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樱桃园 四幕喜剧(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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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间至今叫作儿童室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到安尼雅的房间。拂晓,太阳很快就要出来。这已经是五月,樱桃树正在开花,可是园子里寒冷,有晨霜。这个房间的窗子都关着。

    〔杜尼雅霞拿着一支蜡烛上;洛巴兴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洛巴兴火车到了,谢天谢地。几点钟了?

    杜尼雅霞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已经亮了。

    洛巴兴这趟火车误了多少时间?至少也有两个钟头。(打呵欠,伸懒腰)我这个人可真妙,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我特意到这儿来,为的是到火车站去接人,不料一下子就睡着了……我坐着就睡着了。伤脑筋……要是你把我叫醒就好了。

    杜尼雅霞我当是您走了。(倾听)喏,好像他们已经来了。

    洛巴兴 (倾听)不对……他们还要取行李啦,办这样那样的事……

    〔停顿。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在国外住了五年,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她是个好人,随和而单纯的人。我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那时候我那去世的父亲在这个村子里开着一家铺子,有一回,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子流出血来……那天我们不知为什么事到这儿的院子里来,他喝醉了酒。我现在记得,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当时还年轻,挺瘦,她把我拉到洗脸架跟前,喏,就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儿童室里。“别哭了,小乡巴佬,”她说,“等你娶媳妇的时候,这点伤来得及长好的……”

    〔停顿。

    小乡巴佬……不错,我的父亲是个庄稼汉,可是现在我呢,喏,穿上白背心,黄皮鞋了。猪嘴巴拱进了面包房……喏,我光是阔气了,钱多了,可要是仔细想想,琢磨一下,那么庄稼汉还是个庄稼汉……(翻书)我刚才在看这本书,什么也没看懂。看啊看的,我就睡着了。

    〔停顿。

    杜尼雅霞狗一夜没睡,它们嗅得出主人要回来了。

    洛巴兴你怎么啦,杜尼雅霞,这么……

    杜尼雅霞我的手在发抖。我要晕倒了。

    洛巴兴你也太娇气了,杜尼雅霞。衣服穿得跟小姐一样,头发也梳得跟小姐一样。这是不行的。你得记住你的身份。

    〔叶彼霍多夫拿着一个花束上,他穿着短上衣和擦得明晃晃的靴子,那双靴子嘎吱嘎吱地响得厉害;他走进来的时候,把花束掉在地上。

    叶彼霍多夫 (拾起花束)这是花匠送来的,他说放在饭厅里。(把花束交给杜尼雅霞)

    洛巴兴你给我拿点克瓦斯来。

    杜尼雅霞是。

    叶彼霍多夫现在是朝寒,冷到零下三度,不过樱桃树都开花了。我没法赞成我们的天气。(叹气)没法赞成。我们的气候不能及时帮忙。喏,叶尔莫拉依·阿历克塞伊奇,请您容许我附带告诉您,前天我替自己买了一双长筒靴子,我敢向您保证,这双靴子嘎吱嘎吱响得实在叫人受不了。应该用什么油来擦一擦?

    洛巴兴住口。你惹得我讨厌。

    叶彼霍多夫我每天都会碰上倒霉的事。我也不抱怨,我习惯了,甚至一笑置之。

    〔杜尼雅霞上,给洛巴兴送来克瓦斯。

    我走了。(撞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倒了)喏……(好像得意的样子)您瞧,请原谅我说一句,这又是怎么回事啊,层出不穷……简直妙极了!(下)

    杜尼雅霞说真的,叶尔莫拉依·阿历克塞伊奇,叶彼霍多夫向我求婚来着。

    洛巴兴哦!

    杜尼雅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是个安分的人,只是有时候他说起话来,人家听不懂。他讲得又好听又动感情,可就是叫人听不懂。我好像也喜欢他。他发疯般地爱我。他是个倒霉的人,天天出事。我们这儿的人要笑他,管他叫“二十二个倒霉”……

    洛巴兴 (倾听)喏,好像他们来了……

    杜尼雅霞来了!我这是怎么啦……我周身发凉。

    洛巴兴真的,他们来了。我们去迎接他们。她会认得我吗?有五年没见面了。

    杜尼雅霞 (激动)我马上要晕倒了……哎呀,要晕倒了!

    〔可以听见有两辆马车驶到房子跟前。洛巴兴和杜尼雅霞急忙下。舞台上空了。邻近的房间里开始人声喧哗。菲尔斯拄着手杖,匆匆穿过舞台,去迎接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他穿一件旧式的号衣,戴一顶高帽子;他在自言自语,可是外人一个字也听不清。后台的喧哗声越来越响。有人说:“我们往这边走……”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安尼雅、沙尔洛达·伊凡诺芙娜上,带着一条用链子拴着的狗,都是旅行的装束。瓦莉雅穿着大衣,戴着头巾,加耶夫,西缪诺夫-彼希克,洛巴兴,杜尼雅霞拿着包袱和伞,仆人们拿着行李,大家穿过这个房间。

    安尼雅往这边走。妈妈,你记得这是什么房间吗?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快活,含泪)儿童室啊!

    瓦莉雅天多么冷,我的手都冻僵了。(对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那两个房间,一个白的和一个淡紫色的,还跟原先一样,妈妈。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儿童室啊,我亲爱的、漂亮的房间……我小时候在这儿睡过……(哭)现在我也跟小孩子一样……(吻哥哥、瓦莉雅,然后又吻哥哥)瓦莉雅仍旧跟从前一样,像个修女。杜尼雅霞我也认得……(吻杜尼雅霞)

    加耶夫火车误了两个钟头。你看怎么样?这是什么样的规矩?

    沙尔洛达 (对彼希克)我这条狗连胡桃都吃。

    彼希克 (惊讶)这可是新鲜事!

    〔众人下,只有安尼雅和杜尼雅霞留下。

    杜尼雅霞我们都等急了……(给安尼雅脱大衣和帽子)

    安尼雅我一路上有四夜没睡觉……现在觉得冷得很。

    杜尼雅霞您是在大斋期间[1]走的,那时候下雪,天气很冷,可是现在呢?我亲爱的!(笑,吻她)您可把我等急了,我的亲人儿……我要马上告诉您,一分钟也不能拖了……

    安尼雅 (无精打采地)又是什么事……

    杜尼雅霞管事叶彼霍多夫在复活节后向我求过婚。

    安尼雅你还是老一套……(整理头发)我的发针全丢了……(她很疲倦,连站也站不稳)

    杜尼雅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爱我,多么爱我啊!

    安尼雅 (看着自己的房门,柔声)我的房间啊,我的窗子啊,好像我没有离开过似的。我到家啦!明天早晨我起了床,就跑到花园里去……啊,要是我能睡着就好了!我一路上总是心神不定,没法睡觉。

    杜尼雅霞 前天彼得·谢尔盖伊奇来了。

    安尼雅 (高兴)彼嘉[2]!

    杜尼雅霞他睡在浴室里,就在那儿住。他说,他怕给人添麻烦。(看一下自己的怀表)应当把他叫醒,可是瓦尔瓦拉·米海洛芙娜不许。她说,你别叫醒他。

    〔瓦莉雅上,她的腰带上挂一串钥匙。

    瓦莉雅杜尼雅霞,快点去烧咖啡……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雅霞 我马上就去。(下)

    瓦莉雅好啦,谢天谢地,你们来了。你又在家了。(亲热地)我的宝贝儿回来了!美人儿回来了!

    安尼雅我受够了罪。

    瓦莉雅我想象得到!

    安尼雅我是在受难周[3]出门的,那时候天很冷。沙尔洛达一路上总是说话,变戏法。你为什么硬叫沙尔洛达跟着我……

    瓦莉雅你一个人走不行。宝贝儿,你才十七岁!

    安尼雅我们到了巴黎,那儿也冷,下雪。我的法国话讲得糟透了。妈妈住在五层楼上,我走到她屋里,她那儿有一些法国男人和太太们,还有一个老神甫,手里拿着一本书;屋子里满是烟味儿,很不舒服。我忽然可怜起妈妈来了,心疼极了,就抱住她的头,搂得紧紧的,不肯放松。妈妈后来一个劲儿地摩挲我,哭……

    瓦莉雅 (含泪)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安尼雅她把芒通[4]附近的她那座别墅卖掉了,她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剩下。我也是一个钱都没有,我们勉强凑够路费才回到了家。可是妈妈却不明白!我们在火车站坐下来吃饭,她总是点最贵的菜,给仆人赏钱也总是一出手就一个卢布。沙尔洛达也是这样。亚沙也单要一份菜,简直要命。妈妈的听差亚沙,我们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瓦莉雅我看见那个坏蛋了。

    安尼雅哦,怎么样了?利息付清了吗?

    瓦莉雅哪儿有钱啊。

    安尼雅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瓦莉雅这个庄园八月间就要卖掉了……

    安尼雅我的上帝啊……

    洛巴兴 (在门口往里探头看,学牛叫)哞——哞……(下)

    瓦莉雅 (含泪)我得这样收拾他……(摇拳头)

    安尼雅 (拥抱瓦莉雅,低声)瓦莉雅,他向你求婚了吗?(瓦莉雅否定地摇头)要知道他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说明白,你们在等什么呀?

    瓦莉雅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的事情多,顾不到我……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求上帝保佑他吧,我见到他就难受……大家都在谈论我们的婚事,道喜,其实连影子都没有,自始至终如同一场梦……(换一种口气)你这个胸针像是一只蜜蜂。

    安尼雅 (悲伤地)这是妈妈买的。(走进自己的房间,快活地、孩子气地说)我在巴黎还坐过气球,飞上天呢!

    瓦莉雅我的宝贝儿回来了!美人儿回来了!

    〔杜尼雅霞拿着咖啡壶回来,煮咖啡。

    (站在房门附近)宝贝儿,我整天走来走去料理家务,老是在梦想。但愿能把你嫁给一个有钱的人才好,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我就到偏僻的小修道院去,然后到基辅……到莫斯科去,这样我就一辈子朝拜各处圣地……我就东奔西走。那真太好了!……

    安尼雅花园里的鸟儿在叫。现在几点钟?

    瓦莉雅大概两点多钟。你也该睡了,宝贝儿。(走进安尼雅的房间)太好了!

    〔亚沙拿着一条方格毛毯、一个旅行用的手提包,上。

    亚沙 (穿过舞台,客气地)可以从这边走过去吗,请问?

    杜尼雅霞简直认不出您来了,亚沙。您在国外大变样了。

    亚沙呣……您是谁啊?

    杜尼雅霞您离开此地的时候,我才这么高……(用手比画着高低)我是杜尼雅霞,费多尔·柯左耶多夫的女儿。您不记得了!

    亚沙哦……嫩黄瓜!(往四下里张望,拥抱她;她喊叫起来,失手把一只茶碟掉在地上。亚沙赶快下)

    瓦莉雅 (站在门口,用不满的口气说)这是怎么回事?

    杜尼雅霞 (含泪)我把一只茶碟掉在地上了……

    瓦莉雅这是吉利事。

    安尼雅 (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应当通知妈妈一声:彼嘉在这儿……

    瓦莉雅我吩咐过不要叫醒他。

    安尼雅 (沉思地)六年前父亲死了,过一个月,弟弟格利沙,一个好看的七岁小男孩,在河里淹死了。妈妈受不住,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打哆嗦)我多么了解她,但愿她知道就好了!

    〔停顿。

    彼嘉·特罗菲莫夫是格利沙的老师,他可能使妈妈想起儿子来……

    〔菲尔斯上,他穿着短上衣和白背心。

    菲尔斯 (走到咖啡壶那儿,急切地)太太要在这儿喝咖啡……(戴上白手套)咖啡煮好了吗?(对杜尼雅霞,厉声)我问你,鲜奶油呢?

    杜尼雅霞哎呀,我的上帝啊……(匆匆下)

    菲尔斯 (在咖啡壶旁边忙碌)哼,你这笨货……(自言自语)他们从巴黎回来了……从前老爷也常到巴黎去……坐着马车去……(笑)

    瓦莉雅菲尔斯,你在说什么?

    菲尔斯您吩咐什么?(高兴)我的夫人回来啦!终于让我盼到啦!现在我死也可以闭眼了……(高兴得哭)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加耶夫和西缪诺夫-彼希克上;西缪诺夫-彼希克穿一件薄呢子的长外衣和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加耶夫进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和双手做出打台球的动作。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那是怎么说的?让我回想一下……打红球进角袋!击边进中袋![5]

    加耶夫我打偏杆进角袋!以前我和你,妹妹,就睡在这个房间里,现在呢,我已经五十一岁了,说起来多么奇怪……

    洛巴兴是的,日子过得飞快。

    加耶夫什么?

    洛巴兴我说日子过得飞快。

    加耶夫这儿有广藿香香水的味儿。

    安尼雅我要去睡了。晚安,妈妈。(吻她的母亲)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心爱的孩子。(吻她的手)你到了家,高兴吗?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

    安尼雅再见,舅舅。

    加耶夫 (吻她的脸,手)求主跟你同在。你多么像你的母亲!(对他的妹妹)你,留巴[6],在她这年纪就跟她一模一样。

    〔安尼雅同洛巴兴和彼希克握手,下,关上自己的房门。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她很累了。

    彼希克路程必是很长。

    瓦莉雅 (对洛巴兴和彼希克)怎么样,诸位先生?两点多了,该走啦。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笑)你还是那样,瓦莉雅。(把她拉到身边来,吻她)等我喝了咖啡,大家再散掉吧。

    〔菲尔斯在她的脚底下放一个软垫子。

    谢谢,亲人。我喝惯咖啡了。我白天喝,晚上也喝。谢谢,我的小老头儿。(吻菲尔斯)

    瓦莉雅我要去看看行李都运来没有……(下)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难道我真是坐在这儿吗?(笑)我一心想蹦蹦跳跳,挥舞胳膊。(用双手蒙住脸)我不是在做梦吧!上帝知道,我爱祖国,爱得很深;我在火车上没法往窗外望,一望就要哭。(含泪)不过,我得喝咖啡了。谢谢你,菲尔斯,谢谢,我的小老头儿。你还活着,我真高兴。

    菲尔斯前天。

    加耶夫他耳朵背。

    洛巴兴我马上就要坐火车到哈尔科夫去,早晨四点多钟上车。真遗憾!我原想跟您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好好谈谈……您还是那么美好。

    彼希克 (喘吁吁)她甚至更漂亮了……又是巴黎人的打扮……我的大车连着四个轮子全散啦[7]。

    洛巴兴您的哥哥列奥尼德·安德烈伊奇总说我是个粗人,是个守财奴,不过我倒满不在乎。随他说去吧。我只希望您照先前那样信任我,您那双美妙动人的眼睛还像先前那样瞧我。仁慈的上帝啊!我的父亲是您的祖父和父亲的农奴,可是您本人却曾经为我做过那么多的事,使我忘掉一切,把您当亲人一样地爱您……而且还胜过爱自己的亲人呢。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坐不住了,不行了……(跳起来,十分激动地走来走去)我受不了这种欢乐……你们笑我吧,我傻头傻脑……我亲爱的柜子……(吻柜子)我的小桌子。

    加耶夫你不在的时候,我们的奶妈死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坐下,喝咖啡)是啊,愿她升天堂。他们写信告诉过我了。

    加耶夫阿纳斯达西也死了。斜眼彼得鲁希卡离开了我,如今在城里警察所长那儿当用人。(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盒水果糖,吃糖)

    彼希克我的女儿达宪卡……问候您……

    洛巴兴我原想对您说些使您愉快、高兴的话。(看怀表)我马上要走,没有工夫闲谈了……好,那么我略略说几句。您已经知道,您的樱桃园准备卖掉还债,预定在八月二十二日拍卖,可是您不用担心,我亲爱的太太,您自管踏踏实实地睡觉,出路是有的……我的办法是这样。请您注意!您的庄园离城只有二十里地,旁边又有铁路经过,那么,要是把这个樱桃园和河边的土地划成别墅区,然后租出去供人家造别墅用,那么您每年至少有两万五的收入。

    加耶夫对不起,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叶尔莫拉依·阿历克塞伊奇。

    洛巴兴您每年至少可以从别墅主人那儿收到每亩二十五个卢布的租金。要是您现在就把这办法宣布出去,那么,我敢凭任何东西向您担保,到秋天您的土地就会连一小块也不会闲着,所有的土地都会被抢光。一句话,我给您道喜,您得救了。这个地势好极了,河也深。不过。当然,事前得收拾一下,清理一下……比方说,拆掉所有的旧房,眼前这所房子已经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个老樱桃园里的树木也得砍光……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砍光?我亲爱的,对不起,您一点也不懂。如果全省有什么美妙的,甚至出色的地方,那就只有我们的樱桃园了。

    洛巴兴这个花园出色的地方只在于它很大。樱桃每隔一年才结一次,可是就连这样也没法处置,没人买它嘛。

    加耶夫连《百科全书》都提到这个花园。

    洛巴兴 (看怀表)要是我们什么办法也想不出,什么措施也没有,那么到八月二十二日,这个樱桃园也好,整个庄园也好,都要拍卖了。您下决心吧!别的出路是没有的,我敢赌咒。没有,绝没有!

    菲尔斯从前,四五十年前,樱桃总是晒干,泡一下,醋渍一下,做成果酱,而且……

    加耶夫少说话,菲尔斯。

    菲尔斯而且,晒干的樱桃总是装上车,运到莫斯科,运到哈尔科夫去。可赚钱啦!那个时候晒干的樱桃软和,有汁水,又甜又香……那时候大家懂得一套方法……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现在这套方法呢?

    菲尔斯忘了。谁都不记得了。

    彼希克 (对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巴黎怎么样?怎么样?大家吃蛤蟆吗?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吃过鳄鱼。

    彼希克这可是怪事……

    洛巴兴在这以前乡村里只有地主和农民,可是现在又添了住别墅的人。如今所有的城市,甚至最小的城市,郊区都建造了别墅。不妨说一句,再过二十年光景,住别墅的人会大大地增加。如今他们光是在阳台上坐着喝茶,可是日后说不定他们会在他自己那一份地上种点东西,到那时候您这个樱桃园可就走运、富足、茂盛了……

    加耶夫 (愤慨)简直是胡说八道!

    〔瓦莉雅和亚沙上。

    瓦莉雅妈妈,这儿有您的两份电报。(拿出一个钥匙,咔嚓一声打开旧柜子)就在这儿。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这是从巴黎打来的。(没有看完电报就撕掉)我跟巴黎断绝关系了……

    加耶夫你知道这个柜子有多少年了,留巴?上个星期我拉开下面的抽屉,一看,那儿印着数目字。这个柜子是整整一百年前造的。如何?啊?简直可以开个纪念会来庆祝一番。这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可是它终究是个书柜子啊。

    彼希克 (惊讶)一百年!……可了不得!……

    加耶夫是啊……这是件宝贵的东西……(抚摸柜子)亲爱的、可敬的柜子啊!我欢呼你的存在,你已经有一百多年致力于善和正义的光辉理想;你对富有成果的劳动的无声号召在这一百年当中始终没有削弱,支持了(哽咽)我们家一代代人的勇气和对美好的未来的信心,培养了我们的善和社会自觉性的理想。

    〔停顿。

    洛巴兴是啊……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你还是老样子,列尼亚[8]。

    加耶夫 (有点发窘)打球右边进角袋!打偏杆进中袋!

    洛巴兴 (看怀表)啊,我该走了。

    亚沙 (把药递给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也许您马上该吃药丸了……

    彼希克不需要吃药,我最亲爱的……吃了药既没什么坏处,也没什么好处……您交给我吧……极受尊敬的夫人。(他接过药丸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上,吹一下,放进嘴里,喝一点克瓦斯送下去)瞧!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惊恐地)您简直发疯啦!

    彼希克我把药丸全吞下去啦。

    洛巴兴真是个贪吃无厌的人。

    〔众人笑。

    菲尔斯他老人家复活节到我们这儿来,吃了半桶黄瓜……(嘟哝)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他在说什么?

    瓦莉雅他这么嘟嘟哝哝已经有三年了。我们听惯了。

    亚沙上岁数了。

    〔沙尔洛达·伊凡诺芙娜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很瘦,束腰,腰带上挂一副长柄眼镜,穿过舞台。

    洛巴兴对不起,沙尔洛达·伊凡诺芙娜,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打招呼。(想吻她的手)

    沙尔洛达 (挣脱手)要是容许您吻手,您接着就想吻胳膊肘,再以后就想吻肩膀了……

    洛巴兴今天我不走运。

    〔众人笑。

    沙尔洛达·伊凡诺芙娜,您变个戏法!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沙尔洛达,您变个戏法吧!

    沙尔洛达不行。我要睡觉了。(下)

    洛巴兴我们过三个星期再见面。(吻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的手)现在再见。到时候了。(对加耶夫)再见。(同彼希克互吻)再见。(同瓦莉雅握手,然后同菲尔斯和亚沙握手)我不想走。(对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要是关于别墅的办法您打定了主意,下了决心,那就通知我,我会弄到五万借款。您认真考虑一下吧!

    瓦莉雅 (生气)您倒是走啊!

    洛巴兴我走,我走……(下)

    加耶夫粗人。不过,pardon[9]……瓦莉雅就要嫁给他了,他是瓦莉雅的未婚夫。

    瓦莉雅别说废话,舅舅。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那有什么关系,瓦莉雅,我会很高兴的。他是个好人。

    彼希克应当说句公道话,他是个……最值得尊敬的人……而我的达宪卡……也说……她说了好些话……(打鼾,可是立刻醒过来)不过,极受尊敬的夫人,您好歹借给我……二百四十个卢布吧……明天我要付抵押契约的利息……

    瓦莉雅 (惊恐)没有,没有!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真的一点钱也没有了。

    彼希克会有办法的。(笑)我永远也不丧失希望。我正想着:什么都完了,无可救药了,可是转眼间,铁路经过我的土地,于是……人家就给我钱了。瞧着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达宪卡会中二十万的奖……她手里有一张彩票嘛。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咖啡喝完了,可以去睡了。

    菲尔斯 (给加耶夫刷衣服,规劝地)又没穿那条裤子!叫我拿您怎么办哟!

    瓦莉雅 (悄悄地)安尼雅睡着了。(轻轻推开窗子)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气不冷。妈妈,您瞧:多么好看的树啊!我的上帝啊,这空气多新鲜!椋鸟在歌唱!

    加耶夫 (推开另一扇窗子)整个花园一片白。你没忘记吧,留巴?喏,这条长林荫道笔直地伸展出去,好比一根拉长的皮带,它在月夜里发亮。你记得吗?没忘记吧?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瞧着窗外的花园)啊,我的童年,我的纯洁的童年!我在这个儿童室里睡过觉,从这儿瞧着花园,每天早晨,幸福总是跟我一块儿醒来;那时候这个花园跟现在一模一样,一点儿变动也没有。(高兴得笑起来)一片白,一片白!啊,我的花园呀!度过了阴雨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你就又变得年轻、充满幸福了,天使们没有丢开你……但愿从我的胸膛和我的肩膀上卸掉沉重的石头,但愿我能忘记我的过去就好了!

    加耶夫是的,不管说来多么古怪,这个花园要卖掉还债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你们看啊,去世的妈妈正在花园里走动……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高兴得笑起来)这是她!

    加耶夫在哪儿呀?

    瓦莉雅求主保佑您吧,妈妈。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什么人也没有,我这么觉得罢了。右边,往亭子去的拐角处,有一棵偏斜的白树,好像一个女人……

    〔特罗菲莫夫上,穿着旧的大学生制服,戴着眼镜。

    多么美的花园啊!一大片白花,蔚蓝色的天空……

    特罗菲莫夫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她回过头来看他。

    我只是来问候您一下,我马上就走。(热烈地吻她的手)他们叫我等到早晨再来见您,可是我等不及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困惑地呆望着。

    瓦莉雅 (含泪)这是彼嘉·特罗菲莫夫……

    特罗菲莫夫我是彼嘉·特罗菲莫夫,您的格利沙从前的教师……难道我大变样了吗?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拥抱他,低声哭泣。

    加耶夫 (发窘)得了,得了,留巴。

    瓦莉雅 (哭)我不是说过,彼嘉,叫您等到明天再来。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的格利沙……我的孩子……格利沙……儿子……

    瓦莉雅有什么办法呢,妈妈。这是上帝的旨意。

    特罗菲莫夫 (柔和地,含泪)得了,得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低声哭泣)我那个孩子死了,淹死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我的朋友。(压低声音)安尼雅在那儿睡觉,可是我大声说话……吵吵闹闹……这是怎么啦,彼嘉?为什么您变得这么不好看?为什么您显老了?

    特罗菲莫夫在火车上有一个乡下女人管我叫秃头老爷。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当初您完全是个孩子,是个可爱的大学生,可是现在您的头发稀了,戴上眼镜了。难道您还算是个大学生吗?(往门口走去)

    特罗菲莫夫大概我会成为一个永久的大学生。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吻她的哥哥,然后吻瓦莉雅)好,你们去睡吧……你也见老了,列奥尼德。

    彼希克 (跟着她走去)那么,现在应该睡了……哎,我的痛风病啊。我就在您这儿住一夜了……明天早晨,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的亲人……给我两百四十卢布吧……

    加耶夫 他老是这一套。

    彼希克给我二百四十卢布……该付抵押契约的利息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没有钱,亲爱的。

    彼希克我会还的,亲爱的……这笔钱数目不大……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哦,好吧,列奥尼德给你这笔钱……你给他吧,列奥尼德。

    加耶夫我给你,那你拉开你的衣兜等着吧。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有什么办法呢,你给他吧……他要钱用……他会还的……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特罗菲莫夫、彼希克和菲尔斯下。留下加耶夫、瓦莉雅和亚沙。

    加耶夫我的妹妹还没有改掉乱花钱的脾气。(对亚沙)你走开,伙计,你身上有一股鸡臊味儿。

    亚沙 (冷笑)您,列奥尼德·安德烈伊奇,还是老样子。

    加耶夫你说谁?(对瓦莉雅)他说什么?

    瓦莉雅 (对亚沙)你的母亲从乡下来,从昨天起就在下房里坐着,想跟你见面……

    亚沙去她的!

    瓦莉雅哎,这个不知害臊的人!

    亚沙她何必这么急呢。她可以明天来嘛。(下)

    瓦莉雅妈妈跟原先一样,丝毫也没变。要是由着她的性儿,她会把一切都分光的……

    加耶夫是啊……

    〔停顿。

    要是为了治一种病而开出很多的药方,那就等于说,这病没药可治了。我想了又想,动足脑筋,我想到的办法很多很多,这就等于说,实际上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好是弄到一笔什么人的遗产,或者把我们的安尼雅嫁给一个阔人,或者动身到雅罗斯拉夫尔去找我们的姑妈,那位伯爵夫人,碰碰运气。要知道我们的姑妈钱多得很哩。

    瓦莉雅 (哭)求上帝保佑才好。

    加耶夫别哭天抹泪了。姑妈很有钱,可是她不喜欢我们。首先是因为我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律师,而不是贵族……

    〔安尼雅在门口出现。

    她没有嫁给贵族,而且她的品行不能说很端正。她是个好人,心善,可爱,我很喜欢她,可是不管你找什么借口为她辩解,总还是得承认她的行为不检点。这在她的最小的动作里都可以感觉到。

    瓦莉雅 (小声)安尼雅站在门口呢。

    加耶夫你说谁?

    〔停顿。

    奇怪,我的右眼出了点毛病……看不大清了。上个星期四我在地方法院的时候……

    〔安尼雅走进来。

    瓦莉雅你怎么不睡觉,安尼雅?

    安尼雅我睡不着。没法睡着。

    加耶夫我的小乖乖。(吻安尼雅的脸和手)我的孩子……(含泪)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命根子。你相信我,相信我吧……

    安尼雅我相信你,舅舅。大家都喜欢你,尊敬你……可是,亲爱的舅舅,你得少说话,只要少说话就成了。刚才你说了我的母亲,说了你的妹妹一些什么话?你说这些为的是什么呢?

    加耶夫是啊,是啊……(拉住她的手蒙住自己的脸)真的,糟透了!我的上帝啊!上帝啊,救救我吧!而且今天我还对柜子发表演说……太愚蠢了!我一直到讲完才明白这是愚蠢的。

    瓦莉雅真的,好舅舅,您该少说话才是。硬是不说,那就成了。

    安尼雅要是你不说话,你自己都会觉得舒服一些。

    加耶夫我不说话。(吻安尼雅和瓦莉雅的手)我不说了。不过,正事还是要说。上个星期四我到地方法院去,那儿聚着一大群人,大家谈起话来,说这儿说那儿,说到大概可以用期票借一笔钱,来支付银行的利息。

    瓦莉雅求天主保佑才好!

    加耶夫我星期二去,再谈一谈。(对瓦莉雅)别哭天抹泪了。(对安尼雅)你的妈妈会跟洛巴兴谈一下,他当然不会拒绝她……你呢,等休息过来了,就到雅罗斯拉夫尔去找伯爵夫人,你的外姑婆。喏,我们分兵三路,一齐动手,那我们的事就办成了。我相信我们会付清利息的……(把一块水果糖放进嘴里)我凭我的人格发誓,这个庄园不会卖掉,随便你要我凭什么发誓都行!(兴奋)我凭我的幸福发誓!我敢保证,要是我让这个庄园拍卖掉,那你就叫我卑劣、可耻的人好了!我凭我的全身心发誓!

    安尼雅 (她的情绪恢复平静,她感到幸福)你多么好啊,舅舅,多么聪明!(拥抱舅舅)我现在放心了!我放心啦!我幸福啦!

    〔菲尔斯上。

    菲尔斯 (带责备的口气)列奥尼德·安德烈伊奇,您不敬畏上帝了!什么时候才睡觉啊?

    加耶夫我马上去睡,马上去睡。你走吧,菲尔斯。行了,我自己脱衣服就是。好,孩子们,该睡了……详细情形明天再谈,现在你们去睡吧。(吻安尼雅和瓦莉雅)我是八十年代的人……人们并不称赞那个时代,可是我仍旧可以说,为了信仰,我在生活里吃了不少苦头。农民喜欢我,不是没来由的。我们应该了解农民!应该了解他们怎样……

    安尼雅你又来了,舅舅!

    瓦莉雅您少说话,好舅舅。

    菲尔斯 (生气地)列奥尼德·安德烈伊奇!

    加耶夫我走,我走……你们去睡吧。撞两边进中袋!白球双下……(下,菲尔斯踩着碎步跟在他后面)

    安尼雅我现在放心了。我不想到雅罗斯拉夫尔去,我不喜欢外姑婆,不过我还是放心了。谢谢舅舅。(坐下)

    瓦莉雅该睡觉了。我要走了。你不在家的时候,这儿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在那个旧的下房里,你知道,都住的是老仆人:艾菲莫希卡、波利亚、叶甫斯契格内依、卡尔普。他们让一些过路的无赖汉在他们那儿过夜,我也没说什么。不过后来我听见有人散布谣言,说我只准他们吃豌豆。你知道,这是说我吝啬……这都是叶甫斯契格内依干的好事……我心想,好吧……我心想,既是这样,那你等着吧。我就把叶甫斯契格内依叫来……(打呵欠)他来了……我就说:叶甫斯契格内依,你这是怎么搞的……你这个蠢货……(看看安尼雅)安涅琪卡[10]!……

    〔停顿。

    她睡着了!……(搀起安尼雅)我们上床去……我们走吧!……(搀着她走)我的宝贝儿睡着了!我们走吧……

    〔她们走去。

    〔花园外面远处有一个牧人在吹笛。特罗菲莫夫走过舞台,看见瓦莉雅和安尼雅就站住。

    瓦莉雅嘘……她睡着了……睡着了……我们走吧,亲人……

    安尼雅 (小声,半睡半醒)我累极了……老是听见铃铛声……舅舅……亲爱的……妈妈和舅舅……

    瓦莉雅走吧,亲人,走吧……(走进安尼雅的房间)

    特罗菲莫夫 (深情地)我的小太阳!我的春天!

    第一幕完

    注释

    [1]基督教为教徒规定的斋期,复活节前七个星期。

    [2]彼得的爱称。

    [3]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一周。

    [4]法国的一个疗养地。

    [5]打台球的术语,下同。

    [6]留包芙的爱称。

    [7]意思是:简直叫我倾倒。

    [8]列奥尼德的爱称。

    [9]法语:对不起。

    [10]安尼雅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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