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樱桃园 四幕喜剧(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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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旷野。一个古老的、倾斜的、早已废弃不用的小礼拜堂,旁边有一口井,还有许多大石头,看来以前是做墓石用的,还有一张旧的长凳。可以看见一条通到加耶夫庄园去的道路。旁边高耸着一些黑黝黝的杨树,樱桃园就从这儿开始。远处是一排电线杆子,再远的地方朦胧地现出一座大城市的轮廓,只有在晴朗的天气才能看清那座城。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沙尔洛达、亚沙、杜尼雅霞坐在长凳上。叶彼霍多夫站在一旁,弹吉他;大家坐在那儿沉思不语,沙尔洛达戴一顶旧的大檐帽;她从肩膀上卸下一支枪,正在整理皮带上的扣环。

    沙尔洛达 (沉思)我没有真正的身份证,我不知道我多少岁,我老是觉得挺年轻。当初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的爹妈总是到各市集上去卖艺,表演得很好。我呢,salto-mortale[1],玩各种把戏。我的爹妈死后,有一个德国女人收养了我,开始教我念书。好。我就长大了,后来做了家庭教师。至于我是哪儿的人,什么出身,我就不知道了……我的爹妈是什么人呢,也许他们没有正式结过婚吧……我不知道。(从衣袋里拿出一条黄瓜,吃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停顿。

    我很想找人谈谈,可是没有人可谈。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叶彼霍多夫 (弹吉他,唱)“我不管这喧嚣的尘世,朋友和仇敌跟我什么相干……”弹曼陀林[2]真是愉快啊!

    杜尼雅霞这是吉他,不是曼陀林。(照一面小镜子,往脸上扑粉)

    叶彼霍多夫对一个情思绵绵、神魂颠倒的人来说,这就是曼陀林……(低声唱)“但愿我的心啊,让相互的热爱烘暖……”

    〔亚沙伴唱。

    沙尔洛达这些人唱得难听极了……呸。像是狼嗥。

    杜尼雅霞 (对亚沙)不管怎么样,到过外国总是十分幸福的。

    亚沙对,当然。我不能不同意您的话。(打呵欠,随后点上一支雪茄烟)

    叶彼霍多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国外,一切早已十分完备了。

    亚沙当然。

    叶彼霍多夫我是个有修养的人,读过种种出色的书,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我究竟要奔赴什么方向,究竟我要活下去还是想开枪自杀,不过我总是随身带着一把手枪。瞧……(拿出一把手枪来)

    沙尔洛达我没事可干了。现在我要走啦。(背上枪)你,叶彼霍多夫,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古怪;女人一定会发疯般地爱你。嘿!(走动)这些聪明人都是那么愚蠢,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谈一谈的人……我老是孤孤单单,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活着,我都不知道……(慢吞吞地下)

    叶彼霍多夫 说实在的,不谈别的,我得顺便讲一下我自己:命运对我是冷酷无情的,好比暴风雨对待一条小船。姑且假定我有错处吧,那么,为什么今天早晨我醒过来,一瞧,我的胸脯上有一个大得吓人的蜘蛛……喏,有这么大(用两只手比画)。还有,我拿过克瓦斯来要喝,可是一瞧,那里面有个极其糟糕的东西,像是一只蟑螂。

    〔停顿。

    您看过保克耳[3]的书吗?

    〔停顿。

    我想打搅您一下,阿夫多季娅·费多罗芙娜,跟您谈几句话。

    杜尼雅霞您说吧。

    叶彼霍多夫我打算跟您单独谈一谈……(叹气)

    杜尼雅霞 (发窘)好……不过您先把我的斗篷拿来……它在柜子旁边……这儿有点潮湿……

    叶彼霍多夫好吧……我去拿……现在我才知道我该拿我的手枪怎么办了……(拿起吉他弹着,下)

    亚沙二十二个倒霉!我们背地里说一句,他是个愚蠢的人。(打呵欠)

    杜尼雅霞求上帝保佑,他别开枪自杀才好。

    〔停顿。

    我心神不定,老是担忧。我从小就给送到太太这儿来,现在已经不习惯老百姓的生活了;瞧,我这双手白白净净,像小姐的手。我变得柔嫩了,那么脆弱,那么娇贵,见着什么都怕……老是提心吊胆的。要是您,亚沙,欺骗我,那我不知道我的神经会怎么样。

    亚沙 (吻她)嫩黄瓜!当然,每个姑娘都应当守本分,要是一个姑娘品行不端,那我是最不喜欢的了。

    杜尼雅霞我热烈地爱您,您是个有知识的人,样样事都能发表自己的看法。

    〔停顿。

    亚沙 (打呵欠)对……我的看法是这样:要是一个姑娘爱上什么人,那她就是不道德。

    〔停顿。

    在清新的空气里抽一支雪茄烟是很畅快的……(倾听)有人到这儿来了……这是老爷太太们……

    〔杜尼雅霞遽然拥抱他。

    您回家去吧,就像您到河里去洗过澡的样子,您顺这条小路走,要不然叫他们碰见,当是我和您在这儿幽会呢。这我可受不了。

    杜尼雅霞 (轻声咳嗽)雪茄熏得我脑袋直痛……(下)

    〔亚沙没走,在小礼拜堂旁边坐下。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加耶夫、洛巴兴上。

    洛巴兴应该下最后的决心了,时间可是不等人的。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您同意把土地租出去造别墅呢,还是不同意?您只要回答一个字就成:行还是不?只要一个字就够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谁在这儿吸难闻的雪茄烟……(坐下)

    加耶夫喏,铁路修好了,就方便多啦。(坐下)我们坐车到城里去了一趟,吃了一顿早饭……撞红球,进中袋!我该先到屋里去,打一盘台球才是……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不忙,反正你有的是工夫。

    洛巴兴只要一个字!(恳求地)给我一个答复吧!

    加耶夫 (打呵欠)你说什么?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看自己的钱包)昨天有很多钱,今天剩下没几个了。我那可怜的瓦莉雅为了省钱而叫大家喝奶汤,在厨房里专给那些老人吃豌豆,可我呢,还是胡乱地花钱。(钱包掉下地,金币撒出来)哎,撒了一地……(心烦)

    亚沙让我来,我马上都捡起来。(拾起钱币)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劳驾,亚沙。我何苦去吃那顿早饭……你们这儿的饭馆乌七八糟,再配上那种恶劣的音乐,桌布有肥皂的气味……你何苦喝那么多酒,列尼亚?何苦吃那么多菜?何苦说那么多话?今天你在饭馆里又说了很多的话,说得都不得体。什么七十年代啦,颓废派啦。而且是对谁说呢?对那些堂倌讲颓废派!

    洛巴兴是啊。

    加耶夫 (挥手)我改不过来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对亚沙,生气)这是怎么搞的,老是在眼前转来转去……

    亚沙 (笑)我听见您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笑……

    加耶夫 (对他的妹妹)有他就没有我……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走开,亚沙,滚……

    亚沙 (把钱包递给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马上走。(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我这就走……(下)

    洛巴兴富翁杰利加诺夫打算买下你们的庄园。据说他要亲自到拍卖场去。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是从哪儿听来的?

    洛巴兴城里有人这么说。

    加耶夫雅罗斯拉夫尔的姑妈答应寄钱来,可是什么时候寄来,寄多少钱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洛巴兴她会寄多少钱来?十万吗?二十万?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得啦……寄个一万到一万五,也就谢天谢地了。

    洛巴兴对不起,诸位,像你们这样糊里糊涂的人,这样不切实际、古怪的人,我还没有遇到过。我对你们讲的是俄国话:你们的庄园就要卖掉了,可是你们好像听不懂。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您教教我们吧,怎么办呢?

    洛巴兴我天天在教你们嘛。这些话我天天反复地说。樱桃园也罢,土地也罢,必须租出去造别墅,这马上就得办,拍卖可是近在眼前了!你们得明白!只要下定决心,让人家来造别墅,你们要多少钱,人家就会给多少,那你们就得救了。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别墅啦,住别墅的人啦,这些话未免太庸俗了,对不起。

    加耶夫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洛巴兴我要么就想哭一场,要么就想嚷一通,要么就快晕倒了。我受不了!你们把我折磨苦了!(对加耶夫)您是个娘儿们!

    加耶夫你说什么?

    洛巴兴娘儿们!(欲下)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惊慌)不,别走,您留下吧,亲爱的。我求求您。也许我们会想出个什么办法来!

    洛巴兴有什么可想的!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别走,我求求您。有您在,心里总还轻松一点……

    〔停顿。

    我老是觉得会出什么事,好像这座房子要塌下来压住我们似的。

    加耶夫 (沉思)碰边进袋……打进中袋……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们造了很多孽呀……

    洛巴兴你们哪有什么罪……

    加耶夫 (把一块水果糖放进嘴里)人家说我把全部家财都买糖吃掉了……(笑)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啊,我的罪孽呀……我老是胡乱花钱,一点也没有节制,像是一个疯子;我嫁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只会欠债。我的丈夫是喝香槟死掉的,喝得太厉害了;不幸的是我又爱上了另一个人,同居了,正巧就在这时候——这是第一个惩罚,是劈头盖脸的打击——就在这条河里……我那个小男孩淹死了,于是我出国去,断然地走了,打算永远不再回来,不再看见这条河……我闭紧眼睛,跑掉,简直发疯了;他呢,紧跟着我……一点也不怜惜我,粗暴得很。我在芒通附近买下一个别墅,因为他在那儿害病,一连三年我黑夜白日不得休息;这个病人把我折磨得要死,我的心力都枯竭了。去年,我把别墅卖掉还了债,到巴黎去,在那儿他把我的钱骗取一空,抛弃了我,跟另一个女人姘上了,我试图服毒自尽……真是愚蠢,真是可耻啊……后来我忽然想念俄罗斯,想念故乡,想念我的女孩子……(擦眼泪)主啊,主啊,发发慈悲,饶恕我的罪过吧!不要再惩罚我了!(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电报)我今天收到一份巴黎打来的电报……他要求我原谅,央告我回去……(撕掉电报)好像什么地方在奏乐。(倾听)

    加耶夫那是我们的著名的犹太乐队。你记得吧:四把小提琴、一支长笛、一把低音提琴。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这个乐队还存在吗?想法把它约到我们这儿来,开一个晚会才好呢。

    洛巴兴 (倾听)我没听到呀……(低声哼唱)“德国人为了钱要把俄罗斯人变成法国人。”(笑)昨天我在剧院里看了一出什么样的戏啊,滑稽得很。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大概那出戏一点滑稽的地方也没有。您不该去看戏,而应该常看看自己。你们这班人生活得多么乏味,废话说得何其多呀。

    洛巴兴这是真的。应当说实话,我们过的是糊涂生活……

    〔停顿。

    我的爸爸是个庄稼汉,是个糊涂虫,什么也不懂,没有教过我什么,光是喝醉了酒打我,而且老是用棍子打。其实呢,我也是那么一个蠢货,糊涂虫。我什么也没有学过,我写的字难看极了,写出来的东西见不得人,歪歪扭扭的。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该结婚了,我的朋友。

    洛巴兴对……这是实在的。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跟我们的瓦莉雅结婚吧。她是个好姑娘。

    洛巴兴对。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她出身平民,整天干活儿,主要的是她爱您。再说您自己也早就喜欢她了。

    洛巴兴行啊,我不反对……她是个好姑娘。

    〔停顿。

    加耶夫人家给我在银行里找了个工作。一年的收入是六千……你听说了吗?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你哪儿干得了!你还是待在家里吧……

    〔菲尔斯上;他拿来一件外套。

    菲尔斯 (对加耶夫)老爷,您费神穿上吧,这儿潮湿。

    加耶夫 (穿上外套)你真会纠缠,老家伙。

    菲尔斯您别这样……今天早晨您没说一声就出去了。(端详他)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你多么衰老啊,菲尔斯!

    菲尔斯您说什么,太太?

    洛巴兴她说你很老了!

    菲尔斯我在世上活得很久了。人家打算给我成亲的时候,您的爸爸还没有出世呢……(笑)农奴解放[4]那阵子,我已经做听差的头目了。我不乐意解放,仍旧留下来伺候老爷……

    〔停顿。

    我记得那时候大家都高兴,可是高兴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洛巴兴往昔的日子好得很哩。至少可以动不动就打人。

    菲尔斯 (没听清楚)可不是。庄稼汉伺候主人,主人管着庄稼汉,可现在什么都乱了,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加耶夫别说了,菲尔斯。明天我要到城里去。人家答应让我去见一位将军,那位将军可能叫我立个借据,借给我一笔钱。

    洛巴兴您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的。您连利息也付不清的,您死了这条心吧。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他这是在胡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位将军。

    〔特罗菲莫夫、安尼雅、瓦莉雅上。

    加耶夫喏,我们家的人来了。

    安尼雅妈妈坐在这儿呢。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温柔地)来,来……我的亲人……(拥抱安尼雅和瓦莉雅)但愿你们俩知道我多么爱你们就好了。挨着我坐下吧,这就对了。

    〔大家坐下。

    洛巴兴我们的永久的大学生老是跟小姐们在一块儿。

    特罗菲莫夫这不干您的事。

    洛巴兴他快五十岁了,可他还是个大学生。

    特罗菲莫夫丢开您那些愚蠢的玩笑吧。

    洛巴兴你生什么气啊,怪人?

    特罗菲莫夫你别纠缠个没完。

    洛巴兴 (笑)请容许我问您一句:您对我的看法怎么样?

    特罗菲莫夫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叶尔莫拉依·阿历克塞伊奇,您是个阔人,很快就要成为大财主了。如同那种把一路上碰到的东西统统吃光的猛兽在新陈代谢方面来说是必要的一样,你也是必要的。

    〔众人笑。

    瓦莉雅您,彼嘉,还是谈谈行星的好。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不,我们来继续昨天的谈话吧。

    特罗菲莫夫昨天谈什么来着?

    加耶夫谈骄傲的人。

    特罗菲莫夫我们昨天谈得很久,可是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骄傲的人,按您的理解,有点神秘的味道。也许,从您的角度来看,您是对的,不过,如果简单地看待这个问题,不故弄玄虚,那么,既然人在生理结构方面是脆弱的,既然大多数人是粗野、不聪明、极其不幸的,那还有什么骄傲可言,那种骄傲还有什么意义呢?人应当不再欣赏自己。应当光是工作才对。

    加耶夫人反正是要死的。

    特罗菲莫夫谁知道呢?而且什么叫作死呢?也许人有一百种感觉,人死的时候只有我们所知道的那五种感觉消灭了,而其余的九十五种还活着。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多么聪明啊,彼嘉!……

    洛巴兴 (讥诮地)聪明绝顶哟!

    特罗菲莫夫人类正在前进,正在使自己的力量逐步完善。凡是人类现在不能理解的东西,将来某个时候就会变得亲近熟悉,理所当然,只是人得工作,得用全部力量帮助那些寻找真理的人。目前在我们俄国,工作的人很少。我所认识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什么也不寻求,什么也不干,而且目前还没有劳动的本领。他们自命为知识分子,而把仆人看成下等人,对待农民如同对待家畜一样,他们的学识很差,什么书都不认真地读,简直什么事也不干,关于科学只限于口头讲一讲,对艺术了解得很少。他们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脸容严肃,他们专门讲重大的问题,高谈阔论;而同时,大家却眼看着工人们吃得很糟,睡觉没有枕头,三四十个人住一个房间,到处是臭虫、潮气、臭味、道德的堕落……显然,我们的一切高谈阔论,无非是为了蒙蔽我们自己的和别人的眼睛罢了。您指给我看看,大家常常谈而且谈得那么多的托儿所在哪儿?阅览室又在哪儿?这些事物只有在长篇小说里写到,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有肮脏、庸俗、野蛮……我怕那些太严肃的脸,而且不喜欢它们;我怕严肃的谈话。我们还是沉默的好!

    洛巴兴您要知道,我早晨四点多钟就起床,从早晨起一直工作到晚上,而且我的手上经常有自己的和别人的钱,我看清了我的四周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人只要一动手做一件什么事情,就能体会到诚实的正派人多么少。有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觉,心里想:“主啊,你赐给我们巨大的树林、一望无际的旷野、没有尽头的地平线,我们住在这种地方,真应当是巨人才对……”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您要巨人……巨人只在神话里才显得美好,而实际上却叫人害怕。

    〔叶彼霍多夫穿过舞台深处,弹着吉他。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安尼雅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加耶夫太阳落山了,诸位。

    特罗菲莫夫是啊。

    加耶夫 (声调不高,仿佛在朗诵)啊,大自然,美妙的大自然,你闪着永恒的光芒,美丽而冷漠;我们把你叫作母亲,你自身包含着生和死,你赐给生命,又毁灭生命……

    瓦莉雅 (恳求地)好舅舅!

    安尼雅舅舅,你又来了!

    特罗菲莫夫您还是“撞边进中袋”的好。

    加耶夫我不说了,不说了。

    〔大家坐下,沉思。寂静。人们只能听见菲尔斯在低声嘟哝。忽然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那是琴弦绷断的响声,悲伤的余音渐渐消散。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这是什么声音?

    洛巴兴不知道。远处什么地方的矿井里有个吊斗脱了环,砸下来了。不过那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加耶夫也许那是一只什么鸟发出的叫声……像是白鹭。

    特罗菲莫夫或者是猫头鹰……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打哆嗦)不知什么缘故,听着不舒服。

    〔停顿。

    菲尔斯在那次大难以前也是这样:又是猫头鹰叫,又是茶炊呜呜地响个不停。

    加耶夫什么大难?

    菲尔斯就是农奴解放呗。

    〔停顿。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说,朋友们,我们该走了,天黑下来了。(对安尼雅)你眼睛里有泪水……你怎么啦,姑娘?(拥抱她)

    安尼雅 我也说不上,妈妈。没什么。

    特罗菲莫夫有人来了。

    〔一个过路的人出现,戴一顶破旧的白制帽,穿一件外套;他有点醉意。

    过路人 请问:我可以穿过这儿,照直到火车站去吗?

    加耶夫可以。顺这条路走。

    过路人 给您道谢,感激不尽。(咳嗽)天气好极了……(朗诵)“我的兄弟,受苦的兄弟啊……来到伏尔加河,什么人的呻吟声……”(对瓦莉雅)小姐,请赏给挨饿的俄国人三十个戈比吧……

    〔瓦莉雅吓一跳,叫了起来。

    洛巴兴 (生气地)就是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嘛!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 (慌张地)拿去吧……给您……(在钱包里找)银币没有了……没关系,给您一个金的吧……

    过路人 给您道谢,感激不尽!(下)

    〔笑。

    瓦莉雅 (愕然)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唉,妈妈,家里的用人都没东西吃了,可您还给他一个金币。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这个傻女人啊,拿我怎么办呢!我回家里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叶尔莫拉依·阿历克塞伊奇,再借给我一点钱吧!……

    洛巴兴遵命。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们走吧,诸位,是时候了。哦,瓦莉雅,我们给你说妥了亲事,我给你道喜。

    瓦莉雅 (含泪)妈妈,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洛巴兴奥赫美利亚,进修道院去吧[5]……

    加耶夫我的手发抖:我很久没有打台球了。

    洛巴兴奥赫美利亚,啊,仙女,在你的祷告里提到我吧![6]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我们走吧,诸位。快开晚饭了。

    瓦莉雅他把我吓坏了。我的心里直扑腾。

    洛巴兴我要提醒你们,诸位:到了八月二十二日,这个樱桃园就要拍卖了,想一想这件事吧!……想一想吧!……

    〔众人下,只有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留下。

    安尼雅 (笑)多谢那个过路人,把瓦莉雅吓坏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在这儿了。

    特罗菲莫夫瓦莉雅生怕我们互相爱上,一连几天不肯离开我们。她凭她那个狭隘的头脑没法理解我们是超乎恋爱之上的。超越那种妨碍人自由和幸福的浅薄而虚幻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前进啊!我们要不可阻挡地往远处闪烁着的那颗明星走去!前进吧!不要落后,朋友们!

    安尼雅 (拍手)您说得多么好啊!

    〔停顿。

    今天这儿太美了!

    特罗菲莫夫是的,天气好得出奇。

    安尼雅不知怎么的,彼嘉,您使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这个樱桃园了。本来我那么深情地喜爱着它,觉得地球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樱桃园更好的地方了。

    特罗菲莫夫整个俄罗斯就是我们的花园。土地辽阔而美丽,其中有许多美好的地方。

    〔停顿。

    您想一想吧,安尼雅:您的祖父、曾祖父以及您所有的祖先都是农奴主,拥有许多农奴,这个花园里的每棵樱桃树上,每片树叶上,每个树干上难道不是都有人在瞧着你们,您难道没有听见说话声吗……对农奴的占有使你们一切人,以前活过的和现在活着的,统统堕落了,以致您的母亲、您、您的舅舅没有察觉你们是靠借债度日,靠别人,靠那些你们不许走进内室的人养活……我们至少落后二百年光景,我们简直一无所有,对待过去没有明确的态度,光是空谈哲理,抱怨诉苦,或者灌酒。要知道,事情十分清楚:为了要开始过现代的生活,必须先抵偿我们的过去,与它决裂,而要抵偿过去,就只能受苦,只能异常刻苦地、不停地工作。您要明白这一点,安尼雅。

    安尼雅我们所住的房子早已不是我们的了,我会走的,我向您保证。

    特罗菲莫夫要是您有管理家务的钥匙,您就把它们丢进井里,然后走掉。您会像风一样地自由。

    安尼雅 (快乐)您说得多好啊!

    特罗菲莫夫您要相信我,安尼雅,您要相信我!我还没到三十岁,我年轻,我还是个大学生,可是我已经饱尝辛酸了!一到冬天,我就挨饿,害病,忧虑,穷得跟乞丐一样,命运支使着我东奔西跑,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呀!可是我的心灵随时随地,黑夜白日,永远充满无法解释的预感。我预感到幸福,安尼雅,我已经看见它了……

    安尼雅 (沉思地)月亮升上来了。

    〔可以听见叶彼霍多夫用吉他仍旧在弹那个忧郁的曲子。月亮升上来。瓦莉雅正在杨树旁边的某个地方寻找安尼雅,叫道:“安尼雅!你在哪儿呀?”

    特罗菲莫夫对,月亮升上来了。

    〔停顿。

    喏,那就是幸福,它来了,它越走越近,我都听见它的脚步声了。就算我们看不见它,认不出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别人会看见的!

    〔瓦莉雅的声音:“安尼雅,你在哪儿呀?”

    又是这个瓦莉雅!(生气地)真可恶!

    安尼雅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到河边去好了。那儿挺好。

    特罗菲莫夫我们走吧。

    〔他们走去。

    〔瓦莉雅的声音:“安尼雅!安尼雅!”

    第二幕完

    注释

    [1]意大利语:翻跟头。

    [2]一种拨弦乐器。

    [3]英国资产阶级社会学家。

    [4]指一八六一年沙皇颁布农奴解放令。

    [5]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奥赫美利亚系奥菲利娅之误。

    [6]亦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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