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学校组织同学们到一个边远山区的生产队参加秋收,这个生产队是县里的样板队,除了徐小涛他们这些学生娃,还有从各地抽调来的民工,晚上,学生就和民工们一起睡在一座老祠堂的木楼上。
那天晚上,徐小涛刚要进入梦乡,就听到民工铺上有两个人爬起来,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走到另一个民工铺前,拍着他的脑袋轻声道:“杨家林,讲个故事,不讲你就别想睡觉。”
那个杨家林被他们闹得不行,只好答应:“好好好,就给你们讲个‘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从前啊,有俩兄弟……”
随着杨家林抑扬顿挫的讲述,徐小涛的睡意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脑海里尽浮现出一幅幅故事中的奇异画面:驮着椰油篓子的马队在密林里行走;山洞深处的珠宝堆得像小山一样。那一声神秘的咒语“芝麻开门”,徐小涛心里也仿佛打开了一扇奇妙世界的大门。
徐小涛正听得如痴如醉,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手电筒的亮光扫了过来,接着有人大声喝问:“谁还在讲话?”这是巡夜的民兵。顿时,紧张奇异的故事世界像突然停放了电影,消失在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这一夜,徐小涛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猜想阿里巴巴一家后来的命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徐小涛怀着崇拜的心情在民工中找寻那个叫杨家林的人,终于看到了他。原来,杨家林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容俊秀,脸色虽然憔悴,却掩不住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徐小涛凑到他身边,对他说:“你昨天讲的故事真好听,今晚能接着讲吗?”
刚说到这里,上工的哨子响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对上话,就分了手。
当天下午很早就收工了,队里要同学们去祠堂开大会。来到祠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徐小涛突然看见,杨家林正在台上站着,双臂垂得笔直。莫非今天是专门请他来给大家讲故事的?徐小涛不由兴奋起来。
但是没一会儿,就听台上一个人高举起手喊起了口号:“打倒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杨家林!”接着,这人激愤地告诉大家,说杨家林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至今不思悔改,竟利用讲故事放毒。
台上人话音刚落,台下就涌起一阵骚动,台上人一看气氛不对,于是就把杨家林的头使劲往下一摁。徐小涛看到杨家林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煞白,不由气坏了:杨家林讲的故事这么好听,这算放的什么毒?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跑进祠堂一侧的灶房里,“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瓢冷水,想解解胸中的闷气。
这时候,只听祠堂里骚动声更大了,猛然间,徐小涛看到台上那个喊口号的人把一个土块往杨家林头上砸,他顿时想起大人们讲过不久前有个人在挨斗时被活活打死的事情,心里不由一紧。一回头,他瞥见灶台上放着一包火柴,灵机一动,拿起火柴就悄悄从祠堂后门溜了出去。
离祠堂不远的地方是生产队的养猪场,说是猪场,其实里面也就是三四只瘦得只剩一层皮的猪,紧挨猪场旁边,堆着一垛干玉米秸。徐小涛绕到玉米秸后面蹲下,“嚓”一声划着了火柴,顿时,一股火焰从玉米秸里蹿出来。而徐小涛呢,却提着裤子装着刚撒完尿的样子,跑回了祠堂。
几分钟后,只听祠堂外面有人慌慌张张地高喊起来:“不好啦,失火啦!猪场失火啦!”
祠堂里开会的人于是就都跑了出去,有的扑火,有的撵猪。
徐小涛趁机溜到台上,对杨家林眨眨眼,悄声说:“你还站在这里干吗?快走吧!”
杨家林吃惊地看了一眼徐小涛,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他没有走,一头扑进了救火的人群里,后来徐小涛看见,杨家林的头发都被火苗燎得枯卷起来。
好在这把火最终并没有造成什么重大损失,事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从那以后,徐小涛就再也没有听杨家林讲过故事了,“阿里巴巴”的结局,成了搁在他心中的一个谜。
不久,老师带着同学们要返回学校去了。离开生产队的那一天,徐小涛看见有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送他们,原来是杨家林。从杨家林身边走过的一刹那,徐小涛感觉他投来的那一瞥是那么让他刻骨铭心!徐小涛心头一震:杨家林准知道,是谁点的那把火。
回学校几个月了,这天,凛冽的寒风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同学们正在教室里早自习,只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来到学校门口,他就是杨家林。
学校门卫问他:“你找谁?”
杨家林冷得直打哆嗦,说:“我想找徐小涛,请问他在吗?”
门卫没有回答杨家林的话,一双眼睛却紧盯着他捂在胸前的手。
门卫警觉地问:“你怀里揣的什么?”
杨家林支支吾吾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捂在胸前的手竟颤抖起来。
门卫厉声喝道:“揣的什么?拿出来!”
门卫话音刚落,只见杨家林转身就跑,门卫大叫一声“有情况”,就赶紧吹哨子。两个“造反派”立马跑出来,尾随在杨家林后面奋力追赶。
他们和杨家林的距离越拉越近了!
这时,一道大排水沟横在了慌不择路的杨家林面前。这是一道用大石块和水泥砌成的排水沟,杨家林抬脚想跨过去,可是却一脚踏空,额头重重地撞在锐利的石沟沟沿上,身子立刻像棉花一样软倒在石沟里。只见鲜血从杨家林的额头汩汩地流出来,可他失去知觉的手依然紧紧地捂在胸前。
两个“造反派”停下脚步,他们冲上来,走到杨家林身边,掰开他捂在胸前的手,掀开他那件又旧又薄的褂子,只见杨家林紧紧贴在胸口的,是一本“文革”前出版、“文革”中成为禁书的连环画《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只是封面上阿里巴巴的画像已经模糊不清了,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殷红的血……
后来徐小涛才知道,杨家林那天是从他八十多里外的生产队走着来县城的,因为只准了他一天的假,所以他整整走了一夜的山路,准备把书给徐小涛之后,就立即赶回去的,去学校找徐小涛的时候,他连早饭都没有吃……
(徐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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