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原谅我-终极谋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喜桥从慕南山那里拿到借条并成功提前支取了两万块钱之后,便跟柳欢喜敲定了结婚的日期。这日期她不想再跟唐翠芝商量,她也不信什么黄道吉日,她对结婚仪式实在不感兴趣。甚至对于结婚本身她都说不上是不是真正的喜欢。她只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一直推着,抵达那婚姻的山崖,如果不纵身一跃,跳进那山崖下的水潭,怕是会滚落进山底的碎石堆里,尸首全无。

    柳欢喜高兴坏了,他抱着喜桥连转了三圈。这让喜桥觉得有一些愧疚,并且不理解柳欢喜为何会如此兴奋,他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乐不可支。他的脸上,有成年人难以见到的单纯与快乐。似乎,他拥有了喜桥,就拥有了整个的世界。喜桥每次看见柳欢喜这个样子,都有些嫉妒,她真希望他能将这种爱情中的幸福分一点给自己。她始终和他隔着距离,她想就是因为他太过热情地陷在其中,而她却隔着一条河,站在对岸观望对面的火,那热量传递过来时,还是凉了大半。

    结婚日期定在立春的那一天。在北方,虽然开春了也还是凉,可至少能够穿婚纱在饭店门口迎宾了。柳欢喜说,一定帮喜桥定制一身最漂亮的婚纱,可是喜桥拒绝,她说租一套就是了,谁还会将婚纱拿出来穿第二次呢?如果耳环戒指银饰都可以出租,她也不介意去租一套回来,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几乎不怎么佩戴首饰的人,究竟有何意义,难道是一百年以后给儿孙们增值?可是那时她都化成灰了,增值又与她何干?

    喜桥第一次问及柳欢喜的存款数额,柳欢喜有些躲闪,但还是说了,“你知道,我不想跟父母要钱,他们身体不好,也需要用钱,办完婚礼后我也所剩不多,房子首付再攒上一年的钱,也差不多了。在此之前,还得委屈你,跟咱妈好好解释一下,我们的结婚之后怕是要暂时在……旧房子里过了。”

    喜桥忍不住笑,“敢情之前你给我妈说的那些话,都是吹牛啊?”

    柳欢喜红了脸,“知道咱妈喜欢甜言蜜语,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那么说,其实,我不太擅长这个的,嘴上说着,心里实在慌得很,真怕老天爷惩罚我。不过我保证肯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就冲咱们两个年薪过十万,怎么着也不会在省城饿了肚子不是?”

    喜桥抱住他,将手环在柳欢喜的脖子上,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个温暖的吻。她不想吻他的唇,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早晨吃了辣酱。她不是怕辣着了他,而是觉得自己不干净。她想在做他的新娘之前,好好清洗一下自己,就算在结婚以后,她会变成一个邋遢的、不爱整洁的、穿着随便的妇人。

    唐翠芝知道喜桥定在立春结婚后有些不悦。喜桥知道她希望能赶在年前结婚,这样她可以多收一笔女婿过年时的上门费。唐翠芝对一切需要掏钱给别人的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净,而对一切别人会孝敬她的日子,则记得一清二楚。如果逢上过年,喜桥去婆婆家,定可得到一笔新媳妇上门费,而女婿初次登门,也少不了给岳母大人献上一笔。喜桥有时听唐翠芝这样计较,恨不能将她脑子像更换电池一样给挖出来,换成一个宽宏大量型号的。

    但喜桥是断然不会跟唐翠芝争执的。她只是听唐翠芝发了一通脾气,并教给喜桥一番如何苛刻对待公婆的经验之谈后,打一个哈欠,说自己累了,要睡觉了,便算是敷衍了她。唐翠芝不罢休,在临睡前还要大嗓门地再问一句,“金喜桥,你在不在听我说话?!这些你现在不记着,嫁过去之后,早晚会吃亏,我当年就是被你爸给骗了,早知道他们金家这么穷,我可不会嫁给他!”

    喜桥忽然想起来,试探着问道:“那么,您老人家条件那么好,当初应该嫁给谁才对呢?夏风?”

    唐翠芝“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唾沫来,“嫁给那个穷光蛋?!都是他害苦了我!我一辈子都栽在这个男人身上了!我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嫁给他?!”

    喜桥的心开始绞缠在一起,有些疼痛。她知道真相就在这句话里,她的人生的钥匙,也在这句话里,她需要再靠近一些,确定这一把钥匙的型号,是不是跟她那扇命运的大门完全匹配。

    喜桥将声音压低了些:“那么,你本来是想嫁给赵思航的,却阴差阳错因为什么不便道出的隐秘,而被夏风给耽误了,是么?”

    唐翠芝终于警觉起来,像一只老狼探到了敌情一样,立刻收了话题,警惕道:“你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人联系你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人,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是你必须听信我说的一切。”

    喜桥叹气,“好吧,那我睡了,晚安。”

    唐翠芝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喜桥挂了电话,并很快关了手机。

    喜桥没有想到,距离结婚还有两个月,唐翠芝就赶到了省城,执意要跟喜桥住在一起,美其名曰,帮她做“婚礼顾问”。喜桥知道唐翠芝这是要对婚礼大包大揽,每一个细节她都要干预。想到这些,她看着唐翠芝在她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收拾东西,还自以为是地将东西的位置重新进行摆放,心里不免生出惧怕,好像有一群小鬼,在房间里来回跳动并时刻监控着她一样。

    喜桥打了很多电话,才最终确定下了几个办婚宴的酒店,她打算与柳欢喜在周末过去看看现场情况。唐翠芝自告奋勇要一起去。喜桥本来已经开了门,打算下楼了,可是听见唐翠芝甩出一句“你们两个就将我当空气吧。”喜桥又退回来,帮唐翠芝拿了围巾,带着一点无奈道:“走吧。”

    柳欢喜没有车,所以三个人只能打车前往酒店。在路口等出租车的时候,唐翠芝就开始对柳欢喜发射第一颗挑剔的炮弹,“连辆车也没有,以后你们两个怎么上班?天天挤公交,小心怀孕了把孩子给挤掉了!”

    喜桥头皮一阵发麻,她很抱歉地看一眼柳欢喜。还好柳欢喜宽慰地看着她笑了笑,安慰唐翠芝道:“妈,我保证不过三年,我们两个肯定有车有房。”

    喜桥吓了一跳,而唐翠芝早就神经敏感了,“有房?”

    柳欢喜脸色变了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喜桥赶着抢过话头,“妈,我们那房子,等着人家交工然后再抽时间装修,可不得至少一年以后嘛。”

    唐翠芝上下审视了一遍一脸严肃、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柳欢喜,带着一点质疑,提高了嗓门道:“真的么?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看一眼?”

    喜桥又赶忙接过去:“妈,着急什么呢,还是先把要紧的事做完再说。等我们装修的时候,您想不看都不行,您还得当总策划呢。”

    唐翠芝白了喜桥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嘴多舌的,还没结婚呢,嘴就长别人脸上去了!”

    柳欢喜又小心翼翼拍马屁,“妈,我们马上不就是一家人了嘛,哎,车来了,快上吧。”

    匆忙之中,唐翠芝也顾不得责备,慈禧太后似的,在柳欢喜搀扶下上了车,一屁股坐下,又整整衣服,这才给喜桥下命令,“让司机带我们先去看最豪华的那家酒店。”

    最豪华的那家酒店,恰好是喜桥跟慕南山去过的蓝山酒店。喜桥从心底抵触这里,但她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阻挡唐翠芝和柳欢喜的高涨热情。尤其是柳欢喜,在选择酒店上毫不吝啬,好像他自己突然有了一大笔花不完的钱似的。喜桥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她弄到了两万块,帮他凑齐了五万块的彩礼,过了唐翠芝这一关。可是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的婚礼,喜桥不希望带着不好的回忆,从此处进入婚姻的大门。

    喜桥百般挑剔蓝山酒店的服务,从菜价到环境,从环境到服务,从服务到气味,就差指着服务员挑剔人家一脸麻子影响婚容了,服务员有些不悦,但没有甩不好听的话,只是扭过脸去,视喜桥为无物,不再理会她的任何问题。

    唐翠芝在一旁气坏了,当众指责喜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想省钱,羞不羞啊你,一个女人,又不是二婚,在结婚这件事上这么节俭,以后真过起日子来,有你吃苦头受罪的时候!”

    这几句真是一箭双雕,连带着将没有招惹唐翠芝的柳欢喜也给一起骂了。柳欢喜面带愧色,好像真的就已经在婚后亏待甚至虐待了喜桥一样。几个服务生面面相觑,继而又小声嘀咕起来,那个被喜桥挑剔的服务生假装被旁边的女孩子给挠了痒,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这笑声跟一盆洗脚水一样,泼在了喜桥的脸上、身上,还有心里。她甚至怀疑那个服务生在议论她和慕南山的闲言碎语。喜桥站不住了,她想自己必须逃走,而且是立刻!

    喜桥拔腿跑出蓝色酒店,这让柳欢喜左右为难,他是谁都不敢得罪,去追喜桥落下了唐翠芝,那是怠慢丈母娘,而守着唐翠芝不管喜桥,那就是丢了自己老婆。他就眼睁睁看着喜桥跑出酒店,而自己只能一边走一边回头可怜兮兮地恳求,“妈,咱们去追喜桥吧,外面车多人多,别走丢了。”

    唐翠芝嘴上恶毒得让人怀疑她是喜桥的后妈,“让她出门一头撞死才好呢!她以为世界是由着她造的啊?!她以为这男人都是一心一意地跟她过的啊,她不知道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吗?!”

    柳欢喜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想再继续被服务生们当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好奇观望,他只能硬着头皮丢下唐翠芝,一步步走出酒店。等出了门,回头看见唐翠芝一步不落地在后面跟着,那一刻他才知道唐翠芝是不会吃眼前亏的,这个未来的岳母,更擅长秋后算账。想到这些,柳欢喜忽然有些发怵,究竟要不要去追自己的未婚妻——这个难缠的老女人的女儿。

    喜桥最终还是成功逃过了蓝山酒店,在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里定了婚宴。选择好每桌的价格标准,交完押金,唐翠芝一脸不悦,“一桌才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那么点菜,看着真寒碜人。”

    喜桥挖苦她,“寒碜的是人,不是你。”

    唐翠芝正坐在酒店休息椅上,听见立刻跳了起来,“你说你老娘不是人啊?!”

    喜桥也不着急,慢腾腾又加了一个字,“我是说,寒碜的是别人,不是你。”

    唐翠芝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将旁边小桌上的纸巾忿忿地连抽了三张,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又重重地投进旁边的垃圾筐里,这才一屁股坐下去,与喜桥背对着背怄气。柳欢喜又做了调解员,不过在奔波了这么几天还只是解决了一个定酒店的问题后,他明显有些疲惫,哄人的耐心也日渐弱了下去,当然,主要是针对唐翠芝。柳欢喜昔日的那种万丈豪情,在这个岳母面前,像被修剪过的大树,枝杈全无,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主干,在那荒原里空茫茫立着,连个同情的过路人都没有。

    两个人别扭一阵,最后还是在柳欢喜的好言相劝下,一件件继续下面的行程。在锁定出席名单的时候,除了各自的同事、朋友、同学之外,喜桥家和柳欢喜家的亲戚,再次成为争吵的焦点。喜桥觉得两家的亲人来就可以了,至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算邀请,人家也不一定会千里迢迢赶过来,更不至于为了他们而雇车过去,况且即便是来了,也没有地方住,需要另开宾馆,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或许给的礼金连宾馆的住宿费都不够。

    唐翠芝说:“不来可以,但是要在两家再各办一次。否则轻慢了各家亲戚,以后还怎么相处?”

    喜桥觉得烦,随口而出,“就这一次还不想办呢,还办三次?!我们又不是有钱没处花,请几个亲戚做代表就可以了。”

    唐翠芝不答应,说在亲戚面前丢不起这个脸,而且照老家的规矩,女儿要先送出门,也就是在老家里办完喜酒,才能正式结婚。

    喜桥抢白她,“那么你花钱送我好了,我反正不坐花轿,嫁我这个闺女,省钱得很!”

    一句话憋得唐翠芝直翻白眼,平息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可不就是个省钱的货么,连买‘三金’都挑最便宜的,人心隔肚皮,到时候嫁过去,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喜桥冷笑,“你以为这是封建社会吗,一嫁了人就进了火坑?况且我也没你命那么苦,找谁谁不娶。”

    唐翠芝腾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冲喜桥也冲旁边的柳欢喜吼,“忘恩负义,当初我怎么没堕了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命也没这么苦!”

    眼看着这火越扇越旺,柳欢喜赶紧将喜桥推到门外去,让两个“激动分子”都冷静一下。喜桥在楼道里还想嘟囔,柳欢喜叹气,“姑奶奶,你们消停会儿吧吧,还没有结婚呢,我夹在你们中间都觉得累了。”

    喜桥看着柳欢喜无奈的视线,终于咬咬牙,半天吐出一句安慰的话,“辛苦你了,欢喜。”

    柳欢喜给了她一个并不有力的拥抱,又拍拍她的后背,没说话,而是进了门,并将门轻轻关上。喜桥听见唐翠芝鬼哭狼嚎似的干叫,觉得浑身无力,倚着年久褪色的木质栏杆,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喜桥是在一天之后,才注意到江中鱼的未接来电的。她早将江中鱼拉进了黑名单,所以他的来电显示,也没有提醒,而是以一个符号的形式,在手机的上方标示出来。喜桥看着那个电话发了会儿呆,最后决定不回复他的电话,而是发一个问号过去。喜桥并没有关掉黑名单的功能,所以在江中鱼的电话依旧打不进来。江中鱼只好发了短信,只有一句话:想你。

    喜桥淡淡一笑,第一次发现,她对江中鱼的留恋,已经在慕南山带她与江中鱼和美可擦肩而过的时候,像风中的蛛丝一样断掉了。她只回复过去一个笑脸的符号,她不想说一个字。

    江中鱼当然是聪明的,他换了一个电话给喜桥打了过来。喜桥一时不知,接通了。听见江中鱼的声音,喜桥愣了一下,继而冷淡回他,“有事么?”

    江中鱼很煽情地称呼喜桥为“老婆”,“老婆,你真的忘了我吗?”

    喜桥心里冰天雪地一样,“忘又怎样?不忘又怎样?我要结婚了。”

    江中鱼半天吐出一个字,“哦。”

    喜桥其实期待江中鱼能像个男人一样,主动提还钱的事。可是,江中鱼什么也没有说,好像那八万块钱已经被他给忘记了,或者喜桥根本就未曾给过他。

    江中鱼还想废话几句,“什么时候结婚?”

    喜桥冷笑,“问这个做什么,新郎又不是你,你也肯定不会来随礼。”

    不等江中鱼回话,就匆忙道:“我有事,挂了,愿你和你的旅馆,还有新欢,一切都好,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喜桥挂了电话,顺手将刚刚江中鱼打过来的号码,也加入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之后,喜桥忽然觉得恶心,想要呕吐,她跑进办公室对面的卫生间,不等掀起马桶盖,哗啦一下就将早晨吃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原本没有什么的,办公室陆枚正好路过,好心又带着好奇问道:“喜桥,怎么了?怀上了吗?”

    喜桥脸色一下子惨白,忘了陆枚的存在,觉得世界瞬间坍塌。

    下了班之后她去买了测孕纸,果然,她怀孕了。

    喜桥给李响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说有急事。李响声音慵懒,说自己刚刚打完一场仗,实在顾不上她的死活了。喜桥诧异,继而明白李响说的还是离婚官司。喜桥忍不住叹气,“咱们两个,一个为结婚奔命,一个为离婚挣扎,怎么就没有人在婚姻里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呢?”

    喜桥还想絮叨一阵,却听到话筒里有轻微的鼾声,她又试着轻换了两声“李响”,都没有任何回音。喜桥惆怅地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放进包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自己的小腹,那点诗意的惆怅即刻消失殆尽。她想这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而且,要赶在结婚之前,干净利索地流掉这个孩子。

    只是喜桥忘了唐翠芝有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她走进单元门,还没有迈上楼梯就已经觉察到了唐翠芝凌厉的视线。她不知道在这剩下的一个多月里,她该怎样逃过这一劫。她已经不想将这个糟糕的消息告诉江中鱼了,这个男人,在她的心里,只剩下回忆,还有那笔不知何时他会主动提出偿还的钱。

    那么喜桥现在就是孤军奋战了,与这个已经一个半月她才在忙碌中惊觉的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现在不是她的希望,而是一场灾难的导火索,每留他一天在肚中,就会给喜桥带来一天的痛苦与折磨。这孩子绝对不可能是柳欢喜的,而是跟她恩断义绝的江中鱼的。江中鱼不想结婚,也无意于这种世俗的生活,他只喜欢恋爱,不停歇地恋爱,一个接着一个,而喜桥不过是他行经的站台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这个站台上偶然结出的瓜果,当然不能任其放肆生长,即便是在秋天里烂掉也不行。

    吃晚饭的时候,柳欢喜过来了。喜桥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嗑瓜子,盘子里铺了厚厚一层瓜子壳,脚底下也堆满了各种果皮。唐翠芝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看到紧紧盯着电视的喜桥,生气地训斥,“一晚上了,你也好歹动一动,帮我打打下手,你还真将你老娘当成全职保姆了啊?!可你也没付我钱不是?”

    喜桥完全听不到唐翠芝的喊叫,倒是柳欢喜听不下去了,碰碰喜桥,让她过去帮忙,喜桥迷茫地看他一眼,表示自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柳欢喜看着喜桥,低声道:“喜桥,你怎么了,一晚上都失魂落魄的。”

    这一句将喜桥吓了一跳,而就在这时,唐翠芝将一盘炒好的韭菜鸡蛋“砰”一下放到玻璃茶几上。喜桥一紧张,觉得肚子疼痛起来,那种陌生又让她恐惧的呕吐感又随之而来。喜桥扔掉手里的瓜子,跑进了洗手间。

    呕吐了也就短短的一分钟,可是这一分钟却如同一年一样漫长。当喜桥整理好脸上的表情,洗洗手,重新打开门的时候,唐翠芝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用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恨意,死死盯着她。

    洗手间距离厨房和客厅,有一个拐角,喜桥知道此时柳欢喜看不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对峙,所以她迅速转身,重新进了洗手间,并将毛巾放入盆里,打开水笼头,试图用哗哗的水声,将她和唐翠芝之间无声的“巨响”,给压下去。

    唐翠芝当然紧跟了进去,并随手将门关上。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声音,喜桥知道柳欢喜在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她和唐翠芝之间的这场的战争,暂时不会抵达他的耳中。

    唐翠芝在喜桥身后,幽灵一样注视着镜子里低头装作洗毛巾的她。就在她伸手拿肥皂的时候,唐翠芝将肥皂盒“啪”一下关上,同时几乎咬着她的耳朵,用极刑逼供的声音,恶狠狠道:“谁的?!”

    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谁都不能争吵,一旦其中一个大喊出来,那么全盘皆输,之前一切定饭店、买结婚用品、定来宾的努力,都付之一炬,将喜桥连带着唐翠芝后半生的幸福一起葬送了。

    喜桥将毛巾从水里捞出来,用力地扭着,水由哗啦哗啦的声音,渐渐变成淅沥声,最后只剩那么一滴两滴的水珠,用最轻又最刺耳的声音落在水盆里,又砸在喜桥的心里。

    喜桥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要坚守住,一定要等着柳欢喜走了,即便是唐翠芝将她杀了,她也要现在一脸的微笑来应对。

    喜桥强撑着抬起头来,对着镜子里的唐翠芝笑道:“妈,别大惊小怪,是中午在单位吃坏了肚子。”

    唐翠芝显然不会相信这个谎言,只是此刻响起了敲门声,柳欢喜在外面喊:“妈,喜桥,吃饭了。”

    唐翠芝一边应着,一边狠狠看了喜桥一眼,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晚上唐翠芝的脸色都难看极了。柳欢喜看着默不作声的两个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埋头苦吃,时不时给两个女人夹菜,试图一点一点敲碎那尴尬成冰的气氛。不过那气氛结冰的速度,远远超过柳欢喜敲击的速度,所以很快,柳欢喜在唐翠芝“砰”地丢了汤勺之后,放弃了这样的努力。

    柳欢喜本来打算饭后留下来刷碗拖地,多干点家务来缓和气氛的,不料唐翠芝摆明了要赶他走。在他拿起笤帚时,唐翠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呵斥住了他,“一个大男人,扫地多没出息,放着吧。”柳欢喜觉得自己很像祥林嫂,讪讪一笑,搓搓手道:“那么妈,喜桥,天也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唐翠芝一反常态,立刻跑去打开了房门,道:“快走吧。”

    柳欢喜看着黑黢黢的楼梯,扭头给盯着电视屏幕的喜桥道一声再见,知道等来的也顶多是喜桥的一声可有可无的“哦”,所以也不等她回答,就低头两步迈出了门。

    门关上的时候,唐翠芝又顺势将所有的窗帘给拉了个密不透风。喜桥看着唐翠芝快捷的身手,知道她今晚要办一个私人法庭了。喜桥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有一次晚归,唐翠芝也是这样,将家里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而且捱到后半夜,才开始一场让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羞耻与辱骂的家族审判。

    喜桥憋得难受,决定先发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非得拉窗帘?我又没伤天害理、杀人放火!”

    唐翠芝将手里的笤帚一下扔出去几米远,砸倒了角落里的一个易拉罐,那易拉罐咕噜咕噜滚了一会,才停下了。而唐翠芝的大炮,也在这时重重发出了一颗炮弹,“到底怀的谁家的野种?!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我非得闹个鸡飞狗跳,让你这辈子都没有男人嫁!”

    喜桥冷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骂人也不先看看自己。”

    唐翠芝在这句讽刺中暴跳如雷,上来就将喜桥怀里的抱枕给扔到了电视机上,又扫荡了她面前的瓜子盘。喜桥捡起迸落在她身上的几粒瓜子,不紧不慢磕开,不打算再回应唐翠芝。

    但唐翠芝已经开了火,闸门关不上了,“你他妈的就是野种,我当初就该剁了你杀了你砍了你,如果没有你,老娘今天哪会这样悲惨,你以为老娘愿意嫁给金家吗?!你以为我愿意要你吗?我费了多少心机,你他妈都死不掉,早知道你今天这样报复我,我他妈的就该狠心毒死你!”

    喜桥被唐翠芝这恶毒的话给吓住了,她嘴里的瓜子壳还半开着,她终于亲耳从唐翠芝这里,确定了自己不过是唐翠芝无意中结下的果子,她的亲生父亲是赵思航还是夏风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唐翠芝一心一意地想要杀掉她,为自己的幸福,杀出一条血路来。她一直知道唐翠芝不喜欢自己,但从未想过,她是这样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并将自己的存在,当成人生中一个竭力要抹去的耻辱。

    有几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一种无法击破的情绪之中,都没有话,都在痛苦的边缘挣扎,期待有人来救,却最终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喜桥觉得浑身发冷,有些打哆嗦,甚至连牙齿都在打颤,好像童年做作业时最怕唐翠芝站在她身旁,总觉得这么多年,那个做错了题目时,候在旁边的耳光,还会一下扇过来。

    喜桥鼓足了勇气,终于将那个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问题,吐了出来,“那么,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说完这话喜桥忽然想起来,今晚这场争吵开始时唐翠芝问的也是这个问题。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生命却同时被一个同样的障碍给阻挡住。而这一个障碍,又宿命般将她们连接在一起。

    喜桥希望过了这么多年,唐翠芝能够面对这一问题,让喜桥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

    可是唐翠芝却再次成为一头暴怒的狮子。她将身后桌子上的东西,全都“哗啦”一下子扫到了地上,并用压抑的声音大吼,“你没有权力问这个问题!我没有男人要,你也没有爹生养!是你毁了我这一辈子!”

    喜桥终于站起来,指着唐翠芝道:“那好,既然这样,我跟你一样,留着这个孩子,像你折磨我一样,一辈子折磨他!”

    唐翠芝冲过来,给了喜桥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忿忿地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喜桥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着睡了过去,醒来时刚刚天明,远远的有鸡叫声传来。她有些恍惚,觉得像在梦里。她有些忘了昨晚发生的事,穿了睡衣起身,见唐翠芝的卧室大门敞开着,客厅里狼藉一片,这才想起两人昨晚发生过的激烈争吵。

    不知是因为吵架伤了元气,还是因为被这个忽然闯进身体的孩子搅得失了重,喜桥走了几步,就有些头晕。她只能坐下,拿起手机,看到柳欢喜打来的三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短信:喜桥,我做了早饭,给你送过去吧?

    喜桥看看时间,是在半个小时以前发的,喜桥猜想没有得到回复的柳欢喜大约自动认为她不需要,所以没来。喜桥顾不上想他,倒是回忆起昨晚跟唐翠芝负气时说要留着肚子里的孩子,但事实上,话一说完,她就反悔了,并且打算立刻去做流产手,只是,她要悄无声息地去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就在喜桥打算在网上联系医院同时给慕南山请假一周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喜桥起身走向门口。她脑子里还想着肚子里的事,忘了看一眼猫眼,就随手开了门,门开后她漫不经心地抬头,吓了一跳,门外竟然站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夏风。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局促和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夏风先开了口,“喜桥,我进省城,路过这里,想看看你。”

    喜桥这才觉得自己失礼,赶紧将夏风请进门。但是进门后,夏风又坐立不安,让喜桥千万别沏茶倒水,他坐坐就走。喜桥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有事要说,就直接道:“夏叔叔,您这么远到省城来找我,肯定有事,我跟您就像父女一样,有事千万别客气。”

    不知道哪个词语触动了夏风,他竟然在喜桥说完这句后,流下一行泪来。眼泪缓慢地从夏风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下来。那一刻,喜桥很想用自己的手,帮他拭去那滴苍老的眼泪。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他,就像一个孩子,靠近自己的父亲。尽管她与夏风来往不多,而且大多都是童年时的记忆,但是即便那有限的记忆,也让喜桥在精神上与他有着天然的契合,好像一株庄稼,在泥土中最自然的伸展与融入。喜桥想起童年的时候,夏风曾经用胡子拉碴的嘴唇,亲吻过她的脸颊,还曾经将许多崭新的小人书收集好专门送给她。喜桥在心理上将夏风自动看作精神上的归宿。她想起他,就会有回家的踏实与幸福。

    夏风窸窸窣窣摸了好长时间的衣兜。那衣兜是在羽绒服里面的,大概左右上下各有一个,夏风摸到第三个,才舒了口气。喜桥看到写着鲜红囍字的红包后,就明白了夏风坐几个小时的车赶来省城的来意。

    夏风将红包放到喜桥的手里,喜桥碰触到他冰冷的手时,忍不住难过。她想起很多年前,夏风曾经拉着她的小手,穿过巷子,带她去他家吃饭。树上有明亮的阳光漏下来,洒在他们的脸上,暖洋洋的。喜桥喜欢眯眼看那叶隙中闪烁的阳光,好像那里有童话里的城堡或者梦想。而今夏风的大手已经枯树一样老去,那掌心里的温度,也凉下去了,可惜这样的改变,她未能陪在他的身边,亲历或者见证。

    喜桥想要推回去,夏风却握住了她的手,又用近乎哽咽的语气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孩子,叔叔……只能给你这些了。”

    喜桥也只能收下,这个并不太厚的红包,在喜桥的手心里,却沉甸甸的。喜桥不想问夏风是如何找到她的住所她很清楚夏风来到这里并敲开她房门前的种种挣扎与矛盾。不管他与唐翠芝曾经有过怎样的情爱纠葛,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在喜桥的生命之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记着那往昔的温暖,记着像女儿一样依恋着他的喜桥,并在从许多人口中辗转得知她的婚讯之后,亲自赶来送红包给她,也许只是想借此看她一眼。但这就足以让她去珍惜这份深沉的眷恋。

    喜桥很想跟夏风聊聊那些过去的事,她想不如去带他吃顿饭吧,她愿意与这个温暖的男人共进午餐,在靠窗的冬天的阳光里聊聊过去的事。

    就在喜桥刚刚说出去吃饭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她想起来看了一眼猫眼,竟然看柳欢喜提着一袋子食物,带着一脸犹豫站在门口。

    喜桥不想让柳欢喜碰到夏风,可是夏风已经起身,收拾东西打算告辞了。喜桥只好硬着头皮将门打开,让喜桥没有想到的是,柳欢喜的旁边,在猫眼看不到的地方,正站着满脸阴云的唐翠芝!

    喜桥觉得那一刻的唐翠芝像天兵天将一样,忽然降临,而且带着收服她的神器。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唐翠芝是否将自己肚子里那个惊天秘密告诉给了柳欢喜,不过看柳欢喜的表情,唐翠芝应该不会将这样家族的“耻辱”,让他知晓的。

    唐翠芝一看到喜桥身边的夏风时,脸上的乌云忽然间被一道闪电炸开了似的,一下子冲进来,撞开喜桥,将夏风推了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倒在地上。喜桥和柳欢喜急忙过去搀扶,可是不想唐翠芝却有更大的力气“啪”地给了夏风一个响亮的耳光。

    夏风的唇角似乎流血了。他悄无声息地别过脸去,因为手抖得厉害,他掏了很长时间,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揉皱的纸来,轻轻地将唇角的血迹擦干,这才转过头来,迎接唐翠芝更为猛烈的攻击。

    唐翠芝不知道哪来的愤怒与凶猛,或许这种情绪早已在她的心里生长了很多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一个窗口,可以让它发泄出来,于是只能在她的心里发酵、膨胀、腐烂直至再生繁衍。她厉声责问夏风,“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东西?!名声?!还是养老金?!”

    喜桥不是太明白唐翠芝的话,而柳欢喜更是一脸的迷惑。夏风并没有回答唐翠芝的问题,他只想离开,却被唐翠芝拦住了去路。唐翠芝吼叫着再次重复了她的问题。夏风看着唐翠芝因为愤怒而充血的眼睛,终于轻声开了口,“翠芝,我什么都不想要。”

    唐翠芝像一条疯了的蛇,一阵冷笑,“说得多好听啊,什么都不想要,哦,可不是吗,当初你就是这样做的,人也不要,钱也不给,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今人养大了,要嫁了,你他妈的就来邀功请赏了!”

    喜桥脑子里一阵轰鸣,像是什么东西忽然坍塌,将她的眼睛给遮住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地抓住了夏风的胳膊,而夏风也及时地扶住了险些跌倒的喜桥。

    这一个举动瞬间激怒了唐翠芝,她的身体变成了暴烈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了过来,推开了喜桥与夏风。喜桥一阵发懵,等到头部的晕眩过去,她站稳了,一字一句地问唐翠芝,“你是说……我的亲生父亲是夏风叔叔?”唐翠芝的脸上说不上是羞耻还是愤怒。她指着夏风的鼻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喜桥,你本来不应该是她的孩子,你本来可以出生在更富贵的家庭,可是,就因为他,一切都毁掉了!他勾引我,他诱惑我,让我生下了你,失去了本应该属于我的荣华富贵。我只能带着你,到邻镇去,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穷酸汉,是他毁了我这一辈子!”

    喜桥终于明白,将唐翠芝的话反过来,便是她一直要寻找的真相:唐翠芝因为勾引有钱有权的公子哥赵思航无果,转而诱惑夏风,而就在她与夏风上床,并有了喜桥的时候,赵思航回身找她,唐翠芝却因为喜桥的存在,而最终失去了向上攀附的机会。柳欢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给吓懵了,但他还是没有忘了要保护更为震惊的喜桥,只是因为脑子糊涂,连手里提的饭盒都忘了放下,他环住喜桥臂膀的时候,饭盒倾斜,汤汁流出来洒在了喜桥的衣服上,又滴滴答答落在了地板上。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浓郁的鸡汤味。

    夏风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继续站在那里,等待唐翠芝更多的控诉。世界忽然间停住了,人心也跟着一起停滞了一般,每跳动一次,都生了锈似的咯吱作响。

    唐翠芝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又继续她的激情表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还不是看着喜桥大了,又在省城上班了,想趁机来揩油沾光么?!我可告诉你,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你在喜桥心里一点位置也没有,她爸早就埋在地下好几年了!”

    喜桥被唐翠芝的这一通话给刺激得脸红了起来。为自己是唐翠芝的女儿而感到丢人,也为柳欢喜今天在这里,见证了一桩三十年前的绯闻而觉得难堪。她甚至因此不敢抬头看柳欢喜,连鸡汤流到了身上也没有觉察出来。

    夏风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绕过喜桥和唐翠芝,朝门口走去。唐翠芝眼疾手快,一步就跨过去堵住了夏风的路,并挑衅道:“拿了钱就想走,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喜桥看到夏风满是青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有些害怕,紧张地看着夏风,担心他的身体会倒下去,她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稍停片刻,才注视着唐翠芝愤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夏风叔叔是来给我送结婚礼金的,你怎么能将任何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只会找别人要钱?”

    唐翠芝被喜桥这句话气得肺都要炸掉了。她冲过来,将扶着夏风胳膊的喜桥一下子撞开,喜桥没有防备,趔趄一下,恰好踩到流在地上的鸡汤,于是脚下一滑,身体朝后仰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喜桥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烈地疼痛,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下面流出,并很快从衣服上渗透出来。那液体是红色的,让人恐惧的红。喜桥被疼痛夹击着晕了过去。

    喜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只有李响陪着她。喜桥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李响红着眼睛轻声斥责她,“孩子丢了都不知道,你比后妈还狠!”

    喜桥这才忽然间感觉到小腹仿佛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空茫茫的。

    喜桥问,“人呢?”

    李响叹气,“刚才不说了么,孩子没了。”

    喜桥失魂落魄地又问一句,“人呢?”

    李响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喜桥说的是她的家人。她想了想,斟酌着小心说道:“柳欢喜去上班了,我给你打电话是他接的,他说你住院了我就赶过来了,至于其他人,我来的时候就没看到,大约都回去休息了。”

    喜桥脑子里嗡嗡的,事实上李响说了什么,也并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她只是觉得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孤单,匆匆忙忙的,好像要去哪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喜桥忽然有些想念柳欢喜。她想如果他丢弃了她,就像肚子里那个离她而去的孩子一样,那么她等于被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

    医院病房里十分干燥,喜桥轻声说:“帮我倒杯水。”

    李响起身去倒水,喜桥却又神经质地一把拉住了李响,“柳欢喜不要我了是吧?”

    李响红了眼圈,骂她,“神经病,胡思乱想什么,他刚走,好好的呢!”

    喜桥不听,依然重复,“柳欢喜不要我了,他一定不要我了。”喜桥连说了两遍,眼泪哗一下流了下。

    李响掰开喜桥的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强迫喜桥喝下去,又将她带来的暖手宝拿给喜桥。喜桥被热水暖了肠胃,手中又有暖意,心情慢慢平静,扭头第一次认真看了看李响,问到:“你跟林小由怎么样了?”

    李响满不在乎,“早分了,他自从离开我们公司,就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喜桥“哦”了一声,“那你跟王浩天也重新和好了吧?当初还说我结婚你离婚,现在我结不成婚了,你也离不成婚了吧,你看世界多滑稽啊。”

    李响打断她,“我和王浩天已经商定好了离婚细则,财产也分割完毕,只等你结婚前一天,我们离婚为你庆祝。”

    喜桥诧异地问她:“障碍都扫除了,还离婚干吗?王浩天那么好的人,你不要,给我结婚用吧?”

    李响扑哧一笑,“好啊,只要你愿意,我是不介意跟他离完婚,就顺便将他押送到你结婚礼堂里去的,只是,你由我女儿的干妈变成后妈,不知道是升职还是降职?”

    喜桥也笑起来,笑完了并没有接茬说下去,而是拿出手机,翻到柳欢喜的号码,刚要拨过去,就被李响给夺了过来,“你要自找烦恼么?我听你妈说了孩子的事,当时,柳欢喜被支出去交钱了,回来后我们都朝他撒了谎,包括大夫,都说你是身体虚弱,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你妈回家了,大约有重要的事情处理。”

    “夏风呢?”喜桥根本不关心唐翠芝,只要她不在这里,随便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哦,不,这个孩子的离开,是与她有关系的。

    李响蹙眉,“什么夏风?”

    喜桥嘟囔,“夏风,是我的……父亲。”

    李响更迷惑不解,“你父亲?你真病糊涂了么?你父亲不是已经去世几年了吗?”

    喜桥这才反应过来,李响对于那场发生在她家客厅里的“谋杀案”之前的情节一无所知,其实她自己的身世,对于别人也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关心你从哪里来,又将会去向哪里。

    喜桥想起唐翠芝用力推开她与夏风时的那股凶狠,真像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或许,唐翠芝之所以出现在喜桥面前,就是为了干掉她肚子里的这个孽种。在唐翠芝的眼里,这个孩子就是当年在她肚子里的喜桥。她早一天干掉他,那么她就离想象中的幸福多靠近一步。这样一想,喜桥刚才的神思恍惚也清醒了大半。她的孩子死了,可是喜桥不想死。唐翠芝现在一定觉得喜桥丢了她的脸,像她当年丢了唐家人的脸一样。哦,不,唐翠芝从来不觉得自己丢人。她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持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她从来都只会只怀疑别人。

    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柳欢喜提了一大堆补品和水果推门走了进来。

    李响快步迎上去,接过柳欢喜手中的东西,喜笑颜开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说了喜桥就是一般的妇科病,没什么大碍,还非得提这么多东西,不过现在讨好我们喜桥也是对的,否则,以后,人家怎么会一心一意做你的新娘呢?”

    喜桥听了有些紧张,而柳欢喜则喜滋滋地搓着手,让李响赶紧吃他提来的午饭。那午饭一看就知是柳欢喜自己做的,鸡蛋酥软可口,米饭喷香饱满,鸡汤里还加了桂圆和红枣,喝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好似被一双温柔的手给抚慰过了一般。李响故意将汤喝得震天响,借此来夸柳欢喜的好手艺。喜桥却是心里不踏实,偷偷瞄李响,可是李响不搭理她,边吃边与柳欢喜谈得热火朝天。喜桥心里其实明白,李响这是在为她尽力遮掩秘密,减轻她心底重压着的负罪感。

    柳欢喜与李响谈兴很浓,但他依然没有忘了细心地拿纸巾帮喜桥擦掉唇角的菜汁。李响就笑着拿他们开涮,“好意思吗,在我这快要离婚的可怜女人面前展示你们的百般恩爱。”喜桥红了脸,柳欢喜却是吓了一跳,停下拿着纸巾的手,扭头问李响,“怎么,你要离婚了?是因为……”

    “你是想说因为你老乡林小由吧?”李响直接挑明,但照常喝着鸡汤,脸上满不在乎的样子。

    柳欢喜“呃”了一声,好像打了一个饱嗝,却只出来一半的气,另外一半,被生生给憋了回去。

    李响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你那个小老乡啊,人倒是挺不错,只是较真了点。”

    喜桥知道李响说的较真,指的是林小由真的爱上了李响,并苦苦纠缠。不过李响当初喜欢的,似乎就是林小由那股青涩认真劲,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放到心底里去爱过了。

    柳欢喜低头想了片刻,才试探问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工作吗?”

    这次换成了李响“呃”了一声,她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联系过了,只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似乎挺甜蜜的吧。”

    柳欢喜叹息一声,“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前一段时间还因为无业,四处晃悠,在网吧跟人打架,被关了局子。他又打电话我,求我将他保释出来,之后他就离开了省城,去了北京,我也没有再得到什么消息。”

    三个人因为这个消息,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李响喝鸡汤的声音,小了下去,也慢了下去。

    “不过我去局子里接他的时候,他倒是说了一句话,让我……转告你。”说完这句,柳欢喜顿了下,看了一眼李响。

    李响惊讶地放下勺子,抬起头,脱口而出,“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不管将来你和谁在一起,他都会……将你深藏在心底……一直爱你。”

    李响的眼泪从脸上滑落,滴进鸡汤里去。李响捧起饭盒,将鸡汤一口气喝干,又舔了舔双唇,像要将那咸咸的眼泪的滋味,仔细再回味一遍。

    李响只说了一句“谢谢”,便收拾好饭盒,匆匆离开了。柳欢喜送她回来后,喜桥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都是闹着玩的,不想,还动了真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复杂难辩。”

    柳欢喜亲了一下喜桥的额头,用了同样惆怅的语气道:“是的,喜欢起一个人来,可以喜欢他的一切,包括优点、缺点、瑕疵和污渍。”

    喜桥靠在柳欢喜怀里,她忽然想永远这样依靠下去。喜桥觉得这样温暖的依靠是奢侈的。如果哪一天,柳欢喜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真相,她确信他一定会离开的。既然如此,那就能抓住一些温暖,就抓住吧,人生苦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快要出院的那一天,唐翠芝终于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声音依然底气十足,似乎这一场意外,根本与她无关。甚至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幸事。她都没有问喜桥身体是否完全地康复,她只关心那一场即将到来的婚事,“我已经找好了小镇里的亲戚,你的姑姑姨妈们,还有叔叔伯伯们,我到时候雇一辆车,开到你们饭店门口,参加完婚礼,再开回去,当然,如果男方家有意安排我们住一晚上,再逛逛省城,那就更好了。”

    喜桥彻底寒了心,她冷笑道:“我就说呢,我住院这么长时间也见不着您,原来您人家走亲访友,跑得腿都断了,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像您这样关心女儿的亲妈了。”

    唐翠芝这次听出了喜桥心底的怨恨,她吐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你在怪我?那孩子死了不好吗?他不死,你的婚姻就死了。你不感谢我,还抱怨起来了。你比我好命的,如果你像我当初那样,几十年后,你的下场就是我这样!”

    喜桥真的被唐翠芝这一把刀子,给割醒了,唐翠芝这一生,两次想杀掉肚子里的孩子,一次失败了,一次,却成功了。如果喜桥也像唐翠芝一样心机重重,那此刻真的应该感谢唐翠芝的吧,可不是吗,肚子里的孩子的死,挽救了她的婚姻的活。没有什么人,能比唐翠芝更了解世俗生活的无情了,她是喜桥的导师,那个通向残忍却也富足的世俗生活的导师。

    喜桥握着电话,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唐翠芝的辱骂下瑟瑟发抖,她不敢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而当她长大了,从家里搬出来,她以为自己能从此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家庭,可她错了,唐翠芝是一头狮子,会张大了口,无休无止地朝她索取。

    她想是时候该堵住唐翠芝的血盆大口了,否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她的人生,以及她和柳欢喜的幸福;也是时候,向那个过去的一直因为唐翠芝而对人生充满了仇恨、怨怒的自己告别。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对自我的原谅,还有,对唐翠芝这样一个疯狂又绝望的母亲的宽宥。她知道这种宽宥不是对唐翠芝自私的纵容,而是通向与命运和解的一条必经的通道,她只有勇敢地走过去,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的想要的人生。

    喜桥用她在唐翠芝面前从没有过的从容与镇定的声音,慢慢道:“妈,既然我要结婚了,我想,你也肯定会祝福我,这么多年,你能够辛苦地抚养我长大,我虽然嘴上从未说过,但心里一直是感激的。无论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你的女儿,是从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我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庭,这个家庭,对我重要,对你也同样重要。至于外人怎么看待,我想,那样的虚荣,不要也罢。所以,我的决定是,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亲戚,就不要麻烦来省城参加婚礼了,住宿游玩,当然更要免掉。我和柳欢喜都是工薪阶层,婚礼不会寒酸,但也不会铺张浪费,没有必要的完全为了虚荣的花费,都在精简之列。我相信您如果真心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希望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经济能力照顾好双方的父母,那么就会为我们考虑节约。”

    电话那头的唐翠芝好像已经懵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失声道:“你是说,连雇车的钱也免了?!”

    喜桥淡淡道:“是的。如果亲戚们愿意来,我们只能出来回普通汽车的费用。”

    唐翠芝尖叫:“凭什么?!”

    喜桥笑:“就凭你是我妈,这样做对我好。”

    唐翠芝终于哭出声来:“喜桥,你这是在报复我吧?!我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我就是不想让你再走我的老路!”

    喜桥忽然心里升起一阵疼痛,这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平息了一会,才继续道:“谢谢你,妈,我明白,但也请你原谅我,我已经成长到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的年纪了。”

    唐翠芝歇斯底里地冲喜桥喊:“既然你这么宽宏大量,我也宽宏大量,你别以为你可以逃得掉对这个家的责任!我生养了你,你就有责任,对这个家付出一切!”

    喜桥只轻轻说了一个“好”字,而后便听到唐翠芝“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喜桥的心里,忽然像此刻窗外的天空,明净,清晰,开阔无比。

    喜桥与唐翠芝的电话,当然不会让柳欢喜知道,她是跑到厕所里接的唐翠芝这一通电话的。回来的时候,她在病房里看到金小贝,金小贝一脸的兴奋,也不关心喜桥的身体情况,只喜气洋洋地说起自己的实习期结束,顺利留在了报社里。喜桥一边收拾出院的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叮嘱金小贝,“一会你姐夫来了,记得谢谢他,全是他找同学帮忙,你才能顺利留下的。”

    金小贝却撇嘴,“跟他也没多少的关系吧,还不是我表现出色,人家才肯留下我的么?”

    喜桥诧异,回头看金小贝,他眉宇间几乎是从唐翠芝脸上原封不动扒下来的得意与世俗。喜桥知道对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从唐翠芝身上拷贝下来的生命,在她这里发生了变异,让她终不致于失去心底良善单纯的一些美好,而在金小贝身上,是没有任何改变的。

    柳欢喜的羽绒服,有些脏了,喜桥决定回去帮他拿到洗衣店去洗,整理衣兜的时候,掏出一沓收据来,喜桥随手打开,看到上面几个刺眼冰冷的字——人流手术。

    原来柳欢喜,什么都知道。喜桥想。

    柳欢喜打好了车,才让喜桥从医院的楼门口里出来,他怕喜桥吹了冷风,对身体不好。那件脏了的羽绒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肥大,大约,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回奔走,廋了,喜桥第一次注意到,柳欢喜廋了,他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面目模糊的,这一次,她却看清了他。

    金小贝坐在副驾驶的旁边,柳欢喜搂着喜桥的肩膀,就像搂着一块碧玉,或者宝石。喜桥的心里,却是起伏的汪洋大海,她在这片大海里,随波逐流,不知道飘向何处,也不知道柳欢喜的船,又会载她多久,停驻在何处。

    喜桥在迷茫中,觉得有些冷,她将右手伸进柳欢喜的衣兜里,不经意间,又触到了那一沓早已暴露了所有秘密的收据。它们像刀子一样,一把一把地全插进喜桥的心。喜桥觉得疼痛,想要抽出来,却被柳欢喜同样伸进来的左手,给有力地握住了。那双大手,像她人生里的指南针,她触到了它,便找到了归航的方向。

    柳欢喜说:喜桥,我已经买好了戒指和银饰,结婚的时候,你戴上它们,一定很美。

    喜桥哽咽,没有说话,只是展开手心,握住了那一把纸做的刀子,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碎响,从遥远的神秘的暗黑世界里传来;那是冰层消融的声音,很厚很厚的冰层,从她还在唐翠芝肚子里,快要被谋杀掉的时候,就一点一点积聚起的千年不化的冰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