩,竟比总督衙门还大!好,本官就坐在这里,等着岳军门的批复!”
左宗棠口里的岳军门,指的是署理湖北提督、现在护理布政使印绶的岳兴阿。
湖北提督本是琦善,琦善督军扬州后,上命岳兴阿署理湖北提督。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起身对外面大声说道:“好好伺候左师爷,若敢怠慢,打烂屁股!”
参将话毕,又对着左宗棠一拱手道:“左师爷稍坐,卑职现在就去给军门打禀报。”
参将也不及左宗棠讲话,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便大步走将出去。
和左宗棠同来的有两名随从,是张亮基特别拨给伺候左宗棠的,有两名差官,都是七品顶戴的候补知县。
见参将走出大帐后许久不回头,也未有军兵进来伺候,一名差官便道:“左大人,看样子岳军门的批复,一时半会儿下不来,我们不妨先回衙门吧。”
另一名差官也道:“眼看就到午饭时间,到现在也未进来一个人。我们等下去,哪里有个头儿?左大人,我们回去吧。”
左宗棠用鼻子哼上一哼,一动也不动,分明是要等下去。
两位差官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再言语。
又等了两刻钟,左宗棠本人终于坐不住板凳了。
他站起身,气忿忿地走出房门,本以为能遇着守门的亲兵或戈什哈,哪知道门外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左宗棠脑海一片空白,呆呆地愣在了门外。
差官和两名随从悄悄地走出来。
见左宗棠发呆,一名随从走过来小声道:“大人,我们回总督衙门吧。”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抬腿向辕门外走去。
一出辕门,站哨的水师营军兵慌忙迎上前来,一边施礼一边道:“几位大人如何不在帐里歇着?”
左宗棠阴着脸问道:“你们的参将大人哪里去了?如何好久不回?”
一名军兵急忙道:“左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我家参将大人正陪着制军大人和军门大人在口子里看船呢。”
“什么?”一听这话,左宗棠险些把鼻子气歪。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轿前。
一名随从抢先一步抬手掀开轿帘,把左宗棠扶进轿里,小声问一句:“大人,我们回衙门吗?”
左宗棠气恼地大喝一声:“去口子!”
两名差官也急忙上轿。
三顶轿子在水师哨兵的诧异目光里,飞也似地向远离大帐的水师停靠船舶的内港驶去。
走到半路,正与一大队军兵相遇。
左宗棠急忙让轿子闪在路旁,等军兵过后再走。哪知这队军兵过后,又走来一大队军兵,然后便是一大队整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两顶绿呢大轿。大轿的后面,又是一大队军兵。左宗棠掀起轿帘往外一看,见走在后面的绿呢轿的扶轿官,正是张亮基的扶轿官。
左宗棠知道这是张亮基从水师内港回城,便命轿夫掉转轿头,跟在张亮基绿呢轿的后面回城。两名随员不敢怠慢,急忙随轿子挤进了队伍。
后面的军兵突然发现一顶蓝呢轿子,从斜刺里,突然夹进了队伍里,马上便有一名军官骑着马跑了过来,挥手示意左宗棠的轿子靠路边停下。
左宗棠在轿里吩咐轿夫:“不要理他,只管跟在制军的后面。”
和左宗棠同来的两名差官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停在路旁,一直等到人马过后,才起轿回返。
进了城门,骑在马上的军官寻了个机会,打马冲到左宗棠的轿前,用马鞭指着轿子道:“不懂规矩的东西,立即停到路边候着!再敢前行半步,看爷不把轿子掀翻!”
左宗棠的轿子无法前行了。
两名随员跑到马前说道:“快快让开,这是总督衙门左大人的轿子!误了大人的公事,你要吃罪不起!”
马上的军官一听这话,当下愣了愣,又用眼细细看了看轿子。
左宗棠掀起轿帘大喝道:“你还不让路,到底要怎的?”
马上的军官这才一勒马缰,很不情愿地把路让开。
回到总督衙门,张亮基落轿,见左宗棠也从自己的轿里走出来,不由问道:“季高,你不是在水师大帐吃酒吗?”
左宗棠快步走到张亮基的身边道:“制军问的好!左季高何止在水师大帐吃酒!还吃了一肚子气!制军大人,季高今儿就要回湘阴去。您老这总督衙门,季高是一天也不能待了!”
左宗棠话毕,满脸怒气地大步走进衙门。
张亮基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亮基苦笑一声,很无奈地自语了一句:“这头湖南犟驴,谁又惹着他了!”
进了签押房更衣后,张亮基着人把正在收拾东西的左宗棠请过来,
张亮基先命人摆了两碗茶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季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何气成这般模样?”
左宗棠道:“季高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快些收拾东西,夜里搭个便船回湘阴。”
张亮基皱了皱眉,又长叹了一口气,方说道:“季高啊,我知道我有些亏你。你跟了我这么久,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直到现在才是个六品顶子。”
左宗棠一听这话,蓦地瞪圆了眼睛,许久才说道:“季高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走,您老就用这话堵我!您老知不知道,从打您老到了武昌,左季高已经江郎才尽了!”
张亮基笑道:“张采臣身边少谁都不打紧,可就是不能少了左今亮啊!季高啊,你有什么委屈就同我说,不能动不动就想走啊!江西吃紧,江岷樵受困南昌,曾涤生整整调了三千余名湘勇出省增援。如果粤匪被逼出江西,肯定回窜两湖!船炮的事,还得你给我拿个主意呀。来。你先喝口水解解酒,然后我们好好计议一下船炮的事。”
左宗棠再次瞪圆眼睛道:“您老说什么?季高到现在午饭都没吃一口,您老还让我喝口水解解酒?——真亏您老想得出!”
“什么?”这回轮到张亮基瞪圆眼睛了。
张亮基不相信地追问一句:“季高,你说话可要有点谱儿,不能因为心里不顺,就什么都说!——岳兴阿可是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你到了水师大帐,既不看船,也不去看炮,逼着大帐的人买酒买菜。因为办迟了,你还把莫参将一顿好骂,又对给你上茶的军兵动拳脚。”
左宗棠呼地站起身来,抬腿就往门外走。
张亮基急得大叫:“季高,你要到哪里去?你给本部堂回来!”
左宗棠大声道:“我现在就去找岳兴阿和莫参将去!我左宗棠清白一世,岂是他们想作践就作践的!我就算拼掉头上的顶子,也要和他们理论一番!”
张亮基起身说道:“你先回来。你把话跟我讲清楚,再去找他们也不为迟。”
候在签押房门外的戈什哈这时迎上来,笑着对左宗棠说道:“您老请回屋坐着吧。制军有话,卑职是不会放您老出去的。”
左宗棠眼含泪水重新走回签押房,一屁股坐下,哽咽着说道:“想不到,我左季高也有遭人暗算的那一天!”
张亮基对门外高喊一声:“来人!”
适才同左宗棠讲话的戈什哈走进来施礼道:“制军有话但请吩咐。”
张亮基道:“告诉饭堂,马上收拾出两荤两素四个菜端过来。再预备一壶酒。要快!”
戈什哈下去后,张亮基请左宗棠更衣坐到炕上,说道:“季高,你从打跟了本部堂,还从来没有哭过呢。看样子,你这回到水师营,受得委屈可不小。”
左宗棠擦了把泪水道:“您老是不知道啊。下官到了水师大帐,一提去口子看船炮,莫参将就说,没有岳军门的话,谁都休想踏进内港半步。见下官执意要去,他又让下官稍等片刻,容他给岳军门打个禀报。哪知那莫参将一去就再未回头。等下官一问哨兵才知道,他和岳军门正陪着您老在口内看船呢。下官就急往口内赶,走到半路迎见了您老。下官跟着您老的大轿一同进城,不料想又遭一名骑马引路的武官一顿奚落。不是下官脑子快,轿子险些被他掀翻!您老说,下官在武昌还有容身之地吗?左季高大小也是个六品文官哪,竟被这些狗屁不通的武夫耍弄!谁咽得下这口气呀!”
张亮基听左宗棠把话讲完,沉思许久才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我们这些汉官哪,有些气不忍不行啊!你看得最清楚,本部堂从打进了武昌城,何曾伸过腰?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又云: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朝廷着本部堂来署理湖广总督,却把青麟实授为湖北巡抚。江岷樵已经帮办军务,偏偏又加崇纶帮办军务衔!你不信可以查一查,我大清立国至今,提督什么时候署理过藩司?岳兴阿现在就署理着藩司!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言以蔽之,信不过我们汉官!一个青麟监视两湖还不够,又加上一个崇纶!”
张亮基话此,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左宗棠这时却道:“下官一直在想,南昌此次受困,若非曾涤生伸手相援,湖南恐怕一兵一卒都派不出去!”
张亮基说道:“季高,你以为此次曾涤生调勇出省,真是去解江西之围吗?他是去救江岷樵啊!涤生的心思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本部堂的!”
左宗棠道:“去救江岷樵,不也是去解江西之危吗?”
张亮基正要说话,戈什哈这时走进来禀报:“禀制军大人,崇抚台来了,说是要同您老商议船炮的事。”
左宗棠一听这话,倏地跳下地来,边更衣边道:“下官可得去用饭了,您老和崇抚台谈事情吧。”
左宗棠大步走出签押房。
张亮基对戈什哈说道:“请崇抚台来签押房讲话。
不一刻,崇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签押房。
礼毕,更衣升炕,有戈什哈摆新茶上来。
崇纶苦着脸说道:“水师的情况您老都看到了,能使用的船只已经很少了。司里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崇纶突然改口,不再称下官,反倒称起了司里,这让张亮基大感意外。
张亮基笑道:“您老弟应该改改口了。老弟现在是一省巡抚,不能再称司里了。”
崇纶笑道:“司里这个署理,和您老这个署理又有所不同。您老是马上就要实授的,可司里这个署理,说不定明儿就得回本任。司里从内港回城后,又和岳兴阿商议了许久,他也毫无办法可想。大人,这件事,好像就得靠湖南了。湖北三次受粤匪袭扰,掠走了水师营无数的船炮。而湖南,粤匪虽也几次攻打,却一次也未得手,船炮更未损失一只。”
张亮基皱眉说道:“湖南的情形,本部堂比老弟清楚。那里水师可用的船炮,也不很多。湖南又与这里有所不同,口子多,内匪多。本省剿匪,全靠大船往来运送兵勇。这次安排船炮的事,湖南肯定要出一些,我们这里也要出一些。无论如何,总要凑齐四五十只,方资上头统一调用。”
崇纶两手一摊皱眉说道:“制军容禀,现在湖北藩库,只有几万两银子可供使用。买船、修船,哪项少了百万两银子能济事?就算现在把船弄到了手,安炮的款项,库里都无处挪呀。要安的炮合不合用?不合用又得去买!制军哪,您说青抚台早不病晚不病,为什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啊!他老可真会挑时候啊!”
张亮基沉思了一下道:“崇抚台,您回去后和岳军门商议一下,实在不行,就雇一些民船吧。”
“雇民船?”崇纶吃惊地瞪大眼睛:“民船能合用吗?民船上又无炮具,如何能剿贼?”
张亮基道:“把民船安上炮,不就成战船了?本部堂亲眼目睹过粤匪的战船,很多都是用民船改造的。本部堂想,粤匪能把民船改造成战船,我们也能。”
崇纶低头想了想,只好起身道:“好像也只能按制军说的办了,司里这就回去和岳军门商议。至于改船的款子,恐怕还要制军想办法。藩库连下月各标的饷银尚无着落,哪有这笔银子啊!”
张亮基起身说道:“粤匪势大,鸱张日甚,各路官军连吃败仗,这粤匪竟然越剿越多!本部堂除了把实情奏明上头,恐怕也想不出其它的办法。本部堂今儿跟老弟说句实话,老弟就不要指望朝廷了,还是各省想各省的办法吧。”
张亮基这句话,本是在不经意间说出口的,哪知却被崇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回到巡抚衙门的当天,崇纶就含毫命简,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把张亮基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折子拜发,湖广总督的关防,开始在崇纶的眼前晃来晃去。
依崇纶的想法,这篇折子递进京师,就算扳不倒张亮基,张亮基的圣恩也会从此大打折扣。
崇纶当晚喝得酩酊大醉,把“本部堂”三个字,反反复复说了半夜。
一府的人吓慌了手脚,以为老爷招了什么邪气。后来请了个郎中进府,给崇纶连灌了两碗醒酒汤,崇纶这才睡去。
郎中出府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
这一晚,左宗棠也喝得不省人事。
左宗棠是有气无处撒,走又走不得,自己作践自己。
这一晚,湖南巡抚骆秉章也没睡好觉。
“治世之道,专以致贤养民为本。其风气之正与否,则丝毫皆推本于一己之身与心,一举一动,一言一黙,人皆化之,以成风气。故为人上者,专重修身;以下之效之者,速而且广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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