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驰在高耸的山丘,
一座上帝的教堂,
孤独地耸立在路旁。
……
转眼间天色骤变,
狂风咆哮,大雪纷飞,
黑色的乌鸦拍打着翅膀,
在雪橇上方盘旋翻飞,
声声哀啼预示着悲伤!
马儿奔忙,鬃毛飘飘,
敏锐的双眼注视着昏暗的远方……
——茹科夫斯基[79]
在我们无法忘怀的那个时代,一八一一年末,善良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赋闲在涅纳拉朵夫村自家的庄园里。他以热情好客著称,邻居们常到他家里吃吃喝喝,同他夫人玩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也有一些客人来做客,完全是为了一睹他女儿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芳容。这位小姐芳龄十七,体态曼妙,皮肤白皙,而且嫁妆丰厚,许多人都想娶她为妻,或者讨作儿媳。
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是读着法国小说长大的,在那些故事的潜移默化下,其结果自然是为爱而生。她选择了一个穷苦的陆军准尉作为自己爱的对象。那时,他正在本村休假,可想而知,这位年轻的军官也燃烧着同样的激情。不久,小姐的父母便发现了这不甚匹配的爱恋,便想要断掉女儿荒唐的念头。于是,他们接待准尉的态度之冷淡,比接待一位退休陪审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这对恋人书信传情,每日在松林深处或是古教堂边情话绵绵。他们一面山盟海誓,缠绵悱恻,一面怨天尤人,冥思苦想。如此这般通信和商讨之后,他们萌生出一个想法(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如果我们失去彼此便无法苟活,而狠心的父母又羁绊我们追求幸福,那我们何不摆脱他们的控制?当然,这个想法最先出自年轻军官之口,不过,它恰恰与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那来源于浪漫主义小说的爱情论不谋而合。
冬季的来临中断了他们甜蜜的约会,不过情书往来却越发频繁。每一封信中,都渗透着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诚挚的请求,希望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可以秘密地嫁给自己,躲藏一些时日,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再双双跪倒在父母脚下,请求他们的原谅和成全。他相信,两位老人一定会被他们之间勇敢的追求和动人的爱情深深打动,最后眼含热泪地说道:“来吧,孩子们,到我们怀里来吧。”
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犹豫不决,推翻了许多个私奔计划。最后,爱情战胜了理智,她终于同意了,计划是这样的:约定的那一天,她打算不吃晚饭,借故头痛,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的女仆届时也会帮助她,她们二人打算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找到花园后面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距离涅纳拉朵夫村五俄里远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那里有她的心上人弗拉基米尔在等待着自己。
那天前夜,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一夜未眠,她收拾行李,带了几件衣裙,然后给自己的好友那位感情丰富的小姐和父母分别留书一封,在给父母的信中,她用最动人的语句向父母道别,请求他们原谅自己无法遏制的冲动和激情。她在结尾处写道:如若将来她可以再次承欢于父母膝下,那将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她把两封信用印章封好,这图拉出产的图章上雕刻着两颗热忱的心和得体的文字。天亮前,她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在她短短的睡梦中,不停闪现着可怕的画面。她仿佛看到,自己坐上雪橇去私奔的那一刻,父亲制止了她,把她从雪地上飞速地拖走,直接扔进了无边的黑洞里……她迅速地向下掉落,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痛;时而,她又看到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脸色惨白,浑身是血,他奄奄一息,用微弱的声音恳求她,快点和自己结婚……还有一些不成形、不连贯的画面不停地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最后,她终于醒了过来,脸色比平日里还要苍白,而且头真的痛了起来。父母察觉到了她的忐忑不安,温柔地关心问道:“你怎么了,玛莎?是不是生病了,玛莎?”每一句都撕扯着她愧疚的心。她努力安慰着父母,尽量伪装出一副愉悦的样子,可看上去却又十分勉强。煎熬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想到这是自己在家度过的最后一刻,她的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她神色忧郁,暗暗地和家中的一切告别。
晚饭开始了,她惴惴不安,颤抖着说,她因为头疼,今晚不想吃饭,父母亲吻了她,像往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强忍住泪水转身回房去了。回到房间,她躺在圈椅里,泪眼婆娑,心中依依不舍。女仆一边安慰她,一边鼓励小姐振作起来。一切准备妥当,半个钟头后,玛莎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家了,远离自己的闺房,远离如今宁静的小姐生活……屋外风雪大作,百叶窗被狂风吹得噼啪作响,晃动不停,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和恐慌。宅子里渐渐寂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玛莎裹着披肩,穿上暖和的外套,提起小箱子向后门走去,女仆手拿两个包袱,默默地跟在小姐身后。她们走进花园,暴风雪还没有平息,狂风迎面袭来,好似要阻止这个年轻的罪人。
她们吃力地走到花园尽头,雪橇正在路旁等候,马儿已经冻僵了,不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勒着马,在车轮前走来走去。车夫搀着小姐和女仆坐上雪橇,放好包袱和提箱,使劲一拽缰绳,马车便飞奔了起来。让我们姑且把小姐托付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捷廖什卡的车技吧,现在来看看年轻的新郎情况如何。
弗拉基米尔赶了一整天的路。早上他去找冉德林诺村的神父,费尽口舌才说服他帮忙主持婚礼,然后,他又到附近的地主家去找证婚人。第一人选便是已退休的骑兵少尉,四十多岁的德拉文,他非常乐意地应承下来。少尉坦言,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了自己还是骑兵时常闹的恶作剧。他请弗拉基米尔在家吃了午饭,并且要他放心,自己会负责找到其他两名证婚人。午饭后,果然就来了一个蓄着胡须、鞋上带着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密特,还有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前不久刚刚成为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但接受了弗拉基米尔的邀请,还发誓说定会舍命陪君子。弗拉基米尔激动地拥抱了他们,然后回家做准备去了。
天色已晚,他派自己最信任的车夫捷廖什卡驾着三匹马套的马车去涅纳拉朵夫村接小姐,之前还细细地叮嘱了一番。然后,叫车夫给自己套了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不需车夫,自己驾驶,动身到冉德林诺村,他想,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就会在那儿与自己会面了。这条路他很熟悉,只要二十分钟车程。
然而,弗拉基米尔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就狂风四起,暴雪肆虐,完全看不见道路。一时间,路面覆满了积雪,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昏黄的混沌中,只看到漫天纷飞的大雪,天地都搅和在了一起。弗拉基米尔陷进了土地里,他想要赶到路面上,却徒劳无功。马儿胡乱蹬踏着,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入沟壑,雪橇也不时翻倒。弗拉基米尔尽力不迷失方向,可是,半个多钟头过去了,他却还没有赶到冉德林诺村的松林。又过了十几分钟,松林还是不见踪影,弗拉基米尔路过的是一片沟壑纵横的土地,不是松林。暴风雪还未平息,天空依旧昏黄。马儿开始感到疲惫,汗流浃背,而且还时不时地就陷在齐腰的深雪里。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下细细回想,最后断定应该向右转弯。他驾着马车向右侧驶去,马儿勉强地挪动着蹄子,过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冉德林诺村似乎就在前方,可他走啊走啊,迎接他的都是无尽的田野,眼前依然没有出现村庄的影子。到处是雪堆和沟壑,雪橇不时被掀翻,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把雪橇扶起。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弗拉基米尔开始慌乱了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一侧漆黑一片,弗拉基米尔心里掠过一丝惊喜,转向那边,驶近一看,果然是树林。上帝保佑!他想,终于不远了。他沿着树林行进,希望快点找到那条熟悉的道路,或者绕过林子,因为冉德林诺村就在树林后面。很快,他就找到了路,顺着道路走进丛林深处去了。狂风在这里也不能放肆,道路平坦多了,马儿也有了力气,弗拉基米尔慢慢放宽了心。
可他走啊,走啊,冉德林诺村总是不肯出现,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到树林的尽头。弗拉基米尔惊恐地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绝望笼罩着他,他使劲抽打着马匹,想尽快走出这片森林,那可怜的牲畜狂奔了起来,但随即就慢下脚步,一刻钟后就步履艰难了,无论弗拉基米尔怎么使劲都没有用。
树木渐渐稀少,弗拉基米尔终于走出了森林,不过,还是没有到达冉德林诺村。此时,已经是半夜了。泪水从他眼眶中涌了出来,他任马儿随意前行。风雪已经平息,乌云全都散开,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上面还铺着一层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地毯。月色澄明,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村庄,稀稀疏疏地分布了四五家农舍。弗拉基米尔忙向村子驶去。到了第一家茅屋,他跳下雪橇,敲了敲窗户,几分钟后,茅屋的小窗打开了,一个老头伸出一大把白胡子。
“什么事?”
“这里离冉德林诺村远不远?”
“你说离冉德林诺村远不远?”
“对!对!远吗?”
“不太远,十俄里路。”
听了这话,弗拉基米尔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被宣判了死刑一般。
“你从哪儿来的?”老头关切地问道。
可是弗拉基米尔已经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了,他恳求道:“老人家,你能不能弄匹马送我去冉德林诺村?”
“我们哪儿有什么马啊!”老头答道。
“那么,可以找一个人给我带路吗?我会付钱的,随他要多少。”
“等会儿!我叫我儿子带你去。”说完,他关上了窗户。
弗拉基米尔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没过几分钟,他又去敲窗户。窗户开了,大胡子探了出来。
“又怎么了?”
“你儿子呢?”
“马上就来,在穿鞋呢。冻坏了吧,要不进来暖和暖和?”
“谢谢了,叫你儿子快点出来吧。”
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小伙子拄根拐杖走了出来。他在前面带路,时而指指点点,时而用拐杖探寻路在何处:大雪已经把路全都封堵住了。
“现在几点钟了?”弗拉基米尔问道。
“就快天亮了。”小伙子回答说。弗拉基米尔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到达冉德林诺村的时候,鸡已经叫过头遍了。教堂大门紧闭,弗拉基米尔付过钱马上赶去找神父。教堂的院子里看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拉的雪橇,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会有怎样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涅纳拉朵夫村的地主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爷和太太起床之后,便来到了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穿着绒布上衣,头上还戴着睡帽,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仍然穿着棉睡衣。茶炊摆好了,他们吩咐女仆去询问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问问她身体怎么样,睡眠如何。女仆回来禀告说,小姐昨晚睡得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马上就到客厅来了。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果然,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来向父母问安。
“玛莎,你的头还疼吗?”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道。
“已经好多了,爸爸。”玛莎说。
“玛莎,你昨晚该不会是煤气中毒了吧?”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玛莎回答。
白天平安无事,可到了晚上玛莎却病倒了。仆人们连忙去城里请医生,直到傍晚才赶到宅院。医生来的时候,病人已经胡言乱语,神志不清了。她全身发热,在死亡的边缘一直挣扎了两个礼拜。
家中没有一人知晓那场预谋的私奔,之前写好的告别信也已经烧毁,女仆更不敢吐露半句,生怕主人震怒。神父、退休骑兵少尉、大胡子土地丈量员还有那个小枪骑兵均小心谨慎,车夫捷廖什卡也守口如瓶,就连喝醉了酒时也不敢多半句嘴。这样一来,尽管此事参与之人甚多,却完全没有泄露出去。可是,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自己却吐露了真情,幸好,她说的话含混不清,就连日夜守在她身边的母亲,也只能了解到大概情况:女儿深深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这份爱情想必就是她病重的原因。她和丈夫还有几位邻居商量,最后他们认识到,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毕竟贫穷不是罪过,女儿也不是要跟金钱过日子,而是跟爱人厮守终身,随她去好了。每当我们无法想出借口为自己辩解之时,道德格言总能发挥惊人的作用。
与此同时,小姐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弗拉基米尔再也没有出现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的家中,也许他被过去的那种冷遇吓怕了。于是,老爷派人去找他,想告诉他这个意外的喜讯,他们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可让涅纳拉朵夫村的地主大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回复他们的竟是未来女婿写的一封疯疯癫癫的信。信中宣称,他的双脚永远不会再踏入他们家门半步,请他们忘记这个可怜的人,现在他只求一死。几天后,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回部队去了。这些事情都是在一八一二年发生的。
家里人一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康复中的玛莎,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之后,鲍罗金诺战役中功勋卓著者和重伤者的名单里出现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小姐看到后当即晕厥了过去,大家都担心她旧病复发,不过,上帝保佑,她挺过来了,总算平安无恙。
祸不单行,此话不假,很快另一件灾难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过世了。他给女儿留下了大笔遗产,可是,这些却不能给她带来丝毫安慰,她全身心地陪伴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发誓永远不离开母亲。母女二人离开了这个满是伤心回忆的涅纳拉朵夫村,迁居到自己另外一处庄园去了。
这位温柔富有的小姐身边又围满了追求者,可她不给任何人留有丝毫希望。母亲有时也劝女儿试着敞开心扉,但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只是摇摇头,然后望着远处痴痴地发呆。那时,弗拉基米尔已经不在人世了,法国人进攻前夕,他就在莫斯科牺牲了。玛莎觉得,自己对他的怀念是世界上最神圣的情感,至少,她还珍藏着能引起他们之间回忆的一切物件:他读过的书,作过的画,他的乐谱,还有为她抄录的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后,都为她的坚贞赞叹不已,同时,也满怀好奇地期待着一位英雄的出现,希望他可以征服这位阿尔蒂美丝[80]幽怨而贞洁的心。
在这期间,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人民欢庆着他们的归来,演奏着胜利的乐曲:《亨利四世万岁!》[81]以及《若亢特》[82]中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这些战士们出征前还都是些孩子,经过战火的洗礼,他们已经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了。英雄们胸前挂着勋章,很是骄傲自豪。他们愉快地交谈,不时还夹杂着德语跟法语,多么难忘的时刻啊!这是光荣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二字,每一颗俄国人的心都是怎样强劲地跳动着啊!重逢的泪水又是多么的甜蜜!我们全民对陛下的爱戴和对国家的自豪感又是多么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对于陛下而言,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啊!
俄罗斯的妇女们那时更是无与伦比地兴奋,平日里的冷漠全都消失不见了,迎接胜利者时,她们那份发自内心的狂喜令人着迷,她们大喊着:“乌拉!”[83]同时将帽子抛向上空。那些军官们谁敢不承认,正是这些俄国女人给了他们最珍贵的嘉奖。
在那段光辉的岁月里,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和母亲正住在外省,很遗憾,她们没能亲眼看到两个首都[84]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县城和乡村,那种普天同庆的气氛好像更为浓烈。一个军官只要一露面,便是一场隆重的欢迎礼,身穿礼服的新郎跟他相比,都要甘拜下风。
我们已经说过,尽管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态度冷淡,可她身边还是不乏大批的追求者。不过,这批追求者终于渐渐消失了,因为一位受伤了的骠骑兵少校出现了。他叫布尔明,今年二十六岁左右,身上佩戴着乔治勋章,按照当地小姐们的闺房话评价一下,他长得白嫩俊朗。此时,他在自己的田庄休假,就住在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家旁边。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相看,在他面前,这位小姐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忧郁沉思,而是活泼开朗了许多。我们不能说,她这是在向他暗示风情,可诗人要是看到了她的举动,肯定会说:如果这不是爱情,那还能是什么呢?[85]
布尔明本人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身上具备了那些吸引女人的特质:机智得体,细致体贴,不矫揉造作又带有些许戏谑的神情。他和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相处起来诚恳又自然,当然,他的目光和心思一直追随着她的一言一行。看上去,他是一个温和真诚的谦谦君子,可有人却说他曾经是个放荡的公子哥。不过,这些并没有损坏他在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她跟其他年轻的小姐一样,都能够原谅他的年少轻狂,这正是他生性勇敢、为人热情的真实写照。
其实,远胜于温柔、胜于谈吐、胜于俊朗的脸庞、胜于缠着绷带的手,胜于所有的一切,最能打动小姐芳心的是年轻人的沉默。她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感情非同一般,凭借他的聪明和阅历,不可能没发觉到这种情愫的存在,可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都没看到,他拜倒在自己的裙下,向自己表白呢?是什么阻碍了他?是真爱伴随的胆怯?是战场归来的骄傲?还是狡猾的拖延?这令她困惑不已。思来想去,她认定怯懦是唯一的原因。于是,她对他更加温柔体贴,想要以此激励他的勇气,她幻想着惊喜的结局,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浪漫表白时刻的来临。无论是什么样的秘密,都是女人心里的石头,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她的计策总算起到了预想中的效果,起码,布尔明陷入了沉思,那双黑眼睛满怀激情地凝望着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家都觉得,决定性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邻居们都在商量着婚礼的事情,好像此事已成定局,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喜不自胜,她的女儿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一天,太太坐在客厅里摆纸牌算卦,布尔明走了进来,开口就问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太太回答,“去找她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向花园走去,太太心里暗想道,希望今天能有个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的一棵柳树下找到了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她身穿一袭白裙,手捧着书,就好像是浪漫小说里面的女主角。闲聊几句之后,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不再说话,这让当时的气氛变得莫名地尴尬,好像此时只有勇敢的告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也的确按照小姐的设想发展下去了,布尔明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说道,自己早就想找机会向她吐露情怀,希望她能倾听接下来的每一句话。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垂下眼帘,静静等待着甜蜜的时刻。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深深地爱着您……”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很是羞涩,小脸通红,头埋得更低了。“我放纵自己的行为,沉醉在与您见面、听您声音的幸福中。”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突然想到了圣·蒲列艾[86]的第一封信。“现在,我再想要与命运抗争已经太迟了。对您的回忆,您那可爱的美妙的形象,今后必将成为我人生中所有痛苦和欢乐的源泉。可我有无法逃避的责任,现在要向您坦白,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我们之间的确永远都有障碍,”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打断他说,“我永远都无法成为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低声说道,“我知道您曾经深爱过一个人,可他已经过世了,这三年您也为他做得足够多了……亲爱的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请不要剥夺我最后的慰藉:我一直以为,您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您……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说出来。您让我感到痛苦,我知道,我以为您会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可是……我这不幸的人啊,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震惊地看着他。
“我结过婚了,”布尔明郑重地说,“我已经结婚三年多了,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谁,她现在何处,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说出来这压抑很久的话,布尔明似乎轻松了一些。
“您在说什么呢?”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声说道,“您说得太奇怪了!请讲下去,之后我也想给您讲个故事。不过在这之前,请快点说下去。”
布尔明讲述了这样一段往事:
“一八一二年初,我赶路去维尔纳找我的部队。有一天晚上,我赶到车站,叫人快点套马车,找到部队的急切心情督促着我,我不想有片刻耽搁。这时,突然下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稍等一会儿,我本来是听了他们的话,可一种莫名的焦躁却笼罩着我,仿佛有人在推我向前。此时,暴风雪并没有平息,我等不及了,叫人套上马车,就顶着风雪上了路。车夫想从河面上走,这样可以少走三俄里的路程,我同意了。河岸上积满了雪,车夫本想绕过这段路,却不知不觉地走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了。狂风肆虐,我看到远处有些许亮光,便吩咐车夫往那里赶。我们来到一个村子,一座木头教堂里亮着灯,教堂大门敞开着,栅栏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走来走去。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那几个人喊道。
“我叫车夫朝那边赶过去。
“‘哎呀,你在哪儿耽误了啊?’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昏过去了,神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们差点就回家去了,赶快下车!’
“我默默地跳下雪橇,走进教堂,里面点着两三根蜡烛,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姑娘在给她擦着太阳穴。老神父走过来问我:‘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随口答道。他们扶起小姐,这位姑娘长得还不错……真是不可理喻、无法饶恕的轻浮啊!我怎么能胡思乱想了呢……我和她并排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有些慌乱,那三个男人和女仆搀扶着新娘,他们都忙着照料她。就这样,我们结婚了。
“‘现在可以接吻了!’他们说。
“我的妻子转过她那苍白的面庞,我刚想要吻她,她却大声喊了起来:‘啊!不是他!不是他!’然后就昏厥了过去。
“证婚人惊恐地看着我,两眼瞪得滚圆。我转身就跑,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我跳上雪橇,就喊道:‘快走!’”
“天啊!”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突然惊叫起来,“那您知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后来怎样了?”
“我不知道,”布尔明沉痛地回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结婚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了。那时我完全没把自己可耻的恶作剧放在心上,刚出教堂,我就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三个驿站了,当时跟随的仆人也在行军过程中死了,因此我完全不抱希望可以找到那位姑娘,我对她开了如此残酷的玩笑,现在,她终于残忍地报复我了。”
“天啊!我的天啊!”玛丽亚·加夫里洛夫娜再次惊叫起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说道:“那是您吗?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布尔明脸色惨白……跪倒在她的脚下……
(苏昀晗译)
注释
[1]克尼亚日宁(1742—1791)是18世纪的俄国诗人及剧作家,这几句话引自他的剧本《吹牛者》(1784)。
[2]米尼悉(1683—1767)是18世纪俄国的政治家和军事将领。
[3]俄国从彼得一世时起,法律规定,贵族子弟必须在军中服役,并且从普通兵做起。为了逃避这项法律,贵族子弟一出生便登记军职,成年后直接可以升为军官。谢苗诺夫军团是当时享有特权的近卫军军团,所以贵族子弟都千方百计想进入其中服役。
[4]麦歇,法语“先生”的音译。
[5]法语,“想当老师”的意思。
[6]一种用水果浸泡的酒。
[7]取自俄国剧作家冯维辛1782年发表的剧本《纨绔子弟》,该剧上演后,这个词便有了轻蔑的意味,专指愚昧无知的未成年贵族子弟。
[8]指获得最高安德烈勋章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这两种最高级的勋章。
[9]当时犹太人地位低下,军人有时以殴打犹太人作为消遣。
[10]一种用果汁、香料、茶和酒混合制成的甜饮料。
[11]克瓦斯是俄国民间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12]这句话中夹杂着法语,意为“太太,给我点伏特加”。
[13]此处引自俄国诗人、剧作家冯维辛的诗《致我的仆人们》(1769)。
[14]即现在的乌拉尔河。
[15]即安娜一世,1730—1740年在位,俄国沙皇伊凡五世之女,俄罗斯帝国皇帝彼得一世侄女、彼得二世姑母,俄罗斯帝国第四位皇帝、第二位女皇。
[16]卡姆拉德,德语“伙伴”的俄译音。
[17]布鲁德尔,德语“兄弟”的俄译音。
[18]俄国谚语,严加管束的意思。
[19]引自冯维辛的剧本《纨绔子弟》。
[20]俄里,一俄里等于1.067公里。
[21]基斯特林是普鲁士要塞,1758年曾被俄国军队包围。奥恰科夫曾经是土耳其的要塞,1737年被俄国占领,1787至1789年的俄土战争后,才完全属于俄国。
[22]猫的葬礼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幅讽刺画。
[23]下士指哥萨克军队中的上等兵。
[24]在俄国,兼称名字和父名是表示尊敬的意思。
[25]玛莎的本名和父名,玛莎只是爱称。
[26]引自克尼亚日宁的喜剧《怪人》(1790)。
[27]这首诗选自诺维科夫编的《新编俄国歌曲全集》。
[28]特列季雅科夫斯基是俄国诗人及翻译家。
[29]引自诺维科夫的《新编俄国民歌全集》,歌谣描写的是伊凡雷帝攻克喀山的事。
[30]谚语,意思是:只要信神,就不怕坏人。
[31]此处指的是一种木制的脚镣,把木头中间凿洞,劈成两半,犯人的两脚伸在窟窿里,然后再把两块木头的两端锁起来。
[32]1737—1740年,由于沙皇政府的残酷剥削,巴什基尔民族发动了起义,但是起义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了。
[33]鞑靼语,意为完全、丝毫。
[34]鞑靼语,意为好的。
[35]指叶卡捷琳娜二世,于1762至1796年在位。
[36]是一种俄罗斯民间旧俗,意为对重要人物表示欢迎。
[37]俄国谚语,产生于13至15世纪鞑靼人入侵俄国之时。
[38]格利什卡·奥特列皮耶夫曾经自称是伊凡雷帝之子德米特里,当过十一个月的皇帝。
[39]引自赫拉斯科夫的《俄罗斯颂》,是为1552年伊凡雷帝攻下被鞑靼人占领的喀山而写。
[40]丽萨维塔·哈尔洛娃,是下湖要塞司令的妻子,普加乔夫占领了下湖要塞之后,原本已经饶恕了她,但是后来因为普加乔夫亲信们的不满,普加乔夫又将她杀死。
[41]这几行诗应该是普希金自己作的,苏马科洛夫的作品中并没有这几行诗。
[42]意为施火刑,用火烧脚心。
[43]1773年,普加乔夫率众在尤泽耶瓦村击败了政府派去增援的部队。
[44]这四行诗其实是普希金自己写的,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字。
[45]此处原有一章,被普希金删掉,见小说最后所附的“略去的一章”。
[46]普加乔夫的名字。
[47]沃伦斯基是安娜女皇的大臣,因公开反对宠臣比隆专政的政策,与其好友赫鲁晓夫一同被杀死。
[48]彼得堡郊外的一个皇村小镇。
[49]著名的俄国统帅,俄军在他的统帅下曾获得一系列的胜利。
[50]本章原本置于正文第十三章中,但是只存在于草稿中,没有收入定稿,普希金称之为“略去的一章”。后来其余的几章做过一些改动,这一章没有改动,其中格里尼奥夫称作布拉宁,而祖林称作格里尼奥夫。
[51]军事障碍物,用树木枝干削尖埋于地上,以阻止敌人前进。
[52]安德留什卡是安德烈的小称,安德烈·阿法纳西耶维奇是本名加父称,是尊称。
[53]俄历七月二十日。
[54]梅菲斯特:歌德《浮士德》中的反面角色,玩世不恭,诱人堕落,却诙谐幽默,冷静机智。
[55]法洛:一种纸牌游戏。
[56]惠斯特:类似桥牌的一种四人玩的纸牌游戏。
[57]波格丹诺维奇(1743—1830),俄国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长诗《杜辛妮卡》第二部。
[58]引自诗人沙霍夫斯基的《讽刺诗》。
[59]监护院:是沙皇俄国管理、照顾孤儿、寡妇和私生子的机关。
[60]当时俄国的军官必蓄唇须。
[61]原文为法文:个性。
[62]让保尔(1763—1825),德国作家。
[63]原文为拉丁文。
[64]英国作家里查生(1689—1761)的小说。
[65]丽莎维塔:丽莎的全名。
[66]捉人游戏:当时十分流行的游戏,由前面的人捉后面轮次跑出的两人中的一个。
[67]原文为法文。
[68]娜斯佳的昵称。
[69]指俄国东正教圣女帕拉斯克娃。
[70]哐啷棒:俄罗斯的一种民间打击乐器。
[71]原文为法文。
[72]原文为法文。
[73]庞巴杜夫人(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74]伦康斯特(1771—1838),英国教育家,他的教学主张互教互学。
[75]俄国作家卡拉姆辛(1766—1828)的小说。
[76]冯维辛的喜剧《纨绔少年》中的一个人物。
[77]原文为法文。
[78]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这里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
[79]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儿的诗句引自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80]即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81]原文为法文。
[82]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83]俄语“万岁”的意思。
[84]指的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
[85]原文为意大利文。
[86]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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