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卡津娜 (对玛霞)我们俩站起来。
〔两个人站起来。
我们站在一块儿。您二十二岁,我的年纪差不多大一倍。叶甫根尼·谢尔盖伊奇,我们两个人谁显得年轻?
陀尔恩当然是您。
阿尔卡津娜瞧……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我工作,我感受,我经常忙碌,可是您老是守在一个地方不动,您没有生活……而且我有一个原则:不去预想将来。我从来不想老年,也不想死亡。要发生的事总是躲不过的。
玛霞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老早就生到人世间来了;我是在拖着生活走,好比拖着一个长得没有尽头的衣服后襟一样……我常常感到连一点点生活下去的兴致也没有。(坐下)当然,这都是废话。应当振作起来,丢开这些念头。
陀尔恩 (低唱)“您告诉她吧,我的花朵呀……”
阿尔卡津娜再说,我一丝不苟,像个英国人。我,亲爱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管束住,而且总是Comme il faut[1]穿戴整齐,梳好头。我有没有让自己穿着短上衣或者不梳头而走出房外,哪怕是到花园里去?从来也没有过。我所以能青春常在,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像有些女人那样邋遢过,放纵过自己……(挺胸叉腰,在槌球场上走来走去)您瞧,我活像一只小鸡子。我甚至能扮演十五岁的少女呢。
陀尔恩喏,我还是要接着念下去。(拿起书来)我们刚才念到粮食店老板和耗子……
阿尔卡津娜正是耗子。您念吧。(坐下)不过,您拿给我。我来念。该轮到我了。(拿过书来,用眼睛找)耗子……哦,在这儿……(朗诵)“不消说,宠爱那些长篇小说作家,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来,这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其危险无异于粮食店老板在自己的谷仓里养耗子。可是人们又喜欢那些作家。于是,每逢一个女人选中一个她打算俘虏过来的作家,她就借助于赞美、殷勤、讨好来围攻他……”嗯,也许在法国人那儿是这样,在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这种情况,没有什么章法。在我们这儿,女人俘虏一个作家之前,照例她自己先就满心爱上他了,您放心吧。远的不说,就拿我和特利果陵做例子……
〔索陵拄着手杖走来,尼娜在他的身旁,美德威坚科推着一辆空的轮椅跟在他们身后。
索陵 (用爱抚儿童的腔调)是吗?我们碰到喜事了吗?今天我们总算能快活了吧?(对他的妹妹)我们有喜事了!我们的爸爸和后娘到特维尔去了,现在我们可以有整整三天的自由了。
尼娜 (挨着阿尔卡津娜坐下,拥抱她)我幸福啊!现在我属于您了。
索陵 (在他的轮椅上坐下)她今天真漂亮啊。
阿尔卡津娜她打扮得好看,招人喜欢……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吻尼娜)不过也别太夸奖她,要不然,反而会不吉利的。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在哪儿?
尼娜他在浴棚那边钓鱼。
阿尔卡津娜他怎么不腻烦的!(打算继续朗诵)
尼娜您这是什么书?
阿尔卡津娜莫泊桑的小说,《在水上》,亲爱的。(默读几行)哦,底下的没什么趣味,也不真实。(合上书)我心里不踏实。你们说,我的儿子怎么啦?为什么他那么烦闷,那么严厉?他成天价在湖那边转悠,我几乎完全见不着他了。
玛霞他心绪不好。(对尼娜,胆怯地)我求求您,朗诵他的剧本吧!
尼娜 (耸肩膀)您想听吗?这可没趣味极了!
玛霞 (抑制自己的兴奋)他自己朗诵一个作品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发亮,脸色变得苍白。他的声调美,而又凄凉,他的风度就像一个诗人。
〔索陵发出鼾声。
陀尔恩晚安!
阿尔卡津娜彼得鲁沙[2]!
索陵啊?
阿尔卡津娜你睡着啦?
索陵一点也没有。
〔停顿。
阿尔卡津娜你没有找大夫看病,这可不好,哥哥。
索陵我倒愿意看病,可是,喏,大夫不肯看呀。
陀尔恩六十岁还看病!
索陵六十岁也还是想活着嘛。
陀尔恩 (厌烦)哎!也行,您就吃点缬草酊[3]吧!
阿尔卡津娜我觉得,他最好是到温泉疗养地去。
陀尔恩是啊,可以去。不去也可以。
阿尔卡津娜这话叫人怎么懂呢。
陀尔恩根本就没什么不好懂的。事情很清楚嘛。
〔停顿。
美德威坚科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应当戒烟才对。
索陵废话。
陀尔恩不,不是废话。酒和烟使得人丧失个性。您吸过一支雪茄烟或者喝过一杯白酒以后,就不再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而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加上另外一个什么人了;您的“我”就在您的身上渐渐模糊,您对待自己就像对待一个第三者,变成“他”了。
索陵 (笑)您当然可以说这种话。您快快活活过了一辈子,可是我呢?我在司法部干了二十八年,然而我还没有生活过,干脆什么也没经历过,那么,自然而然,我很想生活。您有吃有喝,不在乎了,所以才有谈哲学的兴致,我呢,还想生活,所以吃饭的时候才喝白葡萄酒,吸雪茄烟,就是如此。无非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陀尔恩应当严肃地对待生活,到了六十岁的年纪还要看病,懊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尽情享乐,这,说句不怕您见怪的话,简直是轻浮。
玛霞 (站起来)大概该吃早饭了。(用懒散无力的步子走去)我的腿都坐麻了……(下)
陀尔恩她趁还没有开饭,先去喝上两小杯酒。
索陵这个可怜的人没有个人幸福嘛。
陀尔恩胡说,阁下。
索陵您讲起道理来就像是一个心满意足的人。
阿尔卡津娜哎,还有什么能够比乡下这种可爱的沉闷更沉闷的!炎热,寂静,谁也不干什么事,人人讲哲学……朋友们,跟你们在一块儿倒是挺好,听你们谈话也愉快,不过……坐在旅馆房间里背诵台词,比这不知好多少!
尼娜 (热烈)说得好!我了解您。
索陵当然,城里好得多。你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听差不准任何人不经通报就闯进来,还有电话……街上有出租马车之类的……
陀尔恩 (轻声唱)“您告诉她吧,我的花朵呀……”
〔沙木拉耶夫上,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跟在他身后。
沙木拉耶夫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你们好!(吻阿尔卡津娜的手,然后又吻尼娜的手)看见你们贵体安泰,非常高兴。(对阿尔卡津娜)我的妻子说,您准备今天跟她一块儿乘车到城里去。这是真的吗?
阿尔卡津娜对了,我们准备进城去。
沙木拉耶夫哦……这好极了,可是你们坐什么车去呢,极受尊敬的夫人?今天我们这儿正在运黑麦,所有的工人都忙着。请问,拿什么马去拉车呢?
阿尔卡津娜拿什么马?我怎么知道拿什么马!
索陵我们有拉车的马。
沙木拉耶夫 (激动)拉车的马?可是我上哪儿去找马轭呢?我上哪儿去找马轭呢?这真怪了!不可思议!极受尊敬的夫人!对不起,我崇拜您的才能,为您牺牲十年的寿命也在所不惜,可是马我不能给您!
阿尔卡津娜可要是我非去不可呢?这真是怪事!
沙木拉耶夫极受尊敬的夫人!您不懂农活是怎么回事!
阿尔卡津娜 (冒火)这是老一套!既是这样,我今天就动身到莫斯科去。请您吩咐人到村子里去雇几匹马来,要不然我索性走到火车站去!
沙木拉耶夫 (冒火)既是这样,我辞职就是!你们另找管家吧!(下)
阿尔卡津娜每年夏天都是这样,每年夏天我都是在这儿受气!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从左边下,浴场可能就在那边;过一忽儿可以看见她走进正房;身后跟着特利果陵,手里拿着钓竿和桶子)
索陵 (冒火)这是耍无赖!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这种事我讨厌透了。马上把所有的马都牵到这儿来!
尼娜 (对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居然拒绝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这样一个著名的女演员!她的一切愿望,哪怕是任性吧,岂不比你们的农活重要?简直叫人没法相信!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绝望)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索陵 (对尼娜)我们到我妹妹那儿去吧……我们去求求她,要她别走。不是吗?(瞧着沙木拉耶夫刚才下场的那个方向)这个叫人不能忍受的家伙!暴君!
尼娜 (不让他站起来)您坐着,您坐着……我们把您送去……(她和美德威坚科推轮椅)哎,这多么可怕呀!……
索陵是啊,是啊,这真可怕……可是他不会走的,我马上找他谈一谈就行了。
〔他们下;只剩下陀尔恩和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陀尔恩大家都烦闷无聊。实际上,应当把您的丈夫从这儿撵出去才是,可是到临了,还是这个老婆子似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和他的妹妹反向他赔罪。您就等着瞧吧!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他把拉车的马也送到田地里去了。天天都有这样的争吵。要是您知道这使我多么激动就好了!我都要生病了;您瞧,我在发抖……我受不了他的粗暴。(恳求)叶甫根尼,宝贵的,亲爱的,把我接到你那儿去吧……我们的岁月在过去,我们已经不年轻了,至少让我们在晚年不躲躲藏藏,不做假吧……
〔停顿。
陀尔恩我五十五岁了,要改变我的生活已经太迟了。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知道,您拒绝我是因为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些您亲近的女人。把这些女人都弄到您那儿去是办不到的。我明白。请您原谅我直说,我惹得您讨厌了。
〔尼娜在正房旁边出现;她在摘花。
陀尔恩不,一点也没有。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我因嫉妒而痛苦。当然,您是大夫,您不能避免跟女人接触。我明白……
陀尔恩 (对走过来的尼娜)那边怎么样?
尼娜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在哭,彼得·尼古拉耶维奇的哮喘病发作了。
陀尔恩 (站起来)这得去给他们两个人吃点缬草酊才好……
尼娜 (给他花)送给您!
陀尔恩Merci bien.[4](向正房走去)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同他并排走去)多么可爱的花啊!(在正房附近,压低声音)把花给我!给我那些花!(接过花来,撕碎,丢在一边;两个人走进正房)
尼娜 (独白)一个大名鼎鼎的女演员痛哭,而且是为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哭,叫人看着多么奇怪!还有,一个很有名望的作家,为社会上的人所爱戴,所有的报纸都发表文章讲到他,他的照片公开出卖,他的作品翻译成许多外国文字,可是他成天价钓鱼,钓到两条雅罗鱼就欢天喜地,难道这不奇怪吗?我本来以为有名的人是骄傲的,不能接近的,以为他们藐视一般人,而且仿佛用他们的荣誉,用他们的名望的光彩来对一般人进行报复,因为一般人总是把有财有势看得高于一切。可是,你瞧,他们哭啦,钓鱼啦,打牌啦,笑啦,生气啦,跟大家一样……
特烈普列夫 (上,没戴帽子,拿着一支枪和一只被打死的海鸥)您一个人在这儿吗?
尼娜一个人。
〔特烈普列夫把海鸥放在她的脚边。
这是什么意思?
特烈普列夫我真卑鄙,今天打死了这只海鸥。我把它放在您的脚边。
尼娜您怎么啦?(拾起海鸥,看它)
特烈普列夫 (沉吟片刻)不久我也会像这样打死我自己的。
尼娜您变了,我认不得您了。
特烈普列夫是啊,就从我认不得您以后。您对我的态度变了,您的目光冷淡,我在场反而使得您拘束了。
尼娜最近您变得爱生气,总是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象征性的话。就拿这只海鸥来说,恐怕也是象征,可是,对不起,我不懂……(把海鸥放在长凳上)我太单纯,弄不懂您的意思。
特烈普列夫这是从那天傍晚,我的剧本愚蠢地演砸了的时候开始的。女人总是不原谅失败的。我把整个剧本都烧掉了,连一块小纸片也不剩。要是您知道我多么不幸就好了!您的冷淡是可怕的,叫人没法相信,就好像我睡醒一觉,忽然看见这个湖干了,或者水渗进地里去了似的。您刚才说您太单纯,不了解我的意思。唉,这有什么要了解的啊?!这个剧本不招人喜欢,您藐视我的灵感,已经把我看得平庸而渺小,跟许多别人一样了……(顿脚)这我了解得多么清楚,多么清楚啊!我的脑子里仿佛有根钉子,叫它跟我的自尊心一齐遭到诅咒才好,我的自尊心在吸我的血,像毒蛇那么吸着……(看见特利果陵走来,一边读着一本小册子)喏,真正的才子来了;他像哈姆雷特那样走着,也拿着一本书。(模仿《哈姆雷特》中的台词)“空话呀,空话,空话……”太阳还没有照到您这儿来,您已经在微笑,您的目光已经融化在它的光芒之中了。我不打搅你们了。(急速下)
特利果陵 (在小册子上记着什么)吸鼻烟,喝白酒……老穿黑衣服。一个教师爱她……
尼娜您好,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
特利果陵您好。刚才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看样子我们今天就要动身。我们以后来必会再见面了。真是遗憾。我不是常常有机会遇到年轻的姑娘,年轻而又招人喜欢的姑娘,我已经忘记人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不能清楚地设想了,所以在我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里,年轻的姑娘照例是假的。我只求能够处在您的地位,哪怕只有一个钟头也好,那就可以让我弄明白您在怎样想,大体上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尼娜我也希望能够处在您的地位。
特利果陵为什么?
尼娜为了弄明白有名望、有才能的作家有什么样的感受。名人都有什么感觉呢?您那么有名望,您有什么感觉呢?
特利果陵什么感觉呢?大概什么感觉也没有。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沉吟)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就是您夸大了我的名望,要么就是人对名望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
尼娜要是您在报上读到有关您的文章呢?
特利果陵 人家称赞我,我就愉快;人家骂我,那么事后总有一两天我觉得不痛快。
尼娜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我多么羡慕您啊,要是您知道就好了!人的命运大不相同。有的人勉强地过着他们那种乏味的、默默无闻的生活,彼此差不多,大家都不幸;可是另外有些人,比如您,一百万人当中只有您一个人,过到了一种有趣的、光明的、充满意义的生活……您是幸福的……
特利果陵我?(耸肩膀)嗯……您讲起名望,讲起幸福,讲起一种光明而有趣的生活,可是,对不起,这些好话对我来说无异于我从来也没有吃过的一种水果软糖。您很年轻,很善良。
尼娜您的生活是美好的!
特利果陵可是我的生活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呢?(看怀表)我一忽儿就得去写东西。对不起,我没工夫……(笑)您,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刺到我的痛处了;瞧,我都激动起来,有点生气了。不过,我们索性来谈一谈吧。我们就来谈一谈我的美好而光明的生活……那么,从哪儿谈起呢?(略为思索一下)有一种所谓的强制观念,也就是一个人,比方说,黑夜白日地老是想着月亮。这样的月亮我就有。我的脑子里就是黑夜白日地盘踞着一种纠缠不休的思想:我得写东西,我得写东西,我得写东西……一个中篇小说刚刚写完,不知什么缘故,马上就得写第二个,然后第三个,写完第三个又得写第四个……我不停地写,好像搭驿站马车不停地赶路一样,我不这样干就不行。那么我问您:这究竟有什么美好而光明的地方呢?啊,这是多么不合理的生活呀!喏,现在我跟您在一起,我激动,可是另一方面我随时都记得我那个没写完的中篇小说在等着我。喏,现在我看见这块云,形状像是一架钢琴。我就暗想:我应该在一篇小说里提一句,说天空飘着一块形状像钢琴的云。这儿有天芥菜的气味。我就赶紧记在心里:甜腻的香气,寡妇般的花朵,可以在关于夏天黄昏的描写里提一笔。我抓住我说的和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赶紧把所有这些句子和单字收进我的文学仓库里去:或许将来用得上!每逢我做完工作,就跑到剧院里去,或者去钓鱼,这时候总可以休息一下,忘掉一切了,可是,不行,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一颗沉甸甸的铁炮弹在转动:新的题材来了,我就情不自禁,扑到书桌上去,又得赶紧写,写。总之,老是这一套,老是这一套,我自己闹得自己不得安宁,我觉得我自己在吃掉自己的生命;为了造出蜜来送给天地之间的人吃,我就从我的最好的鲜花里采集花粉,甚至撕碎花朵,踩死花根。难道我不是疯子吗?难道我的亲人和朋友对待我像对待健康人一样吗?“您在写什么?您要送给我们一篇什么东西啊?”老是这种话,老是这种话,我觉得朋友们的关切、称道、赞叹全都是欺骗,他们像欺骗病人那样欺骗我,有的时候我就担心他们冷不防从我背后溜过来,一下子抓住我,把我当作波普利欣[5]那样送进疯人院去。在我开始工作的那些年,在我年纪轻轻的那些大好岁月,我的写作生活简直就是不断的受罪。一个小小的作家,特别是在不走运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别别扭扭,是个多余的人;他神经紧张而激动;他总是忍不住到那些同文学和艺术有关的人那里去周旋,而谁也不承认他,不注意他,他自己也不敢直率而大胆地正眼看人,活像一个瘾头很大而又没钱的赌徒。我没有见过我的读者,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在我的想象里,他们显得不友好、不信任。我怕这班人,我觉得他们可怕,我的新戏上演的时候,我每次都觉得那些黑头发的人不怀好意,黄头发的人漠不关心。啊,这多么可怕!这是多么受罪啊!
尼娜请您容许我说一句,难道灵感和创作过程本身就没有给过您一些崇高的、幸福的时光吗?
特利果陵是的。我写作的时候是愉快的。我读校样的时候也愉快,可是……作品一发表,我就受不了,看出我写得不对头,这是个错误,这篇东西根本就不应当写,我就气恼,心里不舒服了……(笑)人们读了这种作品就说:“是啊,挺可爱,有才气……挺可爱,可是比托尔斯泰差得远。”或者:“这是个精彩的作品,可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比它强。”一直到我钻进棺材的那一天,总是这么一种局面,光是挺可爱,有才气,挺可爱,有才气,别的什么也没有;等我死了,熟人们走过我的坟墓,就会说:“特利果陵躺在这儿。他是个好作家,可是写得不如屠格涅夫。”
尼娜对不起,我没法了解您的话。您纯粹是被您的成就惯坏了。
特利果陵什么成就?我从来也不喜欢我自己。我不爱我这个作家。最糟的是我总是迷迷糊糊,常常不明白我在写什么……喏,我爱这水,这树,这天空,我感觉到大自然,它在我的心里激发出热情,引起难忍难熬的写作愿望。可是要知道我不光是一个风景画家,我还是一个公民,我爱祖国,爱人民,我觉得如果我是一个作家,我就得谈人民,谈他们的苦难,谈他们的未来,谈科学,谈人权,等等,等等,我就样样都谈,急急忙忙,人们在四面八方紧催我,生我的气,我就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像是一只被猎狗追赶的狐狸;我看见生活和科学不住地前进又前进,而我总是落后又落后,像是一个误了火车的乡下人;到头来我才感觉到:我只会描写风景,在其他一切方面我都是虚伪的,而且虚伪透顶。
尼娜您工作得太多了,您没有时间和心情意识到自己的意义。您自管不满意您自己,可是对别人来说您是伟大而美妙的!假如我做了一个像您这样的作家,我就会把我的一生献给人们,不过我会领会到人们的幸福仅仅在于把自己提高到我的水平,这样,他们就会用战车载着我前进。
特利果陵嗬,战车也出来了……莫非我是阿伽门农[6]不成?
〔两个人微笑。
尼娜为了取得做一个作家或者演员的幸福,我宁愿忍受亲人的嫌弃、贫困、失望,我宁愿住在阁楼里,光吃黑面包,为不满意自己、感到自己不完善而痛苦,可是另一方面我要求名望……一种真正的显赫的名望……(用双手蒙住脸)我头都晕了……哎哟!
〔从正房传来阿尔卡津娜的声音:“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
特利果陵他们在叫我……大概是要收拾行李了。可是我不想走。(回头看湖)瞧,这儿多么美!……好得很!
尼娜您看见湖对岸的那所房子和花园吗?
特利果陵看见了。
尼娜那是我去世的母亲的庄园。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这个湖边度过,湖里的每一个小岛我都熟悉。
特利果陵你们这儿真好!(看见那只海鸥)这是什么?
尼娜一只海鸥。是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打死的。
特利果陵这是一只美丽的鸟。说真的,我不想走。您去劝劝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吧,叫她别走了。(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尼娜您写什么?
特利果陵没什么,记几句话……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题材……(收起小本子)一个不大的短篇小说的题材:一个像您这样的年轻姑娘从小住在湖边;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个湖,也像海鸥那样又幸福又自由。可是偶尔来了一个人,看见她,由于闲得没事做,就把她毁了,喏,就像这只海鸥一样。
〔停顿。
〔窗口出现阿尔卡津娜。
阿尔卡津娜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您在哪儿呀?
特利果陵马上就来!(走去,回头看尼娜;在窗前问阿尔卡津娜)什么事?
阿尔卡津娜我们不走了。
〔特利果陵走进正房。
尼娜 (走到台前,沉思片刻后)一场梦呀!
第二幕完
注释
[1]法语:照规矩。
[2]彼得的爱称。
[3]一种镇静剂。
[4]法语:多谢多谢。
[5]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中篇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
[6]希腊史诗《伊利昂纪》中的迈锡尼王,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联军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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