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中队的战士就喜欢在岗上神聊,海阔天空。后来,岗上搭起一座毛棚,卖烟酒副食,店主是村里一位最漂亮的姑娘。黄土岗村是一姓村,都姓黄。村里人将女孩子一律喊成妞儿,妞儿妞儿妞儿,一串串的,昆虫一般的叫声,特有韵味。村里人将店主喊成三妞儿,兵们也跟着这么喊:
“三妞儿——”
虽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三妞,买条牙膏。”
“杨树森,你昨天不是已买了条吗?”
“还想再买一条。”
“不卖,下个月你再来买吧!”
杨树森说得很严肃,三妞也说得很认真。杨树林喊三妞也喊成三妞儿,但声音很轻很小,“儿”字只有三妞本人才能听得清。
“回去吧!”
杨树森的目光很散乱,正准备回去时,王大黑也跑来买东西。
“三妞儿啊,我买包烟。”
王大黑讲话粗声粗气,“儿”字后面还带着“啊”。没等三妞回话,王大黑又说:“三妞儿啊,没钱,先记着。”
王大黑接过烟,用手拍打着,用嘴吹了吹,一脸鬼相,没拿正眼去看杨树森。王大黑转过身来,正准备离开,忽听后面柜台上“啪”的一声,他马上转过头来,原来是杨树森将面值拾元的一张人民币拍在柜台上。
“你没钱,我先给你垫上。”杨树森说得轻风一般,说完就走了。王大黑没说啥,远远地跟着杨树森走。
杨树森是班长,极有威信。王大黑虽不是他班的,也敬他三分。
兵们没事就吹,天南地北转一圈,就吹三妞。
“三妞昨天给我一包烟。”
“没要钱?”
“没要钱。”
“三妞要帮我补衣服,我没同意。”
“你想得美。”
“你不信就拉倒。”
几个兵正吹得起劲,杨树森过去了,王大黑就说:“我要是中队干部,就给杨班长做媒人,把三妞说给他。”几个兵都哈哈大笑,点头称是,都说杨树森是孤儿,更需要得到爱。杨树森没吭声,使劲瞪了王大黑一眼,王大黑就有些尴尬,兵们的笑声也止了。
真有那么几个晚上,杨树森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他很有些自责。在女人面前,他一向都是很羞涩的,可是,在三妞面前,他没有半点羞涩感。他觉得这不正常,会不会在心灵深处对三妞有一种亵渎呢?这种不正常还表现在行为上,他发现自己为了多和三妞接触,就以买东西为借口,结果是牙膏、洗衣粉、香皂等日常用品都积压在床头柜里。当然,中队有很多战士也这么做,床头柜里积压的日常用品也不少。他不管别人,他只管他自己。他觉得自己似乎真有些对不起三妞,细细想来又找不出对不起三妞的理由。这便令他烦恼、让他失眠。当别人都发出细细的鼾声时,他就轻轻地起来,两只脚先后准确地找到鞋子,他想借着夜里的月光去室外散散步。这时候,他发现从窗户外探进来的一团月光正照在王大黑的脸上,王大黑的两颗眼珠子正在眼皮里乱转。杨树森知道,这是做梦。他就木头一般地立在那里,静静地在那儿欣赏王大黑做梦。他真想钻进王大黑的梦里。
他很羡慕王大黑,一上床就打呼噜,边打呼噜边做梦,梦里也热热闹闹。王大黑眼珠转着转着,右嘴角就一扯一扯的,这是笑。杨树森想,王大黑一定是梦见了父母吧。这么一想,鼾声便使室内变得幽静,他自己也感到一种冷清。他想出去散步的兴趣一下就没了,只好又躺在床上。
当他躺在床上时,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别人做梦竟可以看,还那么耐看。他想,王大黑的梦一定是月光送来的。当然,没有月光的晚上,王大黑也一定会做梦,但那梦一定很模糊、很混沌。杨树森这时马上有了一种志向,有朝一日他当上干部,绝不在月夜里搞紧急集合,让兵们在月夜里好好做梦。
他真想把王大黑推醒,问问他到底梦了些啥。
光秃秃的山冈上有了三妞,山冈上就灵气了,武警中队也有了生气。
每天下午5点钟的时候,就有一条影子,一条细长而幽灵般的影子,慢慢地爬到中队西边的围墙脚下,尔后艰难地翻过围墙,穿越武警中队的营区向东方延伸。这是个秘密,为兵们所熟悉的秘密。
杨树森是最后发现这个秘密的,他以为三妞是有意站在毛棚外面的,当他细细一看时,原来三妞是背对着营区,正在看西边天上的落日。他有点自责。
怪不得兵们喜欢唱:送给你明天的太阳。王大黑唱得最有劲,总是破着嗓子唱。
没有太阳就没了那倩影。
当那个影子牵着营区的时候,兵们都显得格外兴奋。王大黑嬉笑着捉住杨树森的手说:“杨班长,让我测测你的心跳正常不正常。”
“去你的,别吃饱饭没事干。”
杨树森为了不使王大黑没趣,就问他为什么夜里老是喜欢做梦。王大黑听了,非常吃惊,感到不可思议。怪不得别人都说杨树森这个班长当得不错,别人喜欢做梦他也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做梦?”
“我正问你呢。”杨树森见王大黑不吭声,就又问,“都梦了些啥?”
“云天雾里的,谁说得清。”
“你做梦还喜欢笑。”
“还笑?这更不记得了。”
杨树森便不再问,他知道他自己也喜欢做梦,或许不像王大黑那么梦形于色罢了。他是个孤儿,孤儿更喜欢也更容易做梦。小时候他就经常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掉下来,他非常喜欢这种掉下来的感觉,后来大人们告诉他,这是长身体呢。
他喜欢做梦,他小时候就经常在父母的坟前做梦。这种梦竟跟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做的梦大同小异:一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筷子,蹒跚地在地上走着,径直朝他走来。
部队有吃不完的大米,杨树森不再因为饥饿而做梦。
月色依然很好,月光如水照戎衣。兵们睡觉一律将衣服搭在被子上,几乎每天夜里总有人因睡觉不老实而将衣服掉到地上,“嘁嚓”一声,很是拖泥带水,接下来很可能是几声呓语,是梦里的声音吗?王大黑最近老是做梦,梦里竟笑出声来,“咯咯咯”似公鸡叫,这让杨树森很有些嫉妒。他也做梦,有时梦见自己和三妞坐在一块石头上,两人都不说话,三妞显得很忧郁很悲伤,全不像白天见到的那样。白天,三妞是那样地显山露水,是一面旗帜,一面艳丽的旗帜。
杨树森觉得三妞对不起他,就因为梦见三妞时,三妞总是哭丧着脸。
杨树森没事时依然去三妞那儿。
“三妞,买条牙膏。”
“又买牙膏?”
“牙膏用完啦。”
“嗯,我算算,这次还真差不多用完了。”
三妞说完就笑笑,杨树森也笑了。杨树森整个身心有一种幸福正成递增数列增长。杨树森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位姑娘这么关心过他,他的牙膏用完没用完,三妞竟了解得清清楚楚,竟计算得那么准确。杨树森右手微微颤动地从上衣口袋掏出钱,递给三妞,又从三妞手上接过牙膏,他的手和三妞的手正好轻轻一碰,杨树森的幸福已达到了陶醉的境界。
“杨树森,找你钱。”
“不用找,嘿嘿,不用找!”
“为啥?”
“明天我还要来买东西。”
“哎呀,真是没办法!”杨树森转身没走几步,背后传来三妞的慨叹,这慨叹让杨树森摸不着头脑。杨树森就又转过身来,问:“叹什么气呀,怎么就没办法?”
“你和你们中队的兵都这样,该找给你们的钱你们都不要。”
“是吗?”
“是的。昨天王大黑来买烟,该找他十一块五毛,他没要就走了。”
“王大黑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杨树森心里骂道,气呼呼地走了。
“杨树森,晚上中队加餐,你多吃点。”三妞说。杨树森停了一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这死妞儿,就连食谱也知道了,好像她是中队的司务长。好在中队空荡荡的,空得没啥秘密,要不然,这秘密非泄露出去不可。想到这里,杨树森就继续向前走,背后飘来三妞的笑声送他一程,杨树森就走得更潇洒。
那几天中队都在野外进行射击练习,胸环靶。农村兵将自己散在地上,算是回归;城市兵将自己摽在地上,算是野味。“叭叭叭”的发射声,“咚咚咚”的心跳声,是大地的心在跳吗?后来,他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每个人的两腿都坚定地分成人字形,偶尔,天上有大雁飞过,也人字形摆开,竟以为地上人字形是它们的倒影,太多的太整齐的倒影着实让它们吓了一跳。于是,天上的人字形如电压不足的电视画面一样地扭动起来。
雁南来还是北往?兵们都皱了眉。天上有大雁飞过,兵们就激动了,就觉得中队通信员可爱得多,不再嫉妒通信员没参加训练,那晒不黑的脸捂得更白。杨树森没有激动,甚至于很有点讨厌这群大雁飞过。杨树森也抬头望着蓝天,直到那群大雁消失在天边。
“嗷——”一只孤雁在天空凄切地叫了一声。
兵们的眉头都落了下来,和着那“嗷”的一声。每个人心里也发一回哀叹,地上的人字形也像电压不足的电视画面一样地扭动起来。
三妞是一只孤雁,中队是一群大雁。杨树森想。
那只孤雁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一圈,又“嗷”的一声飞向远方。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望望中队北面山冈上,其实,什么也望不到。
杨树森那天去三妞那儿,半路上碰到王大黑,两人只点了个头。
杨树森发现三妞两眼红红的。
“生病了?”
“没有。”
“谁欺负你了?是王大黑?”
“怎么会呢,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杨树森不吭声,三妞又说:“你们中队的人都怪好的。”杨树森低下头,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三妞拉开抽屉,窸窸窣窣地在里面找什么。不一会,三妞将一块白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是钱。三妞说:“这里面八百多块钱,是你们多给我的。该给你们找零钱的时候,你们都摆手不愿要。”三妞又说,“我拜托你了,你把它交给中队领导。”
“你,你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
“是……是出嫁吗?”
“怎么会呢!”
“我不拿。”
杨树森说完就气鼓鼓地走了,他有点想不通,过去三妞对他那么好,今天怎么就变了。他想到了王大黑,是不是王大黑跟三妞开玩笑开过了头,伤害了三妞。他回到中队,把王大黑叫到围墙外。
“是不是你欺负了三妞?”
“我没有。”
“那她为什么哭了?”
“我不知道。”
“我发现你每次在她那儿眼神都不对劲。”
“你的眼神才不对劲。”
“你没有欺负她?”
“我没有欺负她。”
“你敢对天发誓?”
“我敢对天发誓。”
杨树森两眼死死地盯着王大黑,王大黑两眼充血,愤怒到了极点,两眼也死死地盯着杨树森。王大黑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便急于表白自己,仰望苍天,大声呼叫说:“我没有欺负三妞,如果真是我做的错事,被雷劈死,被毒蛇咬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王大黑边说边用手指着杨树森。杨树森本不至于发怒,但王大黑的手就那样僵硬地指着他,使他有点受不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杨树森伸手去抓王大黑的衣领。王大黑以为杨树森要打他,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顺手“啪”地给杨树森来了一耳光。
“你敢打我?”
“你先抓我的。”
“你不是个东西。”
“你也不是个东西。”
两人说完就扭到了一起。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杨树森在上面,一会王大黑在上面,不知滚了多长时间。杨树森是班长,军事技术比王大黑要过硬些,他死死地将王大黑拤在地上,让王大黑动弹不得。两人都直喘粗气,做牛哼。
“你不讲道理。”王大黑说。
“你才不讲道理。”杨树森说。杨树森说完,就不再骑在王大黑身上,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却像吃了败仗似的坐在远处一块石头上。王大黑更是没了兴趣,垂头丧气地坐了起来。
杨树森望着王大黑,王大黑的右脸被打青了,杨树森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王大黑望着杨树森,杨树森的嘴角正流出血来,后悔自己出手太重。两人都这么怔怔地互相望着,一点劲也没有,什么话也不想说。
三妞要在的话,会不会掏出手绢擦去他嘴角上的血呢?她也会去揉揉王大黑那肿了的右脸吗?杨树森这么想着,嘴角漾出一丝笑意,这架打得没意思透顶。
他变得轻松了。
王大黑也很轻松。
“咱们回去吧?”杨树森站起来说。
“那就回去吧。”王大黑说。
两位强健的男人一前一后走着,孤寂的影子洒在地上,像狼尾巴一样地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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