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陵娜(虚胖的、动作缓慢的老太婆,坐在茶炊旁边织袜子)和阿斯特罗夫。(在她旁边走来走去)
玛陵娜 (斟满一杯茶)喝吧,我的爷。
阿斯特罗夫 (勉强拿过茶杯来)我不大想喝。
玛陵娜兴许想喝点白酒吧?
阿斯特罗夫 不。我不是每天都喝酒。再说天也闷热。
〔停顿。
奶妈,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玛陵娜 (沉思)多少年?求上帝帮助我的记性吧……你到这儿来,到这个地区来,……是在什么时候呢?……那时候,薇拉·彼得罗芙娜,也就是索尼雅的母亲,还活着呢。她在的时候,你来过两个冬天……这样说来,有十一年了。(想一想)也许还不止……
阿斯特罗夫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我大大地变样了吧?
玛陵娜大变样了。那时候你年轻,漂亮,如今却见老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漂亮了。再说,酒也喝上了。
阿斯特罗夫 是啊……十年之间我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什么缘故呢?工作太累了,奶妈。从早到晚我老是跑来跑去,不得安宁,到晚上睡在被窝里,还担心人家把我拉去看病。在我们认识以来的这些年月里我连一天也没有空闲过。怎么能不老呢?再说生活本身就乏味,愚蠢,叫人厌恶……这种生活使人陷下去。四周围全是怪人,没有例外;你跟他们一块儿生活两三年,渐渐地,你自己也不知不觉变成一个怪人了。真是在劫难逃。(捻自己的长唇髭)瞧这胡子生得老长……愚蠢的胡子。我成了怪人,奶妈……讲到糊涂,我倒还没有变糊涂,上帝仁慈,我的脑子总算还是老样子,不过我的感情有点麻木了。我什么也不巴望,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爱……不过,也许我只爱你。(吻她的头)我小时候也有这样一个奶妈。
玛陵娜 兴许你想吃点什么吧?
阿斯特罗夫 不。在大斋期[1]的第三个星期,我到玛里茨科耶村去治流行病……那是斑疹伤寒……在农民的小木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肮脏,恶臭,烟气,小牛同病人一起躺在地板上……那儿还有小猪……我忙了一整天,坐都没坐一下,水米没沾牙,可是回到家里,人家还是不让你休息,从铁路上抬来一个扳道员;我让他平躺在桌子上,要给他动手术,可刚用上哥罗仿[2],他就死掉了。偏巧在这不必要的时候,我的感情在我的心里倒醒过来,折磨我的良心了,仿佛这是我故意把他弄死的……我就坐下来,闭上眼睛,喏,就像这样,当时我心里想:那些活在我们之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年的人,那些我们目前为之开辟道路的人,提到我们时会说一句好话吗?奶妈,他们是不会说的!
玛陵娜 人不记得,上帝会记得。
阿斯特罗夫谢谢你。你说得好。
〔沃依尼茨基上。
沃依尼茨基 (从正房里出来;他吃过早饭后睡了一大觉,带着懒洋洋的神情;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整理他那漂亮的领结)是啊……
〔停顿。
是啊……
阿斯特罗夫睡足啦?
沃依尼茨基是啊……睡得太足了。(打呵欠)自从教授带着他那位太太在此地住下以后,生活就乱了套……我不按时睡觉,吃早饭和吃中饭的时候杂七杂八地胡吃一通,又喝酒……这都对健康有害!以前,空闲的时间是没有的,我和索尼雅总是在干活,干得可带劲了,可是现在只有索尼雅一个人在干,我呢,睡觉,吃饭,喝酒……这不好啊!
玛陵娜 (摇头)这套章法啊!教授十二点钟起床,可是茶炊从早晨起就烧开了,一直等着他。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们这儿总是十二点多钟吃中饭,跟别的人家一样,可是他们在这儿,就要到六点多钟开中饭。晚上教授看书写字,夜里一点多钟忽然拉铃了……什么事呀,我的天?拿茶来!你就得为了他把人们叫醒,给他烧茶炊……这套章法啊!
阿斯特罗夫 他们还会在这儿住很久吗?
沃依尼茨基 (吹口哨)要住一百年呢。教授决定在这儿住下了。
玛陵娜 就拿眼面前的事来说吧。这个茶炊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两个钟头,可是他们出去遛弯儿了。
沃依尼茨基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你别着急了。
〔传来说话声;谢烈勃利亚科夫、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索尼雅和捷列京从花园深处散步回来。
谢烈勃利亚科夫挺好,挺好……景色优美。
捷列京出色极啦,大人。
索尼雅明天我们到林区去吧,爸爸。你愿意去吗?
沃依尼茨基诸位先生,该喝茶了!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的朋友们,把茶送到我的书房里去吧,劳驾!我今天还需要做点事。
索尼雅你一定会喜欢那个林区……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谢烈勃利亚科夫、索尼雅走进正房;捷列京走到桌子那儿,挨着玛陵娜坐下。
沃依尼茨基天气又热又闷,可是我们的伟大的学者却穿着大衣,穿上套鞋,拿着雨伞,戴着手套。
阿斯特罗夫 这说明他保重身体。
沃依尼茨基还有她,多么好看!多么好看呀!我一辈子也没见过更漂亮的女人了。
捷列京 玛陵娜·季莫费耶芙娜,我不论是坐车走过田野,还是在绿荫如盖的花园里散步,还是看着这张桌子,我总是感到无法形容的幸福!天气可爱,鸟雀歌唱,我们大家生活得和睦融洽,那我们还缺什么呢?(接过茶杯来)我感激之至!
沃依尼茨基 (如在梦中)那对眼睛啊……这个美妙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你讲点什么吧,伊凡·彼得罗维奇。
沃依尼茨基 (无精打采)给你讲点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有什么新闻吗?
沃依尼茨基一点也没有。一切照旧。我还是老样子,也许更糟些,因为我犯懒了,什么事也不干,光是发牢骚,像个糟老头子了。我那老寒鸦,也就是maman[3],还在唠叨妇女解放;她一只眼睛已经在瞧着坟墓,另一只眼睛却还在她那些深奥的小书里寻找新生活的曙光。
阿斯特罗夫 那么教授呢?
沃依尼茨基教授跟从前一样从早晨到深夜坐在他的书房里写作。“我们用尽聪明才智,皱起额头,写出各种颂诗,可是写来写去,到处也听不见有谁赞扬我们,或者赞扬那些颂诗。”不幸的纸张啊!其实他最好还是写他的自传。那是多么精彩的题材!您知道,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一块放陈了的面包干,一条有学问的鲤鱼……他有痛风病,有风湿症,有偏头痛,由于嫉妒,吃醋而害了肝肿大症……这条鲤鱼在他前妻的庄园里住下,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在城里住不起。他老是抱怨时运不济,可是实际上他运气好得出奇。(激动)你只要想一想他多么走运!他是一个普通的教堂小职员的儿子,宗教学校的学生,后来得了学位,在大学里教书,做了“大人”[4],又做了枢密官的女婿,等等。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可是你要注意这一点。这个人讲艺术方面的课,写艺术方面的文章,整整有二十五年了,可是他对艺术简直一窍不通。二十五年来他唠叨别人关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其他种种无聊的东西的思想;二十五年来他讲的课、写的文章都是聪明人早已知道而傻瓜又不感兴趣的东西;这就是说二十五年来他在买空卖空。同时他又多么自以为是!多么妄自尊大!他退休了,活人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他完全默默无闻;可见二十五年来他占了别人的位置。可是你瞧:他走起路来活像一尊下凡的天神!
阿斯特罗夫 嘿,你似乎在嫉妒了。
沃依尼茨基是啊!我是在嫉妒!而且他在女人方面也获得多么大的成功!无论哪个唐璜[5]也没见识过这么十足的成功!他的前妻,我的姐姐,是一个美丽温柔的人,纯洁得像这块蓝天,高尚而慷慨;许多人爱慕她,人数比他的学生还要多;可是她深深地爱他,只有纯洁的天使爱那些跟他们同样纯洁美丽的对象的时候才能爱得那么深。我的母亲,他的岳母,至今崇拜他,至今对他怀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敬畏心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美人儿,又聪明,您刚才见到她了;她在他已经年老的时候才嫁给他,把她自己的青春、美丽、自由、光彩等统统献给他。这是什么缘故?为什么?
阿斯特罗夫 她忠实于教授吗?
沃依尼茨基说来可惜,忠实的。
阿斯特罗夫为什么可惜呢?
沃依尼茨基因为这种忠实是彻头彻尾虚伪的。在这种忠实里有许多空洞的言辞,而缺乏合理性。对一个自己不能忍受的老丈夫变心,这叫作不道德;可是极力扑灭自己的可怜的青春和活跃的感情,这倒不是不道德了。
捷列京 (用带哭的声音)万尼亚[6]啊,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可不是,说真的……谁对妻子或者对丈夫变心,谁就是一个不忠实的人,而这种人就能够背叛祖国!
沃依尼茨基 (气恼)堵上你的喷泉吧,维夫饼干[7]!
捷列京 你容我说几句,万尼亚。我的妻子在婚后第二天就离开我,跟她所爱的人逃跑了,原因是我的相貌不招人喜欢。这以后我没有违背过我的责任。我至今爱她,忠实于她,尽我的能力帮助她,把我的财产用来供她和她的爱人所生的孩子受教育。我被剥夺了幸福,可是我有自豪感。她呢?青春已经过去,美丽在自然规律的影响下消退,爱人去世了……她还有什么呢?
〔索尼雅和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上;过一忽儿,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坐下,看书;别人给她端过茶来,她眼睛不看而喝茶。
索尼雅 (匆忙,对奶妈)亲爱的奶妈,那边有些农民来了。你去跟他们谈谈,我来斟茶……(斟茶)
〔奶妈下。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拿起她的茶杯,在秋千架上坐下,喝茶。
阿斯特罗夫 (对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我是来看您丈夫的。您写信告诉我说,他病得很厉害,风湿病,还有别的什么病,不过看样子他身体挺好嘛。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昨天晚上他心情忧郁,抱怨腿痛,不过今天没什么了……
阿斯特罗夫 可是我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哪。哦,这没什么,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不过我要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再走了,至少我可以quantum satis[8]睡一觉。
索尼雅这才好。您在我们这儿过夜还是少有的事。您恐怕还没吃中饭吧?
阿斯特罗夫 对了,还没吃。
索尼雅那您就顺便在这儿吃中饭吧。我们现在六点多钟才吃中饭。(喝茶)茶凉了!
捷列京 茶炊里的温度大为下降。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没关系,伊凡·伊凡内奇,我们就喝凉的好了。
捷列京 对不起……不是伊凡·伊凡内奇·而是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捷列京,或者按某些人由于我的麻脸而起的名儿,就叫维夫饼干。以前我参加过索涅契卡[9]的洗礼,您的丈夫,那位大人,跟我很熟悉。如今我就住在你们这儿,在这个庄园里……要是您费神注意一下的话,那么我每天都是跟你们一块儿吃饭的。
索尼雅伊里亚·伊里奇是我们的帮手,是我们的左右手。(温柔)来,亲爱的教父,我再给您斟一杯。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哎呀!
索尼雅您怎么了,姥姥?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我忘了告诉亚历山大……我的记性不行了……今天我接到巴威尔·阿历克塞耶维奇从哈尔科夫寄来的一封信……他寄来一本他的新的小册子……
阿斯特罗夫 那本小册子有趣吗?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有趣,可是有点古怪。他驳斥了他七年以前主张过的一种见解。这真可怕!
沃依尼茨基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您喝茶吧,妈妈。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可是我要说话嘛!
沃依尼茨基可是我们高谈阔论,读小册子已经有五十年。如今总该结束了。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我一说话,不知为什么你就听着不痛快。原谅我说实话,让[10],近一年来你变得很厉害,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你原本是一个有明确信念的人,一个发光的人……
沃依尼茨基嗯,是啊!我原本是一个发光的人,可是谁也没有从我这儿得到过一点光明……
〔停顿。
我原本是一个发光的人……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挖苦的俏皮话了!现在我四十七岁。直到去年为止,我也跟您一样,故意用你们这种烦琐哲学极力蒙蔽我的眼睛,为的是看不见真正的生活,而且自以为做得对。可是现在,要是您知道就好了!到夜里我总是睡不着觉,心里烦恼,怨恨,因为我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大好光阴,凡是如今我由于年老而无法得到的东西在那些岁月里本来是能够得到的!
索尼雅万尼亚舅舅,无聊得很!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 (对她的儿子)你仿佛对你以前的信念有所责难……然而该责难的不是那些信念,而是你自己。你忘记了信念本身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些死的文字……必须见之于行动才对。
沃依尼茨基行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您的教授先生那样做一架写字的perpetuum mobile[11]的。
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索尼雅 (恳求)姥姥!万尼亚舅舅!我求求你们!
沃依尼茨基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道歉。
〔停顿。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今天天气好……不太热……
〔停顿。
沃依尼茨基在这样的天气,上吊才好……
〔捷列京调吉他的音。玛陵娜在正房附近走来走去,叫唤鸡。
玛陵娜 咯咯咯……
索尼雅亲爱的奶妈,刚才那些农民来干什么?
玛陵娜 还是那一套,又讲起那块荒地来了。咯咯咯……
索尼雅你叫唤哪只鸡?
玛陵娜 大花鸡带着那些小鸡走了……别让乌鸦把那些小鸡叼去才好……(下)
〔捷列京弹波尔卡舞曲;大家沉默地听着;工人上。
工人大夫老爷在这儿吗?(对阿斯特罗夫)麻烦您,米哈依尔·尔沃维奇,人家来请您了。
阿斯特罗夫 从哪儿来的?
工人从工厂来。
阿斯特罗夫 (烦恼)多谢多谢。好吧,那得去一趟……(找帽子)伤脑筋啊,见它的鬼……
索尼雅这多么不愉快啊,说真的……您从工厂里出来,就来吃中饭吧。
阿斯特罗夫 不,那太晚了。在哪儿啊……到哪儿去了……(对工人)喏,伙计,好歹给我拿一杯白酒来吧。(工人下)在哪儿啊。……到哪儿去了……(找到帽子)奥斯特洛夫斯基[12]的一个什么剧本里有个人胡子一大把,本事却很小……我就是这样。好,再见吧,诸位先生……(对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如果哪一天您跟索菲雅·亚历山大罗芙娜一块儿到我那儿去,那我竭诚欢迎。我有个不大的庄园,一共不过三十亩[13]上下,可是,如果您有兴趣的话,那儿倒有个模范的果园和苗圃,像那样的地方您在方圆一千里以内是找不到的。我旁边是一个公家的林务区……那儿的林务官老了,老是害病,因此实际上那儿大小的事都由我管。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人家已经对我说过,您很喜欢树林。当然,这可能带来很大的益处,可是难道这不妨碍您真正的使命吗?要知道您是医生啊。
阿斯特罗夫 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有趣吗?
阿斯特罗夫 对,那是一种有趣的工作。
沃依尼茨基 (讥诮)有趣得很哟!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您还是个青年人,看样子……喏,也就是三十六七岁……那么这种工作多半不会像您说的那么有趣。老是树林子和树林子。我想那是单调乏味的。
索尼雅不,那是非常有趣的。米哈依尔·尔沃维奇年年栽种新的树林,人家已经给他寄来铜奖章和奖状了。他忙来忙去,是要叫旧的树林不消灭。如果您听他讲,您就会完全同意他的话。他常说树林装点大地,教导人类理解美,激发人类的庄严心情。树林缓和严峻的气候。凡是气候温和的国家,同自然做斗争就可以少耗费力量,因而人就变得温和些,斯文些;在那种地方人们美丽,灵活,容易精神焕发,他们谈吐优美,动作风雅。在他们那儿,科学和艺术发达,他们的哲学不阴沉,对待女人的态度优美而高尚……
沃依尼茨基 (笑)好哇,好哇!……这些话倒是都可爱,然而缺少说服力,因此,(对阿斯特罗夫)我的朋友,请容许我仍旧拿木柴生炉子,用树木搭板棚。
阿斯特罗夫 你可以拿泥炭生炉子,用石头造棚子嘛。喏,出于需要而砍伐树林我倒能够容忍,可是为什么要毁灭树林呢?俄国的树林正在斧子底下呻吟,成千上万棵树木消灭,鸟兽失去住所,河流淤浅和干涸,美丽的风景一去不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懒惰的人们没有头脑,不肯弯下腰去从地里挖出燃料来。(对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难道不是这样吗,太太?只有缺乏理智的野蛮人,才会把这种美放在炉子里烧掉,才会把我们不能创造的东西毁掉。人类天生有理智和创造力,为的是使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是到目前为止人类不是创造,而是毁灭。树林越来越少,河流干涸,野禽绝迹,气候变坏,大地一天天地贫乏和丑陋。(对沃依尼茨基)现在你讥诮地瞧着我,我说的这许多话你都觉得不严肃……也许,这真的有些古怪,可是每逢我走过那些由我救下来而免遭砍伐的农民家的树林,或者每逢我听见由我这两只手栽种的新生树林飒飒地响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气候已经略微被我降伏,如果一千年后人类会幸福,那么我为这种幸福也略微出过点力。每逢我栽下一棵小桦树,后来看见它长满绿叶,迎风摇摆,我的灵魂就充满自豪,我……(看见工人用盘子端来一杯白酒)可是……(喝酒)我该走了。这些话大概确实古怪。我鞠躬告辞!(向正房走去)
索尼雅 (挽住他的胳膊,一同走去)那么您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来呢?
阿斯特罗夫 我不知道……
索尼雅又要过一个月吗?
〔阿斯特罗夫和索尼雅走进正房;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和捷列京仍坐在桌子旁边;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和沃依尼茨基向露台走去。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您,伊凡·彼得罗维奇,刚才又胡闹了。您何必惹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生气,说什么Perpetuum mobile!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您又跟亚历山大吵嘴。这多么无聊!
沃依尼茨基可要是我恨他呢?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您没有理由恨亚历山大,他跟大家一样嘛。他并不比您坏。
沃依尼茨基要是您能看见您的脸,您的动作就好了……您多么懒得生活!哎,多么懒得生活啊!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唉,又懒得生活,又活得乏味!人人骂我的丈夫,大家都带着怜悯的心情瞧着我:这个倒霉的女人,嫁了个老丈夫!这种对我的同情,啊,我明白得很!喏,刚才阿斯特罗夫说得好:你们都在缺乏理智地毁灭树林,不久大地上就会什么也不剩。你们也正是在这样缺乏理智地毁灭人,都因为你们,人世间不久就会没有忠实、纯洁、自我牺牲的能力。为什么只要一个女人不是你们的,你们就不肯放过她?那位大夫说得对,这是因为有一个破坏的魔鬼附在所有你们这些人的身上。你们既不怜惜树木,也不怜惜飞禽,更不怜惜女人,彼此之间也互不怜惜。
沃依尼茨基我不喜欢这种哲学!
〔停顿。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这位大夫的脸色疲劳而烦躁。那张脸招人喜欢。显然,索尼雅看中他,爱上他了,我了解她。我到此地以后,他来过三次,可是我腼腆,一次也没有跟他好好谈过,没有亲切地对待他。他会认为我脾气坏。我和您,伊凡·彼得罗维奇之所以交成朋友,多半就是因为我们俩都是沉闷乏味的人!沉闷得很!您不要这么瞧着我,我不喜欢这种样子。
沃依尼茨基既然我爱您,我能不这样瞧着您吗?您是我的幸福,生命,我的青春!我知道,我的爱情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报,完全不可能,不过我什么也不需要,请您允许我光是看着您,听您的声音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小声点,人家会听见的!
〔他们向正房走去。
沃依尼茨基 (跟在她的身后)请您允许我谈我的爱情,不要把我赶走;对我来说光是这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这真要命……
〔两个人走进正房。
〔捷列京拨动琴弦,弹奏波尔卡舞曲;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在小册子的页边上记着什么。
第一幕完
注释
[1]基督教为教徒规定的斋期,复活节前七个星期。
[2]麻醉药。
[3]法语:妈妈。
[4]意谓“做了大官”;帝俄的大中学校教师都叙官品。
[5]此处指“风流才子”。
[6]万尼亚是伊万的爱称。
[7]一种表面上有方格的薄脆饼干。
[8]拉丁语:尽情地。
[9]索尼雅、索涅契卡、索纽希卡、索菲均为索菲雅的爱称。
[10]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的伊凡。
[11]拉丁语:永动机。
[12]俄国剧作家。
[13]此处及本书下文的“亩”均指俄亩,1俄亩等于1.09公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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