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点着一盏有罩子的灯。晦暗。可以听见树木飒飒地响,风在烟囱里怒号。守夜人在打更。
〔美德威坚科和玛霞上。
玛霞 (呼喊)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四顾)一个人也没有。老头子随时在问科斯佳在哪儿,科斯佳在哪儿……缺了他,他就没法过……
美德威坚科他怕孤单。(倾听)多么可怕的天气!这一连两昼夜了。
玛霞 (把灯捻亮)湖里起浪了。很大的浪头。
美德威坚科花园里好黑。应当叫人把花园里的戏台拆掉。它光秃秃地立在那儿,难看极了,像个骨头架子,幕布给风吹得哗哗地响。昨天傍晚我走过那儿,觉得台上好像有人在哭。
玛霞得了吧……
〔停顿。
美德威坚科我们回家去吧,玛霞!
玛霞 (否定地摇头)我要在这儿过夜。
美德威坚科 (恳求)我们走吧,玛霞!我们的娃娃多半挨饿了。
玛霞胡说。玛特辽娜会喂他的。
〔停顿。
美德威坚科可怜啊。妈妈不在已经三个晚上了。
玛霞你这个人真乏味。以前你至少总还谈谈哲学,现在呢,老是娃娃啦,家啦,娃娃啦,家啦,别的就什么也听不见你说了。
美德威坚科我们走吧,玛霞!
玛霞你自己走吧。
美德威坚科你的父亲不给我马。
玛霞你求他,他会给的。
葜德威坚科 好吧,我去求他。那么你明天回来吗?
玛霞 (闻鼻烟)嗯,明天。真磨人……
〔特烈普列夫和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上;特烈普列夫拿来枕头和被子,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拿来床单和枕套;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然后特烈普列夫走到他的写字台旁边,坐下。
这是干什么,妈妈?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要求在科斯佳这儿给他安个铺。
玛霞我来……(铺被褥)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叹气)老人如同孩子一样……(走到写字台那儿,胳膊肘支在写字台上,看手稿)
〔停顿。
美德威坚科那我走了。再见,玛霞。(吻他妻子的手)再见,妈妈。(打算吻他岳母的手)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厌烦)行了!走你的吧。
美德威坚科再见,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
〔特烈普列夫沉默地对他伸出手;美德威坚科下。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看着手稿)谁也没有想到,谁也没有料到,您,科斯佳,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可是现在,谢天谢地,杂志社都给您寄钱来了。(用手抚摩他的头发)您也漂亮起来了……亲爱的科斯佳,好人,您对我的玛宪卡亲热一点吧!……
玛霞 (铺床)您别打扰他,妈妈。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对特烈普列夫)她是个好女人。
〔停顿。
女人什么也不需要,科斯佳,只要亲热地看她一眼就成了。我是凭亲身经验知道的。
〔特烈普列夫从桌子边站起来,沉默地走出去。
玛霞瞧你惹他生气了。何必跟他啰唆呢!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可怜你,玛宪卡。
玛霞根本没必要!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为你心痛极了。要知道我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明白。
玛霞这都是蠢事。没有希望的爱情是只有在小说里才有的。这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不要放纵自己,不老是等待什么,不在大海边上等好天气[1]……既然心里生出了爱情,那就得把它赶出去。喏,人家答应把我的丈夫调到别的县去。等到一搬走,我就会忘掉一切……从心里连根挖掉。
〔隔着两个房间响起忧郁的华尔兹舞曲的乐声。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科斯佳在弹琴。看来他很苦恼。
玛霞 (不出声地跳了两三圈华尔兹舞)要紧的是,妈妈,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把我的谢敏调走就成了,到那时候,您相信吧,我不出一个月就会忘掉。这都是小事。
〔左边的房门开了,陀尔恩和美德威坚科推着索陵的轮椅上。
美德威坚科现在我家里有六个人。而面粉要七十戈比一普特了。
陀尔恩看您去急得转磨吧。
美德威坚科您当然可以笑话人。您有的是钱。
陀尔恩钱?我的朋友,我行医三十年,心神不宁,没日没夜地忙,总共也就积攒了两千,而且就连这笔钱不久以前我也在国外花光了。我一个钱也没有。
玛霞 (对她的丈夫)你没走吗?
美德威坚科 (负疚地)可不是!人家不给马嘛!
玛霞 (极其烦恼,低声)叫我的眼睛别瞧见你才好!
〔轮椅停在房间的左半边;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玛霞、陀尔恩在旁边坐下;美德威坚科忧伤地走到一边去。
陀尔恩嘿,你们这儿的变动好大!客厅改成书房了。
玛霞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在这儿工作方便些。他高兴的时候可以到花园里去思考一下。
〔守夜人打更。
索陵我的妹妹在哪儿?
陀尔恩她到火车站去接特利果陵了。马上就回来。
索陵既然您认为有必要写信把我的妹妹叫到这儿来,那么可见我病重了。(沉默片刻)这可是怪事,我病重了,可是又不给我药吃。
陀尔恩您要吃什么药呢?缬草酊吗?苏打吗?奎宁吗?
索陵得,又要讲开哲学了。哎,活受罪啊!(向长沙发那边点一下头)这是给我铺的床吗?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您铺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索陵谢谢您。
陀尔恩 (低声唱)“月亮在夜晚的天空飘游……”
索陵喏,我倒想提供科斯佳一个中篇小说的题材。这篇小说得起这样的一个名字:《一个想望的人》。《L'homme qui a voulu》。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想做文学家,可是没有做成,想谈吐风雅,可是讲得糟透了,(模仿自己的话)“就是如此,诸如此类,那个,不那个……”临到要归纳一件什么事,总是结结巴巴,甚至急出一身大汗;我也想过结婚,可是没结成;我想老住在城里,可是你瞧,偏在乡下结束我的生活,就是如此。
陀尔恩您想做四品文官,果然就做成了。
索陵 (笑)我倒没有想过这个。这是自然而然落到我头上来的。
陀尔恩到六十二岁还表示对生活不满,那么,您得同意,这是心胸不开阔。
索陵这个人可真固执。您要明白,人总是想活着嘛!
陀尔恩这话欠考虑。按照自然规律,一切生命都得有个结束。
索陵您讲起道理来就像是一个心满意足的人。您心满意足了,所以才对生活冷淡,什么都不在乎。不过您对死也是害怕的。
陀尔恩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动物性的恐惧……必须把它克服。只有相信永生和害怕自己罪恶的人才会有意识地怕死。您呢,第一,不信永生,第二,您有什么罪恶呢?您在司法部干了二十五年,如此而已。
索陵 (笑)二十八年……
〔特烈普列夫上,在索陵的脚旁边一张矮凳上坐下。玛霞的眼睛始终盯住他不放。
陀尔恩我们妨碍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工作了。
特烈普列夫不,没关系。
〔停顿。
美德威坚科请您容我问一句,大夫,国外哪个城您最喜欢?
陀尔恩热那亚[2]。
特烈普列夫为什么是热那亚呢?
陀尔恩那儿街上的人群好极了。傍晚你走出旅馆,满街都是人。然后你就随着人群活动,毫无目的,东走走,西溜溜,路线不定;你跟他们一块儿生活,在心理上跟他们打成一片,你就开始相信真的可能有一个世界的灵魂,就像以前尼娜·扎烈奇纳雅在您的剧本里扮演的那一个。顺便问一句,如今扎烈奇纳雅在哪儿?她在哪儿,身体怎么样?
特烈普列夫大概她身体很好。
陀尔恩有人告诉我说,好像她在过一种特别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特烈普列夫这就说来话长了,大夫。
陀尔恩那您就说短一点。
〔停顿。
特烈普列夫她从家里逃出去,就跟特利果陵同居了。这您知道吧?
陀尔恩知道。
特烈普列夫她生了个孩子。那孩子死了。特利果陵不再爱她,回到他的老相好那儿去了,而这也是意料得到的。不过,他从来也没有跟老相好断绝关系,他为人没有骨气,想方设法两边都不放弃。根据我知道的情况来看,尼娜的私生活是完全不顺心的。
陀尔恩那么在舞台上呢?
特烈普列夫似乎更糟。她在莫斯科郊外一个别墅区剧院里初次登台,后来就到外省去了。那时候我很注意她,有一个时期她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她老是担任大角色,可是演得粗糙,没味道,尖着嗓子叫,姿势生硬。有些时候她很有才气地大叫一声,很有才气地死去,不过那只是有些时候而已。
陀尔恩这样说来她还是有才能的?
特烈普列夫这是难于弄清楚的。大概有吧。我看见她了,可是她不愿意见我,仆役不许我走进她的旅馆房间。我了解她的心情,就没有坚持见面。
〔停顿。
此外还有什么可告诉您的呢?后来,那是在我已经回家以后,我常接到她的信。那些信通顺,热情,有趣;她没有抱怨,可是我体会到她深深的不幸;信上无论哪一行都流露出她的精神病态而紧张。她的想象力也有点混乱。她在信上署名“海鸥”。《美人鱼》[3]里的磨坊主说自己是乌鸦,她在她的信中老是说她是海鸥。眼前她在这儿。
陀尔恩什么,在这儿?
特烈普列夫她就在城里,住在旅馆里。她住在那边的旅馆里已经有五天了。我已经去找过她,喏,玛丽亚·伊里尼奇娜也去过,可是她什么人也不接见。谢敏·谢敏诺维奇口口声声说昨天吃过中饭以后在离此地两里远的田野上看见过她。
美德威坚科是的,我看见她了。她往进城的方向走去。我打了招呼,问她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做客。她说她会来的。
特烈普列夫她不会来。
〔停顿。
她的父亲和后娘不认她了。他们到处派人看守,甚至不准她走近他们的庄园。(跟医生一块儿往写字台那边走去)在纸上做哲学家是多么容易,大夫,而在行动上又是多么艰难!
索陵她原是个可爱的姑娘。
陀尔恩什么?
索陵我说,她原是个可爱的姑娘。有一个时期四品文官索陵甚至爱上她了。
陀尔恩老猎艳家。
〔传来沙木拉耶夫的笑声。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好像我们的人从火车站回来了……
特烈普列夫对,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阿尔卡津娜、特利果陵上,沙木拉耶夫跟在他们身后。
沙木拉耶夫 (上)我们都在自然力的影响下老了,风化了,可是您,极受尊敬的夫人,仍旧年轻……浅色的短上衣,充满活力……优雅动人……
阿尔卡津娜您又打算把我夸得过火而弄得我不吉利了,您这乏味的人!
特利果陵 (对索陵)您好,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您怎么老是生病?不好哇!(看见玛霞,高兴)玛丽亚·伊里尼奇娜!
玛霞您认出我了?(同他紧紧地握手)
特利果陵您结婚了?
玛霞早就结婚了。
特利果陵幸福吗?(同陀尔恩和美德威坚科点头打招呼,然后迟疑不决地走到特烈普列夫跟前)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说您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不再生气了。
〔特烈普列夫向他伸出手。
阿尔卡津娜 (对她的儿子)喏,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带来一本登着你的新小说的杂志。
特烈普列夫 (接过书来,对特利果陵)谢谢您。您很热心。
〔众人坐下。
特利果陵您的崇拜者托我问候您……大体说来,彼得堡和莫斯科对您都发生兴趣,大家见着我老是问起您。他们问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岁数,是黑头发还是黄头发。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认为您年纪不轻了。谁也不知道您的真姓名,因为您是用笔名发表作品的。您神秘得像铁假面人一样。
特烈普列夫您在我们这儿要多住些日子吗?
特利果陵不,我想明天就到莫斯科去。不得不去啊。我要赶完一个中篇小说,再说我还答应给一个集子写点东西。总之,还是老一套。
〔他们讲话的时候,阿尔卡津娜和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把一个呢面折叠式方牌桌放在房间中央,打开它;沙木拉耶夫点上蜡烛,放好椅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副罗托[4]。
天气不怎么欢迎我。风好大呀。明天早晨,要是风停了,我就到湖边去钓鱼。顺便得去看一看花园和演出您的剧本的那个地方,您记得吗?我有一个题材已经成熟了,只要让我的记忆重温一下事情发生的地点就成了。
玛霞 (对她的父亲)爸爸,给我的丈夫一匹马吧!他得回家去。
沙木拉耶夫 (讥诮)马……回家……(严厉地)你自己看见的:刚刚打发马到火车站去了一趟。不能再叫它们跑了。
玛霞可是还有别的马嘛……(看见她的父亲沉默不语,就挥挥手)跟您打交道呀……
美德威坚科玛霞,我走回去好了。说真的……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 (叹气)在这样的天气走着回去……(挨着牌桌坐下)请吧,诸位先生。
美德威坚科反正一共只有六里路……再见……(吻妻子的手)再见,妈妈。
〔他的岳母不乐意地把手伸给他,让他吻。
我本来不想麻烦什么人,可是那个娃娃……(向大家打招呼)再见……(像负疚似的走下)
沙木拉耶夫他总归走得到。他又不是一位将军。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敲着桌子)请吧,诸位先生。我们别磨时间,要不然很快就要叫我们去吃晚饭了。
〔沙木拉耶夫、玛霞和陀尔恩挨着桌子坐下来。
阿尔卡津娜 (对特利果陵)临到漫长的秋日傍晚来了,这儿的人总是玩罗托。您瞧,这还是去世的母亲在我们是小孩子的时候跟我们玩过的那副旧牌。您愿意在晚饭前跟我们一起玩一忽儿吗?(同特利果陵一起挨着桌子坐下来)这种游戏比较沉闷,不过要是玩惯了,倒还不错。(发给各人三张牌)
特烈普列夫 (翻阅杂志)他把他自己的那个中篇小说看了一遍,而我这一篇,他连书页都没有裁开。(把杂志放在写字台上,然后往左边的门走去;他经过他的母亲身旁,吻了下她的头)
阿尔卡津娜那么你呢,科斯佳?
特烈普列夫对不起,我不大想玩……我出去散会儿步。(下)
阿尔卡津娜赌注是十个戈比。您给我押上吧,大夫。
陀尔恩遵命。
玛霞大家都押好了吗?我来开牌……二十二!
阿尔卡津娜是。
玛霞三!……
陀尔恩行。
玛霞您出三吗?八!八十一!十!
沙木拉耶夫你别急嘛。
阿尔卡津娜在哈尔科夫我受到什么样的欢迎啊,天哪,到现在我的头还晕晕乎乎呢!
玛霞三十四!
〔后台响起忧郁的华尔兹舞曲的乐声。
阿尔卡津娜那些大学生对我热烈欢呼……三个花篮,两个花环,还有这个……(从胸前取下一个别针,放在桌上)
沙木拉耶夫是啊,这倒是个不平常的东西……
玛霞五十!……
陀尔恩五十整吗?
阿尔卡津娜当时我穿一身漂亮得出奇的衣服……别的也许我不成,可是讲到打扮,那我可有两下子。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科斯佳在弹琴。他心里苦恼,这个可怜的人。
沙木拉耶夫报纸上把他骂得很厉害。
玛霞七十七!
阿尔卡津娜何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特利果陵他不走运。他始终没能找到他自己真正的风格。他的作品有点古怪,有点含糊,有时候甚至像是说梦话。活的人物一个也没有。
玛霞十一!
阿尔卡津娜 (回头看索陵)彼得鲁沙,你觉得无聊吗?
〔停顿。
他睡着了。
陀尔恩四品文官睡着了。
玛霞七!九十!
特利果陵要是我住在这样的一个庄园里,旁边有一个湖,难道我还会写作吗?我就会克服我心里的这种热望,专门去钓鱼了。
玛霞二十八!
特利果陵要是钓到一条梅花鲈或者河鲈,那真是快活事呀!
陀尔恩我倒对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有信心。他有点道理!有点道理!他用形象思索,他的小说生动而鲜明,我的感受很深。只可惜,他没有明确的目标。他的作品给人一种印象,如此而已,可是,单是给人印象到底是不够的。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您的儿子成了作家,您高兴吗?
阿尔卡津娜您要知道,我还没有看过他的作品呢。我老是没有工夫。
玛霞二十六!
〔特烈普列夫悄悄地走进来,往他的写字台走去。
沙木拉耶夫 (对特利果陵)我们这儿,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保存着您的一件东西。
特利果陵什么东西?
沙木拉耶夫有一次康斯坦丁·加甫利雷奇打死一只海鸥,您托我叫人把它做成一个标本。
特利果陵我不记得了。(沉思)我不记得了!
玛霞六十六!一!
特烈普列夫 (推开窗子,倾听)多么黑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心神不定。
阿尔卡津娜科斯佳,关上窗子,要不然风就吹进来了。
〔特烈普列夫关上窗子。
玛霞八十八!
特利果陵这一盘我赢了,诸位先生。
阿尔卡津娜 (快活)好哇!好哇!
沙木拉耶夫好哇!
阿尔卡津娜这个人老是走运,到处走运。(站起来)现在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们的名家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这牌,我们吃完晚饭再打好了。(对儿子)科斯佳,放下你的稿子,我们去吃饭吧。
特烈普列夫我不想吃,妈妈,我饱着呢。
阿尔卡津娜那也随你。(唤醒索陵)彼得鲁沙,吃晚饭啦!(挽着沙木拉耶夫的胳膊)我给您讲一讲哈尔科夫的人怎样接待我……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吹熄桌子上的蜡烛,然后和陀尔恩推着轮椅走去。众人从左门下;舞台上只留下特烈普列夫独自坐在写字台边。
特烈普列夫 (准备写作,看一遍已经写完的稿子)关于新形式我讲过那么多话,可是我现在感到我自己也渐渐滑到陈规旧套上去了。(读)“围墙上的海报在宣告……苍白的脸配着黑头发的框子……”宣告啦、框子啦……这都平庸。(涂掉)我要从雨声惊醒主人公开头,别的都取消。月夜的描写又长又雕琢。特利果陵练出一套他自己的手法,他感到轻松……一个破瓶子的瓶颈在坝上发亮,磨坊的轮子投下一道黑影,于是月夜就写成了;我呢,又是颤抖的光,又是星光的安静的闪烁,又是遥远的琴声消失在安静而清香的空气里……这真要命。
〔停顿。
是的,我越来越相信:问题不在于旧形式,也不在于新形式,而在于人写作的时候根本不考虑什么形式,人写作是因为所写的一切自然而然地从心灵里涌流出来了。
〔有人敲那扇靠近写字台的窗子。
这是怎么回事?(看窗外)什么也看不见……(推开玻璃门,瞧着花园)不知是谁顺着台阶跑下去了。(招呼)这是谁呀?(下;可以听见他在露台上很快地走着;过一忽儿同尼娜·扎烈奇纳雅一起回来)尼娜!尼娜!
〔尼娜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压低声音哭泣。
(感动)尼娜!尼娜!是您……您啊……我仿佛预感到了,整整一天我的心痛苦极了。(替她脱掉帽子和斗篷)啊,我的好人,亲人,她来了!别哭了,行了。
尼娜这儿有人吧。
特烈普列夫没人。
尼娜您锁上房门,要不然,人家会进来的。
特烈普列夫没有人来。
尼娜我知道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在这儿。您锁上门吧……
特烈普列夫 (锁上右边的房门,向左边的房门走去)这门没有锁。我拿一把圈椅来堵住(用圈椅堵住房门)。您别担心,没有人来。
尼娜 (凝视他的脸)让我仔细看看您。(回顾)挺暖和,挺好……从前这儿是客厅。我大变了吧?
特烈普列夫对了……您瘦了,您的眼睛变大了。尼娜,我见到您,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您不让我到您那儿去?为什么您一直没来呢?我知道您在此地已经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每天好几次跑到您那儿去,站在您的窗下,像乞丐一样。
尼娜我怕您恨我。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您瞧着我,认不得我。但愿您知道就好了!我到了此地,就老是到这儿来……在湖旁边走来走去。我有许多次走到您这所房子附近,下不了决心进来。我们坐下吧。
〔他们坐下。
我们坐下来,谈一谈,谈一谈。这儿好,暖和,舒服……您听见风声了吗?屠格涅夫在一个作品里写道:“在这样的夜晚坐在有墙有顶的房子里面,有个温暖的住处的人,是有福的。”我呢,是海鸥……不,不对。(擦一下脑门子)我在说什么?对了……屠格涅夫……“求主保佑一切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吧……”没什么。(痛哭)
特烈普列夫尼娜,您又这样了……尼娜!
尼娜没什么,这样我心里轻松一点……我已经有两年没哭过了。昨天很晚的时候,我走到花园里去看看我们的舞台还在不在。不料它到现在还在那儿。在两年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哭,我心里轻松一点,畅快一点了。您看,我已经不哭了。(拉住他的手)那么,您成了作家了……您是作家,我是演员……我和您也都投入生活的旋涡中了……当初我生活得快乐,像孩子一样,早晨醒过来就唱歌,我爱您,巴望出名,可是现在呢?明天一清早我就得动身到叶列茨城去,坐三等客车,……同农民们在一起,到了叶列茨城,那些有教养的商人就会对我献殷勤,纠缠不清。生活是严酷的!
特烈普列夫为什么到叶列茨城去?
尼娜我接了一冬天的聘约。目前就得去了。
特烈普列夫尼娜,我咒骂过您,恨过您,撕碎过您的信和照片,可是我每一分钟都感觉到我的心永远依恋着您。要我不爱您,我办不到,尼娜。自从我失去您,我开始发表作品以来,生活在我就变得不能忍受,我苦得很……我的青春一下子就中断了,我觉得我好像在世界上已经活了九十年似的。我叫您的名字,吻您走过的土地;不管我往哪儿看,我觉得到处都现出您的脸庞,现出在我一生的最好岁月中照亮过我的那种亲切的笑容……
尼娜 (茫然)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为什么说这种话?
特烈普列夫我孤零零,没有任何人的钟爱来给我温暖;我感到冷冰冰,好比待在一个地窖里;不管我写什么,都是那么干巴巴,生硬,暗淡。您留在此地吧,尼娜,我求求您了,要不然就请您容许我跟您一块儿走!
〔尼娜很快地戴帽子,穿斗篷。
尼娜,这是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吧,尼娜……(瞧着她穿戴)
〔停顿。
尼娜我的马车停在旁门那里。你别送我,我一个人走……(含泪)您给我点水喝吧……
特烈普列夫 (给她水喝)您现在到哪儿去?
尼娜到城里去。
〔停顿。
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在这儿吗?
特烈普列夫在……上个星期四我舅舅身体不好,我们就打电报把她叫来了。
尼娜为什么您说您吻我走过的土地呢?应当把我打死才对。(向书桌弯下腰去)我累极了!我该歇一歇……歇一歇了!(抬起头来)我是海鸥……不对。我是演员。嗯,是啊!(听见阿尔卡津娜和特利果陵的笑声,听了一忽儿,然后跑到左门边,从锁眼往外看)他也在这儿……(回到特烈普列夫这边来)嗯,是啊……没什么……是啊……他不相信剧院,嘲笑我的梦想,我呢,也渐渐不再相信,心灰意懒了……再加上爱情的烦恼,嫉妒,经常为小家伙担心……我变得琐碎,无聊,表演得差劲了……我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站好,嗓音也控制不住。您不了解一个人觉得自己演得很糟的时候的心境。我是海鸥。不,不对……您记得您打死过一只海鸥吗?一个人偶然来到,看见一只海鸥,因为闲得没事做而把它弄死了。这是一个不长的短篇小说的题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擦自己的脑门子)我说什么来着?……我说到舞台。现在我不再那样了。我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演员,我演得津津有味,入迷,在舞台上陶醉,觉得自己出色。现在,当我住在此地的时候,老是走来走去,老是一边走一边想,我想啊想的,感到我内心的力量一天天在增长……科斯佳,我现在才知道,才明白在我们的事业中,在舞台上表演也好,写作也好,这都一样,总之要紧的不是名望,不是光荣,不是我过去想望的那些东西,而是忍耐的能力。要善于背负自己的十字架,要有信心。我现在就有信心,我并不那么难过,每逢我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
特烈普列夫 (悲哀)您找到了您的路,您知道您在往哪儿走,可是我仍旧在幻想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漂泊,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目的,这有谁需要。我没有信念,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尼娜 (倾听)嘘……我要走了。再见。等我成了大演员,您来看看我吧。您答应吗?可是现在……(紧紧地握他的手)时候已经很晚。我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我十分虚弱,想吃点东西……
特烈普列夫您别走,我给您拿晚饭去……
尼娜不,不……您别送我,我一个人走。我的马车就在附近……这样说来,她把他也带来了!行,那也没关系。您见到特利果陵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告诉他……我爱他。我爱他甚至比以前更深了……一个短篇小说的题材……我爱他,热烈地爱他,爱得要命。以前可真好啊,科斯佳!您记得吗?多么明朗、温暖、快活、纯洁的生活啊,什么样的心情啊,那种心情好比温柔而精致的鲜花……您记得吗?……(朗诵)“人类、狮子、苍鹰,以及山鹬、带犄角的鹿、鹅、蜘蛛、栖身水中而默不作声的鱼类、海星,乃至凡是肉眼看不见的活物,一句话,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完成了可悲的循环,烟消云散……地球上已经有千秋万代不见一个活着的生灵,这个可怜的月亮白白地点起它的明灯……草场上再也没有一只仙鹤醒过来发出长鸣,椴树林中也听不见五月金龟子的声音……”(使劲拥抱特烈普列夫,推开玻璃门,下)
特烈普列夫 (停顿片刻)要是有人在花园里遇见她,再告诉妈妈,就不好了。这可能引得妈妈伤心……(有两分钟之久他撕毁他所有的手稿,丢在桌子底下,然后打开右边的房门,下)
陀尔恩 (极力推开左边的房门)奇怪。这门像是上锁了……(走进来,把圈椅放回原处)这成了障碍赛马了。
〔阿尔卡津娜、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上,她们后面是亚科甫,拿着酒瓶,玛霞跟在后面,再后是沙木拉耶夫和特利果陵。
阿尔卡津娜把红葡萄酒和包利斯·阿历克塞耶维奇的啤酒放在这边桌子上。我们一边打牌一边喝酒。我们坐下来吧,诸位先生。
波里娜·安德烈耶芙娜(对亚科甫)马上把茶也送来。(点上蜡烛,在牌桌边坐下来)
沙木拉耶夫 (带着特利果陵走到柜子那儿)这就是刚才我说过的那件东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海鸥标本)这是您叫我做的。
特利果陵 (瞧着海鸥)我不记得了!(想一想)我不记得了!
〔后台的右边发出一声枪响;大家都哆嗦了一下。
阿尔卡津娜 (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陀尔恩没什么。这大概是我那个药箱里有什么瓶子炸了。你们不用担心。(从右门下,过半分钟回来)果然是这样。一个装乙醚的瓶子炸了。(低声唱)“我又站在你面前,神魂飘荡……”
阿尔卡津娜 (在桌子旁边坐下)唉,我吓了一跳。这使我联想到那一次……(用手蒙住脸)连我的眼睛都发黑了……
陀尔恩 (翻阅杂志,对特利果陵)这本杂志在两个月前发表过一篇论文……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顺便我想问您一下……(搂着特利果陵的腰,走到台前)因为我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压低声音,小声)您带着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离开此地,到别处去吧。事情是这样:康斯坦丁·加甫利洛维奇开枪自杀了……
——幕落,剧终
注释
[1]指毫无希望地期待。
[2]意大利的城市名。
[3]《美人鱼》是普希金的诗。
[4]一种赌博或游戏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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