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三姐妹 四幕正剧(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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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迪和伊莉娜的房间。左边和右边是床,围着屏风。深夜两点多钟。后台敲警钟,报火警,起火已经很久了。这所房子里的人显然还没有睡觉。玛霞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没脱衣服,她像平时一样穿一件黑色连衣裙。奥尔迦和安菲萨上。

    安菲萨 眼下她们坐在楼底下……我说:“你们上楼去吧,”我说,“不要紧,可以的。”她们哭着说:“我们不知道爸爸在哪儿,”她们说,“求上帝保佑别烧死才好。”看她们说的!院子里也有些人……也没穿衣服。

    奥尔迦 (从柜子里取衣服)把这件灰色的拿去……还有这一件……这件短上衣也拿去……这条裙子你也拿去,亲爱的奶妈……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上帝!显然,基尔萨诺夫巷全烧光了……这一件拿去……这一件也拿去……(把衣服丢在她的怀里)韦尔希宁一家吓坏了,可怜的人啊……他们的房子差点烧掉。让他们在我们这儿过夜吧……不能让他们回家去……可怜的费多契克的家全烧光了,什么也没剩下……

    安菲萨 应该把费拉朋特叫来才是,奥留希卡,我拿不了这么多……

    奥尔迦 (拉铃)叫不应……(对门外)不管谁在外头,到这儿来!

    〔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窗子;可以听见消防队经过这所房子。

    这多么可怕!多么叫人心烦!

    〔费拉朋特上。

    把这些东西拿到下面去……楼底下站着柯洛契林家的小姐们……把衣服交给她们。这一件也交给她们……

    费拉朋特是。一八一二年莫斯科也着过火[1]。主啊,我的上帝!法国人大吃一惊。

    奥尔迦走吧,去吧。

    费拉朋特是。(下)

    奥尔迦好奶妈,亲爱的,把一切东西都给他们吧,我们什么也不要,都给他们吧,好奶妈……我累了,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不能让韦尔希宁一家人回家去……那两个小姑娘睡在客厅里,让亚历山大·伊格纳契奇到楼下男爵的房间里去……让费多契克也到男爵那儿去,要不然,就叫他睡在我们的大厅里……大夫好像故意捣乱似的,偏偏喝醉了酒,那就不能让人到他的房间里去。让韦尔希宁的妻子也到客厅里去。

    安菲萨 (疲乏)奥留希卡,亲爱的,别把我赶出去!别把我赶出去!

    奥尔迦你在说糊涂话了,奶妈。谁也没有赶你出去。

    安菲萨 (把头枕在她的胸上)我的亲人,我的心爱的,我在尽力,我在干活……可我体力差了,大家就会说:你走吧!可是叫我到哪儿去呢?到哪儿去呢?我八十岁了。快八十二了……

    奥尔迦你坐一忽儿,亲爱的奶妈……你累了,可怜的人……(扶她坐下)你歇一下吧,我的好人。你的脸色那么苍白!

    〔娜达霞上。

    娜达霞人家在说,要赶快组织一个赈济灾民的协会才是。可不是,这倒是个好主意。一般说来应当帮助穷人,这是有钱的人的责任。包比克和索福琪卡都睡着了,倒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似的。我们家里有那么多的人,不管走到哪儿,到处都遇上人,房子里都挤满了。如今城里正在闹流行性感冒,我生怕孩子们受到传染。

    奥尔迦 (没听她讲话)在这个房间里看不见火灾,这儿安安静静的……

    娜达霞是啊……我大概披头散发吧。(照镜子)人家说我发胖了……不对!一点儿也没胖!玛霞睡了,她累了,可怜的人……(对安菲萨,冷酷地)当我的面不准坐着!站起来!走开!

    〔安菲萨下,停顿。

    为什么你还留着这个老太婆,我不明白!

    奥尔迦 (愕然)对不起,我也不明白……

    娜达霞她用不着待在这儿。她是乡下人,应当住在村子里……简直给惯坏了!我喜欢家里有个规矩!家里不应当有多余的人。(抚摩她的脸颊)你,可怜的人啊,累了!我们的女校长累了!等我的索福琪卡长大,进了中学,我就会怕你了。

    奥尔迦我不会做校长。

    娜达霞人家会选你的,奥列琪卡。这是势所必然的。

    奥尔迦那我会拒绝。我不成……我干不了……(喝水)你刚才那么粗暴地对待奶妈……对不起,我受不了……我的眼前都发黑了……

    娜达霞 (激动)对不起,奥丽雅,对不起……我没打算伤你的心。

    〔玛霞站起来,拿起枕头,气冲冲地下。

    奥尔迦你要明白,亲爱的……也许我们受的教育有些特别,总之,这种事我受不了。这种态度使我有一种压抑感,我难受……我简直灰心丧气!

    娜达霞对不起,对不起……(吻她)

    奥尔迦不管什么样的、哪怕是很小的粗鲁举动,或者是一句不礼貌的话,都使我激动……

    娜达霞我常常说一些不必要的话,这是实在的,不过你会同意,我亲爱的,她可以住到村子里去。

    奥尔迦她在我们这儿干了三十年了。

    娜达霞可是现在她不能干活了!要么就是我不明白,要么就是你不愿意了解我的意思。她不能劳动,只能睡觉或是坐着了。

    奥尔迦那就让她坐着好了。

    娜达霞 (惊讶)怎么能让她坐着呢?要知道她是仆人啊。(含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奥丽雅。我们有照料孩子的用人,有奶妈,我们有侍女,有厨娘……那我们何必还要这个老太婆?何必呢?

    〔后台发出敲警钟的声音。

    奥尔迦这一夜我老了十岁。

    娜达霞我们得讲明白,奥丽雅。你在中学里,我在家里;你教书,我管家。要是我讲到仆人的事,那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叫那个老贼,老家伙,明天就离开这儿……(顿脚)这个巫婆!我不容许人家气我!不容许!(清醒过来)说真的,要是你不搬到楼下去,我们就会老是吵架。这真可怕。

    〔库雷京上。

    库雷京玛霞在哪儿?现在该回家了。据说火正在灭下去。(伸懒腰)只烧掉一个街区,本来有风,起初大家以为全城都会烧光。(坐下)我累了。奥列琪卡,我亲爱的……我常常想:要是没有玛霞,我就会跟你结婚,奥列琪卡。你太好了。……我累坏啦。(倾听)

    奥尔迦怎么啦?

    库雷京 好像故意捣乱似的,大夫发了酒瘾,喝得烂醉。好像故意捣乱!(站起来)他好像到这儿来了……听见了吗?是的,到这儿来了……(笑)说真的,这个人哪……我要躲起来……(走到柜子那边去,站在墙角上)这个捣蛋鬼。

    奥尔迦他有两年没喝了,现在呢,突然大喝了一通……(同娜达霞一块儿走到房间的深处)

    〔切布狄金上;他走路并不摇晃,就像清醒的人一样,他在这个房里走着,又停下来,朝四下望了望,接着,走到洗脸盆那儿洗手。

    切布狄金 (阴沉地)叫他们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他们以为我是医生,什么病都能治,我呢,简直什么也不懂,以前我学来的知识全忘光了,什么也不记得,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奥尔迦和娜达霞趁他没察觉,下。

    见鬼去吧。上星期三我在扎绥普给一个女人看病,她死了,她的死要由我负责。是的……二十五年前我倒还多少懂得点医道,如今可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也许我甚至不是人,而只是装成我有手,有腿,有脑袋;也许我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觉得我在走路,吃饭,睡觉罢了。(哭)啊,要是不存在倒也好了!(止住哭,阴郁地)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天大家在俱乐部里谈天;他们讲起莎士比亚、伏尔泰……我没读过那些人的作品,压根儿没读过,可是我的脸上装出来好像我读过的样子。别人呢,也像我一样。庸俗!下流!星期三死掉的那个女人我记得……全记得,我心里别扭,不好受,难过……于是我就出去喝酒了……

    〔伊莉娜、韦尔希宁、土旬巴赫上;土旬巴赫不穿军装,穿一身时髦的新衣服。

    伊莉娜我们在这里坐会儿。这里没有人来。

    韦尔希宁要是没有那些兵士,全城都烧光了。他们是好样儿的!(满意得搓手)金子般的人!嘿,真是些好汉!

    库雷京 (走到他们跟前)几点钟了,诸位先生?

    土旬巴赫三点多。天亮了。

    伊莉娜大家坐在大厅里,谁也没走。你们那位索列内依也坐在那儿……(对切布狄金)您,大夫,该去睡了。

    切布狄金没什么……谢谢。(理胡子)

    库雷京 (笑)你醉了,伊凡·罗曼内奇!(拍拍他的肩膀)好样儿的!古人说得好:In vino veritas.[2]

    土旬巴赫大家要求我组织一个音乐会救济灾民。

    伊莉娜哦,有谁参加呢?……

    土旬巴赫要是愿意的话,倒是可以组织的。依我看来,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钢琴弹得好极了。

    库雷京她弹得好极了!

    伊莉娜她已经忘啦。她有三年没弹钢琴了,……要不,就是四年。

    土旬巴赫这个城里简直没有人懂得音乐,一个人也没有,不过我呢,我懂,我凭人格向你们担保,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弹得很好,几乎可以说有才气。

    库雷京您说得对,男爵。我很爱她,玛霞。她真好。

    土旬巴赫一个人钢琴弹得那么出色,同时又意识到谁也听不懂,谁也听不懂!

    库雷京 (叹气)是啊……不过,她参加音乐会合适吗?

    〔停顿。

    反正我心里没数,诸位先生。说不定这样也挺好。应当承认,我们的校长是个好人,简直好得很,聪明极了,不过呢,他有那么一些看法……当然,这件事跟他不相干,不过要是你们愿意的话,那我也不妨找他谈一谈。

    〔切布狄金拿起一个瓷钟,细看。

    韦尔希宁在火场上我弄得一身脏,简直不像人样了。

    〔停顿。

    昨天我偶尔听说,我们的队伍好像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去。有人说到波兰,有人说到赤塔。

    土旬巴赫我也听说了。有什么办法呢?那样一来,这个城就要变得空荡荡了。

    伊莉娜我们也要走了!

    切布狄金 (钟从手中掉下来,摔碎)打得粉碎了!

    〔停顿;大家都不高兴,发窘。

    库雷京 (拾碎片)打碎这么贵重的东西,唉,伊凡·罗曼内奇,伊凡·罗曼内奇呀!您的操行连零分也够不上!

    伊莉娜这是我去世的母亲的钟。

    切布狄金也许吧……母亲留下的就算母亲留下的吧。也许我没摔碎,只是觉得摔碎罢了。也许我们只是觉得我们存在,而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什么也不知道,人人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站在门口)你们看什么?娜达霞跟普罗托波波夫搞上恋爱了,可是你们看不出来……你们坐在这儿,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娜达霞跟普罗托波波夫搞上恋爱了……(唱)“您可愿意收下这颗枣……”(下)

    韦尔希宁是啊……(笑)实际上,这一切多么奇怪啊!

    〔停顿。

    刚起火的时候,我赶紧跑回家去;我走近一看,我们的房子好好的,没出事,没有危险,可是我那两个小女儿站在门口,只穿着贴身的衣服,她们的母亲不在,人们忙忙乱乱,马和狗东奔西跑,两个小女儿的脸上流露出惊慌、恐惧、恳求和我说不出的那么一种神情;我看见了这两张脸,我的心就缩紧了。我暗想:我的上帝啊,这两个小姑娘在漫长的一生中还得经历多少辛酸呀!我拉住她们,跑着,老是想着这一点:她们在这个世界上还得经历多少辛酸啊!

    〔警钟声;停顿。

    我到了这儿,原来那个做母亲的也在这儿,她正在喊叫,生气。

    〔玛霞拿着枕头上,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

    刚才我的两个小女儿只穿着贴身衣服站在门口,当时街上让火光照得通红,声音嘈杂得可怕,我就觉得这像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敌人突然冲进来,抢劫呀,放火呀……不过,实际上,眼前的情形和过去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再过不多的时间,大约二三百年吧,人们也会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又可怕又可笑,所有现在的一切都会显得畸形、沉重、很不舒服,十分古怪了。啊,这是肯定的,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啊!(笑)对不起,我又大发空论了。请允许我继续说下去吧,我非常想高谈阔论,诸位,此刻我的心境就是这样。

    〔停顿。

    现在仿佛所有的人都睡着了。那么,我要说: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啊!你们只要想象一下……喏,像你们这样的人目前在这个城里只有三个,可是在以后几代人中间就会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得合乎你们的愿望,大家都会像你们这样生活,然后你们也会衰老,比你们更好的人就会诞生……(笑)今天我的心情有点特别。我非常想生活下去……(唱)“老老少少都受爱情的摆布,热情的迸发良好而有益……”(笑)

    玛霞 特拉姆——达姆——达姆……

    韦尔希宁达姆——达姆……

    玛霞特拉——拉——拉?

    韦尔希宁特拉——达——达。(笑)

    〔费多契克上。

    费多契克 (跳舞)烧光了,烧光了!烧得一干二净!

    〔笑。

    伊莉娜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东西完全烧光了吗?

    费多契克 (笑)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留下。吉他烧掉了,相片也烧掉了,我的一切信件也都烧掉了……我本来想送给您一个笔记本,也烧掉了。

    〔索列内依上。

    伊莉娜不,劳驾,您走吧,瓦西里·瓦西里奇。待在这儿是不行的。

    索列内依可是为什么男爵行,我就不行?

    韦尔希宁真的,也该走了。火怎么样了?

    索列内依听说正在灭下去。不,我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男爵行,我就不行?(取出一小瓶香水,往身上洒)

    韦尔希宁特拉姆——达姆——达姆?

    玛霞特拉姆——达姆。

    韦尔希宁 (笑,对索列内依)我们到大厅里去吧。

    索列内依好,那我们就记下这笔账。这个想法本来可以再讲清楚些,不过我怕惹恼了那些鹅[3]……(瞧着土旬巴赫)啧啧啧……(同韦尔希宁和费多契克一起下)

    伊莉娜这个索列内依尽自抽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惊讶地)男爵睡着了吧!男爵!男爵!

    土旬巴赫 (醒来)哎呀,我累了……砖厂。……这不是我说梦话,而是实情,我不久就要到砖厂去,开始工作了……这事已经谈过了。(对伊莉娜,温柔地)您这样苍白、美丽、迷人……我觉得您的苍白像亮光那样照亮了黑暗……您悲哀,您对生活不满意……啊,您跟我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工作吧!

    玛霞尼古拉·尔沃维奇,您出去吧。

    土旬巴赫 (笑)您在这儿吗?我没看见。(吻伊莉娜的手)再见,我走了……现在我瞧着您,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在您过命名日那天,您朝气蓬勃,欢欢喜喜,讲起劳动的快乐……那时候我仿佛看到一种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它在哪儿呢?(吻她的手)您眼睛里有泪水。您去睡吧,天已经亮了……早晨开始了……但愿能容许我为您献出我的生命就好了!

    玛霞尼古拉·尔沃维奇,您走吧!说真的,您这是怎么了……

    土旬巴赫我走……(下)

    玛霞 (躺下)你睡着啦,费多尔?

    库雷京啊?

    玛霞该回家去了。

    库雷京我亲爱的玛霞,我宝贵的玛霞……

    伊莉娜她累了。让她休息一下吧,费佳[4]。

    库雷京我马上就走……我的好妻子,我的贤惠的妻子……我爱你,我的唯一的……

    玛霞 (生气)Amo,amas,amat,amamus,amatis,amant.[5]

    库雷京 (笑)是啊,说真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跟你结婚七年了,可是好像昨天才举行婚礼似的。这是实话。是啊,说真的,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满意,我满意,我满意!

    玛霞腻烦,腻烦,腻烦……(起来,坐着说话)喏,有一件事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的脑子……简直可气。这件事像钉子似的钉在我的脑子里,我不能不说。我要说的是关于安德烈的事……他把这所房子抵押给银行了,所有的钱都让他的妻子拿走了,可是这所房子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我们四个人的啊!假如他是个正派人,他就应当知道这一点。

    库雷京何苦啊,玛霞!这对你有什么用?安德留沙欠了一身的债,那就求上帝保佑他吧。

    玛霞不管怎样这总是可气的。(躺下)

    库雷京我和你并不穷。我工作,我在中学里教课,又教家馆……我是个正直的人。朴实……正如常言所说,Omnia mea mecum porto[6]。

    玛霞我什么也不要,可是这种不公道的做法使我愤慨。

    〔停顿。

    你走吧,费多尔。

    库雷京 (吻她)你累了,休息半个钟头吧,我在那儿坐一忽儿,等着。你睡吧……(走)我满意,我满意,我满意。(下)

    伊莉娜确实,我们的安德烈变得多么庸俗,他在这个女人身边变得多么沉闷而衰老啊!从前他准备去做教授,可是昨天他夸口说他到底当上地方自治局的委员了。他是地方自治局的委员,而普罗托波波夫是主席……全城都在议论,讪笑,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刚才大家都跑去救火,可是他却坐在自己房里,不理不睬。他一个劲儿拉小提琴。(烦躁)唉,可怕,可怕,可怕呀!(哭)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受不了啦!……

    〔奥尔迦上,收拾她的小桌上的东西。

    (大声哭)把我赶出去,把我赶出去吧,我再也受不了啦!……

    奥尔迦 (惊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伊莉娜 (痛哭)哪儿去了?一切都到哪儿去了?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全忘记了,忘记了……我的脑子里全乱了。……我记不得窗子或者这个天花板意大利语叫什么……我什么都忘了,每天都在忘,而生活却在过去,再也不会回来,我们再也不会到莫斯科去,再也不会去……我看出来我们不会去了……

    奥尔迦亲爱的,亲爱的……

    伊莉娜 (按捺自己)啊,我真不幸……我不能工作,不想工作。够了,够了!我原来做报务员,如今在市参议会里工作,凡是人家交给我办的事,我统统憎恨,统统看不上眼……我已经二十四岁,工作已经很久,我的脑子干枯,我瘦了,丑了,老了,任何快乐都说不上,一点也说不上,而光阴却在过去,我老是觉得我离开真正的美好生活越来越远,落到一个什么深渊里去了。我心灰意懒,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至今还活着,没有寻短见……

    奥尔迦别哭了,我的姑娘,别哭了……我心里难受。

    伊莉娜我不哭,我不哭……算了……喏,我已经不哭了。算了……算了!

    奥尔迦亲爱的,要是你愿意我出主意的话,那么我以姐姐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对你说:嫁给男爵吧!

    〔伊莉娜小声哭。

    要知道你尊敬他,看重他……固然,他长得不漂亮,可是,他那么正派,纯洁……要知道嫁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就会没有爱情而嫁人。不管谁来求婚,我一概愿意嫁,只要他是个正派人就行。连老头子我也愿意嫁……

    伊莉娜我一直在等着我们搬到莫斯科去,在那儿我会遇见我所梦想的真正的爱人……可是现在看来,这都是胡思乱想,都是胡思乱想……

    瑰尔迦 (拥抱她的妹妹)我亲爱的、美丽的妹妹,我都明白;尼古拉·尔沃维奇男爵脱离军职,穿着便服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我觉得他那么难看,我甚至哭起来了……他问:“您为什么哭?”我怎么对他说呢?不过,要是上帝有意叫他跟你结婚,那我就会幸福。要知道那就是另一回事,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娜达霞拿着一支蜡烛,穿过舞台,从右边的房门默默地走进左边的房门。

    玛霞 (坐下)看她那走路的样子,倒好像是她放的火。

    奥尔迦你,玛霞,真傻。我们家里最傻的就是你。对不起,请你原谅。

    〔停顿。

    玛霞我要说出我的罪过,亲爱的姐妹们。我的心在受煎熬。我对你们说出来,此外我再也不对什么人说了……我马上就说。(低声)这是我的秘密,不过你们应当都知道……我没法不讲……

    〔停顿。

    我爱他,爱他……我爱这个人……你们刚才还看见过他……好吧,就直截了当说吧。我爱韦尔希宁。

    奥尔迦 (走到屏风后边)别谈这个了。反正我不听。

    玛霞有什么办法呢!(抱住头)起初我觉得他奇怪,后来我怜惜他……临了我爱上了他……爱他的声音、他说的话、他的不幸、他的两个小姑娘……

    奥尔迦 (在屏风后边)我反正不听。不管你说出什么样的蠢话,我反正不听。

    玛霞哎哟,你才傻呢,奥丽雅。我爱他,这也是我命该如此。这也是我在劫难逃……他呢,也爱我……这件事真可怕。是吗?这样不好,对吗?(抓住伊莉娜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啊,我亲爱的……我们到底会怎样过完我们的一生,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平常你读一本长篇小说的时候,你总觉得这种事是老一套,很容易理解,可是临到你自己爱上一个人,你才看出来谁都是什么也不懂,各人的问题得个人去解决……我亲爱的,我的姐妹们……我对你们都说了,现在我要沉默了……我要像果戈理的疯子那样……沉默……沉默……

    〔安德烈上,他身后跟着费拉朋特。

    安德烈 (生气)你要干什么?我不懂。

    费拉朋特 (站在门口,迟疑)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我已经说过十次了。

    安德烈第一,你不能叫我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要叫老爷!

    费拉朋特老爷,消防队员请求您允许他们穿过花园到河边去。要不然,他们就得绕大圈子,那简直是受罪。

    安德烈好吧。你就说:好吧。

    〔费拉朋特下。

    真烦人。奥尔迦在哪儿?

    〔奥尔迦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我是来找你的,你把柜子上的钥匙给我,我那把钥匙丢了。你有那么一把小钥匙。

    〔奥尔迦默默地把钥匙交给他。伊莉娜走到屏风后边去。

    〔停顿。

    好大的火!现在小下去了。鬼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费拉朋特惹得我生气,我对他说了些蠢话……老爷之类的……

    〔停顿。

    你怎么不说话,奥尔迦?

    〔停顿。

    不要再这样胡闹下去,无缘无故地绷着脸了。玛霞,你在这儿,伊莉娜在这儿,嗯,那好,索性开诚布公地说说清楚吧。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过不去?什么事?

    奥尔迦算了,安德留沙。明天再谈吧。(激动)多么苦恼的一夜啊!

    安德烈 (他很窘)你别激动。我十分冷静地问你们: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过不去的?照直说吧。

    〔韦尔希宁的声音:“特拉姆——达姆——达姆!”

    玛霞 (站起来,大声)特拉——达——达!(对奥尔迦)再见,奥丽雅,上帝保佑你。(走到屏风后边,吻伊莉娜)你放心睡觉吧……再见,安德烈。你走吧,她们累了……明天再谈吧……(下)

    奥尔迦真的,安德留沙,等明天再说吧……(走到屏风后面)该睡觉了。

    安德烈我只说几句就走。马上就走……第一,你们跟我的妻子娜达霞作对,这我从结婚那天起就看出来了。娜达霞是个很好的、正派的人,她直心眼,高尚,这就是我的看法。我爱我的妻子,尊敬她,你们要知道,我尊敬她,我要求别人也这样尊敬她。我再说一遍,她是个正直而高尚的人,而你们所有的不满,对不起,纯粹是由于任性。

    〔停顿。

    第二,你们好像因为我没做教授,没研究学问而生气。可是我在地方自治局工作,我是地方自治局的委员,我把我这种工作看得跟科学工作同样神圣和高尚。我是地方自治局的委员,不瞒你们说,我为此感到自豪。

    〔停顿。

    第三……我还有话要说……我抵押了房子,没有先征求你们的许可。在这方面我有错处,是的,我请求你们原谅我。逼得我这么做的是我的债务……三万五。我不再打牌了,早就戒赌了,不过我可以为自己辩护的主要一点是,你们都是姑娘,你们可以领抚恤金[7],而我没有……所谓的进项……

    〔停顿。

    库雷京 (朝门内)玛霞不在这儿?(惊慌)那么她在哪儿呢?这就怪了……(下)

    安德烈她们不听我讲话。娜达霞是个很好的、正直的人。(沉默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然后停下来)当初我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幸福……大家都会幸福……可是我的上帝啊……(哭)我亲爱的姐妹,宝贵的姐妹,不要相信我的话,不要相信……(下)

    库雷京 (不安地在门口张望)玛霞在哪儿?玛霞不在这儿吗?这事真出奇了。(下)

    〔警报声,舞台上空荡荡。

    伊莉娜 (在屏风后边)奥丽雅!这是谁在敲地板?

    奥尔迦这是伊凡·罗曼内奇大夫。他喝醉了。

    伊莉娜多么苦恼的一夜啊!

    〔停顿。

    奥丽雅!(在屏风后边向外张望)你听说了吗?队伍就要从我们这儿调走,开到远处去了。

    奥尔迦这只是传说罢了。

    伊莉娜到那时候我们就孤零零了……奥丽雅!

    奥尔迦怎么办呢?

    伊莉娜亲爱的,宝贵的,我尊敬男爵,看重他,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嫁给他就是,我同意,不过我们要到莫斯科去!我求求你,我们去吧!世界上没有比莫斯科再好的地方了!我们去吧,奥丽雅!去吧!

    第三幕完

    注释

    [1]指拿破仑入侵俄国。

    [2]拉丁语:酒中见真情。

    [3]典出克雷洛夫的寓言《鹅》。

    [4]费多尔的爱称。

    [5]拉丁语:我爱,你爱,他爱,我们爱,你们爱,他们爱。

    [6]拉丁语: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意谓:所有的财产都可以抛弃)。

    [7]按帝俄的制度,军官死后,其子女领抚恤金,婚后停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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