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埃及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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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Quel est cet homme?

    -Ha c’est un bien grand talent,il fait desa voix tout ce qu’il veut.-Il devrait bien,madame,s’en faire uneculotte.

    恰尔斯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彼得堡居民。他还不到三十岁;他还没有结婚;他的公务也不甚繁忙。他那个在自己美好年代里当过副省长的已故的叔叔,为他留下了一份可观的产业。他的生活原本可以过得非常开心;但是,他不幸写作并发表了一些诗作。杂志上称他为诗人,仆人们则叫他写书的。

    尽管写诗的人享有巨大的特权(说实话,除了能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其他一些所谓的诗的自由外,我们在俄国诗人们那里看不到任何的特权),——不管怎么说,尽管他们享有各种可能的特权,这些人还是会遭受一些重大的损失,遇到许多很不愉快的事。对于一个写诗的人来说,最痛苦、最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是他们的称呼和雅号,那些称呼和雅号烙在他的身上,他永远也摆脱不掉。公众会将他视为自己的财产;他们认为,诗人生来就是为他们谋利益、使他们得到满足的。他若是从乡下回来,遇见他的第一个人就会问道:“您给我们带回什么新作品了吗?”他若是思忖起自己乱糟糟的事情或他某个亲人的疾病来,马上就会有一个可鄙的笑容伴着一声可鄙的感叹:您肯定是在写作!他若是坠入情网呢?——他的美人就会到英国商店里去购买一本纪念册,等着他的哀歌。他若是去见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去和他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人就会把年幼的儿子叫来,强迫他朗读这位诗人的诗句;于是,小男孩便用残缺不全的诗人的诗句来款待这位写诗的人。而这些竟是诗艺的精华!还有多少苦处啊?恰尔斯基承认,那些致意、提问、纪念册和男孩,都使他讨厌极了,他不得不时常按捺住自己,以免做出傻事来。

    恰尔斯基千方百计地想摆脱掉那个不堪重负的雅号。他回避与自己的文学家兄弟们来往,认为凡夫俗人、甚至连那些最空虚的人,也胜过文学家们。他的谈吐非常粗俗,从不涉及文学。在衣着上,他总是怀着一个平生第一次来到彼得堡的莫斯科青年所怀有的畏葸和盲从,紧随着最新的时髦。在他那间收拾得像小姐的卧室一样的书房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人联想到他是一位作家:桌子上下不见堆有书籍;沙发上不见溅有墨水;也没有那种缪斯在场、扫帚和刷子却不在场时会有的混乱。如果手中握着笔的他被某个社交界的俗人撞见,他便会感到无地自容。很难相信,一个智慧和心灵都天分极高的人竟如此地拘泥于小节。他时而装成一个狂热的爱马者,时而扮作一个玩命的赌徒,时而又表现为一个最挑剔的美食家;虽然,他无论如何也分不清山地马和阿拉伯马,从来记不住主牌,而且,私下里竟认为烤土豆要胜过法国烹调术所有可能的发明。他过着非常散漫的生活;他参加所有的舞会,出席每一个外交宴会,在每一场招待会上,他都像列扎诺夫的冰激凌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诗人,他的激情是难以遏制的:当那废物(他对灵感的称呼)来到他身上的时候,恰尔斯基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从早上一直写到深夜。他对自己的好朋友们坦陈,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他才体味到了真正的幸福。其余的时间里,他则闲逛着,一边小心地装模作样,不时听着那个荣耀的提问:您写出什么新作品来了吗?

    这天早上,恰尔斯基觉得心情特别舒畅,在这样的时刻,各种幻想会清晰地浮现在您的面前,您能抓住许多生动的、意想不到的词句来体现您的所见,在这样的时刻,诗句会轻易地出现在您的笔下,响亮动听的韵律飞跑着迎向有序的思想。恰尔斯基的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甜蜜的醉意中……社交界,社交界的舆论,以及他自己的那些奇怪念头,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均已不复存在了。他在写诗。

    突然,他书房的门响了一下,一个陌生人的脑袋探了进来。恰尔斯基颤抖一下,皱起了眉头。

    “谁呀?”他懊恼地问道,心里在骂自己的仆人们,他们总是没呆在前厅里。

    陌生人走了进来。

    来人个子很高,人很瘦。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他那黝黑的面孔很富有表情:苍白的、高高的额头,上面垂着几绺黑发,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下面是一个鹰勾鼻子,浓密的络腮胡包围着凹陷的、黑里透黄的面颊,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外国人。他穿一件黑色的燕尾服,衣缝处已经发白;腿上是一条夏天的裤子(虽说外面已是深秋);在一根用旧的黑领带的下方,一颗假钻石在黄色的胸衣上闪亮;那顶粗呢礼帽,显然是经过风见过雨的。如果在森林里遇见这个人,您会把他当成一个强盗;在社交场合,您会把他当成一个政治阴谋家;在前厅里,您就会把他当成一个贩卖仙丹和砒霜的江湖骗子。

    “您有什么事?”恰尔斯基用法语问他。

    “Signor,”那外国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回答道,“Lei voglia perdonarmi se…”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落座,他自己站了起来,谈话用意大利语继续进行着。

    “我是一个那不勒斯的艺术家,”陌生人说道,“境遇迫使我离开了祖国;我来到俄国,指望能施展自己的才华。”

    恰尔斯基想,这个那不勒斯人是准备开几场大提琴音乐会,他正在挨家挨户地推销自己的门票。他正想给他二十五卢布,早点打发他走,但那外国人却又补充道:

    “我希望,Signor,您能给您的同行以友好的帮助,把我带到您本人经常出入的那些人家中去。”

    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话更能伤害恰尔斯基的虚荣心了。他傲慢地盯了那个称他为同行的人一眼。

    “请问,您是什么人,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强忍住自己的愤怒,问道。

    那不勒斯人察觉出了他的恼怒。

    “Signor,”他结结巴巴地回答,“ho creduto…ho sentito…la vostra Eccelenza mi perdonera…”

    “您想做什么?”恰尔斯基又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久闻您的惊人天赋;我相信,本地的老爷们一定会因向您这样一位出色的诗人提供周到的庇护而感到荣幸,”意大利人回答,“因此,我才冒昧地来见您……”

    “您错了,Signor,”恰尔斯基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这里没有诗人这种称呼。我们的诗人不受老爷们的庇护;我们的诗人们本身就是老爷,如果我们的文艺庇护者(让他们见鬼去吧?)连这一点也不清楚,那对他们来说可就更糟了。我们这里没有那种衣衫褴褛的神父,是个音乐家就可以把他们从大街上拉回去编Libretto。我们这儿的诗人从不徒步串门,挨家挨户地乞求帮助。再说,大概有人对您开了个玩笑,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不错,我是写过几首蹩脚的诗,但是,谢天谢地,我与那些写诗的老爷们毫无共同之处,我也不想有这样的共同之处。”

    可怜的意大利人慌了神。他环顾着四周。油画,大理石雕像,铜像,哥特式架子上摆着的贵重玩具,——这一切都使他惊叹不已。他面前的这个人,头戴柔软的锦缎小帽,身穿一件金色的、腰间裹着土耳其披巾的中国式长袍,而他却系着皱巴巴的领带,穿着陈旧的燕尾服,这位意大利人明白了,在这位dandy和他这个可怜的流浪艺人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说了几句不相关联的道歉话,鞠了一躬,便想退出来。他可怜的模样打动了恰尔斯基,后者尽管性格古怪,却有着一颗善良、高尚的心。他为自己自尊心的冲动而感到惭愧。

    “您去哪儿?”他对那意大利人说,“等一等……我应该谢绝那个我不配拥有的头衔,我要向您坦白,我不是一个诗人。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事情。只要有可能,我愿意为您效劳。您是音乐家?”

    “不,Eccelenza!”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一个贫穷的即兴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喊了起来,感到自己先前的态度太冷酷了。“您为什么不早说您是一个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怀着一种真诚的忏悔之情,握了握来人的手。

    他友好的神情使意大利人受到了鼓舞。他原原本本地道出了自己的打算。他的外表是能说服人的;他需要钱;他指望在俄国能多少改善一下自己的家庭条件。恰尔斯基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对贫穷的艺术家说道,“您能取得成功,因为这里的社交界还从未听说过即兴诗人。好奇心会被激发起来;当然,意大利语在我们这里不流行,大家听不懂您的话;但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的是,要让您成为一种时髦。”

    “要是你们谁也不懂意大利语,”即兴诗人想了想,说道,“那么谁还会来听我的朗诵呢?”

    “会有人来的,您别担心,一些人为了好奇来,另一些人为了要消磨掉一个晚上,还有一些人为了要向人证明,他们懂意大利语;我再说一遍,只需要使您成为一种时髦就行了;而您肯定能时髦起来的,有我帮您呢。”

    恰尔斯基留下意大利人的地址,亲切地和他道了别,当晚,恰尔斯基就出门为他张罗去了。

    二

    我是沙皇,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

    ——杰尔查文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一家旅馆黑暗、肮脏的楼道里找到了三十五号房间。他在门前站下,敲了敲门。昨天那个意大利人打开了房门。

    “成了!”恰尔斯基对他说,“您的事情办妥了。××公爵夫人愿意向您提供她的大厅;昨天的晚会上,我已经为您招揽到了半个彼得堡;您去印制门票和海报吧。我向您保证,就是不能高奏凯歌,也至少能赚到钱……”

    “这才是主要的呢!”意大利人叫了起来,他做了几个南方人所特有的活跃动作,来表达他的喜悦,“我知道您会帮助我的。Corpo di Bacco!您是一位诗人,和我一样;不管怎么说,诗人毕竟还是宠儿嘛!我该怎样向您表达我的谢意呢?等等……您愿意听一首即兴诗作吗?”

    “即兴诗作!……难道没有听众、没有音乐、没有雷鸣般的掌声,您也能作即兴朗诵吗?”

    “废话,废话!我到哪儿去找更好的听众?您是一位诗人,您比他们更能理解我,对于我来说,您默默的赞许比那暴风雨般的鼓掌更珍贵……您找个地方坐下来吧,给我出个题目。”

    恰尔斯基坐到了一只箱子上(这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坏了,一把堆满了纸张和内衣)。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起吉他,站到了恰尔斯基的面前,他用瘦削的指头拨着琴弦,等着恰尔斯基的题目。

    “我给您这样一个题目,”恰尔斯基对他说道,“诗人自己为他的歌选择对象;听众无权左右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亮起来,他弹了几个和弦,高傲地昂起头,于是,一行行火热的诗句,瞬间情感的表达,都和谐地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这些便是留存在恰尔斯基记忆中的、由我们的一个朋友随意转述出来的诗句:

    诗人走着:双目圆睁,

    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就在这时,一个过路人

    扯住了他的衣襟……

    “请问,你为何无目的地徘徊?

    你刚刚登上峰顶,

    却把目光投向山谷,

    你又在打算往下行。

    你蒙地看着整齐的世界;

    枉然的热情在使你痛苦;

    渺小的对象在不时地

    让你激动,把你引诱。

    天才应该向往天空,

    为了灵感的歌唱,

    一个真正的诗人,

    应该选择崇高的对象。”

    ——风为何在峡谷激荡,

    卷起落叶和尘土,

    当航船在平静的海面

    焦急地等待它的吹拂?

    鹰为何飞离山巅,绕过塔楼,

    沉重、恐怖地飞翔,

    落向干枯的树桩?

    去问问它,年轻的

    苔丝德梦娜为何爱着

    自己的那位黑人,

    就像月亮爱着黑夜?

    因为,风啊,鹰啊,

    姑娘的心啊,都没有法规。

    诗人亦如此:他像风神,

    能将他想要的一切带走,

    他像鹰,他要飞翔,

    不用征得任何人的许可,

    他像苔丝德梦娜,

    为自己的心灵选择偶像。

    意大利人停下了……感到吃惊、受到感动的恰尔斯基,也没有说话。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道。

    恰尔斯基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怎么?”即兴诗人问,“怎么样啊?”

    “太棒了,”诗人回答。

    “太奇妙了!别人的思想一碰到您的耳朵,马上就变成了您的财产,好像是您孕育了它,抚育了它,不断地发展着它。这么说,在灵感到来之前,您既没有艰难,没有冷漠,也没有这样的不安?……太棒了,太棒了!……”

    即兴诗人回答道:

    “每一个天才都是难以解释的。一个雕塑家如何能在一块卡拉拉大理石中看出潜在的朱庇特,并用凿子和锤子剥去他的外壳,使他面世呢?为什么一个思想在离开诗人的头脑时已经带有四个韵脚、具有整齐一致的音步了呢?——这种感受的速度,自己的灵感和他人的外在意志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除了即兴诗人外,谁也理解不了,我就是想解释,也是说不清楚的。但是……应该考虑考虑我的首场晚会了。您是怎么想的?为了不让观众负担太重,也要让我有赚头,一张票该定个什么价呢?听说,la signora Catalani一张票收二十五卢布?真是一个好价钱哪!……”

    从诗歌的高处突然跌落至小事务员的板凳下,这使恰尔斯基很不舒服;但他深知生活的需要,便与意大利人精打细算了一番。这时,意大利人暴露出了他野蛮的贪婪和对利润赤裸裸的热衷,这让恰尔斯基讨厌,于是他想赶紧离开意大利人,别让那杰出的即兴诗人在他心中激起的赞赏之情丧失殆尽。忙得正起劲的意大利人没有觉察出这一变化,他把恰尔斯基送到楼道,送下楼梯,一边频频地深深鞠躬,说他将永远感激恰尔斯基。

    三

    票价十卢布;七点开场。

    ——海报

    ××公爵夫人把大厅提供给即兴诗人使用。舞台已经搭好了;椅子摆成十二排;在演出的那天,从晚上七点开始,大厅里就灯火通明起来,一个长鼻子老妇人坐在门边的一张小桌子边,负责售票和收票,她头戴一顶灰色的帽子,帽子上的羽毛断了几根,她的每个指头上都戴着戒指。门口站着一个宪兵。观众陆续到来。恰尔斯基是首先到场的人中的一位。为了演出的成功,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想来见见即兴诗人,看他是否对一切感到满意。他在一间侧房里见到了正在焦急不安地看着表的意大利人。意大利人穿着演出服;他一身黑装;他的衬衣的花边领子翻在外面,裸露的脖子白得吓人,和浓密、黑色的胡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垂下的额发遮住了前额和眉毛。恰尔斯基不喜欢这一身打扮,看到一个诗人穿上流浪艺人的服装,他感到很不愉快。在短暂的交谈之后,他回到大厅,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很快,每排椅子上都坐满了盛装的女士;男人们则站在台旁、墙边和最后几排椅子的后面,像一个紧紧的箍。乐师们带着乐谱架,坐在舞台的两侧。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只瓷花瓶。观众很多。大家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开演;终于,在七点半,乐师们忙乎起来,他们端起琴弓,奏起了《坦克雷迪》中的序曲。众人全都落座,安静下来,序曲的最后几个音符响过了……这时,在四面八方响起的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即兴诗人深深地鞠着躬,来到了舞台的最前面。

    恰尔斯基不安地等待着,看最初的出场会造成什么印象,可是他发觉,那身他认为很难看的装束,却没有在观众中间引起与他同样的感觉。当他看到即兴诗人站在台上,一张苍白的脸被无数的灯光和烛光映得透亮,他自己也不觉得那即兴诗人的身上有什么可笑的了。掌声停了下来;谈话止息了……意大利人用糟糕的法语说了话,要到场的先生们出几个题,把那些题目写在特制的纸片上。听见这意外的请求,众人均默默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作出反应。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又用胆怯、卑谦的声音把自己的请求重复了一遍。恰尔斯基就站在台边;他感到一阵不安;他预感到,没有他的参与事情就要砸锅,他不得不出面写出一个题目。果然,有几位女士向他转过头来,开始唤他,起初声音很轻,接着就越来越响了。即兴诗人听见有人在唤恰尔斯基的名字,便用目光搜寻到了站在自己脚边的恰尔斯基,并带着友好的微笑,把一支铅笔和一块纸片递给了他。恰尔斯基非常不愿意在这幕喜剧中扮演角色,但是又毫无办法;他从意大利人的手里接过铅笔和纸片,写了几个字;意大利人端起桌上的花瓶,走下舞台,把花瓶端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便把自己的题目投了进去。他的榜样起了作用;两位报刊作者,身为文学家,认为自己有义务每人各写出一个题目;那不勒斯领事馆的一位秘书和一个刚刚旅行归来、对佛罗伦萨念念不忘的年轻人,都把卷起来的纸片投进了罐中;最后,一个不漂亮的姑娘在母亲的命令下,眼含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满脸羞红地将它交给了即兴诗人,这时,女士们都默默地盯着她,带着勉强可以觉察出的嘲笑。回到舞台上,即兴诗人将罐子放在桌子上,一张接一张地掏出纸片,大声地读出了每一个题目:

    钦契一家。

    (La famiglia dei Cenci.)

    L’ultimo giorno di Pompe ia.

    Cleopatra e i suoi amanti.

    La primavera veduta da una prigione.

    Il trionfo di Tasso.

    “尊敬的观众们是什么意见呢?”卑恭的意大利人问道,“是由你们从这些题目中为我指定一个,还是抓阄决定呢?”

    “抓阄!……”一位观众说道。

    “抓阄,抓阄!”观众们重复道。

    即兴诗人再次走下舞台,手里捧着那罐子,问道:“谁来抽题?”即兴诗人那恳求的目光扫过了前几排。坐在前几排的盛装女士们,没有一个动窝。即兴诗人不习惯北方人的冷漠,好像很难过……突然,他看到旁边举起了一只戴着白色小手套的手;他灵活地转过身,来到坐在第二排边上的这位年轻、端庄的美人面前。她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毫不做作地将那只贵族的纤手伸进罐子,抽出一个纸卷来。

    “请您展开来读一读。”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片,出声地读道:

    “Cleopatra ei suoi amanti.”

    这几个字是轻轻地读出来的,但是大厅里如此安静,所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即兴诗人向那位漂亮的女士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衷心的谢意,然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舞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对观众,说道,“抓阄决定了我的题目将是皇后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恭顺地请求出这个题目的先生将自己的意思对我解释一下,这里谈的是哪几位情夫,perché la grande regina n’aveva molto……”

    听了这话,许多男人都高声地笑了起来。即兴诗人有些难为情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继续说道,“出这个题目的先生指的是哪一段历史时期……如果这一点能被解释清楚,我将不胜感激。”

    没有人出面作答,几位女士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遵照母亲吩咐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姑娘。那可怜的姑娘觉察出了这种不怀好意的注视,她害羞极了,连眼泪都已挂上了睫毛……恰尔斯基看不下去了,他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说道:

    “那题目是我出的。我指的是奥勒留·维克多的记述,他写道,克娄巴特拉曾要人以死亡作为赢得她爱情的代价,但还是出现了许多追求者,她的条件没有吓倒他们,没能使他们放弃追求……但是我觉得,这个题目有些难度……您不想换一个题目吗?……”

    但是,即兴诗人已经感觉到了神的临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乐师们奏乐……他的脸白得怕人,他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他的眼睛闪烁出奇异的光芒;他用手掠了掠黑色的头发,用手帕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突然,他向前跨出一步,两手在胸前交叉为一个十字……音乐停止了……即兴朗诵开始了。

    皇宫里灯火辉煌。伴着长笛

    和竖琴,歌手们在高声地歌唱。

    女皇以她的目光她的声音,

    为她那豪华的宴席增色添光;

    每颗心都在飞向她的宝座,

    但是突然,面对一盏金杯,

    她陷入深深的思索,

    把那迷人的头颅低垂……

    豪华的宴席于是仿佛睡去,

    客人们静下了。合唱也停息。

    可她又再度把头抬起,

    红光满面地对着众人笑语:

    “在我的爱情里你们会有幸福?

    这幸福你们可以购买……

    请听我说:在我们之间,

    我将重新建立平等。

    谁将来做这情欲的交易?

    我愿把自己的爱情出卖;

    请问:你们中间有谁

    愿拿生命换取我一夜的宠爱?”

    她说完,恐惧笼罩了众人,

    一颗颗心在因情欲而颤抖……

    她听着慌乱的低语,

    脸上挂着冷漠的放肆,

    望着一个个的崇拜者,

    那轻蔑的目光扫过四周……

    突然,有一个走出人群,

    在他之后,又出来两人。

    他们举止勇敢,眼睛明亮;

    她站起身将他们迎候;

    成交了:卖出了三个夜晚,

    死亡的床铺在向他们招手。

    面对一动也不动的客人们,

    从那命中注定的罐子里,

    三个得到献身者祝福的阄,

    一个接一个被抽出。

    第一位,是勇敢的军人弗拉维,

    他是罗马军团中的老兵;

    面对妻子高傲的蔑视,

    他实在无法忍气吞声;

    他接受了快感的招手,

    就像在战争的年代

    接受了激烈战斗的召唤。

    随后是克里通,年轻的智者,

    他生在伊壁鸠鲁的森林,

    他是卡里忒斯、库普律斯、

    阿穆尔的歌手和崇拜者……

    第三位令人赏心悦目,

    像刚刚开放的春天的花朵,

    他没有把姓名给世人留下。

    一层初生的胡须,

    刚刚温柔地覆上他的面颊;

    他的眼中闪烁着狂喜;

    那颗年轻的心脏中,

    翻滚着情欲那陌生的力量……

    高傲的女皇俯瞰着,

    把忧郁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我发誓……噢,欢乐的女神,

    我将以新的方式为你服务,

    在那荡魂销魄的床榻上,

    我将像一个普通的奴仆。

    听我说,万能的库普律斯,

    还有你们,地下的君主,

    噢,还有恐怖地狱的诸神,

    我发誓,在天亮之前,

    我将用肉欲的快感去耗尽

    我的三个主宰者的力量,

    我将使出所有亲吻的秘诀,

    用醉人的温柔使他们如愿以偿。

    但是,只要永恒的奥罗拉

    展现出她紫红的长裙,

    我发誓,这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将在死亡的斧钺下翻滚。”

    题解

    这个小说约写于1835年秋,在普希金逝世后的1837年首发于《现代人》杂志。

    小说名为《埃及之夜》,但写的却是发生在彼得堡的事,《埃及之夜》大约应该是小说中的即兴诗人所作朗诵的题目;这是一篇小说,但诗句却在其中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双重的主题和文体,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要特色。

    埃及女皇克娄巴特拉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和浪漫色彩的历史人物,艺术作品对她的描写甚多,从莎士比亚、伯纳·萧等戏剧大师的剧作,到众多以她为对象的诗与画,直到近年的美国巨片《埃及艳后》。她也引起了普希金的多次关注,1824年和1828年,普希金两次在诗中写到她;后来,在一篇未完成的小说中又提到了她。在《埃及之夜》中,普希金终于借即兴诗人的口,对女皇作了较多的描写。然而,在这篇小说中,我们感到,除了埃及女皇的主题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主题,即诗人的主题。小说中出现了两个诗人,一个是彼得堡诗人恰尔斯基,一个是来自意大利的即兴表演诗人,他们构成了某种对照:恰尔斯基不愿在世俗的社交界中沉沦,他将写诗视为生活中真正的幸福,但他却因为诗而感到了与现实的疏远;即兴诗人富有极高的艺术才能,但他从遥远的意大利来到俄国,主要的目的却是通过诗歌来挣钱。作者通过恰尔斯基对即兴诗人的观察,既表现了他对即兴诗人天赋的欣赏,也表达了他对后者身上庸俗习气的厌恶。这两个诗人形象,体现了普希金关于天才与社会、诗人与民众、乃至诗歌与金钱等问题的深刻思考。不难看出,恰尔斯基的形象带有普希金的自传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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