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姬元和汤弥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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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系很小,也就二十来个老师,这二十来个老师的私生活,还不是个个都有谈论的价值,有的老师,很乏味的,人长得规矩,生活也规矩,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于是多数时候,姬元和小喻还是不说话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说话,按说是有些奇怪的,会有些不自在,她们总要没话找话说的。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没有这种不自在,她们各做各的事,姬元意态闲适地看她的书,或恍惚她的恍惚,小喻意态闲适地绣她的十字绣。她一直在绣一幅叫“花开富贵”的牡丹花图,上面已经绣了十几朵牡丹,姹紫嫣红的,好看得很。姬元不明白绣十字绣有什么意思?又不是从前的妇人,吃饱了不用劳动,也不用学习,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所以才一边思春一边绣花,用绣花来掩饰思春。小喻呢,也不明白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黑字嘛,日复一日坐那儿看,不嫌厌烦?她们真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是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女人,但这不妨碍她们的好,小喻喜欢和姬元在一起的时光,姬元那种自得其乐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没有高低的随便,她和汤弥生之间都没有那种随便呢,即使在他们做床笫之事的时候,她对他都有一种小心逢迎呢——她总是忍不住想取悦他。

    她和姬元偶尔会一起逛菜市场。小喻也喜欢菜市场的姬元,无知得很,可爱得很,什么都不懂,稍微生僻一点的蔬菜,她就不认得了。凉麻菜不认得,苦苣菜不认得,马齿苋也不认得,小喻一样一样教她认,几乎是学校老师带学生的做派了。小喻是喜欢好为人师的。小喻不单教姬元认识各种蔬菜了,还教她挑菜,什么样的花蛤是活的,什么样的花蛤是死的;什么样的黄瓜最嫩,什么样的藕最粉——挑藕还要分做法呢,不同的做法需要不同的藕,素炒要挑嫩藕,炖汤要挑老藕,凉拌呢,就要不老不嫩的。姬元听得云里雾里的,菜市场的学问原来这么大,听上去竟然也不比哲学简单呢。

    有一回她们在菜市场碰到了孙卓然,孙卓然当时低了头在挑紫皮荸荠,没看见她们的。小喻故意也走到茡荠摊子前,一边挑茡荠一边娓娓地教育姬元,于是孙卓然看见小喻和姬元了。小喻那天的心情就非常好,她就是要孙卓然看见她和姬元老师亲密无间的友谊,她小喻虽然只是个资料员,也是可以和老师做朋友的,而且还不是那种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那种可以一起上菜市场的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

    可汤弥生一回来,小喻和姬元就没法做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了。

    她们的关系又像回到了从前,是老师和资料员的关系,姬元是去资料室看书借书的老师,小喻是资料室借书还书的资料员。

    可小喻已经习惯了有姬元老师友谊的生活了,她不能失去它了。

    于是一个月之后,当小喻感觉汤弥生那种“小别胜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她又在某一个周末开始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了。

    当然,她先征求了汤弥生的意见的。汤弥生当时不置可否,小喻以为他“可”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流模式,只要汤弥生不明确表态,小喻统统就当他是“可”的。他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在家庭生活方面,他一般都由小喻做主的。

    但姬元那天出现在他们家饭桌的时候,汤弥生的表情还是错愕了的,好像他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事实上,他真是不知道的,虽然之前小喻好像问过他的,但他当时没好好听呢,小喻什么都喜欢征询他的意见,中午吃山药炖排骨汤,还是莲藕炖排骨汤?院墙边是种丝瓜呢还是种虞美人呢?丝瓜好吃,丝瓜藤好看,盛开的丝瓜花,也和虞美人的样子差不多呢。要不还是种丝瓜?汤弥生对这类问题是有些不耐烦的,他看不出回答这类问题的意义,所以就经常置若罔闻了。

    饭间汤弥生的态度就有些不热情。他和姬元老师还是陌生人呢,这样一家人似的团团坐在一起吃饭实在让人有几分尴尬。所以他以最敷衍的方式和姬元寒暄过后,就不说话了,只低头吃自己的饭,一边还手不释卷地看着书。这动作倒也不全是因为姬元的在场,姬元不在时汤弥生常常也是这样的,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或一边吃饭,一边思想。有时看入迷了或思想入迷了,会好半天不动筷子。姬元不在时,汤弥生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喻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因此对汤弥生生出更多的爱意和敬意,小喻自己不读书,但她喜欢看汤弥生读书,男人读书或皱了眉头思想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但有姬元在,汤弥生再这个样子,小喻就怕姬元觉得被怠慢了。姬元是她请来的,是她的女友,她有责任照顾姬元的感受。于是就比平时更殷勤几分地招呼姬元了。

    这夫妇俩的微妙情绪,姬元其实都没有感受到。前面说了,姬元是个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可以是个很粗枝大叶的女人,细腻起来时密不透风,粗心起来时疏可走马。姬元当时的注意力或情感,都在那只清蒸鸡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依赖上小喻家的厨房了。她之前是吃惯了食堂的,再之前吃惯了苏冯堇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人的脾胃,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吃过了小喻做的饭菜,姬元的脾胃,就觉得食堂的菜难以下咽了,就怀念小喻做的饭菜了,可怀念也没办法,汤弥生回来了,她只能吃食堂了。毕竟小喻是人家汤弥生的老婆,不是她姬元的老婆,她乘虚而入地吃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错了,以后不要再惦记了。她这么对自己的脾胃说,是安抚,也是告诫,她以为从此要和小喻的饭菜分手呢。可没想到,小喻一个月后又邀请她了,坐在小喻家的饭桌前,姬元一时简直生出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激动,她当时真是没顾上小喻以及汤弥生的,也就是说,她那时对清蒸鸡,是密不透风——清蒸鸡的清秀样子,以及它周折唇齿间的美感,无不让姬元全神贯注;而对小喻及汤弥生,则疏可走马呢,汤弥生的怠慢也罢,小喻的殷勤也罢,她其实都没有注意到的,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她和清蒸鸡的芬芳世界里,好像饭桌上只有她,和那只鸡。

    这就是姬元的好,小喻觉得,没有多数女人的捏怪。汤弥生不看她,只看书,她也不看汤弥生,只看鸡,这主客两人主不像主、客不像客,完全不按礼数来,小喻看着好笑,但好笑归好笑,却也不以为忤的,不仅不忤,还有几分欣赏呢,搞哲学的男女,怎么可能拘泥于礼呢。小喻自己虽说是个俗人,但对不俗,也是懂的。毕竟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看多了呢,哲学系没有别的,有的是这样的猪。

    而且,对小喻而言,姬元还有一好,那一好,小喻就有点说不出口,因为有伤厚道——那就是,姬元长得不怎么样,怎么个不怎么样呢?打个比方说,如果姬元是篇毕业论文,要用“优、良、中、及格、不及格”来打成绩的话,估计姬元也就是得个“中”,那还是教授手下留情;要是教授严厉一点,打“及格”也可以的。倒不是姬元的眉眼没长好,仔细了看,姬元的眉眼还是尚可的,眉很长,眼也不小。但姬元皮肤不好,黑。于是这尚可的眉眼,长在一张黑皮上,就不显了。就像一朵黑牡丹开在夜里,等于没开一样。黑是要用白来反衬的,这黑眉和黑眼,要是长在一张雪白的肌肤上,那就有“眉若远黛,瞳若点漆”的审美效果——这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美人的话——但长在姬元脸上,远黛就不是远黛了,点漆也不是点漆了,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小喻是姬元,小喻就搽粉了。一白遮三丑,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白的女人,是美的,不白的女人,是不美的,这是审美常识,但这个常识姬元似乎不懂,所以姬元不搽粉,不仅不搽粉,还总坐在太阳下。小喻不明白姬元为什么那么喜欢晒太阳,女人又不是植物,需要和太阳发生光合作用。植物光合作用后,叶会更绿,花会更红。可女人晒太阳的结果,就是把皮肤晒黑了,晒粗了。小喻是不喜欢晒太阳的,即使春秋天,太阳并不毒,小喻出门,也要撑把小阳伞的。小喻喜欢自己撑了小阳伞在外面袅袅娉娉地走的样子,觉得很淑女。

    还有姬元的嘴,也是硬伤。姬元的嘴,太大了。女人的嘴,是不能大的,一大,就不雅,就不美,所以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也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中文系某美人的话,孟姚喜欢用文言文夸赞美人,好像他不是哲学系的教授,而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搞古典文学的教授——他自夸文史哲通搞呢。孟姚教授这个人,从来不懂谦虚的。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傅特别不喜欢孟姚,嫌他狂。可姬元的嘴,不是樱桃,而是蟠桃,王母娘娘园子里种的蟠桃呢,人吃一个,就饱了。蟠桃姬元口,泡桐卓然腰。小喻把孟姚教授的诗一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改得真是绝,孙卓然的腰,总是挺得笔直,泡桐一样。女人的腰,应该是婀娜的,怎么可以挺得那么直呢?女人读书多了,就笨了,就不会做女人了。

    但这样好,这样小喻才很笃定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呢,才很笃定地继续发展她和姬元的友谊呢。

    可有些事情,有些被萨特称为“偶然的爱情”的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几个月后。

    这出乎小喻的意料,甚至都出乎姬元和汤弥生的意料。

    是突然发生的,在资料室。当时是周末,小喻在家里绣十字绣,她那幅“花开富贵”就差最后半朵牡丹了,她想这个周末完成它,然后再开始绣抱枕,绣样已经找好了,是两朵并蒂莲,紧簇簇地挨在一起,像两个耳鬓厮磨的男女。汤弥生呢,本来在书房写论文,但他写着写着,不想写了,说出去走走,这是经常的事儿,写论文和看书,脑子容易累,眼睛也容易累,需要时不时起来走动走动。有时汤弥生就在屋子里走,从书房走到院子,再从院子走回到书房,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几趟之后,又重新坐下做事情了;有时呢,汤弥生就会嫌这么走局促了,要走到外面去,在教工宿舍周边绕上两圈。但在教工宿舍走,有个问题,那就是容易遇到人,许多教授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时候,也和汤弥生一样,喜欢到楼下来走走。遇到了就要停下来,说几句话,有的教授,话多,那就不止说几句,有可能要说上一节课,像孟姚。汤弥生烦,有时就干脆走得更远些,走到教学区,教学区那边树多,尤其是图书馆后面,有一大片樟树,汤弥生是很喜欢樟树的,喜欢米粒儿大小的黄绿色樟树花开得繁密的样子,也喜欢它们落在青砖小径上的散淡样子,樟树花不论花开花落,在汤弥生看来,都有一种抱朴守拙的自然而然。汤弥生喜欢自然之美,反对矫饰之美。就算没有花开花落,汤弥生也喜欢。这喜欢就带几分任性了,汤弥生虽然搞哲学,是个很逻辑很理性的人,但偶尔,也会像中文系的教授那样不讲理性。反正人的感情,即使是对树的感情,本来也没有什么理性可讲。他喜欢樟树花,说樟树花自然而然,他不喜欢荚蒾,难道荚蒾不自然吗?荚蒾也自然得很嘛,虽然花的颜色有些艳,花的气味有些妖冶,可那又不是女人搽的抹的胭脂和香水,荚蒾是低等生物,不会像高等生物人类那样矫饰自己,颜色和香,都是天生的。所以汤弥生的理性,其实是有点不严谨的,是经常会受到感性的破坏的。感性一如他身子里的野物,时不时要出来撒撒野。那天的汤弥生就是这种状态。他在没有开花的樟树下走着,身心愉悦得很,看什么都入眼,包括某棵樟树下的一对恋人。那对恋人坐在樟树下的木椅上,应该说,是男生坐在木椅上,而女生横坐在男生的腿上,双手勾着男生的脖子。汤弥生看不见女生的脸,只看见女生的满头黑发,凌乱地散在男生的胸前。画面是有些情色的,但如果只是情色到这种程度,就还好,如今的学生开放,校园里这样搂搂抱抱的恋人是不少见的。但这对恋人显然有更过分的行为,汤弥生瞥见男生搂在女生腰间的一只手,是在女生衣裳里面的,手被衣裳遮住了,所以它的位置就不确定,有可能在腰间,也有可能在别的什么位置——在别的位置的可能性是更大的,以汤弥生作为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来想象。这种情况下,汤弥生本来应该生出义愤的,他是老师,一个教育者,有义愤的责任。和老傅一样。老傅就经常义正词严地谴责那些行为,说有伤风雅,有伤伦常。什么是伦常?孙卓然会挑了眉故意问。老傅说话的时候,孙卓然老师是很喜欢插嘴的,她知道老傅喜欢她插嘴呢,尤其在这种话题上。老傅果然很高兴,说,什么是伦常?那就是,应该夜里做的事情,就不能白天做;应该在房间里做的事情,就不能跑到房间外来做。老傅关于白天夜里以及房间里房间外的理论在哲学系是很流行的,大家经常拿它来打趣,乐此不疲。某某,你在白天做了夜晚的事了?某某,你在房间外做了房间里的事了?但汤弥生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法国待了两年,司空见惯了这种事情,觉得老傅的这个理论很可笑。什么白天夜里?什么房间里房间外?如果当初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不在大白天和孔子的母亲颜征在房间外野合,能生出孔子?能有中国伟大的儒家文化?没有儒家文化,能有儒家那一大套伦理纲常?所以汤弥生看到学生坐在樟树下有伤风雅,就没有生出义愤,而是生出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身体本来有点发热,再加上这新生出的东西,让他觉得更燥热了,他于是不想继续走了,而是到哪儿坐一坐,静一静自己的身心。正好他走路的地方离哲学系的资料室不远,他就想到资料室去,查点东西,他有资料室的钥匙的。

    他没想到姬元也在那儿。姬元也有资料室的钥匙。

    事情发生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之一是汤弥生先看见了那对行为不雅的恋人,让汤弥生的身体状态有些蠢蠢欲动,像春天惊蛰的蛇,咝咝咝地吐着蛇芯子。条件之二呢,是一本书,一个叫罗杰斯的英国历史学家写的书,书名是《行为糟糕的哲学家》。汤弥生正在写一篇文章,是闲文,他一个师弟约的稿,师弟在杂志社做编辑,最初约他写萨特——你不是刚从巴黎高等师范回来吗?应该对萨特很有感觉的。写一写萨特和波伏娃的事情,再写一写萨特和波伏娃之外的那些女人的事情,这对你不是小菜一碟?汤弥生本来不想写,这不是哲学,而是哲学的旁门左道了。但师弟说,如今杂志——特别是哲学杂志,不搞点旁门左道,那是活不了的。哲学杂志活不了啦,你们这些在大学搞哲学的教授到哪儿发论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你就当做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哲学杂志,等于救哲学家,等于救哲学,那不知胜造多少级浮屠呢。师弟油腔滑调。哲学总是把男人的性格往两个方向塑造,要么特别深沉,要么特别贫。汤弥生当然不同意师弟这种皮毛的比喻,但救哲学的说法还是让他觉得受用,他于是半推半就地写了一篇文章,用亦庄亦谐的语言和态度,也谈萨特的哲学,也谈萨特和波伏娃那种创造性的具有先锋意味的男女关系,类似于哲学随笔。没想到,那篇随笔文章一出来,大受读者的青睐,师弟于是让汤弥生再接再厉,干脆写一个系列,系列名称就叫“哲学家们的哲学和性爱”——汤弥生不同意用“性爱”两个字,嫌过于形而下了,但师弟巧舌如簧,说,性爱怎么了?形而下怎么了?没有形而下,就没有形而上,你一个哲学系的教授,难不成还没有这样的认识和境界?“哲学与性爱”,多好!既有形而上,又有形而下,两个一组合,那就是干将莫邪剑呢,无人能抵挡的。他于是又一次半推半就了。性爱就性爱吧,虽然直接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坦荡和天真自然,如植物的花朵,不遮不掩,把自己的性器官无邪地裸露出来,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最低级的生命形式,往往也是最高级的,两者之间,其实没有不同。他自己也这么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于是,在萨特之后,他又写了罗素,写了卢梭,接下来准备写尼采了。师弟说,你这样一个一个写过去,很快就能把自己写得大红大紫了。汤弥生倒不要把自己写红写紫,他只是喜欢写这样的文章,有意思,比写纯学术论文有意思多了。

    汤弥生从书架上拿了《行为糟糕的哲学家》后没有走,而是在姬元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本来不是汤弥生的作风,汤弥生其实是不习惯和女人单独相处的,但这天他一反常态,不但在姬元的边上坐了下来,而且还和姬元谈起了他正在写的文章。这些文章汤弥生之前从来没有和其他老师谈过的,因为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哲学系的老师,要在《哲学研究》和《哲学动态》这样的权威杂志上发表的专业论文,才有和同行谈论的意义。而《尼采的哲学和性爱》算什么呢?充其量只能是哲学的花边,孟姚甚至会说它是哲学的私处——孟姚说话,是十分毒舌的,有一剑封喉的言语爱好。要是他和孟姚谈这个,那是找死。当然,孟姚对人一剑封喉时还算是有兴致呢,算是给面子呢,也有可能他压根儿一声不吭,翻一翻白眼就完了。孟姚这个人,虽然有时话多,但那是遇上了投机的人或事,一旦话不投机,孟姚是半句也不肯开口的;要是和系主任老傅谈呢,估计老傅又会生出义愤,就如看见学生在房间外有伤风雅一样,会认为他写这样的文章,也是有伤风雅。学生们有伤风雅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是被教育者,而他作为一个教育者,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也这样有伤风雅,就不对了。老傅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正和批评他。汤弥生完全能想象他们的反应,所以汤弥生从来不会和系里的同事谈这些文章。

    但姬元不一样,姬元是新来的老师,应该还没有这种学术上的势利,姬元又是女人,虽然也是个搞哲学的同行,可汤弥生在心理上还是不会把她当成男人那样来防范,所以就很放松地和姬元谈起了他写的那些文章,以及他正准备写的尼采。和一个女老师谈那种话题,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宜的,甚至是有些轻浮的。但汤弥生那时就处在这轻浮的状态里——虽然多数时间里,汤弥生是庄重的,但那个下午汤弥生不想庄重,就想轻浮。他用很轻浮的语气口若悬河地谈着尼采的哲学和性生活,甚至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一边还大段大段地读着《行为糟糕的哲学家》里关于尼采的部分。

    姬元受不了。尼采招魂一样,把老三招来了,老三一来,姬元的样子就有些凌乱和湿润了,像下了一场雨水之后的花草,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草腥气。这草腥气汤弥生一下子就嗅出来了,他是过来人,对这个还是懂的。懂了的汤弥生就有些不能自持了,之前他已经被樟树下搂抱的两个学生弄得春心荡漾了,而姬元的样子,让他更荡漾了。他于是不看手里的书了,没法看,就算装模作样,都装不下去了,他转脸看姬元——这是他从法国男人那儿学来的,法国男人是很会看女人的,总能看着看着,就可以把女人看到床上去。真是太有才了,比中国男人不知高明了多少段位,中国男人喜欢用庸俗的物质表达爱情,像汪曾祺《鸡毛》里的金昌焕,看中了某个女人,还没有过话呢,先巴巴地送上一个金戒指;《色戒》里的易先生,虽然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这方面也一样老实,要送给自己相好的女人一个鸽蛋般大小的钻戒。可法国男人什么也不用送,只深情地凝视女人就可以了,这方法又经济,又有格调,汤弥生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回国之后也要找机会这样实践一回的。姬元就是他实践的第一个对象。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姬元,姬元果然被他凝视得心慌意乱了,不知所措间,竟伸手去翻汤弥生面前的书,却不小心把书弄到地上去了。她赶紧弯腰去捡,他也弯腰,就看见了她的胸——他之前就看见了的,她穿一件紧身灰蓝色毛衣,把胸的轮廓很密实地勾勒了出来,但那是隔了衣裳看,还有文明的屏障,在那屏障面前,她还是姬元,他还是汤弥生。可没隔衣裳看姬元的胸——她一弯腰,V字领就像落地窗一样,把姬元的胸,风景般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汤弥生的眼皮底下,汤弥生一下子血脉偾张,他不是汤弥生了,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哲学教授,而只是男人,一个陷在惊涛骇浪般情欲中的雄性动物了。而面前的姬元,在汤弥生这儿,也不是姬元了,也不是同事了,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散发出强烈性气味的雌性动物。他弯腰伸手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去捡书的,却被眼前的风景弄得神魂颠倒,伸出的手,在半道上,鬼使神差般伸向了姬元,他自己也吓一跳呢,但他管不了自己的手了,他的手,任性得很,不管不顾地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姬元呢——假如姬元那个时候还有一丁点儿意识的话,应该站起来,用一个大学老师的理智,或者女人三贞九烈的传统,去猛掴汤弥生一个耳刮子,或许能把汤弥生的魂魄掴回来,但姬元那一刻没有了大学老师的理智,也没有女人的三贞九烈,也就是说,她没有掴汤弥生的耳刮子,而是略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那扭动,可以理解为挣扎,也可理解为女人身体的本能反应。这反应,汤弥生认为差不多是一种迎合了,带有期待意味的迎合。这时候,就算不考虑自己的身体需要,单就男人的风度来说——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别了,中国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是“发乎情止于礼”,这样对女性才尊重;而西方男人对男人风度的理解正相反,是“发乎情不止于礼”,不止于礼才是对女性尊重。从法国访学回来的汤弥生,对男人风度的理解,自然是法国化了的,所以汤弥生认为,就算为了男人风度,他也不能停下自己的动作了。如果停下了,对姬元而言,有点儿像羞辱,甚至不人道了。当然,对自己而言,就更不人道了。所以,为了伟大的人道主义,汤弥生就很有男人风度的表现了。

    整个人文楼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就在资料室的地上——资料室的地面,是旧木板,因为上了年头,暗红色的老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斑斑驳驳的,像老女人的脸。不过,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老女人的脸,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爽。小喻每天都拖一遍呢。小喻本来爱干净,加上老傅又因为这个经常表扬她,让她对拖资料室的地就更加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了。你把资料室弄得和家一样干净和温馨呢,老傅总这么说。这也不是老傅乱表扬一通,而是哲学系的资料室真是有几分居家的气质的,地板干净不说,还养了不少植物花草呢,还有小喻坐在那儿娴静地绣花呢。当然,周末小喻就在家里绣花了,而汤弥生和姬元,那个时候正躺在小喻拖得干干净净的资料室的地板上,近乎酣畅淋漓地完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性爱。当汤弥生和姬元双双冲向快乐巅峰的时刻,小喻也正落下她最后一针——她绣了一年多的“花开富贵”,终于大功告成了!

    那本《行为糟糕的哲学家》一直压在姬元的身下,把姬元的背都硌紫了一大块儿,像野堇花朵的斑斓文身。

    其实在汤弥生和姬元之间发生这种“偶然的爱情”,除了上面那两个条件之外,也还是有些其他条件的,比如小喻给了姬元资料室的钥匙,这条件等于是小喻给他们两个创造的,如果姬元没有资料室的钥匙,她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资料室,也就不可能和汤弥生躺在资料室的地板上做那种事情了。

    还有,如果小喻不是那么频繁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不让姬元和汤弥生由疏远的客气的同事关系演变成有点儿随便的同事关系,汤弥生那天下午就是再蠢蠢欲动,估计也只是自己蠢蠢一番而已,不可能贸然把手放到一个女同事的身上,他也不是衣冠禽兽。就算去法国访学把自己的道德水准访低了,可他之前已经做了三十几年的中国人呢,中国人即使不擅长别的,但在压抑自己身体欲望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全世界估计任何一个民族,这方面也不能和中国人相媲美。所以,小喻在这件事上,也是有责任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她撮合了汤弥生和姬元——有一回,姬元在小喻家待得有点晚了,她主动提出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姬元住的“西北偏北”,实在太偏僻,一个女人——就算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女人,独自走回去,也是危险的。夜里乌漆麻黑的,哪看得清女人长得好不好看?只要是个女人,就危险呢!小喻之后这么对汤弥生说,这么说实在是有点儿阴损的,但小喻说得好心好意。汤弥生当时有些不愿意,晚上他不喜欢出门的,尤其在用柚木木桶很舒服地泡了脚之后,他很不愿意又穿上皮鞋出门。但他还是很勉强地送了。既然小喻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既然姬元也没有客气,他就只能送了,作为男人,这点风度总是要有的。汤弥生现在是很讲究男人风度的。两人走到九号楼拐角处,突然有个黑东西从垃圾箱蹿出来,姬元吓得本能地往汤弥生身边一躲,汤弥生也本能地用手去护,两人于是就有了一次小小的身体接触。当然,身体接触也就发生了几秒,两人又迅速分开了。不过是只野猫,这边的宿舍楼离三食堂不远,总有许多野狗野猫在这一带活动的。姬元让汤弥生送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姬元倒不怕男人的,也不怕鬼,也不怕野猫,但她怕野狗,怕得要命。野狗在黑暗里目光炯炯的样子,总是能吓得她魂飞魄散。

    他们还一起站在屋廊下抽过几回烟。姬元是抽烟的,这也是小喻不怎么会把姬元当女人来防范的原因,抽烟的女人还是女人吗?姬元那个黄不拉几的大卡其布包里,总是乱七八糟地装了许多东西,有书,有水杯,也有烟和打火机。小喻第一次见时真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哪个女人的包里会放烟和打火机呢?女人的包不都是用来放胭脂口红之类的化妆品的吗?就是校园里十分朴素的女老师的讲义包里,也放那些的。小喻就见过孙卓然课间时从讲义包里掏出粉盒在洗手间补妆呢。当时小喻还奇怪,孙卓然课间补什么妆呢?不过是对了一群学生,有那个必要吗?后来想想,说不定也有必要的,哲学系的学生,基本清一色是男生,虽然那些男生的身份是学生,那又怎样呢?孙卓然也可能把他们当男人看呢。大学里不也有师生恋吗?师生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像鲁迅和许广平那样;也可以发生在男学生和女老师之间的,网上不就流传着南方某大学的女老师,和自己的男学生搞不伦之恋吗?从照片上看,那个女教授的长相,和孙卓然真有几分像的,都是方脸,都个子高大。也就是说,这种长相的女人,是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的。当然,这么理解孙卓然的课间补妆,有些心理阴暗了,但小喻自从和孙卓然的关系恶劣之后,就喜欢这么阴暗地理解孙卓然的一切言行举止了。

    但姬元的包里却是打火机和烟。小苏烟,价格不菲的。姬元的衣裳不怎么样,总是牛仔裤线衫之类的,简朴寒酸得像校园里的学生,倒是舍得买好烟。小喻经常给汤弥生买烟,对烟是很懂的。不过,小喻虽然很贤良地给汤弥生买烟,但其实是不理解抽烟这种行为的。又花钱,又对身体不好。一包蓝芙蓉,三十多,可以买一条一斤多的鳜鱼了,可以买一斤半排骨了。当然,她不能这样换算给汤弥生听,怕他觉得她庸俗。她只是用抽烟对身体不好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试探性地建议汤弥生戒烟,但汤弥生不戒,说他思想时需要抽烟,抽烟能让他保持思想活跃,能让他写出文章。这倒也是,汤弥生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一般在写文章时才抽。写不下去时抽一支,写完了一段文章也抽一支。既然抽烟与思想和写文章这么正经的事情有关,小喻也就不好再作经济的打算了。

    可姬元抽烟似乎与思想无关,与写文章无关,她总是在吃完了饭——特别是吃到心满意足时,她就要到包里去掏烟和打火机。姬元说,这是锦上添花呢。要命的是,她自己添一朵,也给汤弥生添一朵。小喻赶紧说,姬,你自己抽吧,弥生不抽的。但汤弥生却伸手接了。小喻就有些讪讪的。汤弥生就是这样,有时对她很好,有时呢又会在外人面前这样拂她的面子。好在是姬元,小喻不是太介意。她知道姬元是无心的,而且,她在姬元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优越感的,作为一个女人的优越感。姬元虽然是哲学博士,虽然是大学老师,可她没有男人,她都三十岁了,比小喻还要大上两个月呢,还是孤家寡人。而小喻,已经和汤弥生结婚七年了,是有过七年花好月圆的婚姻生活的女人。单这一点——这一点也是女人致命的一点,姬元就不如小喻了。这也是小喻喜欢姬元的另一个隐秘理由。男人嘛,都像小孩子,你这样说,他偏要那样做。她这么在姬元面前自我解嘲。这句话仔细听,是能听出小喻的显摆的,她在没有男人的姬元面前显摆她的男人经验呢。就像一个熟读过《红楼梦》的人,在一个没读过《红楼梦》的人面前很显摆地谈《红楼梦》呢。不过姬元什么也听不出来,眯了眼抽烟的姬元又在疏可走马呢。饭厅小,通风也不好,小喻于是让他们去外面的廊檐。这下汤弥生倒是很听话地和姬元去了。两人站在廊檐下抽烟的背影,在小喻看来,就像两个男人。或者,像两个女人,因为姬元当时是把汤弥生当成苏冯堇的,她原来总是和苏冯堇一起抽烟,她一支,苏冯堇一支,苏冯堇是玩,一会儿假装波伏娃,一会儿假装妓女。但姬元实在看不出她装的波伏娃和妓女有什么区别,都眯了眼,微昂了头,夹香烟的手指弯曲成兰花状,看上去也高雅,也下作。

    总之,因为小喻,汤弥生和姬元是有过一些接触的。虽然这种接触,完全没有性别意味。他只是把她当同事,当哲学系的后辈;她呢,只是把他当前辈,当女朋友小喻的老公。即使那个夜里他送她时,两人因为野猫而突然有了几秒钟的身体接触,那接触也非常纯洁,没有在他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在她的身心引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她当时毛发顿竖惊魂不定完全是因为那只突然从垃圾箱里蹿出来的野猫。可以说,那个夜里他对她身心的影响,还不如那只野猫的。

    但量变会引起质变的,这是哲学规律。他们到底还是从普通的同事关系变成了男女关系。

    接下来的一周,姬元没有去小喻家,也没有去资料室,也没有去系里——系里周二的例会她都没有来,小喻问系主任老傅,姬元是不是请假了?但老傅也不知道。这不正常了。姬元自从分到师大来,还没有隔一周不上资料室的呢。

    小喻给姬元打电话,电话是响的,却没人接。她下班后又绕到青年教工楼去找姬元,她怕姬元生了病什么的,一个女人,形单影只地自己住着,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的。她站在又阴暗又破败的走廊里,一时对姬元简直生出了可怜之意。她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叫着姬元。但没人应。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怎么回事呀?她问汤弥生,她真有点担心姬元了。毕竟她们是朋友呢。可汤弥生只低头看自己的书,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周末汤弥生去了资料室。当然一开始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去图书馆那边的樟树林。我出去走走,他临出门时站在玄关那儿一边低头穿鞋一边对小喻说,小喻正坐在客厅里绣并蒂莲呢,听见他招呼,很甜蜜地抬起头,用近乎敬爱的眼神目送了他。汤弥生这一回在樟树下没有看到有伤风雅的恋人,但他的身子还是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像热锅里的芝麻一样,总噼噼啪啪地响。通常他要绕樟树林走上两圈的,若天气好,就走三圈,可这回他还没走完一圈时,他就不行了。他运用强大的意志,勉强自己走完了一圈,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转身风驰电掣般往人文楼走,果然,姬元在资料室!

    他们急风暴雨般地缠在了一起,一个星期的断无消息,足以把他的欲念撩拨到最高昂的状态。他像一个战士,金戈铁马,长驱直入。而她是迫不及待的投诚者。两人齐心协力,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挺进。她的身体真是矫健,黝黑结实得像野兽。他没想到,她是这么有力气,她双腿紧紧地环绕住他后背,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体里送,像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这也激发了他。他也拼命地冲撞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又凶狠,又粗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爱惜,仿佛他身子下面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他想肆意破坏的东西。他多年没有这样尽兴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尽兴过的,他和小喻,一般都是循规蹈矩的,像写学术文章,引言,正文,结语,都是有套路的。他偶尔兴致来了,想在言语或动作上创新一下,她就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对小喻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努力了,要不是想取悦他,她怎么可能由他在她身上做那些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她是有家教的女人,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她把自己当牺牲者,当祭祀时的三牲,把自己奉献在祭台上,让汤弥生享用,这是多大的敬爱?但汤弥生不领情,竟然觉得食不甘味,觉得扫兴。搞半天,是他一个人自吟自唱呢,这和自慰也差不多——或许还不如自慰,自慰至少没有外人在,不至于这么难堪。男女一起做这种事,其实是要互相鼓励互相怂恿的,所谓鸾凤和鸣,所谓琴瑟和谐,就是这意思。鸾鸣了,凤也要鸣,一起关关雎鸠的,才美,才酣畅。如果鸾鸣了,凤却闭着嘴,这算什么呢?后来他也就意味索然了。反正他们结婚多年,是老夫老妻,对性的热情早已过去了。他甚至悲观地以为,那种在性生活里曾经体验过的如痴如醉,已经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了。没想到,凤没去!姬元这只凤,完全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矜持,鸣得比他还响亮还欢实呢。这真是好,好到不行了。

    姬元真是不管的,她完全陷在一种温故知新般的情欲里。汤弥生那种完全反学院的直接方式,那种一边谈哲学一边做爱的方式,和老三真是异曲同工了。她本来以为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呢,以为和老三分手后,从此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呢,没想到,竟然不期然间又遇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汤弥生,也野蛮,也文明。既茹毛饮血,又精烹细脍;既刀耕火种,又精耕细作。没有循序渐进,亦没有起承转合,是石破天惊,是电光石火,是六月飞雪,是平地惊雷——姬元最喜欢于无声处听惊雷了,那是世间的传奇,是哲学真正的精神。所以汤弥生那天鸿蒙初辟般突然出手,没有遭到姬元一丁点儿的抵抗——哪怕是为了女人的体面,做做样子的抵抗都没有,而是亦步亦趋地热烈迎合,这并不是姬元天生淫荡,而是姬元正好吃这一套呢,就如给正饥饿着的猫一条鱼,或给正饥饿着的狗一根肉骨头,你能指望猫和狗拒绝鱼和肉骨头吗?你又能怪猫和狗没有操守吗?不能的,人家不过是生物自然,一如花开,一如蝶舞,一如金圣叹点评李逵那般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有何不可呢?可以的。但如果男人对她温文尔雅对她礼义廉耻,她倒没情没绪了。她在这方面,是犯小人不犯君子的,她不是那种要三媒六聘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才同入洞房的女人,她虽然受过多年的文明教化,但最后,她却反文明教化了,精神反,身体也反。

    汤弥生也一样,从法国回来的汤弥生正好也热爱自然呢。这真是一拍即合,两个自然在资料室一遇上,那就是一曲铿锵激越的《敕勒川》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资料室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天苍苍,也没有风吹草低,只有书,一排排的哲学书,人类最文明最反自然的见证,但他们这个时候,只把它们当敕勒川那漫天遍野的野草了。

    两个男女可谓旗鼓相当。姬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这种事情了,自从和老三分手后,她就把感官快乐转移到别的部位了,比如嘴,她一向是好吃的,而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好吃,已经把吃当作生之意义了。想一想,这种感官的快乐可能更可靠吧?因为人的身体,是会衰老的,且各个部位的衰老时间不一样,有的快,有的慢。听苏冯堇说,男人五十岁之后就基本做不动了,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那纯粹是一个舞台动作,带有表演意味的,是张爱玲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有美学的意义,没有实际的可能。女人呢,也差不多,更年期之后,性生活方式可能就只剩下意淫了,或者连意淫也没有。但人的嘴是不老的,或者说老得不那么彻底,吃不动硬的,还可以吃软的,像《红楼梦》里的贾母那样,吃甜烂之物,看和听热闹的戏文——老了的贾母,嘴、眼睛和耳朵也还是不太老的,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但再荣华富贵,她也不可能作弄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致来。中国的老头子会这样,但中国的老太太不会这样的。所以,姬元把感官快乐转移到这些方面,是现实无奈,也是未雨绸缪。她以为她绸缪得很好呢,以为很成功地实现了乾坤大挪移呢,没想到,根本没挪移走,它还在那儿呢,甚至比原来更凶猛更厉害了。

    姬元带着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急切喜悦,和汤弥生抵死纠缠。身体的快乐在此刻是压倒一切的!它高于精神!不,此刻姬元根本没有精神,只有身体。什么伦理?什么道德?此时统统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整整一个星期,她蓬头垢面地蜷缩在自己那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像闭关修行者,几乎不睡,也几乎不吃,半辟谷的状态。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虚飘飘的,连走路都不稳了,可一照镜子,人却精神得很,简直容光焕发。这真是不可理喻!她不去资料室,也不去小喻家,小喻敲门她也不应,好像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怎么狡辩,那也是“非”吧?和一个有妇之夫做出那种事,而且那个妇,还是自己的女友,简直是“非上加非”,如果有一点良心,如果那一点良心没有被野狗吃了,她至少要知错能改。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她知道她不会改的,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与其说是为了惩前,不如说是为了惩后——她是没法毖后的,她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她和汤弥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他们虽然没有约定什么,在那之后汤弥生也没有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汤弥生,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就算他精神不来,他身体也要来的,人其实是拗不过自己身体的。果然,他来了!

    姬元真是没想到汤弥生可以这样,他看上去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学院男人,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却原来也有不君子的一面,真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他也没想到姬元可以这样,看上去明明是个乏味的学院女人,一点儿也没有风骚女人的符号特征——在他的理论经验里,那种女人的符号性是很鲜明的,眼风、体态、说话的声气,都应该有很高的辨识度的。可姬元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么久,他都没有认出来。他真是眼拙,或者,她真是风雷暗蓄!

    他们都窃喜这样的彼此发现,茫茫人海,错过是很容易的,但他们没错过,这是命运的眷顾了。既然是命运,那么他们这种“偶然的爱情”,就有“必然的爱情”意味了。

    他们的约会开始是在资料室。其实根本没有约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一到周六下午的某个时间点,书房里的汤弥生就坐不住了,就会起来对小喻说,我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很正常,小喻没多想,总用无比敬爱的眼神目送夫君出门,然后就低头继续绣她的并蒂莲。姬元一个人,不用和谁交代,早早地就去了资料室,坐在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心乱如麻地等汤弥生。这一点,姬元和其他女人也不一样,其他女人总要男人等的,还要让男人等上很长时间,“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是女人的面子,也是女人的手段,女人都懂这种矜持之道的。要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男人才会百般珍惜你,苏冯堇语重心长地教育姬元。苏冯堇其实比姬元还小,但若论做女人,却比姬元老练多了。但姬元朽木不可雕,总也学不会,她和老三约会,多数时候也是她等老三,有时还等不到。他有事了。什么事呢?睡过了头,或者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去了,忘了和姬元约会的事。苏冯堇听了都气得吐血呢,但姬元不气,反觉得老三身上有一种落拓不羁的魅力,男人对女人过于小心的样子,姬元从来就不喜欢。姬元对男人的审美,也是别具一格的,她欣赏傲慢的男人,即使傲慢到粗鲁和狂妄的程度,在姬元看来,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性感。

    他们在资料室的约会是比较酣畅的。周末的人文楼一般没有人,而哲学系的资料室,因为在人文楼的角落里,更加没有人来。所以,汤弥生和姬元基本可以“野渡无人舟自横”般地进行。但有一次,就在他们野渡得十分自由自在的时候,竟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门外的人很执着,一直敲了几十下,好像知道有人在里面,他们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躺在地板上,后来敲门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琢磨了许久,猜可能是谁,周末有谁会来资料室呢?系里的老师按说不会的,因为他们知道资料室周末不开门;也应该不是人文楼看大门的夏老头儿,听脚步声不是,夏老头儿身体不好,又总穿一双拖鞋,走路总是有气无力拖拖沓沓的;会不会是小喻呢?更不可能的。小喻在家绣花呢,再说,就算是小喻来了,她有钥匙呢,用不着敲门的。或许只是某个偶然经过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多管闲事地瞎敲一气吧?

    但这事发生后他们就不去资料室了,去哪儿呢?本来应该去姬元宿舍的,姬元一个人住,汤弥生过去,不正好?但汤弥生不乐意,他有自己的顾虑,他一个结了婚的教授,老往单身宿舍跑,不合适。姬元其实也不喜欢汤弥生来她的房间,她是喜阳的生物,不喜阴,在阴暗的“西北偏北”,她感觉自己有些蔫,不像在阳光灿烂的地方有激情。两人又一次一拍即合了。他们于是去野外,这个对姬元很容易,姬元孤家寡人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但对汤弥生,有点难度了。因为去野外要用车,他家的车总停在他家楼下,不见了,小喻是要问起的。但这点难度汤弥生还是能克服的。他说他要去西山,西山不是有座寺庙吗?庙里的住持,对禅宗很有造诣的。而他最近,也想搞点这方面的研究,想写一两篇这方面的论文,所以需要和住持坐而论禅。小喻自然很支持,只要是与学术相关的事情,小喻总是很支持的。不过,节外生枝的是,小喻说想和他一起去,她保证不打扰他们论禅的,她就是去看看山,可能的话,再吃吃斋饭,听说斋饭又好吃,又健康。汤弥生略微惊慌了一下,就断然拒绝了。他说住持这个人,性格很乖僻的,说不定不喜欢他带家眷去。小喻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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