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烈勃利亚科夫(坐在一扇敞开的窗边的一把圈椅上打盹儿)和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坐在他旁边,也在打盹儿)
谢烈勃利亚科夫 (醒过来)谁在这儿?索尼雅,是你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是我。
谢烈勃利亚科夫是你,列诺琪卡[1]……我痛得受不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你的毯子掉在地板上了。(用毯子围上他的腿)我去关上窗子,亚历山大。
谢烈勃利亚科夫不,我嫌闷……刚才我打了个盹儿,梦见我的左腿是人家的。我是因为痛得要命才醒过来的。不,这不是痛风症,宁可说是风湿病。现在几点钟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十二点二十分。
〔停顿。
谢烈勃利亚科夫早晨你到图书室里去找一找巴丘什科夫[2]的著作。我觉得我们家里有他的书。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啊?
谢烈勃利亚科夫早晨你找一找巴丘什科夫的著作。我记得我们家里有他的书。可是,为什么我这么气喘?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你累了。你一连两夜没睡好了。
谢烈勃利亚科夫据说屠格涅夫由痛风症转成心绞痛。我生怕我也会这样。该死的、讨厌的老年。见它的鬼。我老了以后,我自己也厌恶自己了。再说,你们大家一定也瞧着我讨厌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照你说到你老年的那种口气听起来,你年纪老倒好像该怪我们大家不对似的。
谢烈勃利亚科夫头一个讨厌我的就是你。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走开,在离丈夫远点儿的地方坐下。
当然,你是对的。我不傻,我明白。你年轻,健康,漂亮,要生活,我呢,是个老头子,差不多是一具死尸了。是啊,难道我不明白吗?当然,我至今还活着,这是一件蠢事。不过,你们耐心等一下吧,我很快就会把你们大家都解放出来的。我不会再拖很久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我累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你的嘴吧。
谢烈勃利亚科夫 事情居然弄到这种地步:大家都让我闹得筋疲力尽,烦闷无聊,断送了青春,只有我一个人倒在享受生活,心满意足。嗯,就是嘛,当然啦!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住嘴吧!你把我折磨苦了!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把大家都折磨苦了。当然啦。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含泪)真受不了!你说吧,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不要你怎么样。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好,那你就住嘴。我求求你了。
谢烈勃利亚科夫这就怪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或者那个老糊涂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开口说话,滔滔不绝,倒没关系,大家倒都听,可是我哪怕只说一句话,大家就会立刻觉得自己倒霉了。就连我的说话声都讨人厌。好,就算我讨人厌,就算我是个利己主义者,是个暴君吧,可是难道我到了老年就没有一点点利己的权利吗?难道我不配吗?请问,我就没有权利过个安静的老年生活,要求人家照顾我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窗子被风吹得砰砰响。
起风了,我去关上窗子。(关窗)马上就要下雨了。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停顿;守夜人在花园里打更和唱歌。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一辈子为学术工作,习惯了我的书房,习惯了我的讲堂,习惯了那些可敬的同事,可是突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落到这个墓穴里,每天在这儿看见些庸俗的人,听见无聊的谈话……我要生活,我喜欢成就,喜欢名望和热闹,而在这儿却活像充军发配。我每一分钟都怀念我的过去,注意别人的成就,害怕死亡……我受不了!我支持不住了!不料,现在人家还不肯原谅我的老年!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你等着吧,你耐心一点:过不上五六年我也会老的。
〔索尼雅上。
索尼雅爸爸,你自己吩咐人去请阿斯特罗夫大夫,可是他来了,你又不肯见他。这不近人情。只是白白打扰人……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要你那个阿斯特罗夫干什么用?他在医学方面的知识跟我在天文学方面的知识差不多。
索尼雅总不能为你的痛风病把整个医学系都请到这儿来呀。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跟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连话也不愿意讲。
索尼雅那也随你。(坐下)我无所谓。
谢烈勃利亚科夫现在几点钟?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十二点多钟。
谢烈勃利亚科夫我觉得闷热……索尼雅,把桌子上的药水拿给我!
索尼雅我马上给你拿来。(把药水递给他)
谢烈勃利亚科夫 (生气)唉,不是这个!求人办点事都不成!
索尼雅劳驾,别使性子。也许有人喜欢这一套,可是别对我使,请你记住!我不喜欢这一套。我也没这个工夫,明天我得早起,要抓割草的事。
〔沃依尼茨基穿着家常长袍,拿着蜡烛上。
沃依尼茨基外面要起暴风雨了……
〔闪电。
果然来了!Hélène[3]和索尼雅,你们去睡吧,我来替换你们。
谢烈勃利亚科夫 (害怕)不,不!别丢下我跟他待在一块儿!不行。他会唠唠叨叨,叫我受不了!
沃依尼茨基可是总得让她们歇一歇嘛!她们一连两夜没睡了。
谢烈勃利亚科夫让她们自管去睡,不过请你也走。多谢多谢。我求求你。请你看在我们旧日的交情上,不要反驳。我们以后再谈好了。
沃依尼茨基 (讥诮)我们旧日的交情……我们旧日的……
索尼雅别说了,万尼亚舅舅。
谢烈勃利亚科夫 (对他的妻子)我亲爱的,别丢下我跟他待在一块儿!他会唠唠叨叨,叫我受不了。
沃依尼茨基这简直变得可笑了。
〔玛陵娜拿着蜡烛上。
索尼雅你该睡了,亲爱的奶妈。时间很晚了。
玛陵娜 桌子上的茶炊没收掉。还不能睡呢。
谢烈勃利亚科夫大家都没睡,都筋疲力尽,唯独我一个人在享福。
玛陵娜 (走到谢烈勃利亚科夫面前,温柔地)怎么了,老爷子?痛吗?我的腿也酸痛,一个劲儿地痛。(理一理毯子)这是您的老毛病了。去世的薇拉·彼得罗芙娜,索涅契卡的母亲,常常夜里不睡觉,把自己累坏了……她真爱您啊……
〔停顿。
老人就跟小孩一样,要人来疼他,可是老人偏偏又没人疼。(吻谢烈勃利亚科夫的肩膀)上床去吧,老爷子……我们走吧,亲爱的……我给你泡点椴树花茶[4]喝,给你暖一暖脚……我给你祷告上帝……
谢烈勃利亚科夫 (深受感动)那我们走吧,玛陵娜。
玛陵娜 我的腿就一个劲儿地痛,一个劲儿地痛!(同索尼雅一块儿搀着他走)薇拉·彼得罗芙娜老是为你焦急,老是哭。……你,索纽希卡,那时候还小,傻呵呵的……走吧,走吧,老爷子……
〔谢烈勃利亚科夫、索尼雅和玛陵娜下。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让他折磨苦了。我站都站不稳了。
沃依尼茨基您是受他的折磨,我呢,是自己折磨自己。我已经一连三夜睡不着觉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所房子里的事情不妙。您的母亲憎恨一切人,只有她那些小册子和教授除外;教授动不动就冒火,他不相信我,怕您;索尼雅对她的父亲发脾气,也对我发脾气,而且已经有两个星期不跟我说话了;您憎恨我的丈夫,公开藐视您的母亲;我容易生气,今天大约有二十次要哭出来……这所房子里的事情不妙。
沃依尼茨基我们不要谈哲学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您,伊凡·彼得罗维奇,受过教育,又聪明,大概一定懂得这个世界若是毁灭,绝不是因为有强盗,也不是因为闹火灾,而是由于仇恨和敌视,由于所有这些琐碎的争吵……您不应该抱怨,而应该给大家讲和。
沃依尼茨基您先给我和我自己讲和吧!我亲爱的……(凑过去要吻她的手)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别这样!(缩回手)您走吧!
沃依尼茨基这场雨马上就会过去,大自然的一切就会焕然一新,呼吸轻松。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在暴风雨里神清气爽。有一种想法白天黑夜像家神似的压得我透不出气来,那就是我的一生白白度过,一去不回头了。我没有过去,我的过去糊里糊涂地消耗在无聊的事情上,而我的现在荒谬得可怕。这就是我的一生和我的爱情:我拿它们怎么摆布,拿它们怎么办呢?我的感情白白地消灭,好比阳光落进了深渊,而我自己也在灭亡。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每逢您对我说起您的爱情,不知怎么我就茫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不起,我没有什么话能跟您说。(想走)晚安。
沃依尼茨基 (拦住她的去路)但愿您知道我一想到在同一所房子里有另一个生命,您的生命,正在我的身旁灭亡,我就多么痛苦!您在等什么呀?是什么该死的哲学在阻挠您?您要明白,您要明白……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凝神瞧着他)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喝醉啦!
沃依尼茨基也许,也许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夫在哪儿?
沃依尼茨基他在那边……在我屋里过夜了。也许,也许……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您今天又喝酒了?这是为什么?
沃依尼茨基这样才多少像是在生活嘛……您别管我的事,Hélène!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以前您从来也不喝酒,您从来也不说那么多的话……您去睡吧!我跟您在一起乏味得很。
沃依尼茨基 (凑过去要吻她的手)我亲爱的……美人儿!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气恼)躲开我。这简直讨厌。(下)
沃依尼茨基 (独白)她走了……
〔停顿。
十年以前我在去世的姐姐家里遇见她。那时候她才十七岁,我三十七岁。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爱上她,向她求婚呢?要知道那是很可能成功的!那她现在就是我的妻子了……是啊……那现在我们就会被暴风雨惊醒;她怕雷声,我就把她搂在怀里,小声说:“别怕,我在这儿。”啊,这美妙的想法,多么好啊,我甚至笑起来了……可是,我的上帝啊,我脑子里的思想乱了……为什么我老了?为什么她不了解我?她那种动听的口才,懒洋洋的劝说,关于世界灭亡的荒唐无稽、暮气沉沉的想法,都使我深深地厌恶。
〔停顿。
啊,我上当不小!我崇拜过这位教授,这个可怜样的痛风病人,我像一条牛那样为他工作过!我和索尼雅把这个庄园搜刮得一干二净;我们像贪婪的富农那样卖掉植物油、豌豆、乳渣,我们自己也不肯吃饱,为的是把东一分钱,西一分钱凑成上千的款项,寄给他。我以他和他的学问自豪,我为他活着,把心血倾注在他身上!他所写的和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天才的表现……上帝呀,可是现在呢?喏,他退休了,现在他的一生统统可以看清楚了:他的文章连一页也不会留传下来,他压根儿无人知晓,他毫无价值!一个肥皂泡罢了!我上了当……我这才看出来我愚蠢地上了当。
〔阿斯特罗夫上,穿着上衣,没穿背心,没系领结;他带点醉意;捷列京跟在他的身后,拿着吉他。
阿斯特罗夫 你弹吧!
捷列京 大家都睡了,先生。
阿斯特罗夫你弹吧!
〔捷列京轻声弹吉他。
(对沃依尼茨基)你一个人在这儿?没有太太和小姐吧?(双手叉腰,低声歌唱)“跳吧,我的茅屋,跳吧,暖炕,主人没地方睡了……”我是让暴风雨闹醒的。好大的一场雨啊。现在几点钟了?
沃依尼茨基鬼才知道。
阿斯特罗夫 刚才我好像听见有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声音。
沃依尼茨基她刚才是在这儿。
阿斯特罗夫 漂亮的女人。(细看桌上的药瓶)药。这儿的药方可不少!有哈尔科夫的,有莫斯科的,有图拉的……他为痛风病惊动了所有的大城。他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沃依尼茨基是真病。
〔停顿。
阿斯特罗夫 为什么你今天这么一副伤心相?你可怜那个教授还是怎么的?
沃依尼茨基 别管我。
阿斯特罗夫 要不然,你或许爱上教授夫人了吧?
沃依尼茨基 她是我的朋友。
阿斯特罗夫 已经是啦?
沃依尼茨基 什么叫“已经”?
阿斯特罗夫 女人只有按着一定的顺序才能成为男人的朋友:她先是做你的熟人,后来就做你的情妇,这以后才成为你的朋友。
沃依尼茨基 庸俗的哲学。
阿斯特罗夫 怎么?是啊……应当承认,我变成一个庸俗的人了。你看,我还喝醉了呢。我照例是每个月大喝一次。一喝到这个地步,我就变得蛮横无理,极其放肆。到这种时候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就做最难的手术,而且做得挺好;我为未来定出最宏大的计划;在这种时候我就不再觉得自己是怪人,相信我正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的好处……巨大的!在这种时候我就有我自己的哲学体系,你们这班人在我的心目中就成了区区的小虫子……微生物。(对捷列京)维夫饼干,你弹嘛!
捷列京 好朋友,我倒满心高兴为你弹琴,可是你要明白,这所房子里的人都睡了!
阿斯特罗夫 你弹吧!
〔捷列京轻声弹奏。
应该喝一杯。我们走吧,我们那儿好像还剩下点白兰地。等到天亮,我们就一块儿坐车到我家里去。锯吗?我手下有个医士,他从来也不会说“去”,而说“锯”。他是个坏透了的骗子。那么锯吗?(看见索尼雅走进来)对不起,我没有戴领结。(匆匆下;捷列京跟着他走去)
索尼雅你,万尼亚舅舅,又跟大夫一块儿喝酒了。你们真是一对好伙伴。他老是这么样,可是你又何必呢?在你这年纪,干这种事完全不相称。
沃依尼茨基这跟年龄不相干。人缺乏真正的生活,那么,就在海市蜃楼里生活。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索尼雅我们的干草割完了,天天下雨,全烂了,你却钻进了海市蜃楼。你完全丢开农活不管了……我一个人干,累得不得了……(惊恐)舅舅,你眼睛里有眼泪啦!
沃依尼茨基哪来的眼泪?一点也没有……你胡说……你刚才瞧着我,那神情活像你那去世的母亲。我亲爱的……(热烈地吻她的手和脸)我的姐姐……我的亲爱的姐姐……现在她在哪儿呀?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唉,要是她知道就好了!
索尼雅什么?舅舅,你要她知道什么?
沃依尼茨基我心里很闷,不好受……没什么……以后再谈吧……没什么……我走了……(下)
索尼雅 (敲房门)米哈依尔·尔沃维奇!您没睡吧?我打搅您一忽儿!
阿斯特罗夫 (在房门里边)就来!(过一忽儿,上;他已经穿上背心,系好领结)您有什么吩咐?
索尼雅酒呢,要是您不嫌它讨厌,您自管喝,不过,我求求您,别让舅舅喝了。这对他有害。
阿斯特罗夫 好。我们不再喝了。
〔停顿。
我现在就回家去。那是已经决定了的。他们套好车,天就亮了。
索尼雅天在下雨。您等到早晨再走吧。
阿斯特罗夫 暴风雨正在过去,只擦着你们庄园一点边。我要走了。劳驾,以后不要再请我来给您的父亲看病了。我对他说,这是痛风病,他偏说是风湿病;我要他躺下,他偏坐着。今天他干脆不跟我说话了。
索尼雅他任性惯了。(在食品橱里寻找着)您想吃点东西吗?
阿斯特罗夫也好,那就吃一点。
索尼雅我喜欢夜里吃点东西。橱里好像有点什么吃的。据说,他这一辈子在女人方面得到很大的成功,女人把他惯坏了。这块干酪您拿去吧。
〔两个人站在食品橱旁边吃。
阿斯特罗夫 我今天什么也没吃,只喝了点酒。您父亲性格乖僻,很难与人相处。(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瓶酒)可以吗?(喝下一杯)这儿没有人,倒可以直截了当地讲话。您知道,我觉得在你们这所房子里我连一个月也住不下去,在这种空气里我会活活闷死……您的父亲全副心思都放在他那痛风病上,放在书本上,万尼亚舅舅满腔愁闷,还有您的姥姥,最后还有您的后娘……
索尼雅我的后娘怎么样?
阿斯特罗夫 人应当处处都美:脸也美,衣服也美,心灵也美,思想也美。她长得美,这是不容争辩的,可是……她只知道吃饭,睡觉,散步,用她的美来使得我们大家神魂颠倒罢了。她不尽任何义务,让别人为她工作……难道不是这样吗?可是闲散的生活是不可能纯洁的。
〔停顿。
不过,也许我对她太严了。我对生活不满意,就像您的万尼亚舅舅一样,于是我们两个人都变成满腹牢骚的人了。
索尼雅您对生活不满意?
阿斯特罗夫 总的来说我是喜爱生活的,可是我们这种生活,这种俄国的乡土的日常生活,我受不了,我用我的灵魂的全部力量藐视它。讲到我个人的私生活,那么说真的,简直是一无是处。您知道,漆黑的夜晚,人在树林里走路,如果这时候远处有一星亮光,那就会不觉得疲劳,不觉得黑暗,带刺的树枝扎到脸上来也不在意了……我的工作,您知道,在这个县里比谁都繁重,命运不断地打击我,有的时候我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我在远处看不到亮光。我不再为我自己期望什么,我也不爱别人……很久以来我就不爱任何人了。
索尼雅不爱任何人?
阿斯特罗夫 不爱任何人。我只对您的奶妈怀着一点温柔的感情,那是因为老交情的缘故。农民们都一模一样,无知无识,生活肮脏,知识分子呢,也难于相处。他们使人厌倦。他们这班人,我们这些善良的熟人,思想浅薄,感情浅薄,眼光越不过自己的鼻子,简直是愚蠢。那些比较聪明、比较大一点的知识分子又有点儿歇斯底里,热衷于分析,反省……这些人怨天尤人,满腔憎恨,近乎病态地诽谤,他们侧着身子走到别人跟前去,斜起眼睛看他,暗自下断语:“啊,这人有变态心理!”或者:“这人是个爱说漂亮话的家伙!”他们不知道该往我的脑袋上扣一顶什么帽子才好,就说:“这是个怪人,怪人!”我喜爱树林,这奇怪;我不吃肉,这也奇怪。我们已经没有对待自然和对待人的那种直率的、纯正的、自由的态度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想喝酒)
索尼雅 (拦阻他)不,我求求您,我央告您,别再喝酒了。
阿斯特罗夫这是为什么?
索尼雅这跟您不相称!您风度优雅,声调那么柔和……况且,您美,在我认识的一切人当中这是谁也比不上的。那么您何必学那班喝酒打牌的普通人的样子呢?哎,您别这样,我求求您了!您老是说人们不创造,光是破坏上天赐给他们的东西。那么您何必破坏您自己,何必呢?千万不要这样,千万,我央告您,我恳求您。
阿斯特罗夫 (对她伸出手)我再也不喝酒了。
索尼雅您要对我下保证。
阿斯特罗夫 一言为定。
索尼雅 (紧紧地握手)谢谢您!
阿斯特罗夫 好啦!我清醒过来了。您瞧得明白,我已经完全清醒,而且我一直到死都会是这样了。(看怀表)好,我们再谈下去。我是说:我的时代已经过去,对我来说一切都嫌迟了……我已经衰老,工作过度,变得庸俗不堪,我的一切感情都麻木,似乎我再也不能钟情于一个人了。我谁也不爱,而且……不会再爱上什么人。只有美还能迷住我。我对美不能无动于衷。我觉得要是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有心的话,她倒能在一天之内弄得我神魂颠倒……然而这不是爱,不是钟情……(用手蒙住眼睛,战栗)
索尼雅您怎么啦?
阿斯特罗夫 没什么,……大斋期间我的一个病人刚上完哥罗仿就死了。
索尼雅这件事应该忘掉才是。
〔停顿。
您告诉我,米哈依尔·尔沃维奇……要是我有一个女朋友或者一个妹妹,要是您知道她……喏,比方说,爱上了您,那么您会怎样对待这件事呢?
阿斯特罗夫 (耸肩膀)我不知道。大概我也不会怎么样。我会让她明白我不能爱她……再说我的脑子也顾不上这些。不管怎样吧,我既是要走,现在也该走了。再见,亲爱的,要不然我们谈到天亮也谈不完。(握手)要是您容许的话,我就穿过客厅出去,要不然,我担心您的舅舅会留住我。(下)
索尼雅 (独白)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的灵魂和内心仍旧对我关着门,可是为什么我又感到这么幸福呢?(幸福地笑)我对他说:您优雅,高尚,您的声调那么柔和……难道这话不恰当吗?他的声音发颤,亲切……现在我还感到它在空中响着。刚才我给他讲我的妹妹,他没有听懂……(绞手)我生得不美,这多么可怕!这多么可怕呀!我知道我生得不美,我知道,我知道……上个星期日大家从教堂里走出来,我听见人家议论我,有一个女人说:“她善良,大方,不过可惜啊,她长得不好看……”不好看……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上。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推开窗子)暴风雨过去了。多么好的空气!
〔停顿。
大夫在哪儿?
索尼雅他走了。
〔停顿。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索菲!
索尼雅什么事?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您对我绷着脸要到哪天为止啊?我们谁也没对谁使过坏。那我们为什么成了仇人呢?算了……
索尼雅我自己也想……(拥抱她)别再生气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才好。
〔两个人激动。
索尼雅爸爸躺下啦?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没有,他在客厅里坐着……我们互相不说话已经一连好几个星期了,上帝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看见食品橱开着)这是怎么回事?
索尼雅米哈依尔·尔沃维奇吃晚饭来着。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这儿还有葡萄酒……咱们来欢饮一杯交谊酒[5]吧。
索尼雅咱们来喝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个杯子喝……(斟酒)这样更好些。那么以后我们就互相称呼“你”了?
索尼雅对,称呼“你”了。
〔她们喝酒,互相接吻。
我早就想讲和,可老是有点怕难为情……(哭)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你哭什么?
索尼雅没什么,我不知怎么就哭了。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得了,别哭了,别哭了……(哭)你真是个怪人,连我也哭起来了……
〔停顿。
你生我的气是因为我似乎有所贪图才嫁给你父亲的……要是你相信誓言,那我就对你起誓:我是出于爱情嫁给他的。我把他看作一个有学问的名人而迷恋他。这是不真实的、假想的爱情,可是要知道,当时我觉得是真实的。这不能怪我。可是你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就不断用你那双聪明而多疑的眼睛折磨我。
索尼雅得了,讲和了,讲和了。咱们忘掉这些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不应该那样看人,这跟你不相称。应该相信一切人,否则就没法生活下去。
〔停顿。
索尼雅请你像朋友那样凭良心说一句……你幸福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不。
索尼雅这我是知道的。还有一个问题。你老实说:你愿意有个年轻的丈夫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 你这个姑娘呀……当然愿意。(笑)好,你再问点什么吧,问吧……
索尼雅你喜欢大夫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对,很喜欢。
索尼雅 (笑)我的脸现出蠢相吧……对吗?喏,他已经走了,可是我老是听见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一瞧黑暗的窗口,那儿就现出他的脸。让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可是我不能说得太响,我害臊。到我的房间里去,我们到那儿去好好谈一谈。你觉得我傻头傻脑吗?你说实话……你给我讲点关于他的事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讲点什么呢?
索尼雅他聪明……他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干……他又治病,又栽种树林……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问题不在于树林,也不在于治病……我亲爱的,你要明白,这就是才能!你知道什么叫才能?那就是勇敢的精神、自由的头脑、宏大的气魄……他种下一棵小树,就已经在猜测这在一千年后会产生什么结果,就梦想人类的幸福了。这样的人是少见的,必须爱他们……他喝酒,有时候有点粗野,可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俄国,有才能的人不可能没一点毛病。您想一想,这位大夫过的是什么生活!大路上那种黏糊糊的泥浆、严寒、暴风雪、遥远的路程、粗暴野蛮的老百姓、四周的贫困、疾病,在这样的环境下,凡是在工作、在每天奋斗的人就很难到四十岁还纯洁无瑕,不喝酒……(吻她)我衷心祝你幸福,你应该幸福……(站起来)我呢,是个沉闷乏味的跑龙套人物……无论在音乐方面也罢,在丈夫的家里也罢,在一切恋爱事件中也罢,一句话,我到处都只是个跑龙套的人物。老实说,索尼雅,要是细细想一想的话,我是很不幸,很不幸的!(激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幸福!不会!你笑什么?
索尼雅 (笑,蒙住脸)我真幸福……幸福啊!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很想弹钢琴……我现在想弹个什么曲子才好。
索尼雅你弹吧。(拥抱她)我没法睡觉……你弹吧!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我马上就弹。你父亲没睡觉。他一有病,音乐就刺激他。你去问他一声。要是他觉得没关系,我就弹。你去吧。
索尼雅我现在就去。(下)
〔守夜人在花园里打更。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很久没有弹琴了。我要弹一阵,哭一阵,像傻瓜那样哭一阵。(对窗外)叶菲木,是你在打更吗?
〔守夜人的声音:“是我!”
叶连娜·安德烈耶芙娜别打更了,老爷不舒服。
〔守夜人的声音:“我马上就走!(打一个呼哨)喂,走吧,看家狗,小狗!看家狗!”
〔停顿。
索尼雅 (回来)不行!
第二幕完
注释
[1]叶连娜的爱称。
[2]当时俄国的一位诗人。
[3]海伦,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人名叶连娜。
[4]一种发汗剂。
[5]指彼此一边喝酒一边接吻,从此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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