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三姐妹 四幕正剧(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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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罗左罗夫家的古老花园。一条很长的、两旁栽着云杉的林荫道,道路尽头可以看见一条河。河对面有一片树林。右边是正房的露台;那儿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酒瓶和玻璃杯;可以看出刚才人们在那儿喝过香槟酒。中午十二点钟。偶尔有些过路人从街上来,穿过花园到河边去,有五个兵士匆匆走过去。

    〔切布狄金心情舒畅,在整个这一幕里始终如此,他在花园里一把圈椅上坐着,等人来叫他;他戴着一顶军帽,拿着手杖。伊莉娜,脖子上挂着勋章、没留唇髭的库雷京和土旬巴赫站在露台上,送别费多契克和罗代。这两个军官都穿着行军的军装在往下走。

    土旬巴赫 (同费多契克互吻)您是好人,我们相处得很和睦。(同罗代互吻)再来一次……别了,我亲爱的!

    伊莉娜再见!

    费多契克 不是再见,而是永别,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库雷京谁知道呢!(擦眼睛,微笑)瞧,我都哭了。

    伊莉娜我们将来会见面的。

    费多契克 再过十年到十五年吗?可是那时候我们几乎互相认不出来,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就算了……(照相)别忙……再照最后一张。

    罗代 (拥抱土旬巴赫)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吻伊莉娜的手)谢谢您的一切,谢谢!

    费多契克 (烦恼)你等一等嘛!

    土旬巴赫求上帝保佑,我们会见面的。那么您要给我们来信。一定要来信。

    罗代 (环顾花园)别了,树木!(喊叫)跳——跳!

    〔停顿。

    别了,回声!

    库雷京说不定您会在那儿,在波兰结婚……那位波兰太太就会拥抱您,说:“柯哈涅!”[1](笑)

    费多契克 (看怀表)不到一个钟头就要开拔了。我们这个炮兵连里只有索列内依一个人坐驳船走,我们都跟队伍一块儿走。今天有三个炮兵连开拔,明天再开拔三个连,城里就安宁平静了。

    土旬巴赫也就冷清极了。

    罗代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在哪儿?

    库雷京玛霞在花园里。

    费多契克 得跟她告别。

    罗代别了,我们得走了,不然我要哭了……(匆匆拥抱土旬巴赫和库雷京,吻伊莉娜的手)我们在这儿过得好极了……

    费多契克 (对库雷京)这个给您留做纪念……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我们从这儿走到河边去……

    〔两个人走去,不住地回顾。

    罗代 (喊叫)跳——跳!

    库雷京 (喊叫)别了!

    〔在舞台深处费多契克和罗代遇见玛霞,同她告别;她同他们一起下。

    伊莉娜他们走了……(在露台的下面一级台阶上坐下)

    切布狄金可是他们忘了跟我告别。

    伊莉娜那您在干什么呢?

    切布狄金不知怎么,我也忘了。不过我很快就会同他们见面,我明天走。是啊……还有一天。再过一年我就退伍了,我会再到此地来,在你们身边过完我的残生。……还差一年我就可以领养老金了……(把一张报纸放进衣袋里,取出另一张)我会到你们这儿来,而且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要做一个安分的、虔诚的、体面的人……

    伊莉娜您也是该改变一下生活才成,亲爱的。好歹总得改一改。

    切布狄金是的。我感觉到了。(低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礅上……”

    库雷京伊凡·罗曼内奇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切布狄金是啊,我该到您那儿去受一下训练。那我就能改邪归正了。

    伊莉娜费多尔把唇髭剃掉了。我看不惯!

    库雷京这有什么不好的?

    切布狄金我很想告诉您,现在您的外貌像什么样子,可是我不能。

    库雷京这有什么呢!这不足为奇,这是一种modus vivendi[2]。我们的校长剃掉了唇髭,我做了学监以后也剃掉了。谁都不喜欢,可是我倒无所谓。我满意。有唇髭也好,没唇髭也好,我一概满意。(坐下)

    〔在花园深处,安德烈推着一辆里面睡着娃娃的摇篮车走过去。

    伊莉娜伊凡·罗曼内奇,亲爱的,我的亲人,我非常不放心。您昨天到林荫道去过,您说说那儿出了什么事?

    切布狄金出了什么事?没有什么。不值一提。(看报)无关紧要!

    库雷京据说,昨天索列内依和男爵好像在剧院附近的林荫道上相遇了……

    土旬巴赫别说了!真的,何必提它呢……(挥一下手,走进正房)

    库雷京就在剧院附近……索列内依找碴儿跟男爵吵架,男爵受不住,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

    切布狄金我不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

    库雷京有一个宗教学校,那儿的一个教员在学生的一篇作文底下批了“胡说”这个词儿,学生却念成了“肾脏”,以为这是拉丁文[3]……(笑)这真滑稽得出奇。据说,索列内依好像爱上了伊莉娜,恨男爵……这是可以理解的。伊莉娜是个很好的姑娘。她简直像玛霞,也那么喜欢沉思。只是你,伊莉娜,脾气柔和一点。不过玛霞脾气也很好。我爱她,玛霞。

    〔在花园深处,后台:“喂!跳——跳!”

    伊莉娜 (打哆嗦)不知怎么,今天我老是觉得害怕。

    〔停顿。

    我已经都准备好,我吃过午饭以后就把我的行李送走。我跟男爵明天举行婚礼,明天我们到砖厂去,后天我就到学校去,开始过新的生活。求上帝保佑我才好!我参加女教师考试及格的时候,甚至高兴得哭了……

    〔停顿。

    拉行李的大车马上就来了……

    库雷京那很好,不过这一切有点不严肃。光是一些想法,严肃的成分很少。不过我还是衷心地祝你好。

    切布狄金 (感动)我的出色的姑娘,好姑娘……我的亲爱的……你们走远了,追不上你们了。我落在后面,像是一只衰老而不能飞的候鸟了。你们飞吧,我的亲爱的,飞吧,求上帝保佑你们!

    〔停顿。

    您不该剃掉您的唇髭,费多尔·伊里奇。

    库雷京您别说了!(叹息)瞧,今天军人都走了,一切又要照旧了。不管人家怎么说,玛霞是个正直的好女人,我很爱她,我感激我的命运……人的命运各式各样。……有个叫柯赛烈夫的在此地税务局里当差。他从前跟我同过学,他念到中学五年级就被开除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懂ut consecutivum[4]。现在他穷得很,又有病,我每逢遇见他,总是对他说:“你好,ut consecutivum!”他就说:“是啊,就是con secutivum.”然后他就咳嗽……我呢,一辈子都走运,我幸福,我甚至有斯坦尼斯拉夫二级勋章,现在我教别人学这个ut consecutivum了。当然,我是个聪明人,比很多人都聪明,可是幸福并不在此……

    〔正房里有人在弹奏《处女的祈祷》。

    伊莉娜明天傍晚我就再也听不见《处女的祈祷》这个曲子,再也不会碰见普罗托波波夫了……

    〔停顿。

    普罗托波波夫就坐在那边客厅里;他今天又来了……

    库雷京女校长还没来吗?

    伊莉娜没来。已经派人去找她了。但愿您能知道奥丽雅不在,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是多么苦……她住在学校里;她是校长,整天忙着办事,我呢,孤零零一个人,乏味得很,没事可做,而且痛恨我住的那个房间……我干脆下了决心:如果我注定不能到莫斯科去,那也就罢了。这也是命该如此。没法子可想……万事都是天意,这是实话。尼古拉·尔沃维奇向我求婚……好吧。我考虑一下就决定了。他是个好人,甚至好得出奇,好极了……我的灵魂好像忽然生出了翅膀,我高兴起来,心里轻松了,我又一心想工作,想工作……可是昨天不知出了一件什么事,一个秘密悬挂在我的头顶上……

    切布狄金胡说八道。

    娜达霞 (对着窗子)女校长!

    库雷京女校长来了。我们进去吧。

    〔他同伊莉娜一块儿走进正房。

    切布狄金 (看报,轻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礅上……”

    〔玛霞上;在花园深处安德烈推着摇篮车走过。

    玛霞他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纳福呢……

    切布狄金那又怎么啦?

    玛霞 (坐下)不怎么……

    〔停顿。

    您爱过我的母亲吗?

    切布狄金很爱。

    玛霞那么她爱您吗?

    切布狄金 (沉吟片刻)这我已经记不得了。

    玛霞我那口子在这儿吗?当初我们的厨娘玛尔法就是这样叫她那个警察的;我那口子。我那口子在这儿吗?

    切布狄金他还没来。

    玛霞每逢一个人像我这样,断断续续、一点一滴地得到幸福,随后又失掉了它,那么这个人就会渐渐变得粗暴,变得凶恶。……(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这个地方正在沸腾……(望着她的弟弟安德烈,他正推着摇篮车走过)这是我们的安德烈……所有的希望全完了。成千上万的人抬起一口钟,为它花费了很多的劳力和金钱,可是它忽然掉下地,砸碎了。这是忽然之间,无缘无故发生的。安德烈就是这样……

    安德烈什么时候正房里才能安静下来。那么乱糟糟的。

    切布狄金快了。(看怀表)我这个怀表是个老古董,能报时……(给表上弦,表发出响声)到一点钟整,第一、第二和第五炮兵连就开拔了……

    〔停顿。

    我明天走。

    安德烈永远不回来啦?

    切布狄金我不知道……也许过一年我就回来……不过,这种事鬼才知道……反正没关系。

    〔可以听见远处有人在弹竖琴和拉小提琴。

    安德烈 这个城就要空了。仿佛与世隔绝了。

    〔停顿。

    昨天剧院旁边出了一件事,大家都在议论,可是我不知道。

    切布狄金 没什么事。那是胡闹。索列内依找碴儿跟男爵吵架,男爵冒火了,说出一些伤他的话,于是最后局面弄僵,索列内依不得不要求同他决斗。(看怀表)好像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半,在公家的树林里,喏,就是在那边,河对岸,从这儿可以看得见……砰——砰。(笑)索列内依认为自己是莱蒙托夫,甚至在写诗。玩笑归玩笑,可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决斗了。

    玛霞 谁第三次决斗?

    切布狄金 索列内依呗。

    玛霞 那么男爵呢?

    切布狄金 男爵怎么了?

    〔停顿。

    玛霞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过我仍旧要说:不应当让他们决斗。他可能打伤男爵,或者甚至会打死他。

    切布狄金 男爵是个好人,不过,多一个男爵,少一个男爵,不都是一样吗?随他们去决斗吧!没关系!

    〔花园那一边发出叫声:“喂!跳——跳!”

    你等一等。这是斯克沃尔佐夫在叫,他是决斗的证人。他在船上坐着呢。

    〔停顿。

    安德烈 依我看来,决斗的人,和参与其事的人,哪怕是以医生的身份参与,都是不道德的。

    切布狄金 这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我们不存在,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我们并没有活着,只是看起来好像活着而已……什么都无所谓!

    玛霞 人们就是这样整天发议论,发议论……(走动)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活,一转眼就要下雪了,可是这儿还在发这些议论……(站住)我不到屋里去,我不能到那儿去……等韦尔希宁来了,你们告诉我……(在林荫道上走动)候鸟已经在飞了……(抬头看)这是天鹅还是普通的鹅……我可爱的、幸福的鸟啊……(下)

    安德烈 我们的房子就要空了。军官们要走了,您也要走了,我的妹妹要嫁人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切布狄金 那么你的妻子呢?

    〔费拉朋特拿着公文上。

    安德烈 妻子无非是妻子。她诚实,直爽,也可以说是善良吧,可是尽管这样,她身上还是有那么一种东西,使她堕落成为一头鄙俗、盲目粗野的禽兽。无论如何她不是一个人。我对您说这些话是把您看作一个朋友,看作我唯一能够吐露心曲的人。我爱娜达霞,这是不错的,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庸俗得出奇,于是我心里发蒙,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爱她,我凭哪一点那么爱她,或者至少为什么我爱过她……

    切布狄金 (站起来)老弟,明天我就要走了,也许我们从此见不到面了,那么,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猜怎么着,你就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走掉了事……你远走高飞,连头也不要回。你走得越远越好。

    〔索列内依在舞台深处同两个军官一起走过;他看见切布狄金,就转身向他这边走过来;那两个军官向前走去。

    索列内依大夫,到时候了!十二点半了!(同安德烈打招呼)

    切布狄金我马上就来。我讨厌你们这班人。(对安德烈)要是有人问起我,安德留沙,你就说我马上回来。(叹气)唉——唉!

    索列内依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跟他一块儿走去)您干吗唉声叹气,老头儿?

    切布狄金哼!

    索列内依您的身体怎么样?

    切布狄金 (生气)不怎么样!

    索列内依老头儿不该激动。我不打算做得太过分,只把他当一只山鹬似的打伤就是了。(取出香水,洒在手上)今天我洒完整整一瓶了,可是手上还是有味儿。我这双手有死尸的气味。

    〔停顿。

    是啊……您记得那首诗吗?“而它,不安的,在寻求风暴,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详……”[5]

    切布狄金对。他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同索列内依一起下)

    〔传来喊叫声:“跳——跳!喂!”安德烈和费拉朋特上。

    费拉朋特在公文上签字吧……

    安德烈 (烦躁)走开!走开!我求求你了!(推着摇篮车下)

    费拉朋特要公文就是为了签字嘛。(往舞台深处走去)

    〔伊莉娜和土旬巴赫(戴着草帽)上,库雷京穿过舞台,喊叫道:“喂,玛霞,喂!”

    土旬巴赫全城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为军队开走而高兴。

    伊莉娜这是可以理解的。

    〔停顿。

    现在我们的城就要空了。

    土旬巴赫 (看怀表)亲爱的,我去一下就来。

    伊莉娜你到哪儿去?

    土旬巴赫我要到城里去,然后……给伙伴们送行。

    伊莉娜这不是实话……尼古拉,为什么今天你这么精神恍惚?

    〔停顿。

    昨天剧院附近出了什么事?

    土旬巴赫 (做出不耐烦的动作)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再跟你待在一块儿。(吻她的手)我亲爱的人儿……(瞧她的脸)我爱你已经有五年了,可我还是不能习惯,我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多么美妙可爱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啊!明天我带你走,我们去工作,会有钱,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会幸福。只是有一样,只是有一样:你不爱我!

    伊莉娜这我也做不了主。我会做你的妻子,对你忠实,顺从你,可是爱情却没有,这有什么办法!(哭)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恋爱过。啊,我那么想望爱情,已经想望很久了,黑夜白日地想望,可是我的灵魂好比一架贵重的钢琴,上了锁而钥匙却丢了。

    〔停顿。

    你的眼神不安定。

    土旬巴赫我一夜没睡。我一辈子没有遇到过如此可怕、使我惊恐不安的事,只有这把钥匙撕扯着我的心,不让我睡觉……你给我说点什么话吧。

    〔停顿。

    你给我说点什么话吧……

    伊莉娜什么?说什么?什么?

    土旬巴赫随便说点什么都成。

    伊莉娜算了吧!算了吧!

    〔停顿。

    土旬巴赫有的时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一件无聊的琐事,突然之间,无缘无故地在生活里起了重要的作用。你照以前那样嘲笑它,认为是小事,可是你仍旧干下去,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丢开不干。哎,不谈这些!我挺高兴。我好像生平头一次看见这些云杉、槭树、桦树,它们都好奇地瞧着我,仿佛等待着什么。多么美丽的树木啊;实际上,在这些树木旁边应该有多么美丽的生活啊!

    〔叫声:“喂!跳——跳!”

    该走了,到时候了……喏,这棵树枯死了,可是它仍旧跟别的树一块儿迎风摇摆。同样,我觉得,要是我死了,那我仍旧会用某种方式参加生活的。再见,我亲爱的……(吻她的双手)你交给我的你那些证件在我的桌子上,压在日历底下。

    伊莉娜我跟你一块儿去。

    土旬巴赫 (惊慌)不,不!(赶快走去,在林荫道上站住)伊莉娜!

    伊莉娜什么事?

    土旬巴赫 (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天我没喝咖啡。你叫他们给我煮一点吧……(迅速下)

    〔伊莉娜站住,沉思,然后向舞台深处走去,在秋千上坐下。安德烈推着摇篮车上,费拉朋特上。

    费拉朋特安德烈·谢尔盖伊奇,这些公文不是我的,是公家的。这又不是我胡乱编造出来的。

    安德烈啊,它在哪儿,我的过去到哪儿去了?那时候我年轻,快活,聪明;那时候我有梦想,我的思想优美;那时候我的现在和未来闪耀着希望之光。为什么我们刚刚开始生活就变得烦闷,灰色,乏味,懒惰,冷淡,不中用,悲悲惨惨了……我们的城市已经存在二百年,有十万居民,可是其中没有一个人跟其余的人有什么不同;过去也罢,现在也罢,没有一个建立丰功伟业的人,没有一个学者,没有一个艺术家,就连一个稍稍出众因而惹人羡慕或者使人产生模仿的热烈愿望的人也没有……大家光是吃饭、喝酒、睡觉,然后死掉……另一些人出生,也还是吃饭、喝酒、睡觉,为了不致闲得发呆,他们就进行卑鄙的诽谤、灌酒、打牌、打官司,借此使生活添一点花样;妻子欺骗丈夫,丈夫做假,装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无法抗拒的庸俗影响压制着孩子们,神圣的火花在他们的身上熄灭,他们变得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渺小可怜,彼此相仿,就跟死人一样……(对费拉朋特,生气)你有什么事?

    费拉朋特什么?有些公文要签字。

    安德烈你惹得我厌烦了。

    费拉朋特 (把公文交给他)刚才省税务局的看门人说……他说今年冬天彼得堡好像冷到零下二百度了。

    安德烈现在是可憎的,可是我一想到未来,那却多么好啊!我的心里变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远处闪着亮光,我看见了自由,看见我和我的孩子们摆脱了闲散,摆脱了克瓦斯[6],摆脱了加白菜的鹅肉,摆脱了饭后的午觉,摆脱了卑鄙的寄生生活……

    费拉朋特好像有两千个人冻死了。他说老百姓都吓坏了。也不知道这是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我记不清了。

    安德烈 (突然生出温柔的感情)我亲爱的姐妹们,我的好姐妹啊!(含泪)玛霞,我的姐姐……

    娜达霞 (在窗子里)谁在那儿大声说话?是你吗,安德留沙?你会把索福琪卡吵醒的。Il ne faut pas faire du bruit,la Sophie est dormée déjà.Vous ètes un ours.[7](生气)要是你想讲话,你就把小车和孩子交给另外什么人。费拉朋特,你把老爷的小车接过来!

    费拉朋特是。(接过小车)

    安德烈 (发窘)我说得很轻。

    娜达霞 (在窗子后边爱抚她的男孩)包比克!淘气的包比克!坏包比克!

    安德烈 (浏览公文)行,我看一看这些公文,该签字的就签字,然后你再送回自治局去……(读着公文走进正房;费拉朋特把摇篮车推到花园深处去)

    娜达霞 (在窗子后边)包比克,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啊?宝贝儿,宝贝儿!那么这个人是谁?这是奥丽雅姑姑。你说:你好啊,奥丽雅!

    〔两个流浪的乐师,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拉着小提琴,弹着竖琴;韦尔希宁、奥尔迦和安菲萨上,沉默地听了一忽儿;伊莉娜走来。

    奥尔迦我们的花园像是公共的通道,大家走路和坐车都穿过这儿。奶妈,你给这些奏乐的几个钱吧!……

    安菲萨 (给乐师钱)你们走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亲爱的!

    〔乐师们鞠躬,下。

    这是些受苦的人。要是吃得饱,他们是不会出来奏乐的。(对伊莉娜)你好,阿莉沙!嘿,嘿,姑娘,瞧我过得多好!瞧我过得多好啊!我的亲人,我在中学里住公家的房子,跟奥留希卡住在一块儿,这是上帝给我的老年安排下的。我这个罪人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生活过……那房子挺大,是公家的,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还有一张床。样样东西都是公家的。我半夜里醒过来,心里想:啊,主呀,圣母,再也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韦尔希宁 (看怀表)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奥尔迦·谢尔盖耶芙娜。我得走了。

    〔停顿。

    我祝您一切都好,一切都好……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在哪儿?

    伊莉娜她在花园里……我去找她。

    韦尔希宁劳驾。我急着要走。

    安菲萨 我也去找她。(喊叫)玛宪卡,喂!(同伊莉娜一起走到花园深处)喂,喂!

    韦尔希宁一切事情都有个了结。现在我们也要分别了。(看怀表)市政府给我们饯了行,我们喝了香槟酒,市长发表了演说;我吃着,听着,可是我的心在这儿,在你们这儿……(环顾花园)我跟你们相处惯了。

    奥尔迦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韦尔希宁大概不会。

    〔停顿。

    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还要在这儿住两个月左右;劳驾,要是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需要的话……

    奥尔迦对,对,当然。您放心吧。

    〔停顿。

    到明天,城里就会一个军人也没有了,一切就会变成回忆,对我们来说,当然,就要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了……

    〔停顿。

    什么事情都不是按我们的意愿发生的。我不想做校长,可还是做了。可见莫斯科是去不成了。

    韦尔希宁哦……我为一切向您道谢……要是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请您原谅我……我说过很多的话,多极了,这也请您原谅;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

    奥尔迦 (擦眼泪)怎么玛霞还没来……

    韦尔希宁在这告别的时候还有什么话要对您说呢?谈论点什么呢?……(笑)生活是艰苦的。我们之中许多人觉得生活十分空虚,没有希望,可是,必须承认,它还是在变得越来越明朗和轻松,看来,它变得十分光明的时代已经不远了。(看怀表)我该走了,该走了!以前人类忙于打仗,用行军、袭击、胜利来填满他们的全部生活,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过时了,于是留下了暂时无法填补的空白;人类正在热烈地寻求这种可以用来填补空白的东西,当然,总会找到的。啊,只希望快一点找到才好!

    〔停顿。

    您知道,要是有了劳动热情再加上教育,或者有了教育再加上劳动热情,那就好了。(看怀表)不过,我得走了……

    奥尔迦喏,她来了。

    〔玛霞上。

    韦尔希宁我是来告别的……

    〔奥尔迦稍稍走开一点,免得妨碍他们告别。

    玛霞 (看着他的脸)别了……

    〔长吻。

    奥尔迦行了,行了……

    〔玛霞痛哭失声。

    韦尔希宁你要给我写信……别忘了我!放开我……我得走了……奥尔迦·谢尔盖耶芙娜,您扶住她,我已经……到时候了……要迟到了……(极为感动,吻奥尔迦的双手,然后再一次拥抱玛霞,匆匆下)

    奥尔迦 得了,玛霞!算了,亲爱的……

    〔库雷京上。

    库雷京 (发窘)没关系,让她哭一忽儿,随她去……我的好玛霞,我的善良的玛霞……你是我的妻子,不管怎样,我是幸福的……我不抱怨,我一句话也不责备你……奥尔迦可以作见证……我们会再照老样子生活下去,我不会讲你一句,连隐隐约约也不会提到……

    玛霞 (忍住哭)在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在那橡树上挂着一根金锁链……在那橡树上挂着一根金锁链……我发疯了……在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

    奥尔迦你安静一下,玛霞……安静一下……给她点水喝。

    玛霞我不再哭了……

    库雷京她已经不哭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传来沉闷的、遥远的一声枪响。

    玛霞在海湾那边有一棵绿橡树,在那橡树上挂着一根金锁链……绿猫……绿橡树……我的脑子乱了……(喝水)我的生活失败了……现在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马上就会安静下来……没关系……什么叫作“在海湾那边”?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是记住这句话?我的思路乱了。

    〔伊莉娜上。

    奥尔迦你安静一下,玛霞。对,这才是聪明人……我们到房间里去。

    玛霞 (生气)我不到那儿去。(痛哭,可是立刻止住)我不到屋里去,我再也不去了……

    伊莉娜我们在一起坐会儿吧,哪怕不说话也是好的。要知道明天我就走了……

    〔停顿。

    库雷京喏,昨天我从一个三年级男学生那儿拿过来这个唇髭和胡子……(戴上唇髭和胡子)这样就像那个德语教师了……(笑)不是吗?这些孩子真滑稽。

    玛霞这实在像你们的德国人了。

    奥尔迦 (笑)是啊。

    〔玛霞哭。

    伊莉娜得啦,玛霞!

    库雷京很像……

    〔娜达霞上。

    娜达霞 (对女仆)怎么?让普罗托波波夫,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在索福琪卡旁边坐会儿,包比克呢,叫安德烈·谢尔盖伊奇推着车去遛一遛。为孩子们操多大的心啊……(对伊莉娜)伊莉娜,你明天就走了,真遗憾。你再住一个星期吧。(看见库雷京,尖叫一声;库雷京笑,摘下唇髭和胡子)去您的吧,把我吓坏了!(对伊莉娜)我跟你处熟了,我跟你分手,你以为我心里会好受吗?我要吩咐安德烈带着他的小提琴搬到你的房间里去,让他在那儿吱吱嘎嘎地拉他的琴好了!我们就让索福琪卡搬到他的房间里去。这个可爱的乖孩子!多好的小姑娘!今天她用那样的眼神瞧着我,叫了一声“妈妈”!

    库雷京挺好的孩子,这话不错。

    娜达霞这么说,明天就剩下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了。(叹气)我要吩咐他们首先把这条林荫道两旁的云杉砍掉,然后,喏,把这棵槭树也砍掉……每到傍晚它那么难看……(对伊莉娜)亲爱的,这条腰带你束着完全不相称……这不美观……应当换一条浅颜色的。在这儿我还要吩咐他们到处都栽上花,花,那就会香喷喷了……(厉声)为什么这儿的长凳上丢着一把叉子?(向正房走去,对女仆)我问你,为什么这儿的长凳上丢着一把叉子?(喊叫)闭上你的嘴!

    库雷京她大发脾气了。

    〔后台有音乐声,奏进行曲;大家听着。

    奥尔迦他们走了。

    〔切布狄金上。

    玛霞我们的人都走了。嗯,好吧……祝他们一路顺风!(对她的丈夫)该回家了……我的帽子和斗篷在哪儿?

    库雷京我拿到屋里去了……我马上去取来。(走进正房)

    奥尔迦是的,现在大家可以各自回家去了。该走了。

    切布狄金奥尔迦·谢尔盖耶芙娜!

    奥尔迦什么事?

    〔停顿。

    什么事?

    切布狄金没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话)

    奥尔迦 (惊吓)不可能!

    切布狄金是啊……就有这样的事……我累了,乏了,别的不想说了……(气恼地)不过,那也没关系!

    玛霞出了什么事?

    奥尔迦 (拥抱伊莉娜)今天是个可怕的日子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我亲爱的……

    伊莉娜什么事?快点说吧!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哭)

    切布狄金刚才在决斗当中男爵被打死了……

    伊莉娜 (小声哭)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切布狄金 (走到舞台深处,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累了……(从衣袋里取出报纸)让她们哭去吧……(低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礅上”……反正没关系!

    〔三姐妹站着,互相偎依。

    玛霞啊,军乐奏得多么响亮呀!他们离开我们,走了,他一个人就此走了,就此走了,永远不回来了,撇下我们孤孤单单,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必须生活下去……必须生活下去。

    伊莉娜 (把头贴在奥尔迦胸前)将来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些痛苦是为了什么,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了,可是现在呢,必须生活下去……必须工作,一股劲儿地工作!明天我就一个人走了,我到学校里去教书,把我的一生献给也许需要我的人。现在是秋天,不久冬天就要来了,大雪纷飞,可是我要去工作,我要去工作……

    奥尔迦 (拥抱两个妹妹)军乐奏得那么欢快、那么生气勃勃,人一心想生活!啊,我的上帝呀!时间会过去,我们也会永久消失,我们会被人忘掉,我们的脸,我们的声音,我们这些人,会统统被忘掉,可是我们的痛苦会变成在我们以后生活的那些人的欢乐,幸福和和平会降临这个世界,人们会用好话提起现在生活着的人,并且感谢他们。啊,亲爱的妹妹们,我们的生活还没有结束。我们会生活下去!军乐奏得这么欢乐、这么畅快,仿佛再过一忽儿我们就会知道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们痛苦是为了什么……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

    〔军乐声越来越低微;库雷京兴高采烈,露出笑容,拿来帽子和斗篷;安德烈推着摇篮车上,车里坐着包比克。

    切布狄金 (低声唱)“达拉……拉……崩比亚……我坐在路旁的石礅上”……(看报)没关系!没关系!

    奥尔迦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

    ——幕落,剧终

    注释

    [1]波兰语译音:“亲爱的!”

    [2]拉丁语:生活方式。

    [3]俄语челуха(胡说)与拉丁文renixa(肾脏)在字形上有点相似。

    [4]拉丁语的语句构造方式。

    [5]引自莱蒙托夫的诗篇《帆》。

    [6]俄国的一种带酸味的清凉饮料。

    [7]不纯正的法语:别吵,索菲睡着了。你这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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