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几把。小桌一张。
〔太阳刚落下去。亚科甫和别的工人在小舞台的幕布后边,他们发出咳嗽声和敲击声。玛霞和美德威坚科从左边走上,他们刚散步回来。
美德威坚科您为什么总是穿黑衣服?
玛霞这是给我的生活戴孝。我倒霉嘛。
美德威坚科这是为什么?(深思)我不懂……您身体健康,您的父亲虽然不阔绰,可是还算富裕。我的生活可就比您困难得多了。我一个月总共领到二十三个卢布,其中还要扣掉退休储金,而我倒没有戴孝。
〔他们坐下。
玛霞问题不在于钱。穷人也能幸福。
美德威坚科这只是在理论上说说而已,而实际上却是这样:我有母亲,加上两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而薪水总共只有二十三个卢布。人总得吃喝吧?总得有茶有糖吧?总得买点烟草吧?真叫人急得转磨。
玛霞 (打量舞台)戏快要开演了。
美德威坚科对了。这个戏由扎烈奇纳雅主演,而剧本是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写的。他们互相热爱,今天他们的灵魂要融合在一起,极力创造同一个艺术形象。可是我的灵魂和您的灵魂就没有一个共同的交点。我爱您,在家里闷得坐不住,每天都步行六里[1]来到这儿,再步行六里回去,可您总是对我那么冷淡。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没有财产,家里人口又多……谁高兴嫁给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呢?
玛霞胡扯。(闻鼻烟)您的爱情使我感动,可是我不能同样地报答您,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而已。(把鼻烟壶递给他)您闻闻吧。
美德威坚科我不想闻。
〔停顿。
玛霞天气闷热,大概夜里要起暴风雨。您老是讲哲理,再不然就是谈钱。在您看来,再也没有比穷苦更倒霉的事了,可是照我的看法,穿着破衣服沿街讨饭也比……胜过一千倍。不过,这一点您是不会理解的……
〔索陵和特烈普列夫从右边上。
索陵 (拄着拐杖)孩子,不知怎么,在乡下住着我觉得不对头,很自然,我总也不能习惯。昨天我十点钟睡下,今天早晨九点钟醒来,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由于睡得太多,我的脑子贴到天灵盖上去了,就是如此。(笑)今天吃过午饭以后,我无意中又睡着了,现在呢,我浑身散了架,简直觉得像是在做噩梦……
特烈普列夫对,你得住到城里去。(看见玛霞和美德威坚科)诸位,等到开演的时候,自会去叫你们,现在待在这儿是不行的。你们走开吧,劳驾。
索陵 (对玛霞)玛丽亚·伊里尼奇娜,请您费心要求您的爸爸,叫人把那条狗的链子解掉吧,要不然它总是汪汪地叫。我的妹妹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玛霞您自己跟我父亲去说吧,我不管。别找我了,劳驾。(对美德威坚科)咱们走吧。
美德威坚科 (对特烈普列夫)那么您在开演以前打发人来叫我们。
〔两人下。
索陵这么一来,那条狗又要汪汪地叫上一夜了。这可真是麻烦事,我在乡下住着从来也没有顺心过。往常,我有二十八天的休假,总是到这儿来为了休养之类的,可是一到这儿,总有各式各样的琐碎事惹得你不痛快,闹得你头一天就想走。(笑)我每次离开此地的时候总是感到舒畅……可是如今呢,我退休了,简直没地方可去。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反正得住下去了……
亚科甫 (对特烈普列夫)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我们去洗个澡。
特烈普列夫好吧,可是过十分钟得回到原地方来。(看表)快要开演了。
亚科甫 是。(下)
特烈普列夫 (打量舞台)这就是剧院。前边是幕布,里边是第一侧景,后头是第二侧景,再过去就是开阔的空间。什么布景也没有。一眼望去,照直看到湖水和地平线。一到八点半钟,月亮正好升上来,我们就开幕。
索陵好极了。
特烈普列夫要是扎烈奇纳雅来晚了,那么当然,全部效果就都完了。现在她也该来了。她的父亲和后娘看住她,她要溜出家门就像越狱那么困难。(整理他舅舅的领结)你的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应该修剪一下才好……
索陵 (理顺自己的胡子)这是我一生的悲剧。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相貌,仿佛我喝醉了酒之类的。从来也没有女人爱上过我。(坐下)为什么我妹妹心绪不好呢?
特烈普列夫为什么?她心烦。(挨着他坐下)她嫉妒。她反对我,反对这次演出,反对我的剧本,因为主演的不是她,而是扎烈奇纳雅。她没看过我的剧本,可是已经憎恨它了。
索陵 (笑)你瞎想,说真的……
特烈普列夫她一肚子闷气,因为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要获得成功的是扎烈奇纳雅,而不是她。(看表)我的母亲是个心理学方面的怪物。她无可争论地有才华,聪明,会对着书痛哭,会给你背诵涅克拉索夫的所有诗篇,照料病人的时候赛似天使,可是你试一试当着她的面来称赞一下杜塞[2]吧。哎呀!你得专门称赞她一个人,得为她写文章,大嚷大叫,为她在《La dame aux camelias》[3]或者《生活的烟雾》里的非凡演技心醉神迷;可是因为在这儿,在乡下,没有这种麻醉剂,她就心烦,生气,我们大家也就成了她的仇人,都有罪了。其次,她迷信,怕三支蜡烛,怕十三这个数目。她爱财如命。她在敖德萨的一家银行里有七万存款,这是我确切知道的。可要是你向她开口借钱,她就会哭起来。
索陵你以为你的母亲不喜欢你的剧本,就激动起来之类的。你放心吧,你母亲是很疼你的。
特烈普列夫 (摘掉一朵花上的花瓣)爱——不爱,爱——不爱,爱——不爱。(笑)你要明白,我母亲并不爱我。可不是!她要生活,要恋爱,要穿浅颜色的短上衣,可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于是我经常弄得她想起她再也不年轻了。我不在,她才三十二岁,我一在场,她就四十三岁了,因此她恨我。她还知道我不赏识戏剧。她却喜爱戏剧,她觉得她在为人类服务,为神圣的艺术服务,可是照我看来,现代的戏剧是陈规旧套,是偏见。每逢剧幕揭开,在晚上的灯光下,在一个三面墙的房间里,那些献身于神圣艺术的大才子表演人们怎样吃,怎样喝,怎样恋爱,怎样穿上衣的时候,每逢他们极力从庸俗的画面和词句当中引出一种教训,一种渺小的、容易理解的、在家庭生活中有用的教训的时候,每逢人家给我看的无非是用千变万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老一套,老一套,老一套的时候,我总是逃之夭夭,就像莫泊桑的头脑被艾菲尔塔[4]的庸俗压得不好受,他就逃跑了似的。
索陵没有戏剧是不行的。
特烈普列夫这需要新的形式。新形式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索性什么也不要。(看表)我爱我的母亲,我非常爱她,可是她过着杂乱无章的生活,老是跟这个小说家打得火热,她的名字经常在报纸上跳动,这都使得我厌倦。有的时候一种普通人都有的利己心使我对我的母亲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感到遗憾,我觉得她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倒会幸福些。舅舅,还能有比我的处境更绝望、更尴尬的吗:到她这儿来做客的往往都是名流、演员和作家,其中只有我一个人默默无闻,人家容忍我也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儿子罢了。我是个什么人?我有什么来头呢?我在大学里读到三年级就退学了,这个,照人们常说的那样,是“由于本编辑部不能负责的原因”[5]造成的,我既没有什么才能,又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在身份证上我不过是个基辅的小市民而已。要知道,我父亲就是基辅的小市民,虽然他也是有名的演员。所以,每逢在她的客厅里多承那些演员和作家注意到我,我总是觉得他们在用他们的眼光衡量我的渺小,我猜透他们的想法,由于感到丢脸而难过……
索陵顺便问一句,劳驾,你说说,这个小说家到底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摸不透。他老是不开口。
特烈普列夫他是个聪明而爽直的人,你知道,有点儿忧郁。人很体面。他还不会很快就满四十岁,可是他已经出名,志得意满了……讲到他的作品,那么……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写得可爱,有才气……可是……读过托尔斯泰或者左拉的作品以后就不想读特利果陵的作品了。
索陵我呢,孩子,倒喜欢文学家。从前我一心巴望两件事:想结婚和想做文学家,可是哪一件也没成功。是啊。就是做个小小的文学工作者也是愉快的。
特烈普列夫 (倾听)我听见脚步声了……(拥抱舅舅)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就连她的脚步声也好听……我幸福得发狂……(急忙走过去迎接尼娜·扎烈奇纳雅)仙女啊,我的梦……
尼娜 (激动)我没有来迟……当然,我没有来迟……
特烈普列夫 (吻她的手)没有,没有,没有……
尼娜要知道我整整一天提心吊胆,害怕得很!我生怕我父亲不让我来……不过他刚才跟后娘一块儿坐车出门了。天空发红,月亮正在升上来,我就赶马,不住地赶。(笑)可是我很高兴。(同索陵紧紧地握手)
索陵 (笑)这对小眼睛似乎哭过吧……嘻嘻!这不好啊!
尼娜这没什么……您看,我都喘不过气来了。过半个钟头我就走,我们得赶快才成。不行,不行,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别留我。我父亲不知道我在这儿。
特烈普列夫真的,现在也该开演了。那得去把大家叫来。
索陵我去一趟就是。马上就去。(向右边走去,唱歌)“两个掷弹兵到法国去……”(回过头来)有一回我也是这么唱歌,一个副检察官就对我说:“大人,您的嗓音有力……”后来,他想一想,又加了一句:“可是……难听。”(笑,下)
尼娜我的父亲和后娘不放我到这儿来。他们说这儿的生活放浪不羁……生怕我做女演员……我呢,向往着这儿的湖,就像海鸥一样。我心里老想着您。(环顾周围)
特烈普列夫只有我们两个人。
尼娜好像那边有人似的……
特烈普列夫没有人。(接吻)
尼娜这是什么树?
特烈普列夫榆树。
尼娜为什么它这么黑?
特烈普列夫天晚了,什么东西都变黑了。您别早走,我求求您。
尼娜那不行。
特烈普列夫那么要是我到您那儿去呢,尼娜?我会在花园里站一夜,瞧着您的窗户。
尼娜那不行,守夜的人会发现您。特烈左尔[6]跟您还不熟,会叫起来。
特烈普列夫我爱您。
尼娜嘘——
特烈普列夫 (听见脚步声)是谁?亚科甫,是您吗?
亚科甫 (在小舞台后面)是。
特烈普列夫按位子站好。是时候了。月亮升上来了吗?
亚科甫是。
特烈普列夫有酒精吗?有硫黄吗?红眼睛出场的时候,得有硫黄的味儿。(对尼娜)您去吧,那儿都准备好了。您激动吗?……
尼娜是啊,很激动。您的妈妈倒没什么,我不怕她,可是你们这儿还有特利果陵……在他面前表演我就害怕,而且害臊……他是个有名的作家……他年轻吗?
特烈普列夫年轻。
尼娜他的短篇小说多么美啊!
特烈普列夫 (冷淡)我不知道,我没读过。
尼娜您的剧本难演。其中没有活的人物。
特烈普列夫活的人物!不应当按生活的原来面目来描写生活,也不应当按生活应有的面目来描写它,而应当按生活在我们的梦想中所表现的那样描写它。
尼娜您的剧本里动作很少,光是台词。而且,依我看来,剧本里一定得有爱情……
〔两个人走到小舞台后面去。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和陀尔恩上。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天气潮湿起来。您回去穿上套鞋吧。
陀尔恩我嫌热。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您不爱惜身体。这是固执。您是大夫,明明知道潮湿的空气对您有害,可是您偏要惹得我痛苦;昨天整个傍晚您故意坐在凉台上不走……
陀尔恩 (低声唱)“不要说青春已经毁灭。”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您跟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谈得那么带劲……您都没注意到天冷。您得承认您喜欢她……
陀尔恩我五十五岁了。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废话,对男人来讲,这岁数不算老。您保养得好,还能得女人的欢心。
陀尔恩那么您要我怎么样呢?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你们见着女演员都恨不得叩头才好。你们都是这样!
陀尔恩 (低哼)“我又来到你的面前……”如果社会上的人都喜爱演员,比方说,对待他们跟对待商人有所不同,那么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理想主义嘛。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女人总是爱上您,扑过来搂住您的脖子。这也是理想主义吗?
陀尔恩 (耸肩膀)那又怎么样呢?女人对我的态度有许多好的地方。女人喜爱我,主要因为我是一个高明的医生。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前,您记得,我在全省是独一无二的、很不错的产科医生。再说,我素来是一个正直的人。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抓住他的手)我亲爱的!
陀尔恩小点声。有人来了。
〔阿尔卡津娜挽着索陵的胳膊上,另外还有特利果陵、沙木拉耶夫、美德威坚科、玛霞。
沙木拉耶夫一千八百七十三年,在波尔塔瓦的博览会上她表演得出神入化,简直叫人入迷!她演得精彩极了!还有,您可知道喜剧演员恰津,巴威尔·谢敏内奇,如今在哪儿吗?他演拉斯普留耶夫没人能比得上,我敢对您赌咒,极受尊崇的夫人,他比萨多甫斯基演得好。他如今在哪儿?
阿尔卡津娜您老是问那些太古时代的人。我怎么能知道呢!(坐下)
沙木拉耶夫 (叹气)巴希卡[7]·恰津啊!这样的演员现在是没有了。舞台衰落了,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从前有强大的橡树,如今我们只看得见树桩子了。
陀尔恩光辉灿烂的才子如今少了,这是实情,不过一般演员的水平比从前高多了。
沙木拉耶夫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不过,这是个口味问题。De gustibus aut bene, aut nihil.[8]
〔特烈普列夫从小舞台后面走出来。
阿尔卡津娜 (对她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开演啊?
特烈普列夫过一忽儿就开演。我请您忍耐一下。
阿尔卡津娜 (朗诵《哈姆雷特》的台词)“我的儿子!你让我的眼睛看清我的灵魂,我在那里看见了血迹模糊,这种致命的创伤断然无可救药。”
特烈普列夫 (《哈姆雷特》的台词)“你为什么顺从荒淫,在罪恶的深渊里寻找爱情?”
〔小舞台后面吹起号角。
诸位先生,开始了!请注意!
〔停顿。
我来开始。(敲一根小棒,大声朗诵)啊,你们,夜间在这湖上飘荡的可敬的古老阴影,请送我们进入睡乡,让我们梦见二十万年以后的风光!
索陵二十万年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特烈普列夫那就给我们表演这个一无所有吧。
阿尔卡津娜演吧。我们睡着了。
〔幕升起;湖景展现;月亮悬在地平线上,映在湖水里;尼娜·扎烈奇纳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穿一身白衣服。
尼娜人们、狮子、苍鹰,以及山鹑、带犄角的鹿、鹅、蜘蛛、栖身水中而默不作声的鱼类、海星,乃至凡是肉眼看不见的活物,一句话,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完成了可悲的循环,烟消云散……地球上已经有千秋万代不见一个活着的生灵,这个可怜的月亮白白地点起它的明灯……草场上再也没有一只仙鹤醒过来发出长鸣,椴树林中也听不见五月金龟子的声音。阴冷啊,阴冷,阴冷。空虚啊,空虚,空虚。可怕呀,可怕,可怕。
〔停顿。
活着的生物的躯体化为灰尘,永恒的物质把他们变成石块,变成清水,变成浮云,他们所有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我……我就是世界的总灵魂。亚历山大大帝、恺撒、莎士比亚、拿破仑,乃至最后一个水蛭,他们的灵魂统统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身上既有人类的意识,又有动物的本能,世间万物我统统记住,统统记住,在我的身上我重新经历每个生物的一生。
〔磷火出现。
阿尔卡津娜 (轻声)这有点颓废派的味道。
特烈普列夫 (恳求而带有责备意味)妈妈!
尼娜我孤零零。每一百年我才张口说一次话,我的声音在这种空虚中显得冷清,没有谁来听……你们,这些苍白的火光,也不闻不问……深夜,腐烂的沼泽生出你们,你们就飘荡到天明,然而没有思想,没有意志,没有生命的颤动。魔鬼,永恒的物质之父,生怕你们迸发出生命,就在每一瞬间让你们身上的原子,如同石块和清水的原子,产生更动,于是你们就变个不停。在宇宙中只有精神不变而常存。
〔停顿。
我好比一个俘虏,被抛弃在一口空荡荡的深井当中,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变化在等着我。只有一件事没有瞒过我!在我同魔鬼,这个物质力量的原则进行的顽强、残酷的斗争中,我注定要得胜,这以后物质和精神就在美妙的和谐中合而为一,宇宙意志的王国就会降临。然而只有循序渐进,经过长而又长的千年万载,一直到月亮、明亮的天狼星、地球统统化为灰烬,那个王国才会产生……而在那以前充满恐怖,恐怖……
〔停顿;两个红点在湖的背景上出现。
看啊,我那强大的敌人,魔鬼,一步步走近。我看见他那可怕的鲜红的眼睛……
阿尔卡津娜有一股硫黄的味道。这是应该有的吗?
特烈普列夫是的。
阿尔卡津娜 (笑)哦,这是舞台效果呀。
特烈普列夫妈妈!
尼娜他寂寞无聊,因为没有人……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对陀尔恩)您脱掉了帽子。您戴上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阿尔卡津娜这是大夫对魔鬼,永恒的物质之父,脱帽致敬呢。
特烈普列夫 (冒火,大声)这个戏别演了!够了!落幕!
阿尔卡津娜你干什么生气?
特烈普列夫够了!落幕!把幕放下来!(顿脚)落幕呀!
〔幕放下来。
我不对!我忘了,只有少数的特等人物才能写剧本,才能在台上演戏。我侵犯了禁区!我……我……(想再说几句,可是挥了挥手,从左边下)
阿尔卡津娜他怎么啦?
索陵伊莉娜,亲爱的,照这样对待年轻人的自尊心是不行的。
阿尔卡津娜可是我对他说什么了?
索陵你的话伤了他。
阿尔卡津娜 他自己事先说过这是闹着玩的,我就把他的剧本当作闹着玩了。
索陵不过话说回来……
阿尔卡津娜现在才弄清楚,原来他写了一个伟大的作品!你们瞧!这样看来,他布置这次演出,拿硫黄熏人,不是闹着玩,而是为了示威……他打算教导我们应该怎样写作,必须怎样表演。这也未免太无聊了。他对我经常这么突然袭击,说挖苦话,不管怎么样,这是任何人都会厌烦的!这孩子又任性又逞强。
索陵他原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阿尔卡津娜是吗?可是,你瞧,他并不是选一个普通的剧本,而是硬叫我们听这种颓废派的昏话。要是闹着玩,那么昏话我倒也乐意听,可是这是以新形式自居,以艺术的新纪元自居。不过依我看来,这不是什么新形式,纯粹是脾气坏。
特利果陵每个人都按他的心意,按他的能力来写作。
阿尔卡津娜他自管按他的心意,按他的能力去写作,只是叫他不要来招惹我。
陀尔恩尤皮特[9],你生气了……
阿尔卡津娜我不是尤皮特,是女人。(点上一支烟)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心烦罢了,因为一个年轻人这么无聊地消磨时间。我并不是有意伤他的心。
美德威坚科谁也没有根据把精神和物质拆开,因为说不定精神本身就是物质的原子的总和。(活跃,对特利果陵)喏,您要知道,应当描写一下我们这班教员在怎样生活,然后拿到舞台上演一演。这生活是艰苦而又艰苦啊!
阿尔卡津娜这是实在的,不过我们别再谈戏剧,别再谈原子了。这个傍晚可真美!诸位先生,你们听见有人在唱歌吗?(倾听)多么好听啊!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是在湖的对岸。
阿尔卡津娜 (对特利果陵)您坐到我身边来。十年或十五年以前,这儿湖边上,几乎每天晚上都可以不断地听到音乐和歌声。这儿湖边上有六个地主庄园。我至今记得那些欢笑、喧闹、枪声、种种的风流事,风流事……当时这六个庄园的Jeune Premier[10]和偶像,我来介绍一下,喏(向陀尔恩那边点一下头),就是叶甫根尼·谢尔盖伊奇大夫。就连现在他也迷人,不过那时候他简直是所向披靡呢。不过,我的良心开始折磨我了。我何苦伤我那可怜的孩子的心呢?我心里不踏实。(大声)科斯佳[11]!儿子!科斯佳!
玛霞我去找他。
阿尔卡津娜劳驾,亲爱的。
玛霞 (往左边走)喂!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喂!(下)
尼娜 (从小舞台后面出来)显然,这个戏不会接着演了,我可以出来了。你们好!(同阿尔卡津娜和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互吻)
索陵好哇!好哇!
阿尔卡津娜好哇!好哇!我们大饱眼福。有这样的相貌,有这样的好嗓子,守在乡下是不行的,有罪的。您一定有才能。您听见了吗?您务必要到舞台上去!
尼娜啊,这正是我的梦想!(叹息)可是这梦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阿尔卡津娜谁知道呢?容我给您介绍一下:他是特利果陵,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
尼娜啊,我高兴得很……(发窘)我常看您的作品……
阿尔卡津娜 (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您别发窘,亲爱的。他是个名人,不过他的心灵是朴实的。您看,他自己也发窘了。
陀尔恩我看,现在可以把幕布拉起来了,照这样子未免可怕。
沙木拉耶夫 (大声)亚科甫,把幕布拉上来,伙计!
〔幕布上升。
尼娜 (对特利果陵)这是一个古怪的戏,不是吗?
特利果陵我一点也没看懂。不过,我倒喜欢看。您演得逼真。景色也美。
〔停顿。
这个湖里多半有很多鱼。
尼娜对了。
特利果陵我喜欢钓鱼。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傍晚坐在湖岸上、眼睛瞧着浮子更大的快活事了。
尼娜不过,我认为,对于体验过创作的欢乐的人来说,别的欢乐就不存在了。
阿尔卡津娜 (笑)您别这么说。人家一对他说好话,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沙木拉耶夫我记得,有一次在莫斯科的歌剧院里,著名的西尔瓦唱低音C调。这时候,我们教堂唱诗班的男低音歌手恰巧坐在楼座[12]上,突然间,您可以想象我们是多么惊讶,我们听见楼座上发出喊叫声:“好哇,西尔瓦……”那音调整整低八度……喏,像这样(用很低的男低音):“好哇,西尔瓦……”整个剧院一下子都愣住了。
〔停顿。
陀尔恩沉默的天使飞过来了。
尼娜我也该走了。再见。
阿尔卡津娜上哪儿去?这么早上哪儿去?我们可不放您走。
尼娜爸爸在等我。
阿尔卡津娜他这个人啊,真是的……
〔互吻。
哎,有什么办法呢。我舍不得放您走,真舍不得。
尼娜要是您知道我多么不愿意走就好了!
阿尔卡津娜应该有个人送送您才是,我的小宝贝。
尼娜 (惊恐)啊,别,别!
索陵 (对她,恳求)您别走!
尼娜我办不到,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索陵您待上一个钟头之类的。是啊,这有什么关系呢,说真的……
尼娜 (想一想,含泪)不行!(握手,急急下)
阿尔卡津娜实际上,她是个不幸的姑娘。据说,她去世的母亲立下遗嘱,把她的一大笔财产全部留给她的丈夫了,现在这个姑娘一点财产也没有,因为她的父亲已经立下遗嘱,将来把全部家产都传给第二个妻子。这真可气。
陀尔恩是的,她的爸爸是个十足的畜生,应当十分公平地说他这么一句。
索陵 (搓他的发冷的手)我们也走吧,诸位先生,天气潮湿起来了。我的两条腿酸痛。
阿尔卡津娜你那两条腿像木头似的,都快走不动路了。好,我们走吧,倒霉的老头子。(挽着他的胳膊)
沙木拉耶夫 (让他的妻子挽他的胳膊)怎么样,太太?
索陵我听见狗又在汪汪地叫。(对沙木拉耶夫)请您费心,伊里亚·阿法纳西耶维奇,叫人把那条狗的链子解开吧。
沙木拉耶夫那可不行,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怕有贼钻进谷仓里去。我把黍子存在那儿。(对他身旁走着的美德威坚科)是啊,整整低八度:“好哇,西尔瓦!”要知道他不是歌唱家,只是个普通的教堂歌手罢了。
美德威坚科教堂歌手挣多少薪水?
〔众人下,只有陀尔恩没走。
陀尔恩 (独白)我不知道,或许我什么也不懂,再不然就是昏了头也未可知,总之,这个戏我倒是喜欢的。这个戏里有点什么东西。当那个姑娘讲到孤独,和后来魔鬼的两只红眼睛出现的时候,我都激动得两只手发抖。这个戏清新而纯朴……喏,好像他来了。我一心想对他多说几句愉快的话。
特烈普列夫 (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陀尔恩我在这儿。
特烈普列夫玛宪卡[13]满花园找我。真是个讨厌的姑娘。
陀尔恩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我非常喜欢您的剧本。它有点古怪,而且剧本的结尾我没听见,可是我的印象仍然是强烈的。您是个有才能的人,您应当继续干下去才对。
〔特烈普列夫紧紧地握他的手,使劲拥抱他。
哎,您这个人多么神经质。眼眶里都有泪花了……我想说什么来着?您从抽象的思想领域里取得题材。这是应该的,因为艺术作品必须表达一种伟大的思想。只有严肃的东西才是美的。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啊!
特烈普列夫那么您是说我应该继续干下去?
陀尔恩对了……不过您得只描写重大的和永恒的东西。您知道,我活了一辈子,有过多种多样的经历,过得津津有味,心里满意,不过,要是我有机会经历到艺术家在创作期间经历到的那种精神的昂扬,那我就会藐视我的物质的外壳以及这个外壳所固有的一切东西,飞到高空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地球。
特烈普列夫对不起,扎烈奇纳雅在哪儿?
陀尔恩还有一点。作品里必须有清楚明白的思想。您得知道您是为了什么而写作,否则,要是您没有明确的目的而沿着这条美丽如画的道路走下去,您就会迷失方向,您的才能就会把您毁灭。
特烈普列夫 (焦急)扎烈奇纳雅在哪儿?
陀尔恩她回家去了。
特烈普列夫 (绝望)那我可怎么办?我想见到她……我非见她不可……我要去……
〔玛霞上。
陀尔恩 (对特烈普列夫)您定下心来吧,我的朋友。
特烈普列夫可是我仍旧得去。我一定要去。
玛霞您到正房去吧,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您的妈妈在等您。她心里不安。
特烈普列夫您告诉她说我走了。我要求你们大家:别管我!别管我!不要跟在我的背后!
陀尔恩得了,得了,得了,亲爱的……这样不行……不好啊!
特烈普列夫 (含泪)再见,大夫。谢谢您……(下)
陀尔恩 (叹息)青春啊,青春!
玛霞人没有别的话可说,才说:青春啊,青春……(闻鼻烟)
陀尔恩 (拿过她的鼻烟壶来,丢到灌木丛里去)这太不像样子!
〔停顿。
正房里似乎在弹钢琴。应当到那儿去。
玛霞您等一等。
陀尔恩干什么?
玛霞我想再跟您谈一次。我想说话……(激动)我不爱我的父亲……可是我的心向着您。不知什么缘故我的整个灵魂感觉到您跟我亲……那么您帮帮我。您帮帮我吧,要不然,我就会做出蠢事,我就会拿我的生命开玩笑,毁掉它……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陀尔恩什么事呢?帮什么忙?
玛霞我痛苦。谁也不知道我的痛苦,谁也不知道!(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低声)我爱康斯坦丁!
陀尔恩人人都这么神经质!人人都这么神经质!而且恋爱也真多……啊,这个迷人的湖!(温柔地)可是我能出什么力呢,我的孩子?出什么力呢?出什么力呢?
第一幕完
注释
[1]此处及本书下文中的“里”均指俄里,1俄里等于1.06公里。
[2]当时意大利的著名女演员。
[3]《茶花女》,法国剧作家小仲马著的悲剧。
[4]巴黎的名胜,一座高铁塔。
[5]当时报刊上编者按语中的一句套话。
[6]狗的名字。
[7]巴威尔的爱称。
[8]拉丁语:关于口味,或者说好,或者什么也不说。这是把下述两句拉丁成语混淆在一起:“关于口味是无法争论的”和“评价死人,或者说好,或者什么也不说”。
[9]古罗马最高的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10]法语:第一情人(戏剧的角色)。
[11]科斯佳是康斯坦丁的爱称。
[12]剧院里最高最便宜的座位。
[13]玛宪卡、玛霞都是玛丽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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