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贤基横空出世,大清国多一名流。
咸丰帝失心疯发作,胡言乱语无章法。
将劣兵不精,跛子皇上举目问苍穹。
这时,肃顺被召进了皇宫……
(正文)早在咸丰二年,太平军还正在湖南、湖北与各路清军拉锯的期间,皖籍工部侍郎吕贤基,便给朝廷上疏曰:“粤西会匪滋事,二年以来,命将出师,尚无成效,甚至围攻省城,大肆猖獗。南河丰工未能合拢,重运阻滞,灾民屯聚,在在堪虞。河工费五百万,军需费一千余万,部臣束手无措,必致掊尅脧削,邦本愈摇。今日事势,譬之于病,元气血脉,枯竭已甚,而外邪又炽,若再讳疾忌医,愈难为救。唯有开通喉舌,广览良方,庶可补救万一。请特旨令大小臣工悉去忌讳,,一改泄沓之故习,各抒所见,以期集思广益。”
此疏一上,顿时在朝中引起轰动,文武百官无不钦服。原本默默无闻的吕贤基,马上成了名流一族。
为防太平军扑犯安徽,吕名流又给咸丰上了一折,指出:“江宁以东西梁山为要隘,必先扼守。庐州为江淮门户,宜令重臣驻扎。巢湖出江当梁山上游,地方匪徒宜招抚,免为贼用,且可与梁山为犄角。”
上嘉纳,诏令吕贤基回籍与帮办安徽团练周天爵,会同安徽巡抚蒋文庆,办理防剿事宜。
一连几日,咸丰在人前人后夸奖吕贤基懂兵事,是大清国极少见的兵事大家。
吕贤基本一文士,笔下虽有些功夫,但于兵事却不是很懂,凭的全是一颗赤胆忠心。
吕贤基临行,又奏调豫籍兵科给事中袁甲三、皖籍翰林院编修李鸿章二人,随同办理团防事宜。咸丰一一恩准。
吕贤基是安徽旌德人,字羲音,号鹤田。道光进士,授编修,后迁监察御史、给事中、鸿胪寺卿。咸丰元年,擢工部左侍郎。
吕贤基回籍后,仗着自己受过皇帝的夸奖,根本不把团练大臣周天爵、安徽巡抚蒋文庆放在眼里。周天爵虽是出了名的常败将军,但因做过湖广总督、钦差大臣,也不买吕贤基的账。蒋文庆是一省巡抚,自然不肯向一个办理团练的人低头。
到安庆不多几日,吕贤基便成了孤家寡人。
这吕贤基见省城不能容他,他便带着袁甲三、李鸿章二人,到舒城、桐城一带去募勇劝捐,很快便建成了一个近二千人的团练队伍。
团练建成,本该好好操练。哪知他是个书生,以为有了人枪,拉出去就能打仗。
袁甲三劝他,他不听,气得袁甲三转身投靠了周天爵;李鸿章也主张抓紧训练,竟然遭到他好一顿训斥。李鸿章无法,只好告假回合肥去伺候堂上父母。
吕贤基不以为忧,整日仍然与一班文友吟诗空谈,好不快乐。
太平军由江西扑向安徽,第一个目标便是舒城。
见太平军杀将过来,吕贤基连道三个“来得好!”,很快点起本部人马,开城迎将过去。未及交战,麾下人马已逃走大半。吕贤基见势不妙,慌忙后撤。哪知太平军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先是一阵猛烈的炮火,炮火停止,还没正式发起攻击,吕贤基身边的人已逃了个精光。见此情景,太平军将士大吓一跳,以为吕名流的团练,都练成了土遁功夫。
吕贤基万没想到,打仗竟然比写八股文章还难。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拔出腰间配剑,对着自己的胸膛一顿乱刺,总算赶在太平军未走到身边之前,把自己杀死。
李鸿章因告假在家,倒捡了老大一条性命;袁甲三得知吕名流弃马骑鹤,也是暗叫侥幸,连称:“想不到,老袁如此命大!”
太平军轻易攻取了舒城。全城搜索,真正是掘地三尺寻金银,男充天兵女成奴。这主要是指男十六岁以上至五十岁以下、女十三岁之上到三十岁之内而言。不在这个年龄段的,一律杀死。尸体亦不掩埋,横卧街头巷尾,毒日头一晒,至使舒城臭气熏天,一月之内无人敢进。在太平军进城的前一刻,吕贤基的家人,无分大小,全部引火自焚。男女下人引燃干草后,便一哄而散,各寻活路。
太平军把吕贤基扒皮楦草后,用棍子挑着,杀奔桐城。舒城失守后,守在桐城的清军,早已携带粮草,弃城而逃奔省城。太平军开进桐城虽未获粮草,但却寻到两名有些资色的青年女子——一个在随家人向城外奔逃时,被太平军捕获;一个是在嫁人的第二天,成了太平军的俘虏。太平军得到这两个美女,竟比得到老大一堆金银还欢喜。当夜就安排车驾,无分昼夜地送往天京,敬献给天王。这是天王颁给各路人马的天谕:寻到国色女子,不准私自留用,一律解送京城由天王先行使用,否则杀无赦!天平天国,已经有许多普通天将、普通天兵,因寻到了天王比较满意的女子,而瞬间飞黄腾达,成了天国里的大人物。
有时连咸丰自己都承认,天王洪秀全,的确比他这个皇帝会玩。
在桐城只耽搁两天,把能当兵的人打进军营,把年轻的女人也都分配下去,剩下的老幼病残,一律扶上鹤背,便呼啸着杀向省城安庆。
太平军一律长发披肩,袒胸露背,大张旗号,喊着万岁,很是惊天动地。
蒋文庆得知太平军一路杀来,慌忙调集人马,紧闭四门;又紧急给团练大臣周天爵急发一封快信。周天爵接信不敢怠慢,当夜就把袁甲三传到榻前。
周天爵已病多时,见袁甲三来到床头,他便一把拉过袁甲三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午桥,你来得好。”
午桥是袁甲三的字。
袁甲三见周天爵面黄肌瘦,骨瘦如材,呼吸沉重,痰响有声,便知这周老前辈离西去不远了。尽管袁甲三从心里瞧不起这位常败将军,但为了能接统他的人马,还是直挺挺地跪将下去。哽咽了半天,好歹才从眼里,硬挤出几滴泪来。
袁甲三边磕头边哭道:“几日不见,老帅如何变成这般模样?您老快把身子养好!您老当真有个好歹,剿匪大业谁来完成?晚生以后还向谁去学习本领?大清的江山,可全靠您老啊!您老可不能丢下晚生不管哪!”
袁甲三话毕,也不知触动了自己哪根神经,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周天爵子女不在身边,只有一个胞弟随他练勇。
周天爵自知自己离去不远,早已写好遗折,奏请将所统之师交胞弟接统。袁甲三虽出身两榜,但因是从吕贤基身边过来的人,周天爵对他并不信任。
但周天爵对自己的这位胞弟,也并不是很放心。他的这位胞弟虽非官场中人,但甚会用兵。他管带的两营人马,虽未获过大胜,但也未遭遇过大败。这就使周天爵甚是不快。就在十几天前,他便见过胞弟一面,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后事,又叮嘱了胞弟两句。哪知胞弟不仅未哭,还一连说了两句“你就放心去吧”,好像已经急不可耐。
胞弟走后,周天爵大为伤心,整整落了一天的泪。当晚,周天爵又写了一篇遗折,奏请将自己所统之师交袁甲三接统。周天爵把两篇遗折都藏到枕下,想等到思虑周全后,再做最后决定。
蒋文庆信到,周天爵决定绕过胞弟,单独见一见袁甲三。
哪知非亲非故的袁甲三,一见他病成这个样子,不仅马上跪倒,还跟死了爹娘一样地痛心疾首。
袁甲三这一哭,使周天爵也伤感起来。
见袁甲三仍哭个不止,周天爵竟从枕下,先摸出第一篇遗折,三把两把撕碎后,又摸出第二篇遗折。
周天爵用颤抖的双手,把遗折交到袁甲三的手上。叮嘱袁甲三,自己一旦离世,马上将遗折拜发朝廷。
袁甲三把遗折藏进怀里,愈发大哭起来,吓得亲兵抱着装老衣飞跑进卧房,以为周大帅寿终正寝了。
周天爵一时气得双眼圆睁,浑身颤抖。袁甲三也气得不行。
周天爵张开大口,本想申斥亲兵两句,哪知一口气没接上,竟然就去了。
袁甲三一见周天爵眼球不再转动,浑身亦停止颤抖,情知不好,马上站起身来,伸手探了探周天爵的鼻息,知道已经薨逝了。便忙让亲兵立即传人,进来给周天爵更衣、安床。他则飞跑出去,先将周天爵的遗折拜走,这才打发人去给各营送信。
太平军围困安庆,袁甲三则会同周天爵的胞弟,在颖州王市集,为长败将军周天爵发丧。事毕,周天爵的胞弟,押送乃兄的灵柩回里,团练各营,暂交袁甲三管带。把乃兄匆匆忙忙下葬,周天爵的这位胞弟,便又飞速赶回大王市集大营。这位周管带如此飞返回营,是在等待朝廷的圣谕到达。一见周管带回营,袁甲三只得交卸军务。因为还在给周天爵发丧的时候,团练各营,就已经知道,老帅临去已留有遗命,将奏请朝廷,恩准这位周管带接统团营。这自然是周管带提早散布出去的话。
袁甲三及时向周管带交卸营务,是不想让团营产生内讧。
但周管带回营后,尽管一连收到三封蒋文庆的告急文书,但他并不拔营去援安庆,他想等蒋文庆被太平军干掉后,好好过一把巡抚的瘾。在他看来,安徽除了蒋文庆的抚标外,就数他的人多。蒋文庆丢掉城池殁了命,除了他老周当巡抚,其他人都不够资格。周天爵的这位胞弟,此时把自己看得格外有份量。一连几夜,周管带在睡梦中呼喊:“谁主安徽沉浮?俺老周也!”
圣旨终于在安庆被二次收复后,来到了王市集。
传旨差官把袁甲三、周管带,以及团营各位管带官,都召集到中军大帐,然后才展旨宣读。
圣旨前面依例是些套话、空话。什么“震悼良深”、“按总督例赐恤”等,写了好多无用的溢美之辞。
周管带与袁甲三直跪到膝盖骨发酸,两手发麻,才算盼来主题:“照周天爵遗折所请,现团练各营,暂著兵部给事中袁甲三统带。”
周管带未及把圣旨听完,便大叫一声,昏倒在地,许久才苏醒过来。
周管带醒来后,手指袁甲三大骂道:“袁午桥,你胆子真是太大了!竟敢篡改我哥哥的遗折!我哥哥临走,只有你一人在他的身边,他定然是被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的!我要向蒋抚台禀明一切!”
袁甲三却大喝一声:“圣旨在此,你敢信口雌黄!你给本官滚出去!”
周管带回营后,当即给安徽巡抚蒋文庆写了封快信,言称大帅哥哥死因不明,请抚台奏明圣上,从速派员赶到王市集,查明哥哥确切死因。云云。
省城交战正炽,后方却在争权夺利。蒋文庆简直快气疯了。
但聪明的袁甲三,这时已饬命各营,向安庆压迫过来。因为袁甲三已经得知,刚刚收复的省城,又陷入太平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周管带两营尽管也收到抚台大人的告急文书,但却纹丝不动。
得知袁甲三赶向这里,蒋文庆额手称庆。以为只要袁甲三赶到,安庆定能保全。
蒋文庆这次又失了算。
袁甲三统带大军,白天向前推进,晚上又回返原驻地。
蒋文庆几乎望瞎了双眼,也未把援军盼到。
“今日大弊,在于兵勇不和,败不相救,”“彼营出队,而此营袖手旁观,或哆口而笑。欲以平贼,安可得哉。”
曾国藩说给王錱的话,在安徽,得到了最充分的验证。
十几日后,太平军打破安庆城池。巡抚蒋文庆走投无路跳水死,布政使福济,率残兵败将由北门逃。
得知省城陷落,蒋抚台战殁,福藩台督率残兵败将向这里奔逃,袁甲三急忙统带大军迎了上来。走了一个时辰强,便与福济会在一处。
见到福济,袁甲三当先发问:“抚台在哪里?抚台在哪里?下官紧赶慢赶,还是落在了后边——下官罪该万死啊!”
福济气哼哼地说道:“现在想来,蒋抚台已经见到了宣宗成皇帝了。——袁午桥,早在半月前,抚台就已饬命团练各营,无分昼夜,紧急驰援省城。你口口声声紧赶慢赶,却如何刚赶到这里?”
袁甲三双膝跪倒,一边磕口一边说道:“藩台容禀,下官走一路,和长毛打一路,好不容易才冲破重围啊!可恨大帅的那位胞弟,下官与长毛打得不可开交,他却只在旁边观望。他不救也就是了,他却千不该万不该,又把他管带的两营,趁着夜里起雾,带回王市集了!——现在仍在那里花天酒地!可恼!可恼!”
蒋文庆临死之前,曾把巡抚印绶和王命旗牌,都交给福济代转朝廷。
福济如今听了袁甲三的一番哭述,哪还辨什么真伪,登时命令一名候补道,带着王命旗牌,领着一营人马,连夜赶往王市集。
候补道到了王市集周管带的中军大帐,把哨长以上勇头都召集过来,请出王命,一条绳子把周管带捆翻,不由分说,着亲兵把他押出大帐就是一刀。
周管带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何罪。
安庆失守,蒋文庆战殁。太平军在安徽大展拳脚的同时,又分兵上扑湖北。
应该承认,太平军走了一步妙棋。
你道在安徽指挥太平军作战的是哪个?就是太平天国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太平军此次攻皖打赣上扰湖北,就是后人俗称的西征。
安徽方面,太平军先破和州,旋又两破安庆,吕贤基、蒋文庆相继战殁;江西方面,先取彭泽、湖口,又破南康、吴城镇,逼向南昌;湖北方面,张亮基田家镇遭遇大败,江忠源由广屯疾驰汉阳回救武昌。太平军挥师蕲州、黄州,一步步向汉口、汉阳推进。武昌岌岌可危。
消息传到京城,满朝文武失色,一片恐慌。
咸丰急召在京所有主事王大臣进宫商议对策。主事王大臣一到宫里,很快便吵做一团。祁寯藻主张改调吴文鎔到安徽主持大局,理由是吴文鎔老成持重。文庆首先反对,认为朝廷朝令夕改,极易使督军大员无所是从。郑亲王端华提议由福济接署安徽巡抚。端华对福济素有好感,福济每次进京,都给端华送银子。福济能做到一省藩司,与端华的保举有直接关系。王爷的话,祁寯藻与文庆都不敢提异议。但很少说话的恭亲王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恭亲王说道:“皇上明鉴,安徽出现今天的局面,与统兵大员的无能有直接关系。蒋文庆做太平巡抚可以,战时巡抚就非其所长;吕贤基一介书生,最好空谈;福济才具平平,只能带兵,不能统筹全局。着他署理巡抚,安徽的局面不能改善,只会愈变愈坏。”
咸丰一听恭亲王讲出这话,分明是在指责他用人不当。不由怒气盈胸,腾地便蹦起身来,跟个好斗的猴子一样,用手指着恭亲王问道:“你说安徽巡抚应该放谁?”
恭亲王道:“皇上容禀,臣以为,想稳定安徽的局势,必须先收复省城安庆。”
咸丰强压怒火问道:“你接着讲!”
恭亲王知道咸丰在和他斗气,便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安徽现在,急需一位知兵大员督办军务。臣斗胆以为,着江忠源巡抚安徽,全省局势或可改观。”
咸丰怒气冲冲地说道:“张亮基在田家镇失利,江忠源现在回援湖北,他怎么能巡抚安徽?朕现在问你,如果朕着你去安徽督军,你能否保证十日之内收复安庆?”
恭王一听这话,先在心里大骂一句:“满嘴放臭屁”,然后才答:“禀皇上,臣不敢保证十日之内,便能收复安庆。”
咸丰冷笑一声道:“连你都保证不了如期收复安庆,江忠源怎么能保证呢?江忠源匹夫之勇,着他巡抚安徽,朕不放心!王大臣们也不放心!”
恭亲王后退一步,再不说一句话。
大学士裕诚这时跨前一步说道:“禀皇上,奴才以为,青麟久历战阵,如果着他去巡抚安徽,或许——”裕诚话此打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裕诚的特点,是总说半截话。
怡亲王载垣马上说道:“禀皇上,臣斗胆以为,安徽如此情形,非派青麟这样的战阵能员去督兵不可!青麟用兵素以谨慎著称。他到安徽,很快能在最短时间内,扭转局面。请皇上明察。”
文庆摇头小声说道:“青麟不懂兵事。他走一处,败一处,无人能及。”
军机大臣礼部侍郎穆荫这时说道:“周天爵虽然累吃败仗,但他募勇和招降,还是有一套的。”穆荫实际等于说了句废话。
祁寯藻这时说道:“禀皇上,微臣忽然想起一人,向荣去巡抚安徽怎么样?向荣可是从枪炮之中杀出来的。向荣有胆子,会用兵。着他巡抚安徽,定能事半功倍。”
军机大臣兵部左侍郎彭蕴章这时说道:“禀皇上,微臣以为,着向荣巡抚安徽,自然再合适不过。但江南大营怎么办?”彭蕴章等于投了祁寯藻的反对票。
咸丰皱眉说道:“这个时候,向荣可不能离开江南大营。江南、江北两个大营,是我大清剿匪平乱的根本,一兵一卒都不能动。”
见咸丰如此说,各王大臣马上缄口。
这时,打外面飞速递进一道加急奏章。
递奏章的太监跪在阶下,手举奏章说道:“禀皇上,由武昌递进来的八百里加紧!”
站在旁边的当值太监急忙把奏章接过,双手放到龙书案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后退至原位。
众王大臣见咸丰极小心地打开奏折,看了不多几行,便龙颜大变,信口“啊?”了一声。
咸丰到底收到了一篇武昌方面的什么折子呢?
原来,吴文鎔赶到武昌的第二天,便与张亮基办了交接。
把印绶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张亮基当天,便离开了将有大战爆发的武昌,赶往山东履任。张亮基的幕僚,有的随张亮基到山东去,有的则被吴文鎔留在了自己身边。张亮基最得力的幕僚左宗棠,任张亮基如何挽留,仍执意回了湘阴。山东暂无战事,左宗棠不想白端别人的饭碗。何况,左宗棠也的确厌倦了为人做嫁衣的庸常生活。
送走张亮基,吴文鎔正向湖北署抚崇纶、湖北臬司江忠源二人,了解战况的时候,收到军情战报:太平军已打破皖鄂交界各州县,从水陆两地,正杀奔武昌。太平军大张旗号,其势甚嚣。百姓纷纷逃离家园,或进省,或进山,或避匿乡下。
吴文鎔闻听之后汗如雨下。
他一面命崇纶和江忠源调集兵勇堵截,一面含毫命简,紧急给朝廷上折求援。吴文鎔进武昌前,曾到长沙逗留一夜。吴文鎔来长沙,一是想了解一下湖南炮船筹备的实际情况,二是想见一见自己的门生曾国藩。
骆秉章如实向吴文鎔,通禀了一下湖南水师的实际情形,以及曾国藩试办水师的事情。吴文鎔知道了湖南筹办炮船的进程,但自己的门生却没有见到——早在月前,曾国藩便奉命,统带部分练勇离开了长沙,移驻衡州,一面堵截从皖、赣窜入湖南的流匪,一面训练水勇,一面制、购船只。忙得一丝空暇也无。
吴文鎔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中好不懊恼。尽管早在他抵达长沙前,在衡州的曾国藩书已先至,但心情仍是甚感失落,抑郁不得开怀。
曾国藩书曰:
“受业制曾国藩顿首谨启甄甫夫子大人钧座:
顷接同门仓少平来函,知吾师于十八日自潕江解缆,重九前后可到长沙。并由朱亮甫同年寄声,令国藩晋省迎候,面聆训诲。国藩久违师范,迫欲驱谒,一展依恋之枕!且乡团各务,亦思亲奉提命,冀有禀承。只以茶陵土匪,窜据城垣。近闻裹胁颇多。此间安仁、衡山、酃攸等县,风鹤相惊,文报沓至,衡郡无不讹言。一有动摇,恐居民献率迁徙。且王县丞錱约日内来衡,与国藩面商一切。近剿茶陵之匪,远某兴义之师,亦须留此与之熟商。函丈在望,不获亲炙,怅歉奚如!”至此,曾国藩笔锋一转:“春间与乡人细究团练一事,咸以为‘团练’二字当分为两层。‘团’,即保甲之法,清查户口,不许容留匪人,一言尽之矣;‘练’,则养丁请师,制旗造械,为费较多,乡人往往疑畏不行。今‘练’或择人而举,‘团’则宜遍地兴办。总以清查本境土匪,以绝勾引为先务。遂设一审案局,与乡人约:凡捆送会匪、教匪、抢犯来者,立予正法。前后杀戮二百余人,强半皆绅耆擒拿。”曾国藩又谈起永顺协与辰字营械斗的事,在曾国藩看来,就算他不提,骆秉章与鲍起豹也要对吴文鎔谈起这事:“八月初四,永顺兵与长勇以赌博细故,又执旗吹号,下城开仗。国藩以屡次称兵内斗,将来何以御敌?思按军法治之。兹文甫出,而有初六夜之变,毁坏馆室,杀伤门丁。国藩思据实入告,为臣子者不能为国家弭大乱,反以琐事上渎君父之听,方寸窃所不安;欲隐忍濡迹长沙,则平日本以虚声弹压匪徒,一日挫损,鼠辈行将跳踯自恣,初终恐难一律。是以抽掣转移,急为衡州之行。”谈到当前军务,曾国藩这样写道:“至于粤匪猖獗,神人共愤。国藩虽愚昧闲散,亦未尝须臾忘灭贼之事。痛夫今日之兵,东调五十,西调一百;卒与卒不习,将与将不和。胜则想忌,败不相救,万无成功之一日。意欲练成一万,以资廓清扫荡之具。顷有与江岷樵、王璞山各一书。璞山亦有书来,若合符契,兹并录呈清览,吾师视之,亦足以察微志之所在,惟捐项极难,事不遂就,尚求秘而不宣!至幸!至幸!本拟遣厉伯符大令至省迎谒,道达一切,因恐大旗东指,是以缕书奉闻!盐虽繁冗,尚不百一!”
回到武昌的当天,吴文鎔又给朝廷加拜一折,以“武昌兵单,粤匪势众,情形万分危急”为由,奏请饬命曾国藩督带兵勇船炮,驶赴下游会剿,以为武昌策应。
在吴文鎔看来,恩师受困,身为弟子门生,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吴文鎔甚至认为,有些事情,就算自己不提,曾国藩都该主动来做。天真的吴文鎔,这时把战争想象的,跟写八股文章一样容易。
众王大臣会商了一天,议到日落西山多时,最终也没有议出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咸丰饿得不行,传旨御膳房,给每人下了一碗面条,便令散去。
面条他是不能下咽的,鹿脯吃着也觉乏味,勉强喝了一碗参茸汤泡窝窝。躺到龙榻上歇息了一会儿,本想把兰贵人传来慰劳一下自己,哪知胯下之物,竟然软得,和刚才王大臣们吃的面条一般无二,把他真正气得不行。恨不能一刀割了去喂狗。
不一刻,他又不得不提起精神爬起来,把肃顺、载垣、端华三人传来议事。
安徽、江西等省就要易主,两湖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湖广熟,天下足。大清国没了湖广,不光百姓要饿肚皮,他这个皇帝,说不定也要断炊。百年之后,自己如何去向列祖列宗交代?
礼毕,咸丰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安徽不能丢,湖广更不能丢啊!今儿晚上,你们必须给朕,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肃顺见哥哥与载垣都低头不语,只好说道:“禀皇上,奴才斗胆以为,恭王所奏不无道理。着江忠源驰赴安徽督办军务,有可行之处。”
咸丰皱了皱眉头问:“武昌危急,全靠江忠源楚勇维持局面。让他去安徽督办军务,湖北怎么办?湖北的兵力都调到了江北大营啊!只有台湧、崇纶、青麟那点人马,如何支持得住!”
肃顺低头答:“皇上容禀,江忠源去安徽,着曾国藩的湘勇援鄂,骆秉章与鲍起豹防守长沙。这样,既救了安徽,又能保住两湖。”
肃顺话未讲完,咸丰已经兴奋得不能自持了。
咸丰随口说道:“朕怎么就忘了曾国藩!要不是湘勇出省,江西岂能解围?对了,朕记得他正在试练水勇,怎么说着说着又没动静了?”
肃顺道:“禀皇上,奴才听祁寯藻讲,曾国藩几次上折都在诉苦,痛陈饷银无着,制练水勇无从措手。”
咸丰一拍龙书案道:“让骆秉章从湖南藩库里往出挤!制办船炮是急务。还有两广,有枪的出枪,有炮的出炮。这个时候,不能让曾国藩退缩。”
咸丰一锤子定音,其他人自然再无话说。
第二天一早,两道圣谕,在众多主事王大臣,毫不知情的前提下,由内阁紧急发往武昌和长沙。
发往武昌的圣谕是:著赏江忠源头品顶戴实授安徽巡抚。并谕令江忠源,楚、皖一体斟酌缓急,相机进剿。
圣谕的最后一句话,是肃顺临机建议加上去的,不过是考虑湖北兵力过单,怕曾国藩不能及时赴援之故。
吴文鎔接旨,连夜派出快马,将圣谕转达给已经赶到汉阳设防的江忠源。
江忠源接旨,一面给朝廷拜发谢恩折,一面向朝廷提出了巡抚衙门暂驻庐州的建议。
按大清老例,官员晋职,要先上辞缺折,说明自己才具短浅、不能胜任,请收回成命,云云。朝廷下旨不准之后,晋职的官员方可上谢恩折。
但此次因军情太过紧急,江忠源不得不打破老例,直接接受任命。
在江忠源想来,如果再墨守成规,不仅军机尽失,恐怕连庐州也都改成洪姓了。
咸丰见到江忠源的谢恩折时,先是大骂江忠源不懂规矩,继而在肃顺的劝说下,又认为江忠源不仅懂规矩,而且老成谋国。因为现在的安徽巡抚,已非昔时的安徽巡抚可比。放谁去巡抚安徽,都是临危受命。对江忠源拟把省会定在庐州的建议,咸丰当堂恩准。
发往长沙的圣谕是:“前因江西贼匪窜扰湖北,逼近武昌省城,当经谕令骆秉章、曾国藩派拨兵勇船炮,驶赴下游会剿,谅已遵照筹办矣。现在台湧所带官兵,及兹调江西官兵,未知何日赶到?武昌兵单,实恐不敷剿捕。曾国藩团练乡勇,甚为得力,剿平土匪,业经著有成效。著即酌带练勇,驰赴湖北,合力围攻,以助兵力之不足。所需军饷等项,著骆秉章筹拨供支。两湖唇齿相依,汉、黄一带尤为豫省门户。该抚等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也。”
骆秉章接旨后,一面把圣旨紧急送往衡州,一面把藩司徐有壬传进签押房,同他商量粮饷的事。
徐有壬沉思了一下说道:“抚台容禀,不是司里杞人忧天,长此下去,绿营非要闹出大事不可!绿营下月的饷银尚无着落,又要为曾涤生筹粮支饷。饷银何出?看样子,司里这一省钱粮,是不能再干了。”
骆秉章皱眉问道:“徐藩台,还有哪个省的济饷没有拨过来?湖北兵单,湖南援鄂是早晚的事。两湖唇齿相依,湖北不守,湖南安能守?”
徐有壬道:“还哪有济饷啊!司里说句不中听的话,湖北有吴制军和崇署抚坐镇,还有青麟的几营人马,想来总无大碍。我湖南怎么样呢?鲍起豹不大听话,塔齐布唯曾涤生的话是听。湘勇一旦赴鄂,我湖南怎么办?现在粮饷有些短绌,就算充盈,都给了鲍起豹和曾涤生,我们还是有事乱求菩萨。抚台大人,司里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您老当真还没有听明白?团练本不是经制之师,国家并无供粮支饷之例。可我湖南的湘勇,一要出省,必由藩库拨付给养。这如何能不让人生气?国家的钱粮,到底是养兵的,还是练勇的?”
骆秉章正沉吟间,戈什哈来报:“禀抚台大人,候补县丞湘勇营官王錱,由郴州赶来求见,称有要事要向大人禀告。”
骆秉章一愣,随口道出一句:“他有事该向曾涤生禀告,怎么直接进省了?”
沉吟了一下,骆秉章着戈什哈,先把王錱请到官厅落座。
戈什哈出去后,骆秉章对徐有壬说道:“藩台的意思,本部院早就知道。藩台是想让本部院,也招募几营勇丁到省,对不对?”
徐有壬道:“曾涤生有湘勇,鲍起豹有自己的提标。离开湘勇和提标,我们自己的抚标一共才四个营,有两个营还随塔齐布作战。满打满算,巡抚衙门能调动的,不足一千五百人。这其中还包括您老的亲兵营。现在武昌事急,吴制军早乱了方寸。想守住武昌,谈何容易!武昌不守,长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长沙。您老若不尽早打算,真等粤匪把省城围住,想做什么,可都来不及了!”
骆秉章道:“其实,就算您不说,本部院也早有此意。只是因为船炮的事,把这件事给耽搁了。本部院现在就札委邹叔绩,明儿就回湘乡招募新勇,以为守城大计。细细想来,应该还来得及。”
徐有壬却压低声音道:“邹叔绩这个人才具不行,不堪大用。让他招募新勇,他只会把事情办坏。他带勇之初,就四处招摇。今天换防地,明天去找曾事恒的麻烦。这样的人怎么能干大事?”
骆秉章沉思着说道:“邹叔绩的为人,本部院焉能不知?但现在苦无合适之人啊!不熟悉地方的人,在当地没有威望的人,本部院怎么敢用?当此支绌之时,库里的饷银,不能打水漂啊!”
徐有壬道:“抚台正巧把邹叔绩调往道州四庵桥,会同湘勇各营剿贼。您老正可利用邹叔绩不在省城之机,另委他人办理此事。就算邹叔绩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没得话说。何况,他也不敢有话说。”
骆秉章望着徐有壬的眼睛说道:“徐藩台,本部院听您的口气,怎么跟胸有成竹似的?您老莫非,已经替本部院,物色好了募勇的人选?”
徐有壬很肯定地说道:“抚台大人,司里已思虑许多日,也通过一些人,观察了许多日。募勇这件事,非这个人出面不能成功!”
骆秉章小声问:“徐藩台,您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本部院怎么想不起来?”
徐有壬一笑道:“这个人是湘勇的老营官,甚有威望。精通经史,熟读兵书。提起他,湖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抚台委他来办这件事,定能事半功倍!”
骆秉章笑问一句:“您是说老亮罗泽南?他可是曾涤生的臂膀。想把他拉过来,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本部院不能偷鸡不成反蚀米。”
徐有壬道:“我们不拉罗泽南,我们要拉的这个人,是他的大弟子王璞山!据司里所知,王璞山对曾涤生看法挺大,一直有另寻出路之念。”
骆秉章沉思默想了一下,点头说道:“您所言甚为有理。这王璞山与曾涤生之间的事,本部院也时有所闻。他从郴州来省城,莫非也有此意?”
徐有壬道:“古人云,鸟择良木而栖,人选善主而伺。功名利禄。谁人不求?”徐有壬说着话站起身:“衙门里还有事要办,司里要回去一趟。闲下来,司里再来伺候抚台喝茶。抚台大人,司里先行告退。”
骆秉章起身道:“粮饷的事,您老还要抓紧些。圣命难违呀。”
曾国藩到衡州的第二天,出省援赣之勇便开始陆续抵衡。最先赶回的是罗泽南一营,次则是李续宾分领的一营,最后则是杨虎臣、康景徽二营。朱孙诒把楚勇交江忠源后,只身随杨虎臣返回。
郭嵩焘因为江忠源赞划军事,被江忠源奏留在楚勇大营,没有回湘。
曾国藩虽有些不舍,但考虑到江忠源身边乏人,郭嵩焘本人也即将丁忧期满,便默许了此事。罗泽南是由郴州来到衡州的。因为在江西作战期间,有几个王錱的族亲战殁沙场,罗泽南必须要同王錱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王錱却向自己的恩师,发了曾国藩老大一堆牢骚。
王錱对罗泽南这样说道:“恩师,照理说,涤翁要怎样,璞山不该提异议。但杨厚庵训练水勇,厚庵所遗陆勇,不交给我湘系的人,却交给塔智亭,这应该吗?塔智亭什么出身?还有萧家孚泗,字都识不全,自己的名儿都写不了,竟然也弄到我这里当哨长!我们湘勇成了什么?不是成了乌合之众了吗?”
罗泽南笑道:“这件事,涤翁已同我函商过。我赞同他老的做法。璞山,兵勇不和愈闹愈烈,能回避的,我们这些老营的人,应尽量回避。湘勇是自募之师,非国家经制,我们闹不过绿营。让塔智亭挡在前面,有些事情会更好办些。”
王錱气愤地说道:“重用成名标这件事,门生也有诸多想不通之处。成名标监造船炮也就是了,竟然要委他独带一营!这怎么能行呢?恩师,有些话,门生不好说,您老得说呀。湘勇靠谁起家的?是我们这些老营的人啊!涤翁时至今日,仍只让璞山管带一营,您老也不过一营。事恒、塔智亭这些人,最少的都管到两个营!这些人拿什么跟我们比呀!”
罗泽南见王錱越说越多,不由道:“这样吧,你把营里的事料理一下,今儿就同我去衡州。我湘勇此次出省,有些伤了元气。我要和涤翁商议一下,给故去的将弁们,在湘乡县募捐一座忠义祠,以志永久纪念。没有他老的咨札,这件事无从措手。”
到了衡州,曾国藩把罗泽南的营房安排妥当,便和罗泽南商议增募水勇、陆勇的事;当晚,罗泽南向曾国藩郑重提出,拟为阵亡将弁建忠义祠的事。
曾国藩同意,并连夜致书湘乡县,请召集乡绅筹募款项,委员动工在城内择地兴建忠义祠。以志永久纪念为国捐躯的将弁。
第二天,曾国藩又与罗泽南,单独熟商了一下管带新勇的营官。罗泽南见名单之上仍未有王錱的大名,便悄悄向曾国藩提出,可否为王錱增募一营。
曾国藩屏退左右,对罗泽南说道:“罗山哪,我知道你为璞山的事,很是为难。你与璞山都是我湘勇的老班底。按说,璞山早就该多带几营了。但罗山哪,带勇非同儿戏,急不得,又慢不得。璞山锐气太盛,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我只交给他一营,他都不认真操练,总有不能施展平生所学之怨。一营尚且不能带好,如何敢把多营交给他?”
罗泽南叹气说道:“我当面说过他,出省后,又经常函戒于他。璞山这个人,是我最早的门生,我也不好深说他。”
曾国藩道:“不能上下一心,万众一志,何日才能将粤匪剿灭荡平?眼空无物,志大才疏,是营官大忌呀!”
罗泽南没在言语,但内心,是比较赞同曾国藩观点的。
当王錱得知曾国藩,仍只准自己管带一营后,并没有一句怨言出口,当日便离开衡州。但王錱并没有回郴州大营,而是直奔长沙来见骆秉章。
“此次募勇,成军以出,要须卧薪尝胆,勤操苦练,养成艰难百战之卒,预为东征不归之计。若草率从事,驱不教之士,执蛊脆之器,行千里之远,以当虎狼百万之贼,未与交锋而军士之气固已馁矣。虽有一二尽忠义奋发,亦无以作其众而贞于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夏憩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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