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章墙角挖成,顿觉神清气爽,哪知却是块烫手山芋。
正当水师少船无炮之际,广西右江道张敬修的手本却递了进来。
(正文)徐有壬离去后,骆秉章才着人传王錱到签押房见面。
骆秉章与王錱个人的交往并不多,只知他是“老亮”罗泽南的得意门生,在湘乡甚有才名。
礼毕,骆秉章请王錱落座,命戈什哈摆茶上来。
王錱说道:“抚台大人,下官在郴州,得到确切探报。长毛日夜在向武昌增兵,合围只在朝夕。下官现在只有一营守在郴州,兵单势孤。长毛一旦分股来犯,如何拒敌?下官不得已,只好来向抚台禀请,可否从省城酌派一二营过去,防守总能从容些。下官也是不得以而进省。但有办法,下官不敢来扰大人。”
骆秉章一惊,忙问道:“曾大人不是把儲玫躬一营,调到郴州了吗?”
王錱沉吟了一下答:“就是上日,常宁县土匪大起,砸毁县衙,杀死知县。涤翁急调周凤山一营会同事恒一营征剿。战不利,涤翁无奈之下,又加调张荣组、儲玫躬二营。贼不敌,逃至嘉禾、蓝山,窜踞道州之四庵桥。涤翁为把该股贼匪剿尽荡平,不仅把邹寿璋一营调了过去,连魏崇德一营,也调了过去。小股土匪尚且应接不暇,若长毛大股来犯,后果何堪设想!”
骆秉章故意说道:“邹叔绩一营前往道州,与曾大人无涉,是本部院调过去的。璞山,依你之见,若保省城无恙,应该怎么办才好呢?曾大人是怎么想的?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尽可以与本部院讲。但有可行之处,本部院一定斟酌办理。”
王錱答道:“抚台既然如此抬举下官,下官就斗胆哆谈几句。”
骆秉章道:“璞山哪,你与本部院虽相见无多,但对你老弟的大名,本部院却是早就知道的。老弟才高八斗,天下闻名,是我湖南极少见的大才。璞山哪,你有什么话,就请讲吧,不要有所顾忌。”
王錱一听这话,忙起身,对着骆秉章深施一礼道:“下官谢大人夸奖。下官才疏学浅,浪得虚名,焉敢配‘八斗’二字!下官但有说错的地方,还望大人海涵。”
骆秉章摆摆手道:“璞山哪,你不必多礼,快请坐下讲话。”
王錱坐下,侃侃而谈道:“抚台容禀,粤匪起事,一呼百应,我大清正是多事之秋。踞金陵,扰江西、安徽,上窜湖北,威胁我湖南。攻城略地,抓男霸女,天下震动。君忧臣辱之际,贼匪鸱张之时,平乱安民乃是急务。抚台已经看出,绿营清逸日久,守城攻敌,全不中用。必须汰旧更新,方能有济。下官昼思夜想,若保省城无恙,非有得力之将、得力之军不可。抚台以为,下官讲的这些,到底对不对呢?”
骆秉章笑道:“曾大人水师即将成军。他老昨日有函,说正在增募新勇,水陆欲成万人。省城现在全靠鲍军门的提标,和抚标防守。曾大人若再调拨五六千人,想那粤匪破我长沙,亦非易事。”
王錱忙道:“抚台容禀,涤翁增募新勇,是奉旨出省作战,并非是为防守长沙。”
骆秉章叹气说道:“曾大人设若当真出省,本部院只好奏请朝廷,调派劲旅助守省城。长沙是全省根本,一旦出现意外,必将导致根本动摇。如何得了啊!”
王錱接口道:“抚台容禀,现在各省都在用兵,朝廷有兵可调自是省城幸事,若无兵可调,抚台又当如何呢?”
骆秉章皱了皱眉,很无奈地说道:“璞山,你是知兵的人,办团练勇颇多经验。你以为,就眼前来说,应该怎么办,才是上策呢?”
王錱道:“抚台容禀,下官斗胆以为,非速募新旅,不能保长沙无恙!这是目下最上上大策!”
骆秉章忙道:“璞山,本部院想问你一句,若巡抚衙门决定募勇,你以为应该增募几营,才能于事有济?曾大人是怎么个主意?”
王錱道:“抚台容禀,现在的涤翁,一心只想着出省剿贼,已无暇顾及湖南。”
骆秉章道:“曾大人是奉命行事,他老有他老的苦衷啊!璞山哪,本部院听说,你现在仍只管带一营?不会吧?你可是我湖南,最早办理团练的人啊!提起王璞山,连京师都知道。”
骆秉章的话,一下子便触到了王錱的痛处,他气愤地说道:“下官已经心灰意冷。等忙过这几天,下官就正式向涤翁递禀辞。请涤翁另委员来接统这营湘勇。下官想回去,好好再读几年书。”
骆秉章故作吃惊地说道:“璞山,你快打消这念头。你当真想递禀辞,就算曾大人同意,本部院也不能放你走。湘勇少了王璞山,那还是湘勇吗?”
王錱一听这话,登时感动地流出泪来。
他哽咽了许久才说道:“抚台大人讲出这话,若传到涤翁的耳中,他老非气疯不可!现在的湘勇,眼看就要成大气候,早已不是当初的湘勇了!您老若当真是为下官好,就什么话都不要讲,任着下官退归林下读书去!下官是真的不想再带勇了!”
骆秉章一听王錱的话音,便知王錱进省的用意了,不由趁热打铁道:“璞山,曾大人对你的评价一直可是挺高啊。你不要误会了他老啊。如今粤匪上窜武昌,直逼长沙。我湖南正是用兵之际,你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璞山哪,有一句话,本部院一直想向你请教:巡抚衙门如果要招募两千勇,你认为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呢?”
王錱暗中核计了一下,答道:“抚台容禀,募勇时间长短,主要看管带官是否得力。如果管带官在当地甚有威望,大概一二日就能募齐;如果管带官是无名鼠辈,一月是他,一年也是他。”
骆秉章好奇地问:“璞山,这是什么缘故呢?”
王錱认真地答:“禀抚台大人,说起来极其简单,就是看当地人,对管带官是否信任。乡间俚语:跟着猫能上房,跟了老鼠会打墙。”
骆秉章笑道:“璞山哪,本部院计议已定,决定委你回湘乡、湘阴一带,去招募一批新勇,配合绿营,作为守城之用。你觉得怎么样呢?”
一听此言,王錱先是一愣,旋道:“禀抚台大人,巡抚衙门,准备招募多少新勇呢?如果是一营、两营,依下官看来,不招募也罢。长沙添勇一千,并不能自成一军,对防守并无多大帮助。”
骆秉章一愣,他没有想到,王錱的胃口这么大:“璞山,依你说,招募多少合适呢?”
王錱答:“禀抚台大人,要想自成一军,非募齐十营不可。现在下官已有一营,再募十一营,正好是十二营,成六千之数。这样一来,无论是操练,还是防守,抑或出省剿贼,都能调动自如,不受其他牵制。只有这支军队,才是您老的真正嫡系。谁奈何得了您老分毫!有了这支军队在握,在湖广,您老说什么,还不就是什么吗?”
一席话,直把个骆秉章说得是心花怒放,当即拍板,明儿和徐藩台碰过头后,即札委王錱,回湘乡、湘阴一带,招募新勇十一营。所有粮草饷银,悉由湖南藩库供给。
王錱当晚即宿在省城。躺在床上,王錱兴奋不已,辗转反侧,竟半夜未得入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竟又做了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梦:他变成了曾国藩!
第二天午饭一过,骆秉章便把王錱传进巡抚衙门,着案上开出募勇札委一道,命王錱快速返回湘乡、湘阴,急募新勇一十一营。
奉到札委,王錱不敢耽搁,郴州大营也未回,连夜便由省城直接去了湘乡。
王錱前脚离开长沙,两道加紧圣谕,先后跟手递进巡抚衙门。
谕曰:“据湖广总督吴文鎔、荆州将军台湧、署湖北巡抚崇纶等会奏:长江上游,武昌最为扼要,若稍有疏虞,则全楚震动。著骆秉章、曾国藩选派兵勇,并酌拨炮船派委得力镇将驰赴下游,与吴文鎔等会合剿办,力遏贼冲,毋稍延误。”
第二道圣谕是专下给曾国藩的。
谕曰:“曾国藩团练乡勇,甚为得力,剿平土匪,业经著有成效。著酌带练勇,驰赴湖北。所需军饷等项,著骆秉章筹拨供支。两湖唇齿相依,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也。”
骆秉章接阅之下大惊失色,一面派出快马,把圣旨急转曾国藩,一面传徐有壬、鲍起豹,到巡抚衙门议事。骆秉章万没有料到,武昌的形势,变得这么快!湖北有警,势必波及湖南。说不定,两湖交界州县的巨贾豪商,已开始迁徙避逃。骆秉章着徐有壬加速筹集饷粮,以供曾国藩出省和王錱募勇使用。骆秉章要着鲍起豹办的急务,是如何稳定局势,使粤匪无机可趁,确保省城平安。
在衡州的曾国藩一接到圣谕,心下虽也一片惊慌,但方寸并未大乱。他先派出三路探马,赶到湖北界内去打探消息。又把老营营官罗泽南、李续宾、杨虎臣、康景徽、曾国葆、周凤山、儲玫躬、邹寿璋等人紧急召集到衡州——只有王錱,以回里探亲为由未至;新募陆路营官朱孙诒、邹吉琦、林源恩、杨名声;新募水勇营官彭玉麟、夏銮、杨载福、胡嘉垣、胡作霖、诸殿元、邹汉章、龙献琛、成名标等,所有湘勇水、陆各营营官以上将领,召集到衡州,共同商讨援鄂大计。衡州团练大臣刘长佑自然要参加。水师各营总统禇汝航,陆路诸将先锋塔齐布,也都从各自大营赶了过来。
湘勇水路各营,虽缺枪少炮,有的刚刚把勇丁募齐,但将官,该到的,除王錱等个别人外,几乎全部到齐。一时间,衡山的大街小巷,岗哨林立,旌旗遍插,战马嘶鸣。竟是衡山建县以来,从未有过的一次热闹。衡山的所有官私客栈,全部爆满。百姓无不额手称庆,都道有这么齐整的队伍,长毛真是闹到头了。
当地一名致仕多年的老京官,曾说了这样两句话,用来描绘当时的情形:“侍郎举旗一声吼,英雄齐聚衡阳州。”
依曾国藩与罗泽南原议,想让彭玉麟来总统水师各营。但彭玉麟坚辞不就。彭玉麟的理由是:才不足以压众,智难领袖群纶,并举禇汝航任之。曾国藩经过一番思考,又单独和禇汝航谈了几次话,这才接受彭玉麟的举荐。
各将领到官厅后,便一边喝茶、说话,一边坐等统帅曾国藩。曾国藩此时正与衡州知府赵大年、衡山县知县王睿谈事情。
曾国藩与赵大年谈的是购买民船的事,与王睿谈的则是另外一桩事情。王睿已接到调署岳州的兹札,已与来接印的署官办完交接,明日即将离衡到岳州履任。离开衡山前,王睿依例来向曾国藩告别。
得知王睿署岳州县事,曾国藩大喜,决定把岳州发生的事情,同王睿好好谈一谈。
赵大年谈完公事,曾国藩把他礼送出门,然后着令亲兵,给王睿换碗新茶摆上,这才说道:“盔慧呀,你到岳州署事,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月的事情。我与骆抚台,联衔给你上了个密保,若不是安徽事急,圣旨早就到了。六品顶子,的确有些委屈你了。”
王睿一听这话,慌忙站起身,对着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施了个大礼,说道:“大人万莫这样讲。用兵时节,官多缺分少。下官能有个缺分,已经很知足了。一家人饿不着饭啊!”
曾国藩示意王睿坐下,说道:“湘勇出省剿贼,要设立总粮台。我与骆抚台密保你,出任四品知府衔的总办。”
王睿再次起身说道:“下官谢大人抬举!”
曾国藩道:“盔慧呀,你不要动不动就起身。你这样多礼,我就不好讲话了。”
王睿只好坐下。
曾国藩接着说道:“盔慧呀,有一件事,你到岳州后要办好。去年,湘勇曾到岳州驻防过几日,藩司挂牌,着罗泽南罗大人署理县事。当时战事正紧,当地百姓十户九逃,荒芜了许多田地。我到岳州不几日,便着罗令,对土地清查了一番,查出许多无主之地。我为了筹措饷银,便把这些土地租种了出去,收了五万两银子,给湘勇解了燃眉之急。为了能留住百姓,我许诺租地的人,免交两年地丁漕粮。这件事,我已知会巡抚衙门和藩司。但就是这件事,却起了大风波,把百姓害得不轻。后任一到,不仅地丁漕粮照收,连免交的,也要补交,否则便开票拿人。百姓告状无门,只好能逃的便逃,无处可逃的,自然是含冤补交。我现在事繁,已经顾不上这件事,只好由你去替我,把这件事作一了结,还百姓一个公道。官府允诺的事情,不能轻易反悔。否则,百姓以后谁还相信官府的话?你知道,百姓是官府的衣食父母,离了百姓,官府存在还有何意义?盔慧呀,我的话,你听清了吗?”
王睿点头答道:“大人但请放心。下官到岳州后,还百姓一个公道就是了。大人,下官听说,岳州县被大人调到了军营粮台?这样一个劣员,您老不参他,为何反倒如此高看他?下官有些想不通啊。”
曾国藩笑道:“盔慧呀,你是个聪明人。这件事,你慢慢就会想通的。”
王睿见曾国藩端起茶碗,知道曾国藩还有事情要办,便站起身道:“大人如无其它吩咐,下官就此告辞。”
曾国藩起身道:“盔慧呀,我大清的清官,并不好当啊!有什么事,你可以及时送信给我。”
这时,在大官厅里喝茶的将领们,正谈得兴起。
众将领到官厅会齐后,罗泽南当先说道:“船未齐备勇未练,此时出省去干什么?武昌有警,自己不想办法,却老想着拿我们湘勇当挡箭牌!吴制军初来乍到情有可原,台湧、崇纶、官文、青麟,这四个人,哪个人没有几营人马?我们替他们剿匪,他们却拿枪摆炮,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塔协台,您老不要多心,我说的是台湧他们。”
塔齐布慌忙正色道:“罗大人说的是哪里话?这大清的江山,是被谁给糟蹋成这样的?就是我们满人自己嘛。曾大人墨绖从戎,一心为国,到省城后,受了多少委屈?在座的大多数,都是亲眼目睹。放着省城不住,他老为什么要到衡州来?还不是避让一些人吗?有人要杀他,他不仅不参,还在替皇上着想!真是一言难尽啊!”
塔齐布说着说着,眼圈忽然一红。他怕失态,急忙闭住嘴。
沉默了一会儿,见曾国藩还未走出签押房,彭玉麟这时说道:“现在已经制办好的船只当中,还有一大半缺少炮具。勇虽募齐,但操练却颇费周章。没有船啊!没有船的水师,算什么水师啊?有船的呢,又缺枪少炮。听曾大人说,劳抚台派了张敬修过来,怎么至今还没到啊!这张敬修,莫非是自己凫水来的?”
彭玉麟一句戏谑的话,引得众人笑起来。
成名标接口道:“俺老成就奇怪,江西有警,朝廷想不起鲍起豹,却能想起曾大人;安徽、湖北事急,皇上想不起绿营,却能想起湘勇!”
塔齐布道:“说起这话,本协也有感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出省湘勇也真争气。出省不几日,真就把南昌的围给解了!”
罗泽南黯然说道:“为解南昌之围,我湘勇各营经历了几次大战,死伤惨重啊!我现在回想起来,一在枪械不整,缺炮,缺西洋快枪;二在与正规长毛交战经验不足,单靠死拼硬冲,不会打巧仗。这些话,我已经向曾大人禀报过。新勇操练时,要在这些地方下功夫。这是我们湘勇的软肋。”
塔齐布说道:“绿营的训练早已不合时宜。本协向骆抚台和鲍军门多次提过。抚台对绿营的事过问不多,但军门却执意不许本协更改老章法。本协无法,只好把这话说给曾大人。曾大人第二天就去看操。操罢,便把本协叫到衙门,同意了本协的主张。为什么绿营的人,对曾大人有敌意?就是因为他老,敢替上头做主啊!”
众将领正说得热闹,官厅的门被推开,曾国藩在刘长佑、禇汝航的陪同下,笑着步入大厅。
众将领一见,不约而同地全部站起身来。
众将领与曾国藩重新礼过,曾国藩在正中位置落坐。众将领依次坐下。
曾国藩左边坐着罗泽南、塔齐布,右边坐着刘长佑、禇汝航。援赣之后,罗泽南因功擢五品同知直隶州。座间文官之中,除曾国藩之外,属罗泽南的顶子最好。
曾国藩的双眼从众将领的面上一一扫过,不由小声对罗泽南说道:“璞山到底没来,想来是真脱不开身。他家里不会是当真有什么事吧?”
罗泽南小声说:“我给他写了亲笔信。他家里若有事,我能知道。”
罗泽南在暗示曾国藩,王錱未到场这件事,与他无关。
曾国藩笑了笑,开言说道:“郭翰林现在江抚台身边赞划军事,刘大人在外省募款未归,王县丞营里有事。除了这三位大人,我湘勇陆路、水师各营营官、管带、帮带,几乎都到齐了。各位都是我曾涤生的族亲、故旧、好友,也是我的难兄难弟,更是我大清未来的功臣。”话此,曾国藩慢慢站起身来,对着座间各将领抱了抱拳:“我曾涤生在这里,先替我湖南、替大清,谢谢各位!”
一见曾国藩如此,各将领慌忙起身还礼。
塔齐布说道:“大人万不要如此说。我们跟着大人,就是为了剿灭粤匪,还我大清黎民一片净土;建功立业,为了将来封妻荫子。我敢肯定,我塔智亭说的话,就是座间各位大人、管带,要对大人说的话。”
成名标大叫道:“协台大人是俺肚子里的大虫子!他说出了俺的心里话。”
成名标的一句话,说得满堂大笑起来。
成名标莫名其妙地说道:“你们笑的啥?俺说的不对吗?”
罗泽南嗔怪地望了望成名标,说道:“成大人,小心智亭协台打你的屁股!”
塔齐布忙对曾国藩道:“成大人是个直性子,不会拐弯儿。他说啥卑职都不恼。”
一直没言语的杨虎臣这时说道:“协台大人,还有俺哩。俺也是个直性子!”
曾国藩落座,示意众将领坐下,然后说道:“本大臣刚把王盔慧送走,派出去的头拨探马便送回了探报:粤匪已从湖北后撤,武昌解严,吴制军已亲率督标各营,到城外扎营;青麟的六个营,也开出城外五十余里,与督标成犄角之势。现在武昌城内,只有崇抚台的抚标,并武昌协的两营。将军台湧、副都帅官文,也都加紧操练本部人马,欲与粤匪决一死战。”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罗泽南道:“听您老这么一讲,我湘勇眼下,可不是不用出省了?”
曾国藩放下茶碗道:“勇未操练船炮未齐,就算有心出省,又怎么能与粤匪交战?好不容易募来的勇丁,要珍惜呀。何况,永州镇总兵樊燮,已经督率本部,到长沙布防。现在省城,有抚标,有提标,现在又有了樊总镇的镇标,想来防守已无大碍。各位可能还不知道,朝廷已从各省,为我湘勇各营,抽调了一千杆抬枪,二百尊前膛炮,另外又从上海,运过来一千杆泰西快枪。本大臣昨儿,还接到厉云官的快函,我发审局,刚刚又截留了一批,运往江南大营的火药。这都是我湘勇的根本啊!”
罗泽南小声嘟囔了一句:“需要我们了,就有枪又有炮,支饷又供粮;不用了,一脚踢开,恨不得马上裁撤才省心!”
曾国藩用脚悄悄碰了碰罗泽南。罗泽南自知失言,急忙端起茶碗喝茶,借以掩饰。但罗泽南这句话,还是被一部分人听到。
彭玉麟这时道:“大人,朝廷不是说,已着劳抚台,遣广西右江道张敬修观察,购办夷炮、广炮千尊,要来衡州吗?他老怎么还不见一丝动静?到底张观察起没起身啊?民船已改造大半,可就差炮具了。”
曾国藩皱眉说道:“说起来呀,张敬修观察,既要押运炮具,又要雇带工匠,还要躲避粤匪水军拦截,肯定要费些时日。我适才还算了算,无论如何,张观察都应该,从右江任所动身了。广炮是要经过训练后,才可以施放。安炮的工匠,也都是从民间雇请。这项那项,哪项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急,说不定张观察更急。”
禇汝航这时说道:“大人,雪琴着急是有道理的。大人试想,我水师各营船只,只有少数几艘安架了炮具。水勇早已募齐,却不能进行正规训练。水勇不同于陆勇,主要是靠施放大炮和快枪、抬枪来作战。炮手熟练燃放大炮,需要教练很长时间。炮具早一天上船,炮手就能早一天训练啊!”
杨载福这时说道:“现在水勇的水下、船上的功夫,已训练得差不多了。卑职正在开始操练船上放枪的功夫,使刀、使钩枪的功夫。”
曾国藩说道:“水师各营务必记住:不管张观察何时赶到,操练都不得松懈。本大臣办团之初,就曾经讲过:今之办贼,不难于添兵,而难于筹饷;不难于募勇,而难于带勇之人;不难于陆战,而难于水战。长江千里,欲遏贼锋,必有一支强劲之水师,方能折贼锋芒,击贼七寸。我这样讲,并非是在有意轻视陆路,实因我们,都不甚明白,水上交战的实在情形。而水战,又正是我大清的弱项。本大臣在摸索水战的规律,各位管带也在摸索。张观察到后,我们要多向他老请教,万不可自以为是。现在多加揣摩,为得就是将来,能战而胜之,退而守之,立于不败之地。”
罗泽南说道:“粤匪突然从武昌后撤,给了我水师操练的时间。这是天佑我湘勇,练成劲旅呀!”
塔齐布接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武昌不解严,我们怎么能安下心来训练啊!”
曾国藩深思着说道:“本大臣以为,粤匪不会轻易放弃武昌的。他现在后撤,说不定是一种策略。声东击西,是粤匪惯常使用的手段。我们一定要利用好这段时间,加紧操练,以防不测。”
塔齐布说道:“大人,武昌解严,我水陆各营暂缓出省,皇上并不知道啊。卑职适才揣想,您老好像得给上头上个折子吧?”
罗泽南忙道:“智亭说的对。您老应该给朝廷上个折子,把暂缓出省的原由讲清楚。朝中有几个大佬,可是一直在用眼睛,偷觑着您老和湘勇啊!这个特殊时候,您老可不能授人把柄啊!”
曾国藩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就是不提醒,给朝廷的这个折子,本大臣也是要上的。”
这时,一名亲兵手拿一张履历手本,兴冲冲走进来,对着曾国藩禀道:“禀大人,广西右江道张观察求见。”
亲兵把履历手本双手交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打开看了看,起身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快快有请!传话伙房,马上准备酒饭,我们大家一起为张观察接风洗尘!”
曾国藩话毕,亲自迎出去。众将官一见曾国藩如此,也都急忙起身。
风尘仆仆的张敬修,已大步走了进来。
张敬修尽管年近花甲,但因一直在广西任职,并未与曾国藩谋过面,进来之后,急忙用眼四顾。张敬修胡须花白,满脸折皱,一看就是个饱经风霜、在边陲任职的地方官。
曾国藩见张敬修年长自己许多,便抛弃繁文缛节,一把抓过张敬修的手,笑道:“张观察,您一路颠簸,风餐露宿,辛苦了!本大臣代表湘勇水、陆各营,要好好谢谢您哪!您是我湘勇水师的大救星啊!”
张敬修一听这话,大惊失色道:“莫非您老就是曾大人?”
曾国藩笑道:“正是曾涤生啊!我与观察是一见如故啊!——快给观察大人摆茶上来!”
张敬修一听这话,慌忙挣脱曾国藩的手,先后退一步,然后对着曾国藩一连作了三个揖。曾国藩无奈,也只好答了三揖。三揖过后,张敬修跟手就是一个庭参大礼,口称:“恩赏四品顶戴,署理广西右江道,职道张敬修,见过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急忙扶起张敬修道:“观察万莫多礼!”
众将领这时亦急忙依次离座,对着张敬修施行大礼。张敬修一一还礼,一丝不苟。整整忙乱了半个时辰,众人这才落座。
张敬修为什么一见迎上前来的曾国藩,要大惊失色呢?这里涉及到一个大清礼制问题。
按着大清官制规定,司、道见督抚,大门外下轿,由左门进。初见用履历手本,具补服,行庭参礼,督、抚亲扶,三揖。督、抚还三揖。曾国藩身为在籍侍郎,司、道自然要用见督、抚之礼来见他。曾国藩未及张敬修作揖、行庭参大礼,便当先拉过他的手,虽不属乱制,但却是自降身价,张敬修所以要吃惊和不解。
其实,张敬修是不知道曾国藩的实际想法。曾国藩自丁忧以后,尤其是湘勇和绿营失和以后,他本人就从未再把自己当成过侍郎看待。他只想按着自己的意图,练成一支能征惯战的劲旅,把太平军剿尽荡平,替朝廷分忧,还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
落座后,张敬修说道:“禀大人,职道奉劳抚台之命,押解广炮一千二百尊,并弹子、逼码近两万余,连同架炮工匠七十二人,于上两月初三起锚。中途四次遇风阻,五次绕开长毛运兵船只。迟至今日才来到衡州。职道解炮不利,延误了军情,心甚不安。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高兴地说道:“观察有功无过。观察并不知道,武昌现已解严,湘勇可以暂缓出省。张观察,您除了押解广炮运送匠夫,本大臣委托劳抚台代购的夷炮,是否也运了过来?”
张敬修道:“禀大人,职道启航时,押解夷炮的船只尚未进口。但劳抚台让职道捎话给大人,这一二日,从泰西购买的二百尊大炮,就能进口。只要船一进口,无分昼夜,劳抚台马上就装船起运,洋教习随船赴衡。”
这时有亲兵禀告:酒饭已准备齐当。
曾国藩就一把挽住张敬修的手,起身说道:“张观察,您一路劳顿,甚是辛苦。我着伙房备了桌薄酒素菜,我湘勇水、陆各营管带、营官,一起为您接风洗尘。如何?”
张敬修对着众将官连连作揖道:“职道如何敢当?职道如何敢当?这么多英雄出场,这不是要折职道的寿吗?”
成名标大叫道:“观察大人千万不要推辞,俺老成可是十几天不曾吃肉了!您老一推辞,曾大人肯定同意,俺老成这顿肉,又不知何年月才能吃到嘴里!”
曾国藩小声对张敬修笑道:“他叫成名标,曾任广东水师守备,现在是我湘勇的水师营官。整日背后骂我小气。我们用完饭,您看我不把他的屁股打烂!”
饭后,略歇了歇,曾国藩安排禇汝航、彭玉麟等人,与张敬修办理接炮事宜,各营营官也都返回各自的大营。塔齐布因永州镇总兵樊燮抵任,依礼要去晋谒,也没敢在衡州耽搁。营官们走后不久,他与曾国藩又谈了一下训练的事,亦率自己的亲兵,飞马离去。
营官们离去不一刻,曾国藩又接巡抚衙门转抄的圣谕一道:“照湖南巡抚骆秉章所请,著赏王錱五品顶戴以同知候选。”
曾国藩一愣,不知骆秉章为何要绕开自己,而单独密保王錱。
把转抄的圣谕派人送给罗泽南,又把水、陆各营安排停当,曾国藩便把自己关进签押房里,动手给朝廷拟折稿。
曾国藩拟折稿前,有喝茶、静思的习惯。每当这时,亲兵守在门外,没有大事或特殊事情,一般是见不到他的。墨要由随侍的人提前研好摆上,纸笔也都铺好待用。茶则一碗接一碗地喝个不了。
曾国藩先把近期的圣谕都翻捡出来,以备引用。
把圣谕逐一阅读一遍,曾国藩又让亲兵沏了碗新茶,这才提起笔来,两眼望着桌上的纸,沉吟了一下,把袖口往上一提,埋头便写起来。
折子的题目是: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
折子这样写道:“奏为武昌现已解严,微臣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合力堵剿,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臣前奉派兵救援湖北之旨,即经函商抚臣,派令候补知府张丞实、候选同知王錱管带湘勇三千前赴湖北,尚未起程,又奉两次谕旨,令臣亲带练勇前往。臣理应遵旨即日起程。惟连日接准抚臣来函,及各处探报,均称贼船于十月初五以后,陆续开赴下游。近已全数下窜,汉阳府县业经收复,江面肃清,武昌解严等语。据此则援鄂之师自可稍缓。因思该匪以舟楫为巢穴,以掳掠为生涯,千舸百艘,游弋往来,长江千里,任其横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前在江西、近在湖北,凡傍水之区,城池莫不残毁;口岸莫不蹂躏,大小船只莫不掳掠,皆由舟师未备,无可如何。兵勇但保省城,亦无暇兼顾水次。该匪饱掠而去,总未大受惩创。今若为专保省会之计,不过数千兵勇,即可坚守无虞。若为保卫全楚之计,必须多备炮船,乃能堵剿兼施。夏间奉到寄谕,饬令两湖督抚筹备舟师,经署督臣张亮基造船、运炮,设法兴办,尚未完备。忽于九月十三日,田家镇失守,一切战船、炮位尽为贼有,水勇溃散,收合为难。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今若带勇但赴鄂省,则鄂省已无贼矣。若驰赴下游,则贼以水去,我以陆追,曾不能与之相遇,又何能痛加攻剿哉?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臣现驻衡州,即在衡城试行赶办。湖南木料薄脆,船身笨重,本不足以为战舰。然就地兴工,急何能择,止可价买民间钓钩小船之类,另行改造,添置炮位,教练水勇。如果舟师办有头绪,即行奏明。臣亲自统带,驶赴下游。目下武昌无贼,臣赴鄂之行,自可暂缓。未敢因谕旨严催,稍事拘泥。不特臣不必遽去,即臣与抚臣商派援鄂之湘勇三千,亦可占缓起程。行军三千,月费将近二万,南省虽勉强应付,鄂省实难于供支,不能不通盘筹划。臣已咨明抚臣,饬令带勇之张丞实、王錱无庸起行。如使炮船尚未办齐,逆船仍复来鄂,则由臣商同督抚,随时斟酌,仍专由陆路先行赴鄂,断不敢有误事机。军情变幻,须臾百出,如有万分紧急之处,虽不奉君父之命,亦当星驰奔救。如值可以稍缓之时,亦未可轻于一行,虚糜饷项。所有微臣暂缓赴鄂并筹备战船缘由,恭折右驿五百里复奏,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该折当晚派快马送往省城,借巡抚衙门关防拜发。
其实,曾国藩“暂缓赴鄂并请筹备战船折”未进京师,咸丰便已经知道了武昌解严的消息。消息是由荆州将军台湧、湖北署抚崇纶,联衔报给朝廷的。
二人抢在吴文鎔之前上奏,主要是为了告吴文鎔的黑状。
太平军突然开赴下游,吴文鎔早已看出使的是计。因为武昌在重兵把守之下,赛似核桃。太平军无论从哪个地方下口,都咬它不动。
这主要是因为,武昌累遭战火,已经摸索出了太平军的攻城方略。太平军攻打城池,不敢打持久战,多数是速战速决,否则便有粮草无继之虞。所以,他们大多采用引而歼之的办法。出来一股干掉一股,等守城官兵不敷使用时,再采取集中重兵攻打一点的战术。百试不爽,屡屡得手。
清军吃透了苦头,便开始研究对策,终于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防守策略:无论你怎样,我就是不离开城池;就算出城,亦只在距城十里之内,可与城内守军呼应。等你粮草无继之时,你想不撤兵都不行。
此次攻打武昌也是这样,围城月余,见清军坚守城池拼消耗,进攻湖北的太平军首领赖汉英无计可施。偏偏这时,他接到从天京递过来的一纸天谕。天谕由天王颁发:“天父上主皇上帝曰:赖汉英进攻武昌不利,实属无赖,当由他的一家大小抵罪。现遵天父上主皇上帝命,已悉数拿进大牢接受惩罚。攻取武昌,天父上主皇上帝自然开恩矣。”
老赖知道这是天王惯用的手段,心里虽大骂:“落第穷秀才,满嘴放臭屁!爷要翻过身,扒你一层皮!”,但口上却不敢着一句不满之词,还得发疯般地高呼:“天王万岁呀!东王九千岁呀!北王六千岁呀!翼王五千岁呀!”
不可否认,天平天国无论胜败,官兵的神经都不是很正常。
赖汉英喊过万岁之后,心里却愈加上愁。吴文鎔老谋深算,不离武昌半步,这可如何是好?思考了几天,苦无良策,只好故伎重演,挥军向下游佯撤。看看清军还不上钩,一赌气,竟然就当真奔下游去了。但仍安排了无数的细作,往来通报消息。
一见太平军撤去,吴文鎔不敢怠慢,慌忙饬命督标、抚标各营,从速加固城墙,以防太平军鬼打回头。他自己则督率督标,移营城外西南安营扎寨;提标则按着他的吩咐,到东北屯防;台湧的军标,则到城外西北驻防。城外各军与城内守军互为犄角,防守甚合机宜。
消息传到太平军大营,直把个赖汉英气得鼻口蹿血,却又无计可施。想起一家老小,正在天京大牢里受酷刑;尤其他那十三岁的女儿,很可能已被丧尽天良的洪天王弄圆了肚子,就更加地发愁。
崇纶站在城头到处观望,见城外并无半个太平军的影子,四周飘扬的都是官军自己的旗号,不由心生一计,决定借吴文鎔株守省城这件事,作一篇大文章。
他当夜着文案给朝廷拟了一折,先说吴文鎔到武昌后,如何部署失当,自己与将军台湧又是如何据理力争,这才把粤匪击退。说完这些之后,笔锋忽然一转,开始讲起粤匪狂奔下游后,吴文鎔的驻防情况:“粤匪已远离武昌多日,正可提军追剿之时,但督臣却只扎防西南一角,亦不准军标、抚标、提标追剿残匪。奴才等几次进言,均遭斥责。闭城株守,错失良机,贻恨千古!”
折子的后面,又连篇累牍说了吴文鎔许多坏话。折子拟好,他派人连夜送给将军台湧,请联衔具名。台湧没有坐到总督高位,本已窝了一大肚皮的气,正好想找个机会狠狠告吴文鎔一状,哪知竟让崇纶抢了先。接阅之下,一连说了五个好来,提笔便具了名。
折子进京,咸丰一览之下,登时气得大骂起来。
咸丰把折子摔到案头,边走边骂,完完全全是一条疯狗:“汉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张亮基、吴文鎔,统统该革职!武昌没有台湧、崇纶、官文、青麟他们几个,早被贼匪打破了!”
他想马上下旨,将吴文鎔革职逮京问罪。但他又一思虑,仅仅因为吴文鎔,在没有摸透敌情的情况下,便将他革职,不仅百官不服,连他自己都觉着理由不够充分。
他本想把几个知近的王大臣召进宫来,让他们会议一下。但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决定。他想了又想,很快便给吴文鎔下了这样一道圣谕:“据荆州将军台湧、湖北巡抚崇纶等奏,武昌既已解严,该总督本应趁势追剿,却著令各部闭城株守。等因。着实可恨!可恼!该督从速驰赴黄州,与贼决战。否则朕定从严惩办也!”
圣旨如飞般地递往武昌。
“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将,俱要好师,好友,好榜样。”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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