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
“妈妈表现很好,得三朵小红花。”
“谢谢宛湾。”
原来如此。
正如刚才被羞辱时她看着他的那个悲伤乞求的眼神:周洛,把宛湾带走,求你把宛湾带走。
周洛泪流满面。
宛湾揪起眉毛:“周洛舅舅,你为什么哭?”
周洛说:“我恨我自己,恨我还没长大,恨我不够年幼。”
宛湾摇摇头:“我不懂。”
周洛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握住宛湾:“宛湾,游戏还没结束,有坏人要来抓宛湾,可我要去保护妈妈,所以宛湾要好好藏起来,好不好?”
宛湾的眼睛一下子变亮,用力点头:“好!”
周洛:“嘘!不能说话!”
宛湾赶紧捂住嘴,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周洛把厚厚的棉絮铺到床底下,抱宛湾睡上去,给她盖上被子,把脸盆、水壶和苹果递给她。
他趴在床底,摸她的头:“宛湾乖乖睡觉。不管谁来,你都不要出声,不要被他们发现,好不好?”
宛湾一手抱着苹果,一手捂着嘴巴,兴奋地点点头。
周洛跑下楼给派出所打电话,却得知已经有人报警。
周洛跑出门,街上人群已散去,她不在了,偏偏耳边全是她,
“啧啧,又白又嫩,生过孩子的人还那么美……”
“别说了,小心被抓起来!这是闹事罪!”
“那么多人在,难道把镇上的人全抓起来,派出所也关不下呀。”
“也是,你说南雅是不是傻掉了,非要警察把陈玲她们全抓去,她们是女的呀,那女的也不可能定流氓闹事罪吧?”
“就是,我要是她,遇上这种事不先找个地洞钻,还争什么争。”
周洛往派出所跑,到门口撞见愁眉苦脸的陈钧。两人对视一眼,陈钧很愧疚的样子:“阿洛,你别恨我姐。”
周洛不吭声,往院子里走。陈钧拦住:“南雅已经走了。”
周洛这才看他:“怎么处理的?”
陈钧难以启齿,慢慢道:“是你妈妈报的警,徐毅哥也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打她……”
周洛盯着他,眼眶通红。
陈钧慌了:“阿洛你别……”
周洛:“我问你怎么处理的?!”
陈钧低头,声音越来越小:“都教育了……道歉了……”
周洛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凭什么?”他狠狠盯着他,“凭什么?!”
人要往里边冲,陈钧抱住他往一边拖。
周洛:“我把她们打死了再磕头道歉!”
陈钧要哭起来:“我拉不住你,也拜托你为南雅想想吧,你这么闯进去,让人知道你喜欢她,她还活不活了?”
周洛突然就停下了。
陈钧说:“你以为围观的人没一个好的?为什么他们不敢上去帮忙,不就是怕把她害得更惨吗?那群女的疯了呀,只要是男的伸手就验证了她们说的话,南雅只会更惨。你现在要去么,去吧,让大家都说她勾引未成年,让刚才的事再发生一遍!这回连你妈妈都不会救她了!”
周洛静了下来,轻声说:“陈钧,你刚说的那群疯子里边,有你姐,你摸着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说,道歉,公平吗?!”
陈钧猛地蹲下去,抱住脑袋:“阿洛你别问我,我也要疯了!——你不知道,我撞见过我姐夫骚扰南雅,南雅不理他他转过身就颠倒黑白。我姐夫人前做得很好,他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姐清不清楚。——我知道不公平,可我能怎么办?
我是不正经喜欢讲黄话,可昨天那事儿我根本不敢看,我躲开了,那是噩梦!偏偏我姐姐还在里边。阿洛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太可怕了。”
周洛无言半晌,转身就走了。
深夜,周洛在南雅家附近逡巡,窗子黑漆漆的,他不知道是没人还是人已入睡。他太冷了,抽了好几根烟,决定要走时一扭头看见南雅站在他面前,安静又苍白。
周洛立刻扔掉烟,胸膛起伏,担心又害怕地看着她。
两人隔着一扇院子门的距离。南雅却先开口,说:“我冤枉你了吧。”
周洛急道:“这不重要。——你……还好么?”
南雅很平静地点了一下头,说:“宛湾呢?”
“她在我家,我刚回去检查过了,她睡得很好,你别担心。”
南雅又说:“她……”
“她什么也没看见。”周洛说,“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南雅如释重负,缓缓垂下眼眸,又抬起,说:“谢谢你刚好到了,也谢谢你带走了宛湾。再晚一点,我怎么哄骗她,都没用了。还有,也谢谢你的妈妈。”
她有条不紊,平静得像不曾发生任何事。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软肋就只有小宛湾啊。只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才会露出那样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对外界的伤害似乎从来都是没有情绪的。一副永远沉默不入眼的样子。
南雅说:“我先进屋了。”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问:“你想去冬泳么?”
南雅回头,怔怔看着他。
周洛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冬泳么?”
月光很好,水银一般洒在溪水里。
流水潺潺,周洛脱得只剩一件短裤,感到冷意,开始担心她:“我常来,习惯了。你要不——”
南雅的回答是开始脱衣服。
她光着身子走进溪水,如同油画中的维纳斯诞生。
周洛紧随其后,溪水冰寒刺骨,冷风冰水瞬间麻木他的双脚。他牙齿打战,双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进水中,仿佛冰刀在肌骨上剐。
但随着两人渐渐游开,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阵奇异的温暖,冰水的温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却俗世一切纷扰,只剩安宁。
南雅游了一会儿,游到浅滩,她漂在溪水里,闭上眼睛,流水冲刷她的身体。周洛跟去,试探着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脸。她睁开眼,桃花般的眸子里映着月光。
南雅问:“做什么?”
周洛说:“有点担心你。”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说:“我不冷。以前没冬泳过,感觉很奇妙。一点都不冷。”
周洛也坐起来,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问什么?”
“你还好么?”
“你不是问过了么?”南雅说,“我没事。”
周洛问:“真的么?”
南雅极淡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信?”
周洛又摇摇头:“没有不信。你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女人。”
哪个女人会像她,遭受那样的羞辱后第一反应不是藏起来舔伤口而是要先惩罚施暴者。只是那惩罚太叫人心寒。
他说:“不仅不堪一击,你太坚硬,对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几秒,转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没到要死的地步,这么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么。”
周洛看到她额头上肩上的伤痕,问:“疼不疼?”
南雅低头看一眼,说:“现在不疼了。”
可周洛说:“我恨她们。”
夜风吹过,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动不动。
南雅也没动,良久才说:“恨有用么?”
周洛说:“没用。今天在派出所门口,我有一瞬想杀人。你看,心生恶念,多么容易。”
“杀人,杀谁?”
“欺负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问:“你没有过一瞬的想法么?”
南雅道:“有过啊。”
周洛问:“你想杀谁?”
南雅说:“我想把清水镇上的人,都杀了。”
周洛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却倏尔笑一下:“但我不会的,我还不会放弃宛湾。”
周洛问:“那你还走么?”
南雅说:“暂时不走了。在清水镇我还有几件想做的事没做完。留下来有留下来的好处。”
周洛问:“真的么?”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爱问这句话。”
她说着,手从水底抬到水面,抚摸着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会儿。
溪水涌动,她没坐稳,从水底的石头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后的蝴蝶骨。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没有半点欲念。
那一刻他发现比起翻腾搅动的占有欲,他的心底更深处涌上来一阵异于往常的疼痛。不再为自己而疼,而是为她。
他微微低头,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来回轻轻蹭着,像小动物间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稳,说:“小师姐,我给你念首诗吧。”
“现在?”
周洛说:“念诗要分时候?”
“不分。”南雅笑了一下,问,“你背得?”
周洛点点头,刚要开口,又说:“噢,不是诗,是一封信。”
南雅微微抬眉:“什么信?”
周洛说:“法国女作家萨冈写给哲学家萨特的一封情书。”
“念吧。”她淡淡地弯了弯唇,似乎来了兴趣。
“亲爱的先生,”少年平静地念诵起来,情书写得琐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
“——1950年我开始读书,什么都读。从此,只有上帝或文学知道我喜爱或钦佩过多少作家,尤其是活着的作家。之后我结识了一些作家,也关注了一些人的写作生涯。今天,如果说,作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让我佩服;作为人,让我继续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岁是聪明并且严肃的年龄,一个没有明确目标因而也毫不让步的年龄。你在我十五岁时所作的所有承诺,你都履行了。”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着寸缕,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归山林自然。她静静聆听,他慢慢念读,那是一个平凡的深夜,他的声音也平凡,
“——你不责难公正,因为你不愿评价,你不谈论荣誉,因为你不愿受封,你甚至不提宽厚,因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宽厚的化身。——”
周洛停了下来,好几秒,南雅轻声问:“念完了么?”
“没有。还有最后一句。”
南雅歪头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脸异常干净,他也看着她,说,
“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愿上天保佑你。
南雅。”
“谢谢。”南雅说,“不过,清醒倒算,温柔没有,一尘不染更沾不上边。”
“怎么不是?我认为你就是。”
南雅说:“你把我想太好。只怕以后要失望。”
周洛蹙眉,想要问清楚,又一阵夜风吹来,南雅抱着自己把肩膀往水里沉了沉。
她颤抖一下,说:“你看,停下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了。”
周洛说:“那还游么?”
南雅点头:“游。”
冰水中游久了,机体很快在反抗间升起一股逆行的灼热浮在皮肤上,冰火两重天,刺激得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冷风吹着,他们游去水深的地方。
那夜,月光一直皎洁。
游完泳下山,南雅提起被人发现,给周洛道歉,说:“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故意把消息透露给谁,先找到我的应该是徐毅,那我也只能跟着他真去市里一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冤枉你,对不起。”
周洛忙道:“我没事。——但我不懂怎么会被发现。我没和任何人讲,最好的朋友也没讲。”
“我知道。可能我在病房里跟你讲的时候,被谁听到了。”南雅心中早已有数,倒庆幸对方应该只听到她说哪天要走,没听到之前和周洛的对话,不然把周洛牵扯进来只怕出更大的事让她下场更惨。
南雅说:“宛湾今天可以先在你那儿住一晚吗?”
周洛道:“没问题。明天中午我让我妈送她来。我送不合适。”
南雅说:“谢谢。”
很快下了山,要分道而行,周洛停下脚步,说:“我就往那边走了。”
南雅点头:“好。”
眼见南雅要走,周洛又叫住她:“喂,南雅。”
南雅回头:“嗯?”
周洛笑笑,说:“觉得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冬泳。”
南雅眸子漆黑,安静看着他。
周洛说:“活着不就像冬泳么。你认输你随波逐流,就会变得冰冷,渐渐和周围的环境一样死寂;要想让生命发热,你就得不停地反抗,不停地游下去。”
南雅看他半刻,突然就笑了一下,是被逗乐的那种。
周洛窘迫地红了脸:“你笑什么?”
“知道了,小老师。”南雅说。
周洛脸发烫,扭过身子去:“我走了。”
“清水镇的周洛。”南雅叫住他。
“唔?”周洛诧异于她这样的称呼。
她莞尔一笑:“我谢谢你。”
次日清晨,周洛把宛湾送到小卖部给林桂香带。
林桂香看着仰着脑袋对她甜甜笑的小宛湾,纳闷:“她怎么在这儿?”
周洛撒谎说昨天看小孩被挤在人群里可怜兮兮,就带回来了。林桂香接受了这个说法,说等会儿送她回去。
周洛走几步,又回头,挠着脑袋唤了声:“妈。”
林桂香正给宛湾梳辫子,头也不抬:“怎么?”
周洛说:“你人真好。”
林桂香莫名其妙,扭头看,周洛已经没影了。
周洛去学校,特意往旗袍店那头绕,他算准了南雅开店的时间,老远就看见南雅。
高跟鞋轻响,街道两旁店铺里的人们一个个全挪了眼神过来,行人也悄悄观望,或好奇,或风凉,看看经过昨天后她会是副什么样子,会不会狼狈不堪,会不会如过街老鼠抬不起头。
然而,
她依旧优雅又漂亮,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不,更美了。
金色的晨曦洒在她脸上,她清润的脸庞白得发光,桃花眸子似含春水,红唇如轻点朱丹,一头乌发盘成精致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颈子。
萧索枯萎的冬日小镇上,她一身红色风衣,高跟鞋踩在石砖上,衣扣未系衣袂翻飞,露出曲线灵动的白底碎花旗袍,嬛嬛袅袅,泛如春天的桃花海。
她还是清水镇上最美的那个女人,比之前的那个,还要美。
抱歉呢。镇上女人们的噩梦,要更长更久了。
南雅推开病房的门,不轻不重地阖上,哐当一声。
病床上的胡秀猛地惊醒,心慌地看看四周,目光很快落到南雅脸上,上下扫一眼,意外于她依然优雅从容的状态。
胡秀的眼神立刻充满敌意。
南雅淡淡一笑,走过去,脱掉大衣,坐下了问:“阿姨,你的病好些了吗?”
“用不着你关心。”胡秀说。她清楚自己这个后妈当得怎么样,自然就不期待收获好心。
胡秀原本是个有点姿色的女人,但年纪大了,生活多灾多难又加上疾病摧残,迅速苍老,丑态毕现。
年轻的南雅坐在她的病床边,一对比,逃也逃不过。
她的病日益严重,医生说受一点刺激就要命。可她心窄,过不去坎儿。
第二任丈夫死后,镇上便有了她克夫的传言。她一个人操持家里,儿子又胡作非为游手好闲,啃光家中积蓄,吃穿玩乐全靠她供养。她身体大不如前。胡立帆丝毫不心疼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立业也不成家,心思全在南雅身上,她嫁了人他也不死心,闹成全镇笑柄,把她气伤了神。
去年胡立帆意外死亡,她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
可这儿子连死都不省心,死在哪家的池里不好,偏偏是镇上最不饶人的十香家,跟他们扯皮争斗,她又气掉半条命。十香家到处说她克夫,见警察调查当年南雅爸爸意外死亡的事,又造谣说死得蹊跷,她只怕脱不了干系。镇上人见了她都避如蛇蝎。
她是撞了邪,老天把她往死里整。糟心事一茬一茬地往她身上砸。
而此刻,她最恨的那个女人却健康美好地坐在她的病床前,笑看着被病痛禁锢的她。
胡秀目露恨意,在氧气面罩里狠狠吸一口气:“知道我见不得你,特意来气我?”
南雅并不生气:“阿姨,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看我的笑话?你滚,我不想见你!”
南雅歪头,略略一笑:“奇怪。既然不想见我,又何必阻拦我走?自己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天生见不得我好,只想看我受折磨?”
胡秀被抓包,没吱声了。
南雅说:“怪我忘了你也住在这一层。那天你听到我要走,就告诉江医生了?不对,应该是陈玲。你晓得她喜欢过徐毅,也晓得她跟徐毅搅在一块了,巴不得我成为众矢之的做她的挡箭牌。徐毅呢,不想我走又怕我以后再逃,得让全镇的人盯上我——”
南雅感叹,“计划得真好。阿香的男人那么巧出现,给我扣上私奔的帽子。我一否认就招来围攻。——把阿香两口子的怨恨点起来,再一扇,火势蔓开又撩到其他人的猴子屁股了。”
胡秀愣住:“你……你知道陈玲和徐毅……”
南雅但笑不语。
胡秀摸不清她,恼羞成怒:“你还笑什么?”
“阿姨,你小看我了吧。也对,人在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会错误地把她看得无限低下。——讨厌就讨厌吧,但人最怕是非不分。儿子教不好,你恨我做什么?正如十香家和你结了仇,就到处说你故意冻死我爸。而我呢,虽然与你有怨,可不管镇上人怎么说,我都不信你冻死我爸。——永远不会。”
南雅看着她,眸子状若桃花,黑暗而幽静。
那是一双正在对人说话的眼睛,胡秀盯她半刻,仿佛看到什么,陡然就浑身冰寒:“你……是你?……”她还要说话,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憋得她老脸通红。
床上的人揪住被单,痛苦扭动;
南雅静坐如钟:“我知道不是你,那晚你吃了感冒药,还是你叫我买的。药性太强,你醒不来,一晚上没发现我爸不在床上。
他照常在夜里出门上厕所,却不知怎么绊倒在雪里,他醉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爬到门边,门被风吹锁上。他推几下门叫唤几声,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没人听见。
阿姨你说,人怎么能死得那么蹊跷?奇怪,我平时睡眠很浅,那天却没听到。——或许是我妈妈找他索命了。”
病床上的女人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早已不稳,她摁住自己的心脏,竭力吐出两个字:“是你!”
南雅问:“阿姨你说什么,我并不懂。”
胡秀嘶声:“是你!”
南雅摇头:“阿姨,你不能因为大家都怀疑你而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呀。”
胡秀脸色涨红如猪肝:“你走!”
南雅问:“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像小时候一样打我虐待我?”
胡秀嗓子如撕裂的破布:“你要干什么?”
南雅弯腰凑近她,轻声说:“阿姨,你记不记得那年胡立帆糟蹋我,你说我勾引他,把我毒打一顿,那时我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记得么?”
我会要你们死!
胡秀扭曲地瞪大双眼,氧气面罩上骤然时明时暗:“我的儿子,他……你……”
南雅再度缓缓摇头:“阿姨,你又不清白了。胡立帆死的那晚我一直在家,和徐毅还有他妈妈在一起。我没去过山里呀。”
胡秀剧烈喘着气,已然拿不准面前的女人,她惶惑而恐惧,像和老虎关进同一只笼子的鹿。
“来人!”她沙哑地喊出一声,伸手要摁呼叫器。
南雅手一抬,将她病弱的手腕摁在病床上。胡秀惊愕,南雅却温言道:“阿姨,叫护士这种事,我来就好。”
她扭头看窗外,抬手轻唤:“护士——”
玻璃窗外的护士却没动静。
南雅眯眼看一下,抱歉地说:“哦,我看错了,还以为那是护士呢,原来是一块白布,看着像站了一个人。”
胡秀愕然,惊悚地看向玻璃外,那里挂着一块与女人等高的白布,乍一看竟像是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胡秀揪紧床单,恐惧地收回目光,看见南雅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她面孔白皙,一双眼睛空如黑洞,幽幽地注视着她。
“阿姨,我去帮你叫护士。”
胡秀骤然张大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攫住,拼命挣扎,搏动,可那只攥住心脏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挣扎跳动的心脏终于在一瞬间爆裂。
血红的视线里,她看见黑夜的山间,光线昏暗的林子里,那个闻不见气味的男人窥见树丛里羞答答等待的美人,他激动地扑上去抱住,却抓住一块搭在枝头的花布,而他脚底落空,坠进池子,很快被淹没。
南雅摁下呼叫器,挽起大衣,起身走出病房。
胡秀本能地伸手去抓她,可视线里南雅身着旗袍离开的背影幻化成一块空洞的花布,她也抓空了,坠入无尽的黑色深渊。
护士赶过来,问:“怎么了?”
南雅道:“我继母听说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气愤之下病发,你们赶紧救她。”
关门那一瞬间,南雅听到仪器发出“滴——”漫长的声音。
南雅等了不到十分钟,得到通知,胡秀抢救无效去世。南雅从容起身往外走。护士问:“南小姐,你继母的手续还有各种……”
南雅轻声说:“抱歉,我要去接小孩了。”
周洛中午放学回小卖部,发现宛湾还在,跟一群小孩子在门口玩过家家。周洛问林桂香:“怎么没送过去?”
林桂香说:“南雅来过了,见宛湾跟几个小孩玩得开心,就让她在这儿玩。她继母死了,这些天有得忙。”
周洛挑眉:“胡秀婶死了?”
林桂香叹:“她早就不行了,一直在医院耗着。南雅那事再一刺激,就去了。”
周洛说:“算她有点良心。”
林桂香:“小孩子瞎说什么?”
周洛道:“就是她霸着南雅家的钱不给读书,不然南雅早读大学了,好好的人生都被她毁了。现在老了,反而晓得心疼南雅的遭遇。”
林桂香被他驳得没了话说,道:“你这孩子也挺刻薄。”
周洛翻翻眼皮,见柜台上有旗袍店的纸袋子,问:“你去买衣服了?”
“南雅送我的。”林桂香脸上露出喜色,“她也没量过我的尺码,做的衣服居然刚刚合身。”
是旗袍的改良款,随时都能穿出门,深蓝色的料子不招摇又大气,花纹精细但不累赘。周洛咂舌:“这衣服好看诶。”
“是好看呀。”林桂香别提多喜欢,又瞧一遍,“你看这领子上的绣工,还有这扣子……”
周洛摸着下巴,说:“她店里的旗袍挺贵,就这么白送你了?”
“她说谢我昨天救她。哎我那哪算救啊,随手的事儿,连帮忙都不算。”
周洛笑了一下,心底高兴。
这时传来孩子哭声,门口一个小女孩仰着头哇哇大哭,宛湾站在旁边低着头捏手指。
周洛过去问:“娇娇怎么了?”
娇娇抬手指宛湾:“她打我!”
周洛看宛湾,宛湾鼓着嘴巴,生气地嚷:“是她先打我的!但是我没哭!”
娇娇脸上全是鼻涕眼泪:“我轻轻打她,她打我很重。”
宛湾跺脚,气得小脸通红:“不对,她打我很疼的!我捏的娃娃比她好看,她就打我!”
林桂香训道:“她打你你不会告诉大人么,她打你你就打她么?”
宛湾仰起脑袋,皱着鼻子大声控诉:“她打我我当然要打她!”
林桂香:“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哭你就说我!那我也哭!哭得更凶,让你说她!”宛湾很生气地鼓着腮帮子,用力一跺脚。
周洛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差点儿没乐起来。
林桂香瞪她一眼:“你妈妈就这么教你的?胡闹!”说着把啼哭的娇娇抱起来哄。
这下宛湾愣住了,仰着头呆呆看她一会儿,委屈起来:“桂香阿姨你不讲道理!我今天一天都不跟你玩了!”她瘪瘪嘴,转身就走。也不走远,就在墙边面对墙壁站着,生着气不说话。
周洛过去哄她:“宛湾。”他轻轻拉她手臂,她不高兴地甩开,抱着手小小一个儿对着墙壁生闷气。
周洛说:“我又没说你,你生我的气,是不是不对?”
宛湾用力地“哼”一声,说:“周洛舅舅,你的妈妈不讲道理。”
周洛乐了,说:“她只是偶尔一下下,再说她也有好的时候,是吧?”
宛湾这下扭过头来看他,斜着眼睛,气鼓鼓地说:“我知道!”
周洛忍不住笑,摸她脑袋:“这次她不对,你别生气了。”
宛湾道:“我不先打人,但别人先打我,我就要打他。”
周洛说:“对啊,别人打你,你当然要打回去。别人骂你,你也要骂回去。”
宛湾皱眉:“这个不行。妈妈说女孩子骂人,是没有教养的。”说完脑袋又低下去,小手揉一揉眼睛,难过道:“桂香阿姨刚才说我妈妈了。我妈妈最好,我不让她说。”她抽着鼻子,渐渐哽咽。
周洛一愣。
身后南雅唤:“宛湾。”
宛湾扑过去抱住南雅的腿,呜呜几下小肩膀就委屈地抖起来。南雅把宛湾抱起,问:“怎么了?”
宛湾扭着身子不给她看,只箍住南雅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哭一边擦眼睛。
周洛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说:“我妈那思想观念不一样,你……”
“我知道了。”南雅抱着哭泣的宛湾走进小卖部。
周洛一吓,赶紧跟去,南雅说:“桂香姐,你给宛湾道个歉吧。”
周洛和林桂香同时傻眼,周洛生怕她俩对着来,要打圆场。南雅已轻声开口:“桂香姐,如果你觉得我教育小孩,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讲。但孩子这么小,你当着她的面,说她妈妈不对。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林桂香认她的理,没做声。
南雅道:“宛湾非常喜欢你。她被打被说都没哭,可说她妈妈不好,叫她伤心了。桂香姐,你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孩子?”
周洛脑子里关于母亲林桂香道歉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一次。她对一个三岁的小丫头道歉,真心诚意。
宛湾吸着鼻子原谅了她,破涕为笑。而南雅对她颔首,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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