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三姐妹 四幕正剧(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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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罗左罗夫家里。一个有圆柱的客厅,可以看见在圆柱后面有一个大厅。中午;外面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大厅里正在摆吃午饭用的餐具。奥尔迦穿着女子中学教员的蓝色制服,有时候站着,有时候走来走去,一直在改学生的练习簿;玛霞穿着黑色连衣裙,把帽子放在膝头上,正坐着看书;伊莉娜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那儿沉思。

    奥尔迦我们的父亲去世整整一年了,恰巧就是今天,五月五日,也就是你的命名日,伊莉娜。那天很冷,下着雪。当时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你呢,躺在那儿晕了过去,像个死人一样。可是现在过去一年,我们回想这件事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你已经穿上白色的衣裙,而且容光焕发了。

    〔钟敲十二下。

    那时候钟也敲响来着。

    〔停顿。

    记得抬父亲灵柩时,奏起音乐,放枪。他是个将军,又是旅长,可那天来的人很少。不过当时有雨。雨很大,又下雪。

    伊莉娜何必回想这些!

    〔在圆柱后面的大厅里,桌子旁边,出现土旬巴赫男爵、切布狄金和索列内依。

    奥尔迦今天暖和,窗子可以敞开,可是桦树还没长出叶子来。十一年前父亲接管一个旅,带着我们一块儿离开了莫斯科;我清楚地记得,五月初,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莫斯科,所有的花都开了,天气暖和,一切东西都沉浸在阳光里。十一年过去了,可是那儿的情形我全记得,仿佛昨天才离开那儿似的。我的上帝啊!今天早晨我醒过来,看见满是阳光,看见春天,我的心里就喜气洋洋,我热烈地想回故乡了。

    切布狄金胡思乱想!

    土旬巴赫当然,这是瞎扯。

    〔玛霞对着书沉思,轻声用口哨吹着歌。

    奥尔迦别吹了,玛霞。你怎么能这样!

    〔停顿。

    我每天到中学校里去,然后又教家馆直到傍晚,所以我的脑袋就经常痛,我心里想,我好像衰老了似的。确实,我在中学工作的这四年当中,我觉得我的精力和我的青春每天都从我的身上一点一滴地流出去。只有我的一个梦想在增长,在加强……

    伊莉娜到莫斯科去。卖掉这所房子,了结这儿的事情,到莫斯科去……

    奥尔迦对!快点到莫斯科去。

    〔切布狄金和土旬巴赫笑。

    伊莉娜哥哥多半会做教授,他反正不会住在此地。只有可怜的玛霞不好办。

    奥尔迦玛霞可以每年在莫斯科住上一个夏天。

    〔玛霞轻声吹歌。

    伊莉娜上帝保佑,总会有办法的。(看着窗外)今天天气好。我不知道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畅快!今天早晨我想起我今天过命名日,忽然感到喜气洋洋,想起了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候妈妈还活着。多少美妙的思想在我的心头激荡,多少美妙的思想啊!

    奥尔迦今天你一直容光焕发,显得格外美。玛霞也美。安德烈本来也好看,可就是太胖了,这跟他不相称。我呢,见老,也瘦多了,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常生那些女学生的气。喏,今天我没事,我在家,我就不头痛,觉得比昨天年轻了。我刚二十八岁……一切都好,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不过我觉得,要是我嫁了人,整天待在家里,那会好得多。

    〔停顿。

    我会爱我的丈夫。

    土旬巴赫 (对索列内依)您净胡说,我都听腻了。(走进客厅里来)我忘了说。今天我们的新连长韦尔希宁要来拜访你们。(在钢琴旁边坐下)

    奥尔迦哦,好吧!很高兴。

    伊莉娜他年老吗?

    土旬巴赫不,不算老。至多四十岁,或者四十五吧。(轻声弹琴)看样子,他是个挺好的人。他不愚蠢,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话多得很。

    伊莉娜他是个有趣味的人吗?

    土旬巴赫是啊,还不错,不过他有妻子、岳母和两个小姑娘。而且他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他出外拜客,到处都说他有妻子和两个小姑娘。他到了这儿也会说的。他的妻子有点精神失常,梳一根少女那样的长辫子,讲话喜欢用夸张的言辞,常发空洞的议论,常常寻死觅活,显然是为了给她的丈夫找麻烦。换了我,早就离开这样的女人了,可是他忍受下来,光是发发牢骚罢了。

    索列内依 (同切布狄金一块儿从大厅走到客厅里来)我用一只手只能举起一个半普特重的东西,可是用两只手就能举五个普特,甚至六个普特。我由此得出结论: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不是大一倍,而是大两倍,甚至不止两倍……

    切布狄金 (一边走一边读报)治头发脱落的方子……两钱[1]石脑油精加上半瓶酒精……溶解后,天天涂擦……(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那就记下吧!(对索列内依)喏,您听着,用一个软木塞塞住瓶口,软木塞中间插一根细玻璃管……然后您拿一小撮最普通的、常用的明矾……

    伊莉娜伊凡·罗曼内奇[2],亲爱的伊凡·罗曼内奇!

    切布狄金怎么啦,我的姑娘,亲爱的?

    伊莉娜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今天这么幸福?好像我坐着一条帆船,上边是广阔的蓝天,一些又大又白的鸟飞来飞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切布狄金 (吻她的两只手,柔声)我的白鸟啊……

    伊莉娜我今天醒过来,起来洗了脸,我忽然觉得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清楚了,我知道应该怎样生活。亲爱的伊凡·罗曼内奇,我全知道了。人,不管他是谁,都应当劳动,应当工作到脸上流汗;人的生活的意义和目标、人的幸福、人的喜悦,全在这一点上。做一个天不亮就起床、在街上敲石头的工人,或者做一个牧人,或者做一个教育孩子的教师,或者做一个铁路上的司机……那是多么好啊!我的上帝呀,慢说是做一个人,就是做一条牛,做一匹普通的马,只要干活,那也比做一个年轻的女人,白天十二点钟才起床,然后坐在床上喝咖啡,花两个钟头穿衣服要强得多……啊,那样的生活多么可怕!如同在炎热的天气有的时候人想喝水一样,我呢,想工作。要是我不早起,不劳动,您就不要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伊凡·罗曼内奇。

    切布狄金 (柔声)好吧,好吧……

    奥尔迦我们的父亲当初要我们养成七点钟起床的习惯。现在伊莉娜七点钟醒来,至少在床上躺到九点钟,想她的心事。而且她那神情严肃得很!(笑)

    伊莉娜你老是把我看成小姑娘,所以我神情严肃,你就会觉得奇怪。我二十岁了!

    土旬巴赫啊,我的上帝,向往劳动的心情,我是多么容易理解啊!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工作过。我生在寒冷而闲散的彼得堡,生在一个素来不懂得工作和操劳的家庭里。我记得,当初我从军官学校回到家里,就有听差来替我脱掉脚上的靴子,我呢,在这种时候还要闹脾气,可是我的母亲总是恭恭敬敬地对待我,要是别人不这样对待我,她就觉得奇怪。他们处处守护着我,不让我劳动。只是他们这样做未必成功,未必!时候到了,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向我们大家压过来,一场强大有力的暴风雨已经准备好,它正在过来,已经逼近,不久就会把我们社会上的懒惰、冷漠、对劳动的偏见、颓废的烦闷一扫而空。我要工作,再过二十五年到三十年光景,人人都要工作。人人!

    切布狄金我就不工作。

    土旬巴赫您不算数。

    索列内依 过上二十五年您就不在人世了,谢天谢地。过上两三年您就会中风死掉,或者我一时性起,把一颗子弹打进您的脑门子里去,我的天使。(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瓶香水,洒在自己的胸前和手上)

    切布狄金 (笑)我确实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我离开大学以后就一点事儿也不干,甚至连一本书也没读过,光是看报纸罢了……(从衣袋里拿出另一张报纸)喏……比方说吧,我从报纸上知道有一个人叫杜勃罗留波夫[3],可是他写过些什么作品,我就不知道了……上帝才知道……

    〔传来楼下敲地板的响声。

    喏……楼下在叫我,必是有人来找我。我马上就去……你们等一等……(匆匆下,理着他的胡子)

    伊莉娜他想玩什么花招了。

    土旬巴赫对。他是带着郑重其事的样子走出去的,显然他马上要送给您一件礼物了。

    伊莉娜这多么伤脑筋!

    奥尔迦是啊,这才要命。他老是干傻事。

    玛霞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这橡树上挂着一条金锁链[4]……这橡树上挂着一条金锁链……(站起来,轻声哼歌)

    奥尔迦你今天不高兴,玛霞。

    〔玛霞轻声哼着歌,戴上帽子。

    你到哪儿去?

    玛霞回家。

    伊莉娜奇怪……

    土旬巴赫这儿在过命名日,你却走掉!

    玛霞反正没关系……我傍晚来……再见,我的好妹妹……(吻伊莉娜)我再一次祝愿你,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幸福。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每逢我们过命名日,总有三四十个军官来,热热闹闹,现在呢,只有个把人来,冷冷清清,像是在沙漠里……我走了……今天我心绪不佳,打不起精神来,你别听我的。(含泪而笑)以后我们再谈,现在呢,再见吧,我亲爱的,我要到什么地方去走走。

    伊莉娜 (不满)哎,你这个人呀……

    奥尔迦 (含泪)我了解你,玛霞。

    索列内依 要是一个男人在高谈阔论,那算是哲学,或者是诡辩;可是如果一个女人或者两个女人在高谈阔论,那你就只有捻手指头的份儿了。

    玛霞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怕的人?

    索列内依没什么意思。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的身上来了。[5]

    〔停顿。

    玛霞 (对奥尔迦,生气)别哭天抹泪了!

    〔安菲萨和费拉朋特拿着大蛋糕上。

    安菲萨 往这边走,我的老大爷。进来吧,你脚上是干净的。(对伊莉娜)这是地方自治局的普罗托波波夫·米哈依尔·伊凡内奇送来的……大蛋糕。

    伊莉娜谢谢。替我道谢。(接过蛋糕)

    费拉朋特啥?

    伊莉娜 (提高声音)替我道谢!

    奥尔迦亲爱的奶妈,给他点馅饼吃吧。费拉朋特,去吧,那儿会给你馅饼吃的。

    费拉朋特啥?

    安菲萨 咱们走吧,费拉朋特·斯皮利多内奇老大爷,咱们走吧……(同费拉朋特一起下)

    玛霞我不喜欢普罗托波波夫,这个米哈依尔·波达佩奇或者伊凡内奇。不应当请他来。

    伊莉娜我没请他。

    玛霞这才好。

    〔切布狄金上,身后跟着一个兵士,手里捧着一个银茶炊;一阵惊讶和不满的嘈杂声。

    奥尔迦 (用手蒙住脸)茶炊!这真要命!(走到大厅里桌子跟前)

    伊莉娜亲爱的伊凡·罗曼内奇,您这是干什么呀!

    土旬巴赫 (笑)我跟您说过了嘛。

    玛霞伊凡·罗曼内奇,您简直不害臊!

    切布狄金我亲爱的姑娘们,我的好姑娘们,我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对我来说人世间最宝贵的就是你们。我不久就要六十岁了,我是个老人,是个孤零零的、不足道的老人……在我的内心,除了这种对你们的爱以外,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了;要不是你们,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对伊莉娜)亲爱的,我的姑娘,我从您生下来的那天起就认识您……我抱过您……我爱您的去世的妈妈……

    伊莉娜可是何必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切布狄金 (含泪,生气)贵重的礼物……去您的吧!(对勤务兵)把茶炊送到那边去……(学她的腔调)贵重的礼物……

    〔勤务兵把茶炊送到大厅去。

    安菲萨 (穿过客厅)亲爱的姑娘们,一位不认得的中校来了!他已经脱掉大衣,姑娘们,正在走到这儿来。阿莉努什卡[6],你要亲热一点,客气一点……(下)早就到开午饭的时候了……主啊……

    土旬巴赫大概是韦尔希宁。

    〔韦尔希宁上。

    韦尔希宁中校!

    韦尔希宁 (对玛霞和伊莉娜)让我荣幸地自我介绍吧:韦尔希宁。我终于到你们这儿来了,非常非常高兴。你们都变样了!哎呀!哎呀!

    伊莉娜请坐。我们很愉快。

    韦尔希宁 (快活)我多么高兴,多么高兴啊!你们可是三姐妹啊。我记得是三个小姑娘嘛。你们的面貌我记不得了,可是你们的父亲普罗左罗夫上校家里原有三个小姑娘,这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亲眼看见过。时间过得多快!哎,哎,时间过得多快啊!

    土旬巴赫亚历山大·伊格纳契耶维奇是从莫斯科来的。

    伊莉娜从莫斯科来?您从莫斯科来?

    韦尔希宁对,是从那儿来。你们的去世的父亲本来在那儿做炮兵连长,我就在同一个旅里做军官。(对玛霞)您的面貌我好像有点记得。

    玛霞可是您的面貌我记不得了!

    伊莉娜奥丽雅[7]!奥丽雅!(朝着大厅喊叫)奥丽雅,来呀!

    〔奥尔迦从大厅走进客厅。

    原来韦尔希宁中校是从莫斯科来的。

    韦尔希宁那么您,奥尔迦·谢尔盖耶芙娜,是大姐……您是玛丽雅[8]……您是伊莉娜,小妹妹……

    奥尔迦您从莫斯科来吗?

    韦尔希宁是的。我在莫斯科上的学,在莫斯科开始工作,在那儿工作很久,最后奉派接管此地这个连,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调到此地来了。认真说,我不记得你们了,我只记得你们是三姐妹。你们父亲的模样倒还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喏,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活生生地看见他。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常到你们家里去……

    奥尔迦我觉得我什么人都记得,可是忽然间……

    韦尔希宁我叫亚历山大·伊格纳契耶维奇……

    伊莉娜亚历山大·伊格纳契耶维奇,您从莫斯科来……这可出人意料!

    奥尔迦要知道,我们正要搬到那儿去呢。

    伊莉娜我们想,今年秋天以前就搬到那儿去。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生在那儿……生在老巴斯曼街……

    〔两个人高兴得笑起来。

    玛霞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同乡。(活跃)现在我想起来了!你总记得,奥丽雅,我们家的人常常说起一个“钟情的少校”。那时候您是中尉,爱上了一个什么人,不知什么缘故大家开玩笑,说您是少校……

    韦尔希宁 (笑)对,对……钟情的少校,是这样的……

    玛霞那时候您只留着两撇小胡子……啊,您老多了!(含泪)您老多了!

    韦尔希宁是啊,当初人家叫我钟情的少校的时候,我还年轻,正在谈恋爱。如今可不行了。

    奥尔迦可是您还没有一根白头发。您见老,不过还不算老。

    韦尔希宁然而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您离开莫斯科很久了吗?

    伊莉娜十一年了。哎,玛霞,你哭什么呀,怪人……(含泪)我也要哭出来了……

    玛霞我没什么。那么您住在哪条街上?

    韦尔希宁在老巴斯曼街。

    奥尔迦我们也住在那儿……

    韦尔希宁有一个时期我住在德国街。我常从德国街走到红营房去。那条路上有一座阴森的桥,桥底下的水哗哗地响。孤零零一个人走过那儿,心里就会感到忧伤。

    〔停顿。

    可是这儿的河多么宽阔,浩浩荡荡!真是一条美妙的河!

    奥尔迦是的,可就是天气冷。这儿天气冷,而且有蚊子……

    韦尔希宁哪里话!此地的天气那么有益于健康,那么好,那么富于斯拉夫乡土的特色。有树林,有河流……而且这儿又有桦树。可爱而朴素的桦树,在所有的树木中,我最喜爱它们。在这儿生活才好。只有一件事情奇怪,铁路的车站离城有二十五里远……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索列内依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家都瞧着他。

    因为,如果车站近,那就是不远;如果车站远,那就是说不近。

    〔一阵难堪的沉默。

    土旬巴赫这人爱说笑话,瓦西里·瓦西里奇。

    奥尔迦现在我也想起您了。我想起来了。

    韦尔希宁我认识你们的母亲。

    切布狄金她是个好女人,愿她在天国安息。

    伊莉娜妈妈葬在莫斯科。

    奥尔迦在新圣母修道院的墓园里……

    玛霞你们猜怎么着?我已经开始忘掉她的面貌了。因此,将来人家也会记不得我们。他们会忘掉的。

    韦尔希宁是的。人家会忘掉我们。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这是毫无办法的。凡是我们认为严肃的、有意义的、极其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忘掉,或者显得不重要了。

    〔停顿。

    说来有趣,我们现在完全不能知道将来究竟什么东西被认为是高尚的、重要的,而什么东西是卑微的、可笑的。比方说,哥白尼或者哥伦布的发现在最初岂不是显得不重要,可笑,而一个怪人所写的一些无稽之谈反倒显得是真理?说不定我们现在过惯了的这种生活,日后会显得古怪,不合适,不聪明,不够纯洁,也许甚至是有罪的……

    土旬巴赫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生活将来会被人说成高尚,被人带着敬意来回忆。现在没有拷问,没有刑讯,没有敌寇入侵,可是同时又有那么多的痛苦!

    索列内依 (尖细声)啧啧啧……不用给男爵吃饭,只要让他发议论就成了。

    土旬巴赫瓦西里·瓦西里奇,我请求您不要打扰我……(在另一个地方坐下)这也太无聊了。

    索列内依 (尖细声)啧啧啧……

    土旬巴赫 (对韦尔希宁)现在可以看到的种种痛苦有那么多!可人们还是说,这个社会的道德水准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

    韦尔希宁是的,是的,当然。

    切布狄金您刚才说,男爵,我们的生活会被人说成是高尚的;可是人们仍旧低贱……(站起来)您看我多么低贱。自然,为了安慰我自己,就不得不说我的生活是高尚的,这是很明白的事。

    〔后台响起拉小提琴的声音。

    玛霞这是安德烈在拉小提琴,我们的弟兄。

    伊莉娜他是我们的学者。将来他大概会做教授。爸爸是军人,而他的儿子选中了研究学术的事业。

    玛霞这是爸爸的心愿。

    奥尔迦今天我们拿他耍笑了一阵。他好像有点爱上什么人了。

    伊莉娜他爱上本地的一位小姐。今天她多半会到我们这儿来。

    玛霞哎,她那一身的打扮呀!倒不是说不漂亮,不时髦,简直是寒碜。她下身穿那么一条奇怪的、鲜亮的淡黄色裙子,镶着那么俗气的穗子,上身又是一件红色短上衣。她那脸蛋洗了又洗,洗得发亮!安德烈不会爱上她,我想他不会,他毕竟有审美力,他无非是拿我们开心,闹着玩罢了。昨天我听说她要嫁给本地的自治局主席普罗托波波夫。这才好……(对边门)安德烈,上这儿来!亲爱的,来一下!

    〔安德烈上。

    奥尔迦这是我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

    韦尔希宁我是韦尔希宁。

    安德烈我是普罗左罗夫。(擦脸上的汗)您是到我们这儿来的炮兵连长吧?

    奥尔迦你再也想不到,亚历山大·伊格纳契奇是从莫斯科来的。

    安德烈是吗?得,我给您道喜,这回我的姐妹们可不容您消停了。

    韦尔希宁我已经惹得您的姐妹们厌烦了。

    伊莉娜您瞧,今天安德烈送给我一个多么好的照片镜框!(拿出一个小镜框来)这是他亲手做的。

    韦尔希宁 (看着小镜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啊……这东西……

    伊莉娜喏,钢琴上边的那个小镜框,也是他做的。

    〔安德烈挥一下手,走开。

    奥尔迦他是我们的学者,又会拉小提琴,又会锯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句话,他是个多面手。安德烈,别走啊!他有这么一个习惯,老是爱走掉。到这儿来!

    〔玛霞和伊莉娜挽着他的胳膊,笑着把他拉回来。

    玛霞走,走!

    安德烈别缠住我,劳驾。

    玛霞你这个人多么可笑!当初亚历山大·伊格纳契耶维奇被人叫作“钟情的少校”,他就一点也不生气。

    韦尔希宁我一点也没生气!

    玛霞我想叫你“钟情的提琴手”!

    伊莉娜或者叫“钟情的教授”!……

    奥尔迦他谈恋爱啦!安德留沙[9]谈恋爱啦!

    伊莉娜 (拍手)好哇,好哇!再来一次!安德留希卡谈恋爱啦!

    切布狄金 (走到安德烈背后,用两只手搂住他的腰)大自然就是专门为了爱情才把我们生到人世来的!(大笑;他手里一直拿着报纸)

    安德烈哎,算了,算了……(擦自己的脸)我通宵没睡,现在呢,我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心绪不佳。我看书一直看到四点钟,然后躺下,可是没什么用。我想这儿想那儿,这当儿天就亮了,阳光直照到卧室里来。我打算今年夏天趁我在此地,翻译一本英文书。

    韦尔希宁那么您会英语?

    安德烈是的。我们的父亲,愿他在天国安息,硬逼着我们念书。这是可笑而愚蠢的,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得承认:他死后,我胖起来了,一年之内就大大地发胖了,好像我的身体摆脱了压迫似的。多亏父亲督促,我和姐妹们才学会法文、德文、英文,伊莉娜还学会了意大利文。可是这费了多大的劲啊!

    玛霞在这个城里学会三种语言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甚至还不能算是奢侈,而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好比第六个手指头一样。我们学会许多多余的东西。

    韦尔希宁哪里话呢!(笑)你们学会许多多余的东西!我觉得,无论怎样沉闷无聊、死气沉沉的城市都不可能不需要聪明而受过教育的人。这个有着十万人口的城市当然是落后和粗鲁的,我们就假定其中像你们这样的人只有三个。不消说,你们没法征服你们周围的愚昧的群众;在你们的一生当中,渐渐地,你们不得不让步,隐没在那十万人当中,生活把你们压倒了,不过你们仍旧不会消失,你们不会不留下影响;你们死后,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许会出现六个,然后十二个,到最后,像你们这样的人就成了大多数。过上二百年到三百年,人间的生活就会不可思议地美好,令人惊叹。人类需要这样的生活,要是这种生活现在还没有,人就必须预先体会它,期待它,渴望它,为它做准备,因而必须比他的祖父和父亲见闻多,知识广。(笑)而您居然抱怨您学会许多多余的东西。

    玛霞 (脱掉帽子)我要留下来吃午饭了。

    伊莉娜 (叹息)说真的,这番话应该写下来才是……

    〔安德烈不在,他已经悄悄走掉。

    土旬巴赫您说,许多年以后,人间的生活就会美好,令人惊叹。这话不错。可是为了要参加那样的生活,即使还很遥远,现在也必须为它做好准备,必须工作……

    韦尔希宁 (站起来)对。可是你们这儿的花真多呀!(环顾)这个住处也好。我羡慕!我这一辈子从这个住处换到那个住处,总是那么两把椅子,一张长沙发,和一个冒烟的炉子。我的生活里所缺欠的恰好就是这样的花……(搓手)唉!讲这些有什么用呢?

    土旬巴赫是的,必须工作。您大概在想:这个德国人感情冲动了。不过,说实话,我是俄国人,连德国话都不会说。我的父亲是东正教徒……

    〔停顿。

    韦尔希宁 (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我常常想:要是重新开始生活,而且是自觉地生活,那会怎么样呢?但愿头一次的、已经过完的生活是所谓的草稿,而第二次的生活则是誊清稿!到那时候,我们每个人,我想,都会首先极力不重过老一套的生活,至少给自己创造另一种生活环境,安排像这样的住处,有花,有大量的阳光……我有一个妻子、两个小女儿,而且我的妻子是个有病的女人,等等,等等,不过呢,要是我重新开始生活,那我就不会结婚……不会,不会!

    〔库雷京上,穿着制服。

    库雷京 (走到伊莉娜跟前)亲爱的妹妹,请允许我祝贺你的命名日,而且衷心地、诚恳地祝愿你健康以及在你这种年纪的姑娘所能希望的一切。其次,请允许我送给你这本小书作为礼物。(递给她一本小书)这是我们中学五十年的历史,是我写的。这是一本微不足道的小书,闲着没事写着玩的,不过你不妨读一读。你们好,诸位!(对韦尔希宁)我是库雷京,本地中学的教员。七品文官。(对伊莉娜)在这本小书里你会找到五十年来我们中学全部毕业生的名字。Feci quod potui,faciant meliora potentes.[10](吻玛霞)

    伊莉娜可是这小书你在复活节已经送过我一本了。

    库雷京 (笑)不可能吧!既是这样,那就还给我,或者,喏,最好还是把它送给上校吧。您拿去,上校。哪一天您闷得慌,就读一读吧。

    韦尔希宁谢谢您。(准备走)我跟你们结交,非常高兴……

    奥尔迦您要走?别走,别走!

    伊莉娜您留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吧。请您赏光。

    奥尔迦我请求您!

    韦尔希宁 (鞠躬)我似乎正巧赶上命名日。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没有给您祝贺……(跟奥尔迦一块儿走进大厅)

    库雷京诸位,今天是星期日,是休息的日子,我们就休息,各人按各人的年龄和地位快活一下。地毯应当在夏天收起来,保存好,到冬天再铺上……洒上点除虫粉或者樟脑……古时候的罗马人身体健康,因为他们善于劳动,也善于休息,在他们那里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11]。他们的生活按一定的方式进行。我们的校长说:在每个人的生活里,主要的就是生活方式……凡是失去方式的,就完了,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也是一样。(搂住玛霞的腰,笑)玛霞爱我。我的妻子爱我。窗帘也跟地毯一块儿收起来……今天我高兴,心绪极佳。玛霞,今天四点钟我们到校长家里去。校长为教员和他们的家属安排了一次游览。

    玛霞我不去。

    库雷京 (伤心)亲爱的玛霞,为什么?

    玛霞以后再谈……(生气)好吧,我去,不过别纠缠,劳驾……(走开)

    库雷京其次,我们要在校长家里消磨一个傍晚。这个人尽管身体有病,可是力求首先做一个社会活动家。他是个社会贤达。他是个出色的人物。昨天开完校务会议以后,他对我说:“我累了,费多尔·伊里奇!我累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看自己的怀表)你们的钟快七分。是啊,他说:“我累了!”

    〔后台响起拉小提琴的声音。

    奥尔迦诸位先生,请吧,吃午饭了!大馅饼端来了!

    库雷京啊,我亲爱的奥尔迦,我亲爱的!昨天我从早晨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累了,今天我觉得挺幸福。(向大厅的饭桌那边走去)我亲爱的……

    切布狄金 (把报纸放在衣袋里,理胡子)馅饼吗?好得很!

    玛霞 (对切布狄金,严厉地)不过您要注意:今天可别喝酒。听见了吗?喝酒对您有害。

    切布狄金哎!这是过去的事了。有两年没有发过酒病了。(不耐烦)嗐,亲爱的,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玛霞那也还是不准喝。不准喝。(生气,然而压低声音不让她的丈夫听见)见鬼,又要在校长家里烦闷无聊地过一个傍晚!

    土旬巴赫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我就不去……很简单。

    切布狄金您别去了,我的宝贝。

    玛霞是啊,别去……这种该诅咒的、不能忍受的生活……(走进大厅)

    切布狄金 (跟着她走去)算了,算了!

    索列内依 (向大厅走去)啧啧啧……

    土旬巴赫够了,瓦西里·瓦西里奇,算了!

    索列内依啧啧啧……

    库雷京 (快活)为您的健康干杯,上校!我是教员,在这儿,在这个家里,我是自己人,是玛霞的丈夫……她善良,很善良……

    韦尔希宁喏,我喝下这杯深颜色的酒……(喝酒)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对奥尔迦)在你们这儿我真痛快!……

    〔客厅里只留下伊莉娜和土旬巴赫。

    伊莉娜玛霞今天心绪不好。她在十八岁那年出嫁,觉得她的丈夫是个最聪明的人。可是现在不对了。他极善良,然而不是个最聪明的人。

    奥尔迦 (不耐烦)安德烈,你倒是来啊!

    安德烈 (在后台)马上就来。(上,往饭桌那边走去)

    土旬巴赫您在想什么?

    伊莉娜没想什么。我不喜欢您那位索列内依,我怕他。他总是说些蠢话。

    土旬巴赫他是个奇怪的人。我又可怜他,又生他的气,不过多半还是可怜他。我觉得他不合群……我跟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总是很聪明、很亲切,可是一到人多的地方他就成了一个粗鲁、好斗的人。您别走,叫他们在桌子边坐着好了。让我待在您的身边吧。您在想些什么?

    〔停顿。

    您二十岁,我还没满三十。我们的前头还有多少个年月呀,在未来很长很长的一串日子里,我将始终爱着您……

    伊莉娜尼古拉·尔沃维奇,您不要跟我谈爱情。

    土旬巴赫 (不听她说话)我热烈地渴望生活、斗争、劳动,而这种渴望在我的心里跟我对您的爱融合在一起,伊莉娜,仿佛谁特意安排好了一样,您真美,我觉得生活也同样这么美!您在想什么?

    伊莉娜您说生活美。对,可是说不定它只是看上去如此罢了!对我们三个姐妹来说,生活还说不上美,它像杂草那样压制我们……我流眼泪了。这不需要……(很快地擦干眼泪,微笑)必须工作,工作。我们闷闷不乐,我们那么阴沉地看待生活,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劳动。我们是在轻视劳动的人们当中出生的……

    〔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上,她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系一根绿色腰带。

    娜达霞[12]大家已经在那儿坐下来吃午饭了。……我来迟了……(看一眼镜子,整理自己的装束)我的头发梳得好像还好看……(看见伊莉娜)亲爱的伊莉娜·谢尔盖耶芙娜,我祝贺您!(热烈而久久地吻她)你们有许多客人,我,说真的,怪不好意思的……您好,男爵!

    奥尔迦 (走进客厅)咦,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在这儿。您好,我亲爱的!

    〔互吻。

    娜达霞祝过命名日的姑娘好。你们这儿有这么多的人,我心慌得要命……

    奥尔迦得了吧,我们这儿都是自家人。(低声,惊讶)您系一根绿色腰带!亲爱的,这可不好!

    娜达霞莫非这有什么不吉利吗?

    奥尔迦不是的,只是不相配……有点怪……

    娜达霞 (带哭音)是吗?不过这不是绿色的,是暗色的。(跟着奥尔迦走进大厅)

    〔大家在大厅里坐下来吃午饭,客厅里没人。

    库雷京我祝你有个好新郎,伊莉娜。你也该出嫁了。

    切布狄金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我祝你也有个新郎。

    库雷京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已经有了。

    玛霞 (用叉子敲盘子)我喝一小杯葡萄酒!嘿,生活真美好,我豁出去了!

    库雷京你的这种举动连三分也得不到。

    韦尔希宁这酒倒可口。这是拿什么泡的?

    索列内依拿蟑螂泡的。

    伊莉娜 (带哭音)哎哎,多么惹人恶心!

    奥尔迦晚饭有烤火鸡和苹果甜馅饼。谢天谢地,今天我一整天在家,傍晚也在家……诸位先生,傍晚来吧……

    韦尔希宁请您允许我傍晚也来!

    伊莉娜 欢迎。

    娜达霞他们是不讲客气的。

    切布狄金大自然是专门为了爱情才把我们生到人世来的。(笑)

    安德烈 (生气)算了,诸位!你们还没闹够!

    〔费多契克和罗代拿着一只大花篮上。

    费多契克可真是,他们已经在吃午饭了。

    罗代 (大声,发音不清)他们吃午饭了吗?是的,他们已经在吃午饭了……

    费多契克 等一忽儿!(照相)一!再等一忽儿……(又照一张相)二!现在好啦!

    〔他们提着花篮,走进大厅,大家闹哄哄地迎接他们。

    罗代 (大声)我道贺,祝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今天天气真好,美极了。今天我跟一些中学生玩了一个早晨。我在中学里教体操……

    费多契克 您可以动一下,伊莉娜·谢尔盖耶芙娜,可以动一下!(照相)您今天引人注目。(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陀螺)这是个陀螺,顺便送给您……这声音好听极了……

    伊莉娜真可爱!

    玛霞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这橡树上挂一条金锁链……这橡树上挂一条金锁链……(含泪)咦,为什么我总是说这话?这几句诗从一清早起就缠住我不放……

    库雷京席上坐着十三个人!

    罗代 (大声)诸位,难道你们讲迷信吗?

    〔笑。

    库雷京如果席上坐着十三个人,那就是说,在座的当中有一对情人。莫非是您吗,伊凡·罗曼诺维奇,恐怕是吧……

    〔笑。

    切布狄金我是个老罪人了,不过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为什么心慌意乱,我就简直不懂了。

    〔大声哄笑;娜达霞从大厅里跑进客厅,安德烈跟着她跑去。

    安德烈得了,您别理他们!别忙……您等一等,我求求您……

    娜达霞我害臊……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可是他们净拿我开玩笑。刚才我离开饭桌是失礼的,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用手蒙住脸)

    安德烈我亲爱的,我请求您,央告您,您别激动。我向您担保,他们是开玩笑,他们是出于好心。我亲爱的,我的好人,他们都是好心的、热诚的人,喜欢我,也喜欢您。您到窗子这边来,这儿他们看不见我们……(环顾四周)

    娜达霞我不习惯交际……

    安德烈啊,青春呀,神奇而美丽的青春!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您别这么激动!……您相信我,相信我吧……我这么畅快,我的心充满爱情、喜悦……啊,他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爱上您,从什么时候起爱上的,啊,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好人,纯洁的人,您就做我的妻子吧!我爱您,我爱您……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任何人……

    〔接吻。

    〔两个军官上,看见这接吻的一对人,惊愕地站住。

    第一幕完

    注释

    [1]此处指俄钱(旧俄重量单位),1俄钱等于4.26克。

    [2]伊凡·罗曼诺维奇的简称。下面人物简称不再作注。

    [3]俄国文艺批评家。

    [4]引自普希金的诗篇《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5]引自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诗《农夫和雇工》。

    [6]阿莉努什卡和下文的阿莉沙均为伊莉娜的爱称。

    [7]奥丽雅和下文的奥留希卡、奥列琪卡均为奥尔迦的爱称。

    [8]玛霞和下文的玛希卡、玛宪卡均为玛丽雅的爱称。

    [9]安德留沙和下文的安德留希卡、安德留善契克均为安德烈的爱称。

    [10]拉丁语:我尽我的力量做了,如果有人能做得更好,那就请他做吧。

    [11]拉丁语: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

    [12]娜达霞是娜达丽雅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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