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那晚徐毅开车出行,因雨天路滑外加喝酒驾驶,车辆在危险路段撞向护栏坠落山崖。当场死亡。
不到一年时间又去了一位年轻人,清水镇的居民们一片唏嘘,目光纷纷聚焦南雅身上。她除了穿素衣,倒没有任何地方与往常不同,说她冷血无情薄情寡性的话又尘嚣甚上,她只当耳旁风。
徐毅的母亲及堂兄从市里赶来张罗后事。众人瞧戏般盼着看伯兄与弟妹间的藕断丝连,未能如愿。徐毅的堂兄没能进家门,住在镇宾馆里;徐毅的母亲似乎也与南雅不睦,在家住了两天也搬去宾馆。
到了入殡那天更是闹出轩然大波,徐母不肯将尸体火化,哭喊说是妖精儿媳害死他儿子。在场之人一片哗然,南雅平定如钟,不发一言。
警察又被闹来,徐母要重新调查,说从到清水镇见到南雅第一面起,南雅便无伤心之意,且拒绝兄长入门。而在家里住的那两天,她观察南雅没有半点悲伤,作息正常,甚至有心思与小孩逗笑。再想儿子与儿媳不睦非一日之寒,儿媳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定是外边有相好终于谋杀亲夫。
徐母在灵堂上泣涕如雨,闻者落泪。
陈警官认为徐母失去亲人太过悲恸,便问徐毅堂兄的意见,回答竟也是:
“堂弟死后,弟媳似乎一身轻松。”
陈警官两头为难,道:“我们调查过,车祸致死是没有问题的,由意外变成刑事案,目前证据并不足。如果要尸检,也得问问妻子的意见。”
众人看向南雅,
南雅却道:“我同意。——抬去解剖吧。”
周洛也听说了一些消息,但没去问南雅。南雅这人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坚硬很多,他无需担心。且最近全镇目光聚焦南雅身上,他去见她只会招麻烦,还不如再做几套卷子。
周洛背着书包,塞着耳机听着歌,往学校走。他不经意抬头望一眼山林,意外发现山上一片嫩青色。
周洛不经意间就笑了笑,想起多个月前的秋天,他和南雅去山顶看黄叶。
他深吸一口春天的空气,目光落下来,见南雅在不远处,对面走来。她目光淡淡从他脸上移开,也远眺发芽的山脉,最终又缓缓落到他脸上。
她也想到了那一刻。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擦肩而过。
周洛笑笑,神清气爽地去学校。
爬台阶时,张青李从后边走来。
周洛听着歌,张青李在后边喊了好几声他都没听到,张青李追上来拔掉他的耳机:“周洛!”
周洛吃一惊,把耳机夺回来,斜了她一眼,继续往学校走。
张青李跟在他旁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啊?”
“什么消息?”
“徐毅车祸的事儿啊。”
“警察管的事我怎么知道。”周洛的语气称不上耐烦。
“小卖部肯定有很多人谈论啊。”
周洛脚步停下,张青李差点撞到他身上,周洛回头,似笑非笑:“终于到这一天了。”
“什么?”
“连你也开始认为那些人说的话可信。”周洛笑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讽刺。
张青李的道德心受到伤害,立刻澄清:“不是!你别冤枉我,我纯粹出于对这件事的关心。她们都在说南雅,我根本不信好不好?我只是希望事情有进展。我听我妈一天说一个她的疑似相好,都烦死了。”
周洛无言半刻,叹了口气,道:“不得不说,做女人真是太难了。”
“这话从男的口里说出,还真奇怪。”张青李揪着书包带子,问,“你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早就有了。”周洛道,“当一个女人露出瑕疵时,她会遭受来自异性的攻击,来自同性的攻击,以及整个社会的攻击。”
张青李拧眉:“什么意思?”
周洛说:“自己领会。”
“呀,你说清楚会死么!”难得有和他深入聊话题的时候,张青李哪肯放弃,缠着问。
“哎——”周洛把另一边耳机也扯下来,转头看她,认真道,“你看,比如说男人,还常常会站在同性的角度想问题。对身边男同胞在两性关系上犯的错误,往往有比较理性和宽容的考量;但女人更倾向于贬低和打压自己的同性。而且在责任归属上,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爱把过错的大头推给女方,因为他们习惯了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和物化‘女人’。所以我说你们做女人的真是太难了。”
张青李听完,只觉闻所未闻,半刻之后才觉恍然,还有些感动。在学校里,她和周洛交流不多,但总能从他的态度里感受到他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颇有众多同学中两个异类的感觉。到了今天,这种感觉更确切,是知己啊。
知己呢。
她心里笑了,脸上也掩饰不住,笑容绽开,微红着脸说:“周洛,以后谁嫁给你肯定很幸福。”
这突如其来的,周洛措手不及:“哈?”
脑子里一下子就划过南雅的脸,他心跳乱了一拍,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能给女生她最需要的东西。”
“最需要的东西?”
“古希腊有个哲学家说过呀,女人最需要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不是名望,甚至不是爱情。”
“是什么?”
“是尊重啊,傻瓜。”
几天后,尸检报告出来。徐毅体内检测出镇静剂成分,加上饮酒,两者作用使他开车时神志不清甚至休克,碰上暴雨天路滑造成车祸,暴雨夜来往人少又失去及时被人发现和抢救的机会。
那天周洛放学回家,坐在餐桌上被警察叫走,还要周父陪同。周洛莫名其妙,直觉和南雅有关;周父忙问缘由,警察安抚说只是带去问几个问题,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派出所,陈警官带周洛去审问间,经过一扇窗户,周洛看见南雅在里边。周洛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在心底不慌不乱还算镇定。
林方路坐在一旁记录,陈警官问周洛:“下暴雨那天下午五点二十到六点,你在哪里?”
周洛默了半秒,脑子却飞速转了好几圈,一下就想了个通透。
一定是徐毅的死和五点二十到六点这个时间段有关,而南雅作为徐母指控的“最大嫌疑人”,她接受问询时只能说出实情:那个时候她在旗袍店,没法作案。但她肯定不会把他牵扯其中,不能说他常去,只能说是电脑坏了叫他去的。
周洛略一琢磨,坦然道:“我在南雅姐的旗袍店里。”
林方路记录着,抬眸看了他一眼。
陈警官问:“你怎么会去那里?”
周洛答:“她的电脑坏了,要我去修。”
陈警官转问:“那天你在上学?”
周洛:“对。”
陈警官盯着他:“她怎么会突然找你修电脑?”
“那天——”周洛保持着接问题的语速,没有半刻停顿,脑子里却火花四溅,南雅为了隐瞒他常去旗袍店,只能说临时找他修电脑,可大雨天的她怎么会突然想到找他去修……
“宛湾……”周洛从容地说,“南雅姐去接宛湾,我刚好放学,路上碰到,南雅姐就问我会不会修电脑。”
这和南雅说的一模一样。
陈警官继续问:“但也很奇怪。即使是路上碰到,她怎么会无缘无故问你会不会修电脑?你只是个学生,不像会修的样子。”
“哦——她以前去音像店找人修单放机,当时只有我在,她那时也怀疑我不会修,但我给她修好了,还说有问题再找我。”周洛如实回答,“可能她就有了我很会修东西的印象。”
依然没有破绽,陈警官继续:“那么从五点半到六点,你一直在旗袍店里修电脑。”
“对。”
“南雅呢?”
“她一开始看我修了会儿电脑,后来又去隔间里边做旗袍。”
陈警官微微点一下头:“她一直在隔间里边。”
“对。”
“你怎么确定?”
“我听见做衣服的声音了啊。”
“什么声音?”
“当然是缝纫机。”周洛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
陈警官问:“南雅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当然。”
“说了什么?”
“具体不记得了,大概是,”周洛想了想,“——哦对了,问我要不要听歌。”
“那时你大概修了多久的电脑?”
周洛眯起眼,略微回忆一下:“十来分钟吧。”
“她问你要不要听歌之后,你说了什么?”
“我说,听红颜知己。”
“然后呢?”
“然后她就放了红颜知己。”
陈警官确认:“歌是你选的。”
周洛无语地笑了一下:“我刚不是说了吗,我选的。”
陈警官看了林方路一眼,后者低头认真记录。
“那她后来又和你说话了没有?”
“说了。问我电脑修的怎么样。我说很顺利。”周洛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那天南雅一直在做旗袍,还断断续续地和我说话。”
陈警官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大概多久后,你修完电脑?”
“十几分钟吧。修完后我说可以了,南雅姐就出来看。”
“然后呢?”
“我给她展示了一遍,教她怎么用。”
“这期间,旗袍店门一直是开着的?”
“开了大概四分之一。”
“有路人经过吗?”
“好像有。”
“有没有人进来看衣服?”
“没有。”
陈警官沉默了一会儿,林方路继续问:“宛湾也在?”
周洛答:“一直都在。”
“她在做什么?”
“睡觉。”
“一直睡觉,没有哭闹?”
“没有。”
该问的问题都问完了,重点证词一模一样,没有出入。林方路没有什么说的了,扭头看陈警官一眼。
最终,陈警官松了口气般地笑笑,起身说:“没事了,回去吧。”
换掉审问的气氛,周洛也轻松地起身,趁机问:“陈伯,出什么事了?”
“没事。例行程序。”
很快周洛就知道是真的没事了。因为他和周父走出派出所时,看见南雅也正巧走出来。
周父心有余悸,教训周洛:“你这孩子,以后少管闲事!”
周洛含糊地“嗯”一声,跟着父亲离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瞥南雅一眼。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平淡若水,和他擦肩而过,就过去了。
陈警官和林方路走进办公室,徐母和徐毅的堂兄徐坚坐在办公桌前等他们。
陈警官坐下,微微叹了口气,说:“徐姐,南雅没有作案嫌疑。”
“不可能。”徐母无法接受,“我儿子好好的吃什么镇静剂,就是她下的毒。再说他从来不喝酒!在生意场上都不喝酒。”
“这些年我也没见过他喝酒,”陈警官沉吟半刻,道,“不过他吃镇静剂这事,小林问过医生,他的确在吃,是去年南雅跟他闹离婚的时候开始的,已经吃了好几个月。不是你说的下毒。——哎,医生开药时疏忽了,听说他平时不喝酒,竟忘了再次提醒。”
徐母一听,愈发不能控制:“就是她。一定是她和医生勾结。当初我第一眼看她就知道她要不得,他们结婚我就反对,可徐毅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非要娶她。她看上了徐毅的样貌和钱财,不然三番四次闹离婚,一说净身出户就不肯。她不守妇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定是在外边有人,想要我儿子的财产!”
陈警官劝:“徐姐你别激动,那医生是女的。吃药是为让他控制情绪,也是医生建议的。你先冷静,听我跟你说一下这案子。
你也知道徐毅和南雅目前在分居,他住在镇北单独的房子里。这几天他在市里忙业务,出事那天,据我们调查,他开车从市里回来,大概五点二十到五点半到家。街坊有人吃晚饭时看到他六点开车出去,后来出事。也就是说他吃药和喝酒这事儿是在他到家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也就是五点二十到六点。”
“这时南雅在哪儿?”徐坚插了句话。
“旗袍店。”林方路把人证和物证拿出来,耐心讲述了经过,又补充一句,“我们派人检查过,那台电脑的确经过修理。”
两人沉默的间隙,陈警官道:“从南雅的旗袍店到镇北徐毅住的地方,走最短的线路一去一来要半小时,即使是跑也要二十分钟。南雅不会开车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黑车摩托车搭她去,所以她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段去徐毅住的地方。”
徐母怔忡了,徐坚问:“那有没有可能是徐毅去找南雅?”
陈警官摇头:“我们询问了附近的商铺,那天都没见徐毅经过。再说,徐毅要是去找南雅,修电脑的少年不会察觉?”
徐母忙道:“要是那个学生撒谎呢?他替她隐瞒呢?”
“你说他是共犯?!”陈警官摇头,“他只是个孩子,一心都在学习上边,和南雅并不熟。况且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他有没有撒谎,我看得出来的。”
徐母不吭声,脸色仍有不甘。
陈警官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再跟你讲三点。一,旗袍店的门一直是半开状态,假如南雅和那个学生联合起来撒谎,被戳穿的风险相当大。因为如果有人去买衣服,就会发现里边没人。但我们调查过那天没有这种情况。”
徐母质疑:“半开就意味着半关。别人看见,会不会以为没人所以不去看呢。”
“不会。”陈警官摇头,“镇上的人都知道南雅旗袍店的习惯,她对账时会把卷帘门拉下一大截,但人在里边,想买衣服的人就往里边看一眼或叫一声。以往一直也有人在门拉下后去买衣服的。”
徐母再度发问:“可那天下那么大的雨,哪有人上街?”
“你说的没错,但也不能说绝对没人上街。况且,卖衣服的人都知道,总有顾客看中某件衣服一时没买后来又反悔,怕被别人买走便赶紧返回去拿。南雅的店一款衣服只卖一件,这种情况更常见。所以说开着门,风险是极大的。——那段时间,南雅的确就在店里。”
徐母没说话了。
“第二点,徐毅住在居民区中心,附近全是住宅,虽然那天下大雨,但五点半到六点,还是有人往家里赶。我们大范围调查过镇北的人家,那个时间段在街上的人,没一个人见过南雅。这说明那时她很有可能就没在镇北。
第三,宛湾一直都在,如果宛湾突然醒来找妈妈,那不就暴露了?”
陈警官看向徐母,道:“徐姐,凡事要讲证据,坏人要抓,但也别喊打喊杀冤枉好人。你不喜欢南雅做你儿媳,怎么说她都好,但害人这事儿可不能乱说。情绪上来了,愤怒是一时的,可冷静下来,还是得公公正正凭良心啊。”
事到如今,徐母也无话可说了。
陈警官又说:“虽然还不知道徐毅那天为什么喝酒,但有可能是心情不好。男人么,遇到苦闷的时候谁不会喝上几杯。总之,我们还会继续调查,看徐毅在其他方面有没有和谁结怨,如果没有,很可能就是意外了。”
最终,徐母认同了陈警官的话,不再指责南雅,只等着警察继续调查是否有人和徐毅结怨。
那段日子,周洛一有时间就待在音像店,等着南雅时不时过来买东西。虽然只能对视一眼便匆匆过去,但周洛心里却格外舒坦。最近他觉得他和她之间又重新充满了希望。他更加努力学习做卷子。
有次在小卖部门口,几个女人议论起徐毅的死,不无可惜,又说到南雅。
“那段日子,她每天穿着白色簪着白花在街上晃,那小模样,唉哟,街上哪只眼睛不看她。‘女要俏,一身孝。’这话说得一点不假,这时都能逮着机会卖弄,我可算是服了她。”
“没了男人管着,成了小寡妇,以后更不得安宁。”
当时周洛经过,听了这话正气着呢,也不知怎的心思忽然被“小寡妇”三个字吸引过去,只觉这三字有种说不清的情意绵绵。不得不感慨民间文化的博大精深,“小寡妇”怎么就能带着一股禁欲又吸引的味道呢?
诶,他就喜欢小寡妇呀。
陈玲也在,周洛留意陈玲许久,观察她是否伤心。但距离徐毅死亡已有大半月,看不出了。
阿香姐说:“等着吧,过些日子新男人就来了。谁知道徐毅的死怎么回事儿呢?”
陈玲伸伸懒腰,道:“南雅吧,是个没种的女人,勾引人她会,害人可没胆。她回回说要和徐毅分开说她不在意,那都是装的,给自己留面子,心里其实千方百计想挽回她男人。”
阿香姐讪讪一笑:“总之我说什么,你都反对就是了。害人要多大胆啊,车动个手脚就行。”
刚好徐坚来小卖部买打火机,听到这番议论,估计心里有愧,走开后又返回来把原委和大家说了。车没问题,徐毅因为服了药和酒,神志不清至休克才在雨天出车祸。那时南雅在旗袍店。这事儿很可能是意外。
他澄清后,陈玲诧异极了,随后一声不吭。其他人也没话说了。
即使如此,周洛对他依然没好感。他转身进了音像店,回头见徐坚也跟进来。周洛预感他是来找他的,心里较着劲,落落地站起身。虽是少年,身高却并不输他。周洛寻常道:“买东西?”
徐坚说:“我来谢谢你。”
“我?”
“你还小,可能不懂。但我谢谢你给南雅作证。”
这下周洛摸不清了。
徐坚说:“我们徐家的确对不起南雅,我也希望她不要再被这些事捆绑。”
周洛垂眸一想,抬起眼皮,说:“我听镇上的人说她和你……”
徐坚苦笑着摇摇头:“都是假的。太荒唐了。你们都不知道,但那时我早就结婚了。”
周洛没做声。
徐坚面露惭愧,说:“我和徐毅兄弟情深,他想挽留南雅,又没别的办法,只能想出这么一招。我也不想弟弟妻离子散。——加之那时生意失败,欠了很多钱……”
周洛早想到是假的,但亲耳听说还是觉得愤怒与无耻,偏偏他只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和和气气地说:“这和我没关系呀。作证是义务,不用谢的。”
徐坚还要说什么,周洛说:“我要写作业了。”
徐坚于是离开。
周洛从书本里抬起头,狠狠瞪一眼他的背影。又放下笔,出门往南雅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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