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标老于战事,勤勤又恳恳;曾国藩用人不疑,八方聘英才。
一封快信递到,曾国藩连夜回省。
因未敲开城门,曾国藩只得夜宿农家。
一段故事,救了租地百姓,挽救了一方局势。
(正文)进了船舱之后,两名亲兵急忙搬两把椅子过来,然后退到舱门外。
曾国藩坐下,用手示意王錱也坐下,然后说道:“璞山哪,罗山、孟容、筠仙,还有你,都是我湘勇的大功臣。对你们几个,我曾涤生一直都另眼相看。饮水思源,你们都是老班底呀。”
王錱急忙起身道:“大人说哪里话?我和恩师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从公处讲,是为了剿灭粤匪;从私处讲,是为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曾国藩笑一笑说:“璞山你坐下,我话还没有说完。”
王錱乖乖地坐下。
曾国藩道:“你的心思啊,我早就知道。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呀。你知道,现在绿营和我湘勇,正闹得不可开交,愈演愈烈,势同水火。我不能把矛盾,都集中到我们自己人身上。塔智亭是绿营大员,让他多带勇,比你和罗山都好。首先,鲍起豹就找不出攻诘的藉口,骆抚台更无话可说。徐藩台呢?孤木不成林。这三个人不说话,其他的人,就算想说什么,恐怕也不能说了。他们不说话,朝廷自然更没得话说。现在的人都有一种误解,认为我曾涤生,让谁带的勇多,就是高看谁,就是想拔擢谁。其实错了。我该高看谁,该重用谁,我自己心里有一定标准,别人说了不算。等水师建成了,罗山他们也都回来了,我就把湘勇扩充到一万人。只要我们这些人抱成一团,个人都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盘,不怕没勇带,就怕带不过来。”
王錱低头羞红着面皮,嗫嚅了半晌才道:“您老说的话,璞山都记到心里了。其实有些话,您老在信里已经说的很清楚。璞山就是怕您老误会,所以才赶来衡州,想当面向您老解释一下,把话说开。”
曾国藩沉思着说道:“璞山哪,要想剿灭粤匪,单靠兵不行,单靠勇也不行,必须兵勇合力方可成事。今日大弊,在于兵勇不和,各省无不如此。败不相救,胜而争功。而其不和之故,由于征调之时彼处数百,此处数十。东抽西拨,卒与卒不相习,将与将不相知。地势乖隔,劳逸不均。彼营出队,而此营袖手旁观,或哆口而笑。欲以平贼,安可得哉?我还是那句话,今欲扫除更张,非万众一心不可。璞山,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王錱抬头答:“您老的话,璞山句句听得明白。”
曾国藩起身道:“郴州地处要冲,军中不能无主。你就连夜回营吧。孚泗是个好材料,我把他暂交给你,先当哨长。刘寿卿也不错,你觑机提携一下他。”
王錱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他起身道:“大人,您老不回省吗?”
曾国藩把王錱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脸上笑了笑,站起身来,一边推舱门一边道:“我在这里再耽搁两天。”
门外的亲兵打开舱门,扶曾国藩走了出去。
上岸后,王錱没有再回城里,而是带着自己的亲兵和萧孚泗,直接回了郴州。但看王錱临行前的脸色,曾国藩知道,王錱没有听进自己的话。
望着王錱的背影,曾国藩很无奈地摇头叹息。
许久,曾国藩对刘、彭、杨三人道:“我们到里面去看看匠师吧。只是各处看看,不要声张。有人问起,就说我是省城贩运板材竹子的。雪琴哪,船全部下水后,你一定和厚奄加紧操练,然后知会于我。我到那时,着塔齐布请长沙水师的人,或请几位有水上作战经验的武员,同来看一看。如果教习不够,我着塔齐布从水师,调几名武官来当教练。百姓的银子不能白捐哪。”
彭玉麟与杨载福一齐道:“但请大人放心便是,大船凡下水一只,我等便编练一只,决不误事!”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道:“厚庵哪,你连夜回大营吧。先办一下交接,然后再来这里。告诉事恒,我回省再给你们办札委。”
萧孚泗行前已与李臣典办了交接,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明白。这就是团练的好处。凡事都可以通融办理,而绿营,办起交接的事,没有十几日的光景,根本就不能完成。
还有先交割后下札委这种事,对国家经制之师而言,是绝对不允许的。事关国家体制,断断不能儿戏。而团练就不受这些限制。
进到栅栏里面,曾国藩各处走了走,又与几位老匠工交谈了几句。
曾国藩见刘长佑在向人安排事务,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小声问彭玉麟:“雪琴,子默如果不来这里督造,谁代替他?——你又整天练勇。”
彭玉麟道:“刘大人是总督办,这里的督办,是因病在籍的广东水师守备成名标成大人。”说着话,用手往厂区一指道:“大人,跟在刘大人身后的,就是成大人。成大人是赵太守和刘大人亲自请来的,最忙的时候,就吃住在这里,很是尽心。大人,我过去把他叫来吧。”
曾国藩摆摆手道:“不用了。成大人是老水师,有成大人在这里,想来不会有差迟的。你们见了成大人,代我给他请个安。湘勇水师初创,最缺少像成名标这样的水师武官哪!——赵太守和子默,这件事办得好。”
彭玉麟道:“别看成大人是老行武,见了我们这些读书人,也还谦和;对工匠们,也都和和蔼蔼。这里的人都对成大人看法甚好。成大人心直口快,不会藏藏掖掖。”
曾国藩细细看了成占标两眼,随口道:“看这成守备,年纪并不很大,怎么就病离了呢?”
彭玉麟小声说:“听赵太守讲,这成守备并无甚大病,是因为短了上宪的一次礼份子,被上宪到军门跟前告了一状。成守备气不过,便一张告病的条子递上去,原来只想赌气歇息几天。哪知圣旨一到,竟然变成了因病致仕了!成守备这下可好,没病也变成有病了。”
曾国藩叹口气道:“绿营已经腐烂不堪,指望他们剿灭粤匪,难哪!雪琴哪,通过你讲成守备这件事啊,我突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水师要练成劲旅,光招募新勇不行啊,他和陆师不一样啊。从绿营水师里出来的人,我们是不是把他们招过来?比方说成名标,如果交给他一个营管带,他肯定能很上心。说不定,他在绿营没有办到的事,在我们湘勇办到了!等把几艘大船建造完成,我们还要再募几营水勇,连同陆路,我们要达到万人。届时,就让成名标这样的老行武做营官。成名标可以给他的同僚写信,只要他们肯来,经过全面考察后,都可以委以重任。雪琴,你意如何?“
彭玉麟刚要讲话,但见一匹快马,从栅栏大门倏地冲将进来,直奔刘长佑而去。到了身前,一名湘勇翻身下马,把一封信函双手交给刘长佑,旋又上马离去。
刘长佑看了一眼封套,马上便向曾国藩跑来。
曾国藩与彭玉麟双双一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曾国藩身边,刘长佑把信递给曾国藩道:“发审局转送来的总督衙门急件。徐捕厅见上面有个急字,赶紧派了匹快马送了过来。您老快看看吧。”
曾国藩接信在手,看了一眼封套道:“是季高的字。”
亲兵急忙拿过一张凳子放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坐下,拆开信便开始看起来。
一瞬看完,把信重新装进封套里,曾国藩起身说道:“子默,你把这里的事情跟成守备交代一下,我们马上回去用饭。我要连夜回省。”
刘长佑急问一句:“大人,省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彭玉麟也道:“水师营的哨长和什长们,您还没见呢。他们可都等着给您老请安呢!”
曾国藩道:“季高来信告诉我,广东解江南大营饷银二十万两,已经起航。季高嘱我,造船安炮正是用银之际,俟这笔饷银路过长沙时,可以截留几万两。我要抓紧赶回去,派人密切监视航道。广东的船一到,无论如何也得截留几万。”
刘长佑道:“大人,您老连夜给发审局发道札文不也行吗?”
曾国藩道:“你们又在说胡话。这是指明解给江南的饷银,我不亲自出面,哪个敢动分毫!”
彭玉麟这时道:“大人,如果是骆抚台出面——”
曾国藩急忙摆手道:“这件事可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我要连夜回省,其实就怕他们得到风声。骆抚台和徐藩司,无论是谁得到风声,我湘勇都休想得到一分银子!湖南藩库,早就开始拆东墙补西墙了!”
刘长佑道:“大人稍候,下官现在就把这里的事安顿一下。”
回到衡山县城后,曾国藩匆匆用了口饭,便在亲兵的护卫下,乘着一轮皓月,连夜回返省城。这回车前引路的是李臣典。刘长佑、彭玉麟二人,带着一应委员,直把曾国藩送到城外方回。
夜半时分,车驾始达长沙城城门。但见城门紧闭,城头之上静寂无声,一片肃然景象。
李臣典带着两名亲兵,打马到城门前叫门。呼喊了老大一个时辰,才有守城军兵在里面发问:“是哪个?抚台有命,战备时期,夜里不准随便出入城门。你们天明进城吧。”
李臣典道:“是发审局曾大人,刚从外面巡防回来。你快打开城门,不要误了大人进城。”
里面道:“小人以为是哪位王爷到了,原来是曾大人!那就把巡抚衙门的签单塞进来吧。小人看后,马上放大人进城。曾大人的车驾,小人有天胆也不敢阻拦。”
李臣典一愣,不由问道:“你莫非没有听清我的话?你啰哩啰唆到底要怎的?快开城门,曾大人要进城!”
里面道:“不要说曾大人,就是制军这个时辰要进城,他也得拿巡抚衙门的签单!没有签单,谁都休想夜里进城!曾大人不是早就说过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人不信他老的记性这么坏!”
李臣典无奈,只好走到轿车跟前,来向曾国藩请示办法。
曾国藩掀起车帘问道:“臣典,怎么还不打开城门?守城的人在和你说什么?”
李臣典气嘟嘟地答:“大人,真是活见鬼了!他们不给开城门,还管我们要巡抚衙门的签单!”
“哦?”曾国藩点一下头,沉思了一下说道:“臣典,你扶我下来。我亲自去和他们说。现在是特殊时期,省城谨慎从事有好处。”
李臣典急忙把曾国藩扶下车来。
曾国藩长出了一口大气,迈步走近城门,李臣典带着亲兵紧紧跟上。
曾国藩对着高大的城门说道:“小兄弟,本大臣到各县巡察防务,回来晚了。烦你把城门打开,放我们进去。本大臣还有公事要办。”
里面悄然无声,根本无人答话。
李臣典勃然大怒,抡起拳头便砸起门来,边砸边道:“快快开门!误了曾大人的公事,你吃罪不起!”
门被砸得咚咚山响,但里面竟然毫无动静。
曾国藩示意李臣典停止砸门,皱眉想了想道:“臣典,城外有没有客栈?”
李臣典苦着脸说道:“大人哪,这附近就算有客栈,我也不敢让您老去住啊!城外到处都有绿营的人,这要有个好歹,俺师傅非把俺的头砸烂不可!”
一名亲兵这时道:“禀大人,俺这里有个远房姑姑,原来住在岳州,最近搬来这里了,就住在离省城二十里的乡下。俺时常去看这位姑姑和姑父。如果您老不嫌弃,我们就去她家将就一宿吧。”
曾国藩一边上车一边道:“好,就依你所言,我们今夜就去扰她一扰。但你不能提我的名字。她要问起,你就说是巡抚衙门请来的师爷。臣典,你把我的话向他们交代下去。半夜三更的,我们不能不小心从事。”
坐进车里,曾国藩忽然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到头顶。这股莫名而来的寒意,把他从希望里,一下子投进了绝望之中。
曾国藩有些心灰意冷了。
身为堂堂朝廷重臣,二品在籍侍郎,竟被守城门的一名普通士兵,生生给挡在了门外!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人能信?肯定无人相信!但这种不该发生的事情,竟然就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曾国藩越想越悲哀,不是为自己悲哀,而是为整个大清国悲哀!
两行冰冷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从曾国藩的眼角悄然滑出。
车子已经停在了乡下的一座宅院门首,曾国藩仍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
亲兵当先跑过去砸门。门开后,亲兵与开门的老者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老者于是把大门打开,放马车进院。
曾国藩被老者礼让进堂屋落座,又亲自倒了一碗热水摆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起身,对着老者深施一礼道:“老人家,我们深夜投宿,多有打扰,不才给您老人家赔礼了!”
老者举灯把曾国藩看了又看,忽然把亲兵拉到旁边道:“狗娃子,你说实话,他到底是谁?”
被称作狗娃子的亲兵急道:“姑父,他是巡抚衙门刚请的师爷。我已经说过一遍,您老怎么不信呢?”
老者就一巴掌打过去,口里骂道:“好你个狗娃子!几日不见,你倒学会撒谎了!他分明是省城团练大臣曾大人,你还嘴硬!你说实话,他到底是不是曾大人?”
狗娃子捂着半边脸道:“他就是师爷,怎么在您老眼里,竟然变成了什么曾大人!不过是面目有些相同罢了。您老快去歇息吧。天明,我们还要进城。”
老者没有言语,举灯又来到曾国藩的面前,重新把曾国藩看了一遍,突然放下灯盏道:“小老儿肯定不是眼花,您老当真是曾大人哪!如何扮作师爷来糊弄小老儿?”
老者口里说着话,双腿已经软软地跪了下去,对着曾国藩磕起头来。
曾国藩慌忙起身来拉老者,口里道:“老人家,您快起来。您是认错人了。发审局的曾大人,怎么能半夜三更到城外来投宿呢?”
老者起身,很无奈地说道:“小老儿真希望您就是曾大人啊!”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到里面去歇息吧。如果不才见到曾大人,一定代您老给他问个好。”
老者端起灯盏,边走边说道:“曾大人是个好官哪!绿营的李老虎,伤了多少百姓啊,曾大人一刀就把他砍了!”
老者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曾国藩说道:“您要当真能见着曾大人,就跟他说,让他再救一救岳州的百姓吧!岳州的百姓,现在都活不下去了!”
曾国藩一愣道:“老人家,岳州怎么了?您老能不能说得详细一些?不才就算见不到曾大人,每日总能见到抚台呀?我湖南大小事情,还有抚台不能过问的吗?”
老者说道:“您若不犯困,小老儿就和您好好说一说岳州的事。”
曾国藩对狗娃子说道:“你到外屋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伺候。”
狗娃子施礼退出。
曾国藩道:“老人家,您老请坐下说话。把灯息了吧,我们说话不用点灯。”
老者坐下,扑地一口吹灭了灯盏,口里道:“这屋里没外人,您跟小老儿说句实话,您到底是不是曾大人?就凭您刚才让俺吹灯这件事,您就肯定是曾大人!现在的大老爷,有几个是心疼百姓的?可曾大人就心疼百姓!”
曾国藩道:“老人家,您还是讲讲岳州的事吧。”
老者道:“怎么样?您自己都承认是曾大人了吧?小老儿活了六十岁,干别的不行,要说认人,那是认一个准一个,从来没有失过眼!曾大人,您半夜三更,怎么不进城去歇?不会是在私访什么事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一个办团练的人,什么事情能轮到我去私访?——我是到衡州去巡察防务,回来晚了,没有叫开城门啊。老人家,岳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听人说起过?”
老者道:“曾大人,黑灯瞎火的,小老儿就不给您磕头了。您可不能怪罪小老儿不懂规矩。”
曾国藩一笑道:“老人家,您还是说说岳州吧。”
老者道:“曾大人,有一件事,小老儿要问清楚:发审局到岳州驻扎,放了许多地租给百姓种。这件事,您老知道吧?”
曾国藩点头道:“这件事我知道。罗大人在办理这件事之前,同我讲过,也给巡抚衙门打过呈文。巡抚衙门是同意的。”
老者道:“曾大人,百姓租种发审局的地,三年免收漕粮地丁。这件事,您也知道吧?”
曾国藩道:“我当然知道。”
老者道:“这才两年不到,漕粮地丁不仅一文不免,而且还要百姓把当年免了的补齐!曾大人,发审局到底是不是官府?如何发审局定下的章法,县衙门不承认?曾大人哪,小老儿说句得罪您的话:您们吃皇粮、俸禄的人,不能把百姓当猴耍呀!我们这些从土里刨食的普通百姓,活命难哪!”
老者话毕,突然翻身跪倒在曾国藩的脚下,砰砰砰磕起头来。
一见老者如此,曾国藩慌忙摸索着来扶。
把老者扶起来后,曾国藩请老者落座,自己也慢慢坐下,喘息了一下说道:“老人家,您有什么话只管讲来。这黑灯瞎火的,您说跪就跪,要有个闪失,如何得了啊!您就不要多礼了。百姓是官府的衣食父母,没了百姓,哪还有什么官府啊!”
老者哽咽了一下说道:“曾大人哪,现在岳州的县衙门,不容百姓说话呀。和您说句实话吧,发审局放租出去的地,小老儿就租了三十亩。当年收粮的时候,官府还没有说什么。但就是三个月前,典史老爷带了几名差官,闯到我的家里,声称县太爷有命,让我们租地的人家,把头年的漕粮地丁补上。小老儿当时正在地里忙活,老婆子和两个儿媳妇在家。老婆子听了这话,就央求邻居把我从地里叫回来。说句实话,别看典史老爷凶神恶煞一般,小老儿并不怕他。为什么呢?因为我手里有发审局和县衙门,联合出具的文书。那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们这些租地的人,可以免三年的漕粮地丁。这才两年不到,我怕他什么呢?我回到家里,就把文书拿出来,交给典史老爷阅看。典史老爷却说,这是发审局定的事情,不能算数。我问他为什么不算数呢?典史老爷答,发审局是办团练的,不是正经衙门。我就又问他,文书上不是还盖有县衙门的大印吗?曾大人哪,您猜典史老爷是怎么说的?他说,前任的事,和现任无关。何况,罗父母已经被朝廷调往江西,说不定已经被长毛乱炮轰死了。想不交漕粮地丁,除非罗大人再活一回!“
曾国藩闻听此言,不由追问一句:“典史真是这么说的?”
老者道:“曾大人哪,小老儿都六十多了,可从来不知道撒谎俩字怎么写呀!何况,我一介穷百姓,敢冤枉官府的人吗?我还没活够啊!典史老爷说,县父母体恤我们种田人的苦处,决定宽限我们十日。十日后,若不补齐漕粮地丁,不仅要把地收回,还要我们出老大一笔罚金,否则就抓人蹲大狱。”
曾国藩问:“后来怎么样了?”
老者答:“后来还能怎么样?有的补了漕粮地丁,有的不补,地便被收回了。罚金呢?有的东挪西借交了;有的交不上,差官便把人抓去了,不交就打。现在大狱里,已经都关满了。听说全是租地的人,孩子和女人都不放过。”
曾国藩小声问:“老人家,您交没交呢?”
老者道:“要说交,我是能交起的,但我别不过这个弯儿啊!来拿人的两个差官见我年纪大了,怕抓去以后死在狱里。而我那两个儿子呢?又正巧没在家里。”
曾国藩问:“两个儿子为什么没在家里呢?”
老者答:“家里有一条破船,他们两个经常出去打鱼,贴补家用。两名差官见我儿子不在家,抓我又怕我死掉,就偷着到外面,和领他们来的地保计议了一下。再进屋里,就奔我那小儿媳妇来了,要把她抓走,让我儿子回来后,拿银子去领人。我那小儿媳妇,当时正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就是拼掉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把她抓走啊!后来做好做歹,地保也出来讲情,答应等我儿子回来后,就把罚金送到县衙去,差官们这才肯走。”
曾国藩按捺住满腹的怒火,小声问道:“后来怎么样呢?”
老者叹口气道:“我那两个儿子回来后,怕差官继续纠缠,当天就收拾了一下东西,把赁的房子退给了东翁,悄没声地把家搬了。现在小老儿住的屋子,也是赁来的。咳!现在他们还没有找到这里,等他们找到这里,小老儿一家,又不能过安稳的日子了。若不是狗娃子砸门,这半夜三更的,小老儿是决不敢开门的!”
听了老者的话,曾国藩许久没有言语。
老者很失望地站起身来,轻轻说道:“曾大人,我到里面给您找床干净的被子,您就将就在这儿歇一歇吧。”
曾国藩起身道:“老人家,您不用给我找被子,我稍坐一会儿天就亮了。您一家大小现在靠什么过活呀?地被收回去了,儿媳妇又要生孩子。”
老者叹口气道:“怕官府抓捕,两个儿子都在湖北地界打鱼,十天八天送回些粮食油盐。有时接续不上,就向邻里借些。我们都还好说,有身孕的人不能饿肚皮呀!您老其实早就累了,小老儿不能再啰唆了。”
老者话毕,用手摸着回里屋去了。
曾国藩闭着眼睛,一直坐到拂晓。
曾国藩悄悄推门来到屋外,见李臣典同着亲兵,都横七竖八地窝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睡得正香。
曾国藩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弯下身子推了推李臣典,轻声唤道:“臣典,快醒醒!我们该上路了。”
李臣典一个鲤鱼打挺蹦将起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
李臣典用眼四处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说道:“俺睡迷糊了,以为是在营里呢。”
曾国藩小声对李臣典说道:“不可大声,不要惊动屋里的人。你悄悄把他们叫起来,我们马上走。还有,我这次到衡州,没有带银子,你现在手里有多少?”
李臣典一边翻腰包,一边笑道:“俺刚当上亲兵哨长,您老就借银子!——怪不得俺师傅临走再三交代,在您老身边当差,腰里要经常带些银子。”
曾国藩很无奈地笑道:“我是管你借,又不是白要。——孚泗还说什么了?”
李臣典道:“俺师傅说,您老已经一年没支俸禄了。”
曾国藩叹口气道:“湘勇饷银支绌,又是用银之际——”
李臣典这时已将银子拿出来。他用手很小心地掂了掂,有些不舍地递给曾国藩道:“大人,这是俺师傅临走,丢给俺的二十两。不够,俺再管他们借些。”
曾国藩接过银子道:“就二十两吧。回省我就还给你。”
李臣典道:“大人,俺去招呼他们了。”
曾国藩点一下头,快步走进屋里。他把二十两银子放到桌上,然后悄悄走出来。
回到发审局,曾国藩先派了几名得力的差官,飞速赶到码头,去等候广东方面押运饷银的船只;又把文案传到签押房,连开了四张札委,这才到卧房歇息。
但岳州发生的事,却让他久久不能入睡。
首先,他是团练大臣,各府、州、县的团练归他管理,但除开团练、剿匪,地方上所有事物,均归巡抚衙门办理。
很显然,岳州县衙大张旗鼓地勒令租地户补交漕粮地丁,肯定已经得到巡抚衙门或布政使司衙门的同意。否则,岳州县衙就算长了天胆,也不敢这么去做。
这就把曾国藩置于两难的境地。
设若他出面来管这件事,首先要征得巡抚衙门的同意,还要让徐有壬出张布告。骆秉章和徐有壬会按着他的意见办吗?
而他不理睬这件事,不仅岳州的百姓不会再信任发审局,全湖南的百姓,也不会再为团练捐一文银子!团练能否继续办下去,可就当真难说了。
想得头痛,曾国藩勉强睡去,却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仿佛在一座山上,又好似在一条干涸的沟壑里,他遇见了一匹非牛非马长翅膀的怪物。那怪物先在半空中盘旋,搅得地动山摇,好不吓人。他惊骇万分,伏在一棵树后躲避。那怪物却突然向他扑来,速度之快,几近弹指之间,着着实实地在他的左肩膀上啄了一口,转瞬遁去。他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曾国藩起身,发现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回想了一下梦境,曾国藩感觉左肩膀竟当真有些疼痛。
曾国藩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但见天色将暗,已到掌灯时分。
听见里面有响动,候在门外的亲兵推门走进来,口称:“大人,您老醒了?要不要更衣?”
曾国藩随口问了一句:“伙房开过饭了吧?”
亲兵答:“回大人话,已经开过饭了。但厨房并未息火,您老想吃什么,小人马上知会他们。”
曾国藩道:“你弄盆水来,里面放些盐。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好像癣疾要犯。我擦擦身子吧。告诉伙房,把剩饭热一下就行。”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擦完身子,亲兵给曾国藩更衣的时候,曾国藩又问:“我睡觉的时候,没有什么事吧?”
亲兵答:“就是塔协台来了一趟,听说您老歇下了,便又回营了。”
更衣毕,曾国藩边推门边道:“把饭热好,到签押房找我。”
到了签押房,有亲兵沏了碗热茶端进来。
曾国藩本想处理几件公务,但梦中的情景,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那个非牛非马,又长有两支翅膀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曾国藩一边喝茶,一边回想梦境。
他站起身,开始在签押房里慢慢地踱步。踱着踱着,他忽然灵光一闪,脑海中跟着蹦出“麒麟”二字。
是麒麟!肯定是麒麟!断不会错!
曾国藩快步走到木柜前,掏出钥匙打开柜锁,从最底层很下心地摸出一张纸来,铺到桌案上看;纸上是腌臜道人最后见他时的临别赠言。
曾国藩把这四句话横看竖看了好半天,却没有一字能与麒麟扯上瓜葛。
他叹口气,把纸重新放回柜里。
这时亲兵走进来,禀称:“大人,饭已经热好了,您老去用饭吧。”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无精打采地走出了签押房。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黄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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