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船只,一时成了巡抚衙门和发审局的关注焦点。
为给水师筹款,曾国藩想尽了办法,使尽了手段。
哪知道,一场杀身之祸,偏赶这时从天而降。
(正文)曾国藩回到省城的第三天午时一刻,一艘广东官船抵达长沙。发审局差官经过打听,官船上押解的正是奉旨解往江南大营的饷银。
闻报,曾国藩马上着李臣典点起一哨亲兵,自己乘上蓝呢轿子,飞赴长沙广东饷船停靠的码头。
到了码头,曾国藩命李臣典带亲兵先把住要道,又把塔齐布预先调拨在此公干的一艘湖南水师战船,挡在广东船的前面,这才亲自登上船来,拜会押解饷银的差官。李臣典带了二十名亲兵跟在曾国藩的身后。
押解差官是广东绿营的一名水师游击。生得浓眉大眼,膀阔腰圆,身材甚是长大。曾国藩见了游击,先自报家门。
游击一听来人是在籍丁忧侍郎曾国藩,慌忙起身见礼,口称:“卑职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扶起游击,沉吟着说道:“本大臣此来,是有一件公事,要与老弟商量。还望老弟通融办理。”
游击说道:“大人有话请讲,卑职洗耳恭听。”
曾国藩道:“本大臣先问老弟一句话:老弟押解的,可是奉旨拨给江南大营的二十万两济饷?”
游击点头道:“正是。”
曾国藩一笑道:“本大臣此来,正是要办此事。老弟知道,我湖南、湖北,正奉朝廷之命,筹办船炮。但因款项无着,至今未办齐整。老弟押解的是二十万两,如果全留在湖南,老弟无法交差不说,朝廷还须另外筹措江南大营的饷需。本大臣思虑再三,只请老弟给湖南留下四万两,以补船炮缺口。这样一来,老弟就不为难了。”
曾国藩话刚落音,游击脸色陡然一变,忽地跳将起来。
游击瞪起眼睛把曾国藩看了又看,忽然说道:“您到底是哪个?卑职虽然没有见过曾大人,但卑职知道,曾大人回籍前,做过五部侍郎。我大清的体制、兵制、例律,无有不通,无有不晓。可听您老适才说的话,怎么不像?”
曾国藩笑道:“老弟在讲笑话。湖南只有一个曾涤生。我不是曾涤生,哪个是曾涤生?老弟请坐下讲话。”
游击坐下道:“您既然是曾大人,就该知道我大清的体制。卑职押送的银子,是朝廷指明解往江南大营的济饷,谁敢妄动一文?您老张口就要留四万两,这不是笑话吗?就是湖广制军,也不敢说这话呀!”
曾国藩说道:“老哥适才所言,并非胡言乱语,这里面是有原因的。老弟莫急,听老哥细说原委。早在年初,朝廷就有让两湖筹备船炮之议。老哥因湖南饷源支绌,购买船炮有诸多不易之处,便给朝廷上了个折子,奏请户部补拨所短款项。就是上月,老哥接到圣旨,言明户部干涸,无帑可拨,但恩准老哥,各省调拨的饷银,但凡有路过长沙的,无论是解往江南还是江北,亦无论是购买枪械还是军食,老哥都可以酌情留用,以补购船款项。就是三天前,有单拨给江西的五十万两饷银,路过这里时,老哥便留了十万两。老弟押解的是二十万两,老哥不多留,只留四万两,而且给老弟开具凭证。这难道还让老弟为难吗?上头既然有话,老哥黑下脸来,把二十万两全部留下购船,老弟难道敢不许吗?现在最急办的是什么?是船炮啊!军前各营,缓发几天饷有什么打紧?现在急办的是船炮啊!”
听了曾国藩的话,游击低头想了想,又见码头各处布满了湘勇,而且官船的前面,已被湖南水师的船堵塞。想起锚前行,已万难办到。
见游击犹豫不决,曾国藩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凭证道:“老哥已提前把凭证开出,上面不仅加盖了关防,老哥还亲自给广东藩库写了封信。老哥决计不让老弟犯一丝难。”
游击叹口气道:“曾大人哪,说起来呢,饷银用在哪里,都是为了剿匪。卑职同意留下四万两给湖南用,但大人除开具凭证外,还要对上头言明此事,仍把这留下的四万两,算在广东济饷之内。如何?广东筹饷,也是千难万难啊!”
曾国藩起身道:“老弟就是不说,老哥也要对上头言明此事啊!不管怎么说,两湖奉旨筹备船炮,也有广东一分功劳啊!老弟请把贵号写在纸上,老哥上折时,是一定要把老弟列在前头的。”
曾国藩话音刚落,游击已是满脸堆笑,欢喜异常。
银子到手,曾国藩歇都没敢歇,当即便打发了两匹快马,紧急押往衡州水师粮台,以供急需。随后又是给朝廷上折,奏明此事。真正忙个不了。
骆秉章得到消息后,马上会同徐有壬一起,乘轿赶往码头,但广东押银的船只已经离开长沙,飞鹰一般地向驻扎在金陵城外的江南大营驶去。两个人连船影都没有看到。
骆秉章气得捶胸顿足,徐有壬恨得咬牙切齿。
徐有壬大叫道:“司里明儿就去和曾侍郎理论!解往江南的饷银,湖南藩库可以截留,他发审局凭什么截留?他就算不全吐出来,也得给省库吐出一半!”
骆秉章口里只是一连声的说道:“这个曾涤生!这个曾涤生!他这分明是从湖南藩库硬抢饷银啊!他日子不好过,巡抚衙门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我说徐藩台呀,您老弟回衙门后,就赶紧派人守住码头吧。曾涤生为了建水师,想银子都快想疯了!本部院一直就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广东将有解饷的船路过长沙呢?”
骆秉章与徐有壬二人在码头谈话的时候,提标左军管带清仁,提标右军李管带,却正利用训练间歇的时机,和几位体己下级武官,秘密串通着一件大事:二人要利用一些人对酷暑训练不满的情绪,制造一次不是哗变的哗变,趁此机会杀掉曾国藩,彻底搬倒塔齐布的这座后台!
这件事原本已因没有得到鲍起豹的赞同而罢论,但鲍起豹离省未及十日,在一次午后训练集合时,清仁因贪杯误事,被性烈如火的塔齐布,打了二十军棍,让清仁在全体将士面前,狠狠丢了个大脸。
这二十军棍,可把清仁打急了。
哥哥被革职后,一直不见后话。这已让清仁莫名其妙,并感到惶恐和不安。按以往惯例,武职大员在革职圣旨到后,三五日内,巡抚便先要讯明革员,并依据革员的口供,拿出自己的处理意见,然后再派人将革员解交总督衙门。总督二次讯明后,如果督、抚意见一致,便联衔将结果上奏,由朝廷最后定夺对该革员如何发落。
但让清仁颇感意外的是,湖南巡抚骆秉章,这次却没有按以往惯例,办理清德一案。
是否已传讯清德,是否已将清德解送总督衙门,不仅一省提督鲍起豹不知内情,连一省藩司徐有壬,也打听不出端底。
清仁推测,哥哥这次当真有大麻烦了。
由哥哥联想到自己的以后,清仁顿感前程灰暗、宦途渺茫,也就愈发对曾国藩恨之入骨了。但他此时还不敢有超分的念头。他心里异常清楚,谋杀朝廷大员,一旦事机泄露,不仅自己要被砍头,说不定还会殃及九族。
但塔齐布的二十军棍,却使他猛然意识到,就算他不对曾国藩下手,曾国藩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塔齐布当着全军的面让自己丢脸,就是一个信号!
有了这念头,清仁不能不挺而走险了。他要赶在曾国藩对自己下手前,让曾国藩永远闭上嘴!
他心里非常清楚,在湖南,除了骆秉章,只有曾国藩有参劾之权。
骆秉章对满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这个人不足畏。清仁继而试想,只要除掉曾国藩,日子不好过的,就不会再是他清仁,而是塔齐布了。鲍起豹让塔齐布往东,他敢往西吗?鲍起豹让他杀狗,他敢打鸡吗?他除非不想在湖南军界混了!
但要把这件事做得不露痕迹,光靠他清仁和李管带还不行,不仅要有一些军官参加,还要有普通士兵参加。总起来一句话:参加的人越多,保险系数越大,成功率越高,自己的风险也就越低。
他先在一天晚上,把李管带约出去吃了顿花酒,借机试探一下李管带对曾国藩仇恨的程度。按着李的态度,他再设计更详细、更周密的计划。
和外叫的局子打闹一阵后,清仁见时机成熟,便先将两个局子打发走,这才对李管带说道:“老弟,塔智亭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现在除了曾剃头,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能管他。”
李管带喷着酒气说道:“姓塔的,是曾剃头一手扶起来的走狗。曾剃头让他咬谁,他自然要咬谁。可惜军门不听卑职的话,否则,说不定,曾剃头的头七都烧过了!”
清仁和李管带虽同为营官,但因清仁是三品协领衔营官,而李管带只是五品守备衔营官。所以李管带在清仁面前要自称卑职。
清仁却道:“我与老弟的看法却有所不同。老哥以为,别看军门口头上不赞成老弟的做法,但未必心里就反对。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是军门,而你我只是营官。一旦走漏了风声,谁的罪名大?自然是军门。”
李管带说道:“像这种事,没有军门撑腰,还是不做的好。上头当真追问起来,总得有个人替我们说话不是?何况卑职又与您老不同。您老京里有人说话,这江山您又有分。可卑职靠谁?只能靠军们啊!”
清仁说道:“塔智亭今天给我出难题,明儿说不定就要难为老弟。姓曾的只要在长沙,我二人头上的顶子,早晚不保!说不定,还有可能被杀头!——我哥哥有什么错?他说参就参了!”
李管带却道:“我那哥哥死得倒值!他太张扬了!我说过他不止一次,他不听啊!卑职其实心里很清楚,曾剃头杀了我哥哥,下一步就得对我下手。可军门不听我的话,卑职只能往前慢慢熬了。只要小心从事,量还不至于就被杀头。”
清仁冷笑道:“你以为曾剃头是善良之辈吗?黄路遥,堂堂三品衔的道员,是真正的司道大员!——他连旨都不请,说杀就杀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不了了之!我们这些带兵的武员,地位本来就低,他要拿我们的错,还不容易吗?”
李管带道:“军门不答应的事,卑职是不能去做的。卑职不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清仁忽然压低声音道:“老弟,这件事,你把它想得太严重了,其实简单得很。这种事,根本就不用我们亲自出马,只要把哨长、什长,鼓动几个出来就可以了。酷暑训练这件事,哨长的意见可是太大了!能凑上百十人,到发审局去找曾剃头说理,这事就算成功了!——这样的事,老弟总可以干吧?”
李管带暗自权衡了一下,不由笑道:“这不是件难事。找个机会,和营里靠得住的哨长,串通一下就行了。不过,去发审局的官兵,不能全是右营的人,您老的左营,起码得有一半儿。”
清仁道:“这是自然。不光我们提标的人,连长沙协、永顺协的人,老哥也要鼓动他三二十人出面。”
李管带沉思了一下又道:“还有不妥之处。我们最好把军门捎带上,这样退路会更大些,他老也能替我们说话。”
清仁想了想道:“有了!马上就到月尾,军门肯定得回来向抚台禀报军情。就算无军情可禀,他老也要支月饷。老弟明儿就得和哨长们通好气,让哨长们把兵丁找好。军门前脚进省,我们后脚就让他们到发审局去闹!”
李管带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们也要想到,如果塔智亭不准军兵离队怎么办?”
清仁道:“老弟怎么糊涂了?军门进省,塔智亭能不去接吗?他去接军门,我们什么事不能做?不光湘勇不敢说话,连各协的人,也得把嘴闭上!我们是提标啊!在湖南,除了抚标,哪个敢惹我们?”
清仁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在情在理,但李管带仍然一再强调,到发审局去找曾国藩论理,必须左右两营的人各占一半。
李管带这人也煞是作怪,口里没有他不敢讲的大话、狂话,但却从不当真去做。
而他的那位都司族兄,却正好与他相反。不大爱讲话,却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天王老子他也敢杀。
曾国藩从衡州回来的第十三天,鲍起豹依例回省向骆秉章通报军情、支取月饷。
而此前的一天,塔齐布因过度操劳,无意当中染上了暑热。虽然当晚就请了郎中开药,但鲍起豹进城的时候,他仍卧床在署。既未到营看操,也未去接鲍起豹。
但郎中的药毕竟有些效应,吃药之前,塔齐布是上吐下泻;服药之后,虽然仍吐了几回,又跑了几次茅房,但天亮以后,总算把呕吐止住了,上茅房的次数也开始减少。
夫人见塔齐布病势减弱,便仍按原计划,带上一应家人,到城外的土地庙去进香还愿。署里只留了两个老家人。
塔齐布见病症减轻,怕误公事,加上夫人又不在署里,便强撑着身子,让一名老家人搀扶到参将署左面的副将署办事房。坐是坐不住的,他就斜歪在炕上,闭着眼睛养神。
塔齐布现在署理副将,按说,应该搬离参将署,移住副将署才合体制。但塔齐布考虑到,清德虽被革职,却至今尚未定罪,而他的家人,一直就住在副将署里。在这个时候,勒令清德的家人迁出,有些不讲人情。所以,塔齐布办公事时到副将署,晚上仍回参将署去住。
清德的家人倒也规矩,只从后门出入,从不到前面办事房扰闹。
恐怕连塔齐布自己都未料到,他这一病,不仅让他躲过了一场劫难,而且保住了自家的一条性命。
湘勇辰字营原驻衡州,是杨载福所统带之两营中的一营。按着曾国藩之命,杨载福调任水师营营官,杨原统之两营陆师,全部调进省城,交塔齐布统领。
为防出现意外,杨载福离开大营时,命两营连夜开拔省城。
曾国藩到长沙的第二天一早,这一营湘勇也抵达城垣。
曾国藩于是一面向骆秉章通报辰字营进省的情况,一面把塔齐布请进发审局,正式把这两营湘勇交给了他。这其中便有湘勇辰字营。塔齐布已经管带着两营湘勇,算这两营在内,塔齐布麾下光湘勇就已达四营二千人。塔齐布现在是湖南所有武员当中,领兵、勇最多的人。
辰字营的到来,首先引起绿营的不满,永顺协首当其冲。永顺协原本是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的部队。邓绍良率部追剿太平军至长沙,因助守长沙有功擢署湖南总兵。向荣围金陵建江南大营,诏邓绍良率兵驰援。邓绍良离开湖南时,照潘铎所请,留楚雄协一营调永顺驻守。塔齐布升署副将,方将永顺协调进省城。
辰字营进城的当天,便按曾国藩之命,参加了训练。
永顺协不想让湘勇和自己处在同一位置,但因塔齐布不准绿营歧视团练,他们不敢发作。
鲍起豹进省的当天,塔齐布因发暑热没有看操。永顺协官兵认为逼迫团练出城的时机到了。于是决定发难。
依着清仁与李管带串通好的计划,鲍起豹进省这天,提标左右两营的一些哨官,带着部分士兵,要到发审局去与曾国藩理论酷暑练兵这件事的。永顺协向辰字营发难,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列。
提标左右两营的哨官们还未离队,永顺协的一部分官兵,已经蜂拥着扑向辰字营。用手里的枪托、刀背,对着辰字营官兵便乱砸乱砍起来,根本不容人讲话,甚是凶猛。
辰字营突然之间遭此打击,先还乱作一团,很快便镇定下来,接着便是组织全营反击。别看绿营官兵平时作威作福很是吓人,真正交起手来,并无多少战斗力。
先是永顺协管带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不久又有二十几名士兵和一名守备衔哨长,被辰字营打得爬不起来。整个操场乱作一团,所幸还无人敢放枪炮。
突然出现的变故,把清仁和李管带弄懵了。
见永顺协管带官的鼻子流出了血,自认为聪明无比的清仁,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民团敢把绿营军官打出血,这不是反了吗?还不去找团练大臣更待何时?王法何在?我大清体制何在?”
他这一嗓子,登时把永顺协的尊严唤回。
永顺协管带张开大手,先在脸上抹了两把。抹成满脸是血后,便翻身上马,大喝一声:“有种的,跟着本官到发审局找曾大人讨还公道去!民团打官兵,到底是哪国体制?”
永顺协上下,此时正被辰字营追打得到处乱跑,听了管带的话,马上便呼喊着向发审局扑去。
辰字营官兵没有料到此招,全营都愣住了。
清仁一见有机可趁,马上便冲李管带使了个眼色。李管带会意,急忙把几名串通好的哨长召集到一起,密嘱了几句话。
很快,提标左右两营的几名哨长,各带着六七十名士兵,夹杂进永顺协里。
曾国藩当时正在签押房里,伏在案头给左宗棠写信。因为是月底,衙门里的大多数差官,都被曾国藩派出去运粮,只有一名老差官和两位文案在当值。
而此刻发审局的辕门外,只有李臣典带着五十位亲兵站哨。大多数亲兵,一部分去押粮,一部分在解饷,忙得不行。
永顺协的官兵冲到发审局辕门时,李臣典未及问话,便被提标的二十几人用枪给逼住。
李臣典见不是头,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这是发审局,你们进来就动手,到底要怎的?”
李臣典说着话,身子已退到门房。
门子早已吓得抖作一团,大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名提标千总一拳把李臣典打进门房里,又指挥人,把所有发愣的发审局亲兵全部逼进门房。
有两名提标士兵持枪走进门房,喝令屋内所有人蹲下。亲兵蹲下后,两名士兵中的一个,用枪指着李臣典的脑袋,另一个用刀顶住李臣典的腰。门口则围了三十余人,显然是怕亲兵们觑机反抗或跑出去报信。
提标的几位哨长们一见得手,当即便带着人向里面冲去。
提标的人如此大胆,倒把永顺协的人吓一跳。
但永顺协的人此时已经无法顾及后果,提标的人往里冲,他们也就跟着往里冲,潮水一般。
吵闹声传进签押房,曾国藩向窗外一看,见绿营的人舞枪弄刀已经冲进院子。
他大吃一惊,脑海中最先迸发出的是“哗变”二字。
曾国藩来不及多想,起身便跨出签押房,想亲自出面,把闹事的官兵斥退。
但他的脑海中却倏地闪现出腌臜道人临别赠与的四句话:“扶教不扶清,仕子皆响应。参将升协台,万莫辕门行。”
曾国藩兀地立住了脚步。
这时,衙门里的其他三人,都走出各自的办事房。
一名老差官用手向侧门一指,急道:“您老快走,我挡住他们!”
见曾国藩还在犹豫,老差官顾不得多想,把曾国藩狠命推到侧门,说道:“您老快走!”
曾国藩身不由己地推门走了出去。
侧门的后面是发审局的伙房,绕过伙房,则是一条长年积水的沟渠。沟渠上面搭了个很窄的木桥,通过木桥之后便是高大的院墙。翻过院墙就来到了后街。后街原本有一个废弃的兵营,太平军攻打武昌时,湖北的流民蜂拥而来长沙,大都住进了这里。武昌收复以后,一部分流民返回,一部分流民仍住在这里。他们有的靠打鱼过活,有的靠贩运生存,还有一部分人拾荒。
曾国藩好不容易翻过院墙后,喘息了许久才站起身来。
他抬眼四处看了看,便抬腿向一户拾荒人家走去。
众兵勇已经冲到里面,迎面被胡须遮面的老差官挡住。
老差官大声说道:“发审局重地,你们这些当兵的人来此作甚?”
一名提标哨长未及老差官把话讲完,便飞起一脚把老差官踢倒在地,旋大喊一声:“曾大人不给永顺协个公道,就把他绑到抚台那里去说理!”
一呼百应,众兵勇潮水般地冲进签押房。
但签押房并无曾国藩的身影。书案上笔墨齐整,摆放着一封尚未写完的信。
一名提标士兵抢前一步把桌子掀翻,另一名士兵则用火枪托猛砸靠墙摆放的大木柜。
永顺协的管带一见提标的人如此,忙大声说道:“我们只想向曾大人讨公道,不想造反!永顺协的人跟我出去!”
管带话毕,当先跑出签押房。
提标的人一看永顺协的人不想把事闹大,也急忙跟着走出来。
永顺协的管带来到老差官的跟前,用双手把老差官往上一提,凶狠地问到:“你是有年纪的人,我不难为你。你跟我讲实话,曾大人藏到哪里去了?”
老差官装作十分无力的样子,一边干咳一边道:“大人都走一个时辰了。”
管带问:“曾大人去哪里了?”
老差官道:“说是去操场看操。至于到底去哪里,我也不十分清楚。”
一名提标哨长道:“这老东西在撒谎!月底正是衙门最忙的时节,曾大人怎么可能去看操?”
老差官正要争辩,提标哨长一步跨过来,抡起巴掌便掴在老差官的脸上,口里骂道:“老猪狗!他姓曾的对你有什么好,你死到临头还护着他?你今天不说实话,爷爷一刀把你劈成两瓣!”
老差官见哨长动粗,马上双手捂脸道:“我是什么人?曾大人出去要同我交代?你们找曾大人论理,我惹着你们了?我一个六十几岁的人,都见四辈人了,该你们作践?”
老差官话毕就往哨长身上扑,拿出拼命的架势。
哨长顺手抓起老差官的辫子向旁边一甩,道:“老猪狗,你分明是在撒谎!姓曾的不会在操场,他肯定是去看塔协台了!塔协台中暑,他不能不去探望!走!到参将署去!姓曾的肯定和塔协台在一起!”
哨长话毕,首领一般地大踏步走出去,很是胸有成竹。其他官兵紧随其后,互相厮挤着、吵嚷着,闹闹哄哄地拥出发审局辕门,扑向参将署。
看守李臣典等亲兵的闹事官兵们,一见大队出来,也不问情由,离开门房便挤进队伍里。这些官兵和打了胜仗一样高兴,很是扬眉吐气。
见官兵们闹出辕门,李臣典推开门房就向院里飞跑。
李臣典进了衙门,正见满脸血污的老差官被两名文案扶起。
李臣典顾不得礼节,劈头便问:“大人怎么样了?伤着没?”
老差官急道:“大人从侧门出去了。你快去找人来救大人!快去!他们去参将署了,他们眼见是疯了!——他们要杀大人啊!”
李臣典一听这话,转身就跑了出去。
亲兵们这时已都从门房走出来。
李臣典一到,先打发一名机灵的亲兵骑马去操场给湘勇送信,然后又留四人守辕门。他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从衙门侧门出去,翻过围墙,四处寻找曾国藩。寻找曾国藩还不敢大张旗鼓,还要防着绿营的人跟过来。
曾国藩翻过围墙,先走进一户拾荒的人家,迎面撞见一个婆婆。七十开外的年纪,头发雪白,上面落了一层灰尘;脸呈紫黑色,布满了汗水和泥土。老婆婆正弯腰收拾院子。
曾国藩惶惶地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老婆婆抬起头,直起腰,很冷漠地打量了曾国藩两眼,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找人?”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答:“我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
老婆婆点了一下头,用手向屋里指了指,又弯下腰去干自己的活计。
曾国藩急忙走进屋里,放眼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空荡荡的屋子里,地上堆满了破衣烂衫和一些盆盆罐罐,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曾国藩不敢在此耽搁,快步走出来,冲老婆婆点了一下头,便匆匆忙忙走出院子。曾国藩这时已是汗流浃背,头晕目眩,走路开始踉跄。
他向远处望了望,忽然看到离此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干草垛。
他无暇细想,抬腿就向草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草垛,而是一座用石头垒砌的假山。假山的上面因为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杂草,远远望去,很像一个草垛。
望着这座根本不能容身的假山,曾国藩忽然眼睛一酸,跟着落下泪来。
他在心里叹息一句:“这是天要灭我曾国藩啊!”
他很无奈地离开假山,又向距假山不远的一所房子走去。
到了门前,他想也没想推门便走进去,却原来是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子。
屋里既无床也无家什,屋角只有一件破褂子。破褂子上落满了灰尘,已经很久没人动过。
他这时感到两条腿酸软无力,每往前迈动一步都很吃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破褂子跟前,一屁股坐上去,竟扑地坐起老大一团灰尘,弥漫了半个屋子,呛得他好半天才喘上气来。他顾不得许多,把身子靠墙,想歇口气再去寻找藏身之所。他从来没有这么乏力过。
但他太疲劳了,加之天热,坐下去不一刻,脑袋便昏沉起来,终于身子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提标哨长带着众官兵冲进参将署时,塔齐布的夫人进香还没回来,一个老家人正坐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打磕睡,另一个家人则在副将署办事房伺候塔齐布。
外面响起惊天动地的砸门声。
老家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听敲门声急促、零乱,慌忙起身跑着来开大门。老家人并无他想,以为是夫人回来了。
但门栓刚刚拉开,老家人便被冲进来的军兵撞翻在地,登时昏厥。官兵并不理睬,呼喊着向上房冲去,几乎是进一屋砸一屋,进一室砸一室。把各屋搜查一遍,除了几名下人,塔齐布及夫人竟全无踪影,曾国藩就更不用说了。
见此情景,不仅提标的几名哨长心生疑惑,连永顺协的官兵也奇怪起来。
莫非塔齐布提前得到了风声,把一家大小都藏匿起来了?
一阵马嘶突然传了进来,闹得正欢的官兵们闻听之下,全部跑了出来,都以为是塔齐布回来了。
哪知到了院中才发现,马嘶来之右侧的马厩。
提标的那位守备衔哨长大叫道:“只要看到塔协台,必能见到曾剃头!”
守备话毕,当先向马厩扑去。众官兵此时已是身不由己,只要有人牵头,大家全部跟着。仿佛中了魔法,又似鬼使神差。
马厩里共拴有五匹战马,清一色的枣红带花斑,个个身躯长大,非常威武。
满人是马上得来的江山,战马是他们的最爱。塔齐布是行武世家,自然也不能例外。
见官兵进来,五匹战马全部竖起鬃毛,立起耳朵,接着就是一阵长嘶。其中一匹战马,是塔齐布经常骑用的,竟然莫名其妙地抖开了缰绳,忽地立将起来,然后从护杆上一跃而出。
众官兵一时吓得纷纷躲避,那马却扬开四蹄,旋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提标的一名哨长勃然大怒,拔出腰刀便向余下的马匹砍去。四匹马负痛,哀鸣不止,很是瘆人。不一刻,四匹战马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哨长命人推倒马厩,略一沉吟说道:“协台没在这里,一定在副将署里,与曾剃头在喝茶算计我们!我们已经这样,如何收得手?”
提标士兵一齐道:“找不到协台和姓曾的,我们决不罢休!——去副将署!”
真正叫一呼百应,众官兵又蚊蝇一般地扑向副将署。
在副将办事房伺候塔齐布的老家人,此时并未在塔齐布身边。见塔齐布歪在炕上沉沉睡去,他耐不住寂寞,便悄悄地走出办事房,想到街市逛上一逛,顺便给远在天津的家人买些东西。老家人原本昨天便向塔齐布告了几日假,想回家看一看,哪知塔齐布突然发病,他没有走成。
老家人离开不久,睡梦中的塔齐布,突然被一声马嘶声惊醒。
睁开眼后,塔齐布强支起身子向窗外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时肚子猛然间一阵绞痛,分明是要排泄。他喊了家人两声,不见回应,便自己扶着墙,向离副将署两箭地的菜圃一角的茅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说起来,两箭地并不算远,但在塔齐布的眼里,无异于万水千山。他几乎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茅房的。
他狠泻了一顿之后,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也舒畅了许多。他站起身,突然发现一匹枣红马,箭一般地狂奔到副将署办事房的窗前,仰天长啸了一声,又向远处飞跃而起。塔齐布细细看那马的背影,分明就是自己的坐骑,只是不知如何自己跑出了马厩?
塔齐布正迟疑间,耳边猛然响起嘈杂的人声。他下意识地一步跨进旁边的浓密草丛中,蹲下身子,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办事房看。塔齐布本不是胆小之人,他的一连串动作,都是本能使然。
人的某些本能,随生命而来,随死亡而消。
一大群舞枪弄刀的官兵,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塔齐布的视野之中。塔齐布一看,里面不仅有永顺协的管带、士兵,还有提标的人。
塔齐布见这些人冲进办事房里,不一刻又拥了出来,都在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
塔齐布大骇,登时冒出一身冷汗:部分官兵哗变了!
因为他知道,官兵哗变是从来都不计后果的。
他放眼看了看身边各处,心下不由又是一惊。这里草虽浓密,但并非最佳的藏身之所,闹事的官兵很快就能发现他。塔齐布进而推想:曾国藩很可能已身遭不测,骆秉章未见踪影,说不定已被他们干掉。
塔齐布开始思考脱身之策。
但这时,已有官兵开始注意到这里,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塔齐布的耳鼓:“协台说不定在茅房。办事房的门四敞大开,他肯定没有走远!”
塔齐布循声望去,见说这话的人是提标的一名哨长。塔齐布对该哨长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这个人能够被拔擢成一哨之长,并非因为作战勇猛,也不是得过什么大功劳,全系鲍起豹赏识所致。鲍起鲍赏识该员,是因为他祖上行过医,会配一种有奇效的壮阳药。据说鲍起豹受益颇多。
塔齐布心里很清楚,该哨长对自己是不服气的。就是上十天,这个哨长还因为训练的事,和自己顶了两句嘴。
不容塔齐布细想,一部分官兵已经一边张望,一边向菜圃慢慢走来,显得异常小心。
闹事的官兵对待塔齐布,不像对待曾国藩那样肆无忌惮。
曾国藩虽官至侍郎,但他终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文人。塔齐布则不同。塔齐布出身行武,从小就练就一身硬功夫,刀枪箭戟,斧钺弓马,几乎样样精通。对付这样一位武官,不由人不小心从事。还有县官不如现管,塔齐布现在毕竟是他们的统领啊!
塔齐布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永顺协的管带对着菜圃大声说道:“塔协台,卑职已经看到了您!我们不难为您!我们被团练的人打了,只想找曾大人理论一番!您老出来吧。在茅房蹲久了,您老会站不起来的!”
这后一句话,分明在告诉塔齐布,官兵们还没有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但提标的人,却看到了伏在草丛里的塔齐布。
那位提标守备衔哨长往草丛一指道:“那个趴着的,肯定是塔协台!——塔协台,你是湖南出了名的勇将,你现在怎么装孬孙了?”
性如烈火的塔齐布一听这话,嚯地便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本协在此,你们想造反吗?”
“所虑水路无兵,逆船实多,沿江上下,往来自由。或一一股扰我省会,牵我大兵,而以分股旁窜近水郡县,如江西瑞州、饶州近事,掠其民而蹂其地,披其枝者伤其心,生民涂炭,力难兼顾,此其可为长虑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严仙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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