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别杰夫家里的一个客厅。前边是一个拱门,把这个客厅同大厅分开,左边和右边是门。古铜器,家族画像。喜庆的装饰。一架钢琴,上面放着一把小提琴,旁边立着一把大提琴。在整个这一幕当中,穿着舞装的客人们在大厅里来往穿梭。
一
李沃夫 (上,看怀表)四点多钟了。大概祝福马上就要开始了……祝福完后,就要送她去举行婚礼了。瞧,美德和真理的胜利哟!他要搜刮萨拉的钱而没有得手,就折磨她而把她送进了棺材,现在他又找到另一个替身了。对这个替身,他又会假仁假义,直到搜刮完她的钱,把她送到可怜的萨拉长眠的地方为止。这是敲骨吸髓的老手法了……
〔停顿。
他幸福得好比在七重天上,会舒舒服服地生活到衰老之年,而且死的时候良心平平静静。不行,我要揭露你的底细!等我揭掉你那该死的假面具,等到大家认清你是什么路数,你就要从七重天上掉下来,一头栽进深渊,连恶魔也没法把你从那儿拉出来!我是个正直的人,我的任务就是打抱不平,打开瞎子的眼睛。我要尽我的责任,然后,到明天,我就离开这个该死的县!(沉思)可是该怎么办呢?跟列别杰夫家的人说明这件事,那是白费劲。向他挑战,同他决斗吗?闹它一个满城风雨吗?我的上帝啊,我激动得跟小孩子一样,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该怎么办呢?决斗吗?
二
柯绥赫 (上,快活地对李沃夫说)昨天我叫了梅花小满贯,想打成一副全满贯!可就是那个巴拉巴诺夫又坏了我的事!我们打牌。我说“无将”。他说“帕斯”。我说两副梅花。他说“帕斯”。我说两副方块……三副梅花……可是您想想吧,您再也意想不到:我喊小满贯,可是他没说有爱司。要是他这个混蛋说有爱司,我就会喊“无将”的大满贯了……
李沃夫对不起,我不懂牌,所以没法体会您的兴奋。快要祝福了吧?
柯绥赫多半快了。大家正在稳住玖玖希卡。她大哭大叫,她是舍不得陪嫁。
李沃夫不是舍不得女儿?
柯绥赫她舍不得的是陪嫁。事情确实也有点让人气恼。他结了婚,可就不会还债了。人总不能逼着女婿还债呀。
三
巴巴金娜 (装束华丽,神气活现地穿过舞台,经过李沃夫和柯绥赫身边。柯绥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巴巴金娜回顾)愚蠢!
〔柯绥赫伸手触了触她的腰,大笑。
乡巴佬!(下)
柯绥赫 (大笑)这个娘儿们完全迷了心窍!当初她没死乞白赖地想当伯爵夫人的时候,她是个普通的娘儿们,跟别的娘儿们一样,可是现在,她架子就大了(学她的腔调),乡巴佬!
李沃夫 (激动)您听我说,请您诚恳地告诉我:您对伊凡诺夫的看法怎么样?
柯绥赫一个钱也不值。他的牌打得真差劲。去年复活节有过这样的一件事。我们坐下来打牌:有我,有伯爵,有包尔金,有他。我发牌……
李沃夫 (插嘴)他是好人吗?
柯绥赫他?他是个骗子!诡计多端,老于世故。他和伯爵是一路货。他们鼻子尖,闻得出哪儿有空子可钻。他碰上一个犹太娘儿们,没捞着什么油水,现在呢,又打玖玖希卡的箱子的主意了。我敢打赌,要是过上一年,他不害得玖玖希卡沿街讨饭,就叫我受三次诅咒。他会害苦玖玖希卡,伯爵会害苦巴巴金娜。他们会把钱捞到手,舒舒服服过日子,发家致富。大夫,为什么今天您脸色这么苍白?您脸色不对呀。
李沃夫哦,没什么。昨天我多喝了点酒。
四
列别杰夫(同萨霞一块儿上)我们就在这儿谈一谈吧。(对李沃夫和柯绥赫)你们这些祖鲁人,到大厅里去找女士们吧。我们有私事要谈一谈。
柯绥赫 (走过萨霞身边,兴奋地弹指作响)美得像画一样!真是王牌的王后啊!
列别杰夫走吧,穴居人,走吧!
〔李沃夫和柯绥赫下。
坐下,舒罗契卡,这就对了……(坐下,往四下里看)你得恭恭敬敬地仔细听我说。事情是这样:你母亲吩咐我转告你一些话……你懂吗?不是我自己有话要说,而是你母亲吩咐我说的。
萨霞爸爸,你说得简短一点吧!
列别杰夫你结婚,陪嫁是一万五千银卢布……就是这样……注意,以后可别嫌多嫌少!等一等,你先别说!这还只是花,另外还有果子呢。你的陪嫁是一万五,可是,考虑到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欠下你母亲九千,这笔钱里就得扣掉债款……好,其次,除了……
萨霞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列别杰夫你母亲叫我说的!
萨霞让我安静吧!要是你稍稍尊重我和你自己,你就不会容许自己说这种话。我不需要你们的陪嫁!我没有要求过陪嫁,现在也不要求!
列别杰夫你干什么冲着我发脾气?在果戈理的小说里,两只耗子还要先闻一闻,再走开,可是你这个解放派妇女,连闻都没闻就发脾气了。
萨霞你快让我安静吧,你别拿你们那些小算盘来侮辱我的耳朵了。
列别杰夫(冒火)呸!你们这些人简直要闹得我拿起刀子往自己身上捅,再不就去杀别人!那一个成天价大哭大叫,絮絮叨叨,怨天尤人,尽在小钱上算计,这一个呢,聪明,合乎人情,思想解放,可就是不了解她的亲爹,真见鬼!我侮辱你的耳朵,可是要知道,我到这儿来侮辱你的耳朵以前,早在那边(指一指房门)给人切成小块,砍下了脑袋和四肢。她不能了解我!她的脑袋发昏,糊里糊涂了……滚你们的!(向门口走去,站住)我不喜欢,你们的事我都不喜欢!
萨霞你不喜欢什么?
列别杰夫样样事我都不喜欢!样样事!
萨霞什么样样事?
列别杰夫莫非要我在你面前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吗?我什么都不喜欢,就说你的婚礼,我连瞧都不想瞧!(走到萨霞跟前,亲切地说)你要原谅我,舒罗契卡,也许你的婚事决定得聪明,正直,高尚,合乎原则,可是其中总有点不对头的地方,有点不对头!这跟别人的婚事不一样嘛。你年轻,生气蓬勃,像一块玻璃那么纯洁,长得又俊俏,他呢,是个鳏夫,精力衰退,疲疲沓沓。我不了解他,求主保佑他吧。(吻女儿)舒罗契卡,原谅我说实话,反正这件事总有点不明不白。人家都在纷纷议论呢。不知怎的,他那个萨拉就这么死了,后来不知怎的他又突然要跟你结婚了,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急忙地)不过呢,这是我犯娘儿们气,犯娘儿们气了。我变得婆婆妈妈,像一条旧裙子了。你别听我的。你别听人家的,你就按你自己的主张办事吧。
萨霞爸爸,我自己也觉得这事不对头……不对头,不对头,不对头。要是你知道我心头多么沉重就好了!受不了啊!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也怕承认。爸爸,亲爱的,看在上帝分上,你给我打打气……指点我该怎么办吧。
列别杰夫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
萨霞我怕得很,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回顾)我觉得我不了解他,而且永远也不会了解他。我做他的未婚妻的这些日子里,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一次也没有好好地正眼看过我。他老是抱怨诉苦,老是为一些什么事忏悔,老是暗示他犯了什么罪,老是发抖……我厌倦了。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我不是像应该的那样强烈地爱他了。每逢他坐车到我们这儿来,或者他跟我谈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乏味。这都是怎么回事啊,爸爸?真可怕!
列别杰夫我的亲亲,我的独生女,你听你老父亲的话,跟他断掉吧!
萨霞 (惊恐)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呀!
列别杰夫不错,舒罗契卡,这会闹出笑话来,搞得满城风雨,可是与其断送自己的一生,不如闹笑话的好。
萨霞你别说了,别说了,爸爸!我听都不要听。应当同这些阴暗的想法做斗争。他是个遭遇不幸而又不被人理解的好人,我会爱他,了解他,扶他站起来。我会完成我的任务。事情已经定局了!
列别杰夫这不是任务,而是心理病态。
萨霞得了。我对你说的这些话连我对我自己也没有承认过。这些话我对谁也没有说过。我们把它忘掉吧。
列别杰夫我什么也不明白。要么就是我老糊涂了,要么就是你们这些人变得太聪明,只有我不行,就是把我宰了,我也什么都不明白。
五
沙别尔斯基 (上)叫鬼把大家抓了去才好,连我也在内!真可气!
列别杰夫你怎么啦?
沙别尔斯基不,说真的,不管怎样我得干一件缺德事、下流事,为的是不但弄得我自己讨厌,而且惹得大家也讨厌。我一定干。我说话算数!我已经对包尔金说过,叫他宣布我今天做了未婚夫。(笑)大家都下流,我也要下流。
列别杰夫你惹得我厌烦了!你听我说,玛特威,你说啊说的,弄得人家要把你送到疯人院去了——请你原谅我打这么一个比方。
沙别尔斯基可是疯人院有哪点比不上别的房子呢?你行行好,马上就把我送到那儿去才好。你行行好吧。大家都下流、卑贱、渺小、平庸,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我对我自己的话一句也不相信……
列别杰夫你猜怎么着,老兄?你索性往嘴里塞一团麻絮,点上火,向大家喷烟子吧。再不然就拿起帽子来回家去,那样更好。这儿正在举行婚礼,大家都高高兴兴,可是你哇哇地直叫,像乌鸦一样。是啊,真的……
〔沙别尔斯基对着钢琴弯下腰去,痛哭。
玛求希卡[1]!……玛特威!……伯爵!……你怎么啦?玛求沙[2],我的亲人……我的天使……我的话伤了你……喏,原谅我这条老狗吧……原谅我这个酒鬼吧……你喝点水……
沙别尔斯基不要了。(抬起头来)
列别杰夫你哭什么?
沙别尔斯基哦,没什么……
列别杰夫不,玛求沙,你别撒谎……究竟为什么?是什么缘故?
沙别尔斯基刚才我看见这把大提琴,就……就想起了那个犹太女人……
列别杰夫哎,你这是在什么时候想起她呀!祝她升天国,永久安息吧,你这个回想太不是时候了……
沙别尔斯基我同她常常一块儿合奏……美妙出色的女人呀!
〔萨霞哭。
列别杰夫你又怎么啦?你别哭了!主啊,他们俩都哭了,而我……我……你们至少躲一躲吧,客人们会瞧见你们的!
沙别尔斯基巴沙,太阳一出来,连墓园里都喜气洋洋。人有希望,就是到老年也是痛快的。可是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一点希望也没有!
列别杰夫对了,你的景况也确实不大好……你又没孩子,又没钱,又没工作……哎,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对萨霞)你哭什么呀?
沙别尔斯基巴沙,给我一点钱。到那个世界我会跟你算清账的。我要到巴黎去一趟,看一看我妻子的坟。我这辈子给人家很多钱,我的家当有一半都散出去了,所以我有权利要钱。再者我是向朋友要钱……
列别杰夫(张皇失措)好朋友,我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不过,好吧,好吧!那就是说,我答应不下来,可是,你明白……很好,很好!(旁白)他们磨死我了!
六
巴巴金娜 (上)我的伴儿在哪儿呀?伯爵,您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哼,可恶!(用扇子打伯爵的胳膊)
沙别尔斯基 (嫌恶地)别打扰我!我恨您!
巴巴金娜 (惊慌)什么?……啊?……
沙别尔斯基走开!
巴巴金娜 (倒在一把圈椅上)哎哟!(哭)
齐娜伊达·萨维希娜 (哭着上)有人来了。……好像是新郎的傧相。到该祝福的时候了……(啜泣)
萨霞 (恳求)妈妈!
列别杰夫得,大家都哭起来了!简直成了四部合唱!你们别哭鼻子啦!玛特威!……玛尔法·叶果罗芙娜!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就要……我就也要哭了……(哭)主啊!
齐娜伊达·萨维希娜要是你不要你的母亲,要是你不听话,那……那我也随你的便,我给你祝福就是……
〔伊凡诺夫上,穿着礼服,戴着手套。
七
列别杰夫岂有此理!这是怎么回事?
萨霞你来干什么?
伊凡诺夫对不起,诸位先生,请容许我跟萨霞单独谈一谈。
列别杰夫在婚礼之前来找新娘,这可不合章法!你该到教堂去才对!
伊凡诺夫巴沙,我求求你……
〔列别杰夫耸耸肩,他、齐娜伊达·萨维希娜、伯爵、巴巴金娜一同下。
八
萨霞 (严厉)你有什么事?
伊凡诺夫愤恨憋得我透不过气来,不过我还能冷静地说话。你听我说。刚才我换衣服准备参加婚礼,照了照镜子,不料我的两鬓……有白发了。舒拉,不应该这么办!趁时候还不算迟,必须停止这出毫无意义的喜剧了……你年轻,纯洁,你前面有生活,而我呢……
萨霞这些话并不新鲜,我已经听过一千次,都听得腻烦了!你到教堂去吧,别叫大家久等了。
伊凡诺夫我马上就回家去,你就对你家里的人宣布,不举行婚礼了。你设法向他们解释一下。现在也该清醒过来了。我演了一阵子哈姆雷特,你演了一阵子高尚的少女,我们也演得够了。
萨霞 (冒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听。
伊凡诺夫可是我在说话,而且我还要说下去。
萨霞你来干什么?你的怨诉变成嘲弄了。
伊凡诺夫不,我不是在怨诉!嘲弄吗?是的,我是在嘲弄。要是我能够加强一千倍来嘲弄自己,惹得全世界大笑,那我一定会照这样干!刚才我照了一下镜子,我的良心里就仿佛爆炸了一颗大炮弹!我嘲笑我自己,再加上羞愧,我几乎要发疯了。(笑)什么忧郁病啊!高尚的苦恼啊!不自觉的悲哀啊!只差写诗了。老是抱怨诉苦,长吁短叹,给别人痛苦,感到自己生活的精力已经永远丧失,生了锈,活过了头,畏畏缩缩,沉湎于可恶的忧郁,而这都是发生在阳光灿烂,连蚂蚁都在忙于运食、对自己颇为满意的时候,不,这样不行!另外,你又眼见有些人把你看成骗子,有些人怜惜你,有些人伸出援助的手,有些人更糟,带着敬意恭听你的叹息,把你看作第二个穆罕默德,等着你马上对他们宣布一种新宗教……不,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有自尊心和良心!我坐车到这儿来的时候,一路上嘲笑自己,而且我觉得鸟雀也在嘲笑我,树木也在嘲笑我……
萨霞这不是气愤,这是疯狂。
伊凡诺夫你认为是这样吗?不,我没有发疯。现在我所看到的正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我的思想跟你的良心一样纯净。我们相亲相爱,可是我们不能结婚!我自己爱怎么胡闹和灰心丧气都行,可是我没有权利毁掉别人!我的牢骚毒害了我妻子最后一年的生活。自从你做我的未婚妻以来,你也不再发笑,而且老了五岁。你的父亲对生活中的事情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如今由于我而变得不再了解人了。我无论去开会也好,做客也好,打猎也好,总之不管我上哪儿,我总是带去沉闷、沮丧、不满。等一等,别打岔!我尖刻,激烈,可是,对不起,气愤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没法换一个方式说话。我过去从来也没有说过谎话,也没有毁谤过生活,可是自从我爱发牢骚以后,我就违背本性,不知不觉地毁谤生活,抱怨命运,大诉其苦了,于是每一个听我讲话的人就都沾染上对生活的憎恶,也诽谤起来了。而且又是什么样的腔调啊!好像我活着是赏给大自然面子似的。叫鬼抓了我去才好!
萨霞等一等!……从你刚才所说的话,可以得出结论:你厌恶发牢骚,现在到了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了!……这才好!……
伊凡诺夫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的地方。哪儿有什么新生活呢?我无可挽救地完蛋了!我们俩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好。什么新生活哟!
萨霞尼古拉,你清醒过来吧!你从哪儿看出来你完蛋了呢?这真是自暴自弃!不,我既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听你说……你到教堂去吧!
伊凡诺夫我完了!
萨霞别这么喊,客人们会听见的!
伊凡诺夫如果一个不愚蠢的、受过教育的、身体健康的人缺乏任何明显的理由而开始长吁短叹,顺着下坡路滚下去,那他就会一路滚下去,拦也拦不住,没法挽救了!是啊,我的救星在哪儿?我怎样才可以得救?喝酒吧,我不会,一喝酒就头痛,写些歪诗吧,我也不会,崇拜精神上的懒散,把它看作一种玄秘高深的境界,我又办不到。懒散就是懒散,软弱就是软弱,我没法给它们另起名字。我完了,完了,这是确切无疑的!(环顾周围)别人可能来打搅我们。你听我说。要是你爱我,那就要帮助我。就是现在,干脆跟我一刀两断!赶快……
萨霞唉,尼古拉,要是你知道你闹得我多么疲乏就好了!你在怎样折磨我的灵魂啊!聪明的好人,你想想看:是啊,难道能够给我提出这样的难题吗?你每天都在给我出难题,一个比一个困难……我巴望一种积极的爱情,可是这成了受苦受难的爱情啦!
伊凡诺夫可是等你做了我的妻子,问题就要复杂得多了。你快跟我断掉吧!你要明白:你所表现的并不是爱情,而是由你那正直的性格所产生的顽强的决心!你抱定宗旨无论如何要让我获得新生,要挽救我,你因为自己在做一件英雄事业而感到自慰……现在你想往后退,然而有一种虚假的感情阻止你这样做。你要明白才好!
萨霞你的逻辑多么古怪,多么荒唐啊!难道我能跟你断掉吗?我怎么能推开你不管?你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你破产了,你的田产让人家偷光了,四周围的人又在对你造谣中伤……
伊凡诺夫我跑到这儿来是做了一件蠢事。我应该按我想的去办才成……
〔列别杰夫上。
九
萨霞 (迎着她的父亲跑过去)爸爸,看在上帝分上,帮帮我的忙吧,他像疯子似的跑到这儿来折磨我!他要求我跟他断掉,他不愿意毁掉我。你去对他说:我不需要他的慷慨!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列别杰夫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样的慷慨呀?
伊凡诺夫婚礼不举行了!
萨霞要举行!爸爸,你对他说,婚礼要举行!
列别杰夫等一等,等一等!……为什么你又不愿意举行婚礼了?
伊凡诺夫我跟她解释过为什么,可是她不想理解。
列别杰夫不,你不要对她解释,你对我解释吧,而且要解释得能叫我听懂!哎,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呀!求上帝给你当裁判吧!你把我的生活搅得糊里糊涂,我仿佛生活在奇物陈列馆里似的,我看来看去,什么也不明白……简直是受罪呀……是啊,你叫我这个老头子拿你怎么办呢?跟你决斗还是怎么的?
伊凡诺夫根本用不着什么决斗。只要肩膀上有脑袋,听得懂俄国话就成。
萨霞 (激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这真可怕,可怕!简直像是小娃娃!
列别杰夫这只能叫人摊开两只手表示惊讶,如此而已。你听我说,尼古拉!依你看来,你这一套都聪明,微妙,合乎心理学的一切原则,不过依我看来,这可是胡闹,是不幸。你最后一次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吧!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你的头脑安静下来!像大家那样把事情看得简单点!人间万物都是简单的。天花板是白的,靴子是黑的,糖是甜的。你爱萨霞,她爱你。如果你爱她,你就待在这儿;如果你不爱她,你就走,我们不会强求。总之,这简单得很!你们俩都健康,聪明,有道德,而且谢天谢地,吃得饱,穿得暖……此外你还需要什么呢?没有钱吗?那有什么关系!幸福不在于有钱……当然,我明白……你的田产押出去了,你没有钱付利息,不过我是做父亲的,我明白……妈妈爱怎么办都随她,求上帝保佑她吧,她不给钱,那就算了。舒尔卡说她不要陪嫁。什么原则啦、叔本华[3]啦……这都是胡扯……我在银行里有一笔私蓄,一万卢布。(环顾四周)关于这笔钱,我家里连狗都不知道……这是你祖母的钱……这笔钱就给你们俩……你们拿去吧,不过有一个条件:给玛特威两千吧……
〔客人们在大厅里聚集。
伊凡诺夫巴沙,多谈也无益了。我要按我的良心吩咐我的去做。
萨霞我也是按我的良心吩咐我的去做。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不放你。我去叫妈妈了。(下)
十
列别杰夫我怎么也弄不懂……
伊凡诺夫你听我说,可怜的人……我不想向你解释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正直呢,还是卑鄙,是身心健康呢,还是精神变态。我不会把你说通的。当初我年轻,热情,诚恳,不愚蠢;没有人像我那样爱过,恨过,信仰过,我一个人像十个人那样工作和希望,我同风车搏斗,用脑门子撞墙;我没有衡量自己的力量,没有经过思考,不了解生活,却把一副重担放在自己的身上,而这副重担一下子把我的背脊压折,使我的筋骨扭坏了;我急急忙忙在青年时期就把我的精力耗尽,我陶醉,兴奋,工作,丝毫不加节制。你说,难道能不这样吗?要知道我们人数很少,而工作很多很多!上帝啊,多极啦!现在呢,我与生活作过斗争,生活就残酷地来报复我了!我元气大伤!我才三十岁就已经像喝醉了酒似的头重脚轻,我老了,已经穿上家常的长袍了。我头脑昏沉,灵魂懒散,筋疲力尽,元气大伤,意志消沉,没有信仰,没有爱情,没有目标,像个影子一样,在人们当中彷徨,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活着,指望什么。我已经觉得爱情无谓,温存腻味,工作毫无意义,歌唱和激烈的演说都庸俗而陈腐。无论到哪里,我都带去苦恼,冷冰冰的苦恼,带去不满,带去对生活的憎恶……我无可挽救地完蛋了!在你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三十五岁就已经疲惫不堪,幻想破灭,被自己的毫无价值的努力压垮,他羞愧得心如火烧,他嘲笑自己的软弱……啊,我胸中的自尊心受到多么大的伤害,狂怒憋得我透不过气来!(踉跄)哎,我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连站都站不稳……我衰弱了。玛特威在哪儿?让他把我送回家去吧。
〔大厅里的人声:“男傧相来啦!”
十一
沙别尔斯基(上) 我穿着别人的旧礼服……手套也没有……这招来多少嘲讽的目光、愚蠢的俏皮话、庸俗的讥笑啊……这些讨厌的家伙!
包尔金 (手里拿着一束花,穿着礼服,戴着傧相的花,匆匆上)嘿!他在哪儿啊?(对伊凡诺夫)大家早就在教堂里等您了,您却在这儿高谈阔论。这可真是个滑稽演员!真的,滑稽演员!要知道,您不应当跟新娘一块儿去教堂,而是单独去,跟我一块儿,至于新娘,我自会从教堂来接她的。莫非您连这都不懂吗?简直是个滑稽演员!
李沃夫 (上,对伊凡诺夫)哦,您在这儿?(大声)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伊凡诺夫,我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您是坏蛋!
伊凡诺夫 (冷冷地)感激之至。
〔全体骚动。
包尔金 (对李沃夫)先生,这是下流!我向您挑战:跟您决斗!
李沃夫包尔金先生,我认为,对我来说,不但跟您厮拼,就是跟您说话也是有损尊严的!不过,如果伊凡诺夫愿意,我倒乐于奉陪。
沙别尔斯基先生,我要跟您决斗!……
萨霞 (对李沃夫)这是为什么?您为什么侮辱他?诸位先生,对不起,让他对我说明:这是为什么?
李沃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我侮辱他不是无缘无故的。我是以一个正直的人的身份到这儿来,为了让您睁开眼睛。我请求您仔细听完我的话。
萨霞您能讲些什么呢?讲您是个正直的人吗?这可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您最好凭着清白的良心告诉我:您了解不了解自己?您此刻以正直的人的身份到此地来,给了他可怕的侮辱,差点把我吓死。早先您像影子似的跟踪他,妨碍他生活,您也是相信您在尽您的责任,您是个正直的人。您干涉他的私生活,毁谤他,责难他,只要有可能,您就给我和所有的熟人写匿名信,而且您始终认为您是个正直的人。大夫,您甚至不放过他的害病的妻子,用您那些猜疑闹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而且您认为这样做是正直的。不管您干出什么强暴的事,不管您干出什么残忍的下流事,您总觉得您是个异常正直而且进步的人!
伊凡诺夫 (笑)这不是婚礼,而是议会!好哇,好哇!……
萨霞 (对李沃夫)现在您也该好好想一想了:您了解不了解自己?这些麻木不仁、没有心肝的人!(挽住伊凡诺夫的胳膊)我们躲开这儿,尼古拉!爸爸,我们走了!
伊凡诺夫我们到哪儿去呀?等一等,现在我要把这一切来个了结!青春在我的胸中觉醒,往日的伊凡诺夫又要说话了!(取出一支手枪)
萨霞 (尖叫)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尼古拉,看在上帝的分上!
伊凡诺夫我在下坡路上滚了很久,现在该停住了!人总得识趣!你们走开!谢谢你,萨霞!
萨霞 (喊叫)尼古拉,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拦住他呀!
伊凡诺夫你们别管我!(跑到一旁,开枪自杀)
——幕落,剧终
注释
[1]玛特威的爱称。
[2]玛特威的爱称。
[3]德国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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