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姬元和汤弥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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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没有去西山,在半道上就停了车。姬元看见了路边的一个湖,还有湖边的芦苇,激动得不行,大叫,停,停,有湖,有湖。汤弥生觉得好笑,那哪是湖呀!不过是一个池塘罢了。北方长大的姬元,真是没见过水的世面呢,以为那就是湖呢。湖就湖吧,无所谓的。他们于是手牵了手去看湖,像恋人那样,他们是头一次像恋人呢。他们虽然也好了这么久,肌肤相亲那么多次,但那种好法,不是恋人的好法,而是奸夫淫妇的好法——他们对那种角色,已经驾轻就熟了,但对新的角色,还是有些生涩,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汤弥生,简直觉得不好意思呢。这感觉真是奇特,他们之间什么都做过了,按说是最亲密的男女关系了,怎么牵牵手还会不好意思呢?这有点儿不应该,简直说不过去呢。汤弥生于是更加握紧了姬元的手,以此来赎罪似的。南方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毒了,但姬元什么也不遮,就那么裸晒着,这有点儿像法国女人了。法国女人也是这个样子的,不怕晒。大夏天,也是小背心,牛仔裤,披一头金发,大步流星地走在阳光下的校园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既自然而然又流光溢彩的美。汤弥生每每看得心荡神驰。不过,那种心荡神驰,与肉体无关,是纯精神的,就如看梵·高的画,虽然也热烈,却是一种很缥缈的热烈,隔了千山万水的,完全可望不可即。可姬元不一样,姬元就在他的身边,他只要愿意,可以百般亲近,这真是好。姬元的脸,什么也没搽,这也好。小喻是喜欢涂脂抹粉的,脸的部分,总是雪白,而脖子那儿又是黄的——小喻习惯俭省,想必不舍得用多了粉吧?可是这样一来,白是白,黄是黄,泾渭分明的,加上鲜艳的红唇,是日本艺伎那样的假面效果——汤弥生从来不喜欢看日本艺伎的,他实在不理解日本男人的审美,明明那么假的一张脸,像画皮一样惊悚吓人,怎么还会觉得美觉得性感呢?

    而姬元的白衬衣、牛仔裤,以及全身上下一以贯之的黍色肌肤,在汤弥生看来,有一种山清水秀的自然美,她就像生长在外面的一株生物,与天上的行云,与地上的流水,与水边的褐色芦苇,以及栖在芦苇上的从没见过的灰绿色昆虫,都浑然一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好像它们是一家子,是嫡亲。不像小喻,小喻和自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或者说是完全反自然的姿态,出来要撑阳伞,要穿高跟鞋,走起路来,是三寸金莲的细步——也是奇怪,他现在老拿姬元和小喻比。

    那天他们自然也做了,和以往一样,很激烈很酣畅的——这是当然,他们煞费苦心地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但也和以往不一样,这一回,头上不是资料室那糊了旧报纸的天花板,而是蓝蓝的天,身下不是斑驳生硬的木板,而是软软的湿润的青草,远处有风,虽然是江南的微风,至少有《敕勒川》的那个意思了。整个过程的之中和之后,那微风轻拂肌肤的感觉,妙不可言,更妙不可言的是,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还有经过的车辆,如果他们速度稍微慢一点,是大概能看出他们在做什么的,这真是刺激,一种在道貌岸然的学院生活里完全不可能体验到的刺激。

    而且,这一回,还有和以往更不同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在激烈酣畅之后,汤弥生的手,还在姬元的身上,这是没有过的,从没有过。以往,事情一结束,汤弥生立刻就和姬元分开的,一了百了似的,两人前一分钟还如胶似漆呢,后一分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意尽言止罢了,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写文章这样,男女之事亦这样。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止,不自觉的,他的手一直在姬元的身上盘桓,几乎有缱绻的意味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之后他对自己这一行为所意味着的情感可能进行了分析,结果吓一跳,难道他爱上姬元了吗?

    他们其实没有谈过爱情的,汤弥生没有说过他爱姬元,姬元也没有说过她爱汤弥生,他们好得最颠倒的时候也不过是说“我想你”“想死你了”。汤弥生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因为觉得这句话是忠实的,既忠实于自己,也忠实于姬元。他是真的想姬元,一种身体上的周期性想念。至于爱情,谁说得清?好在姬元也不问他。小喻是喜欢问的,每回都是用欲取之先予之的方式,我爱你,弥生,你爱我吗?仿佛爱情是一种人情世故是一种礼尚往来。他说爱。既然女人都问了,也只能说爱吧?但他内心是颇不以为然的,甚至有些蔑视。

    这么说,好像他不爱小喻似的,那倒也不是。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反正男女结婚多年之后,情感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吧?

    但他爱不爱姬元呢?他真不知道了。

    自那次西山之行后,他们对野合就有点上瘾了。尤其是汤弥生,他说这样才能真正地放浪形骸,天人合一。这一点,姬元其实也赞同。怎么说呢,在外面做那种事情,确实不一样,有一种完全解放了的自由感觉。人仿佛成了一朵野花,成了一只野狗。一只野狗会有道德的困惑吗?会有礼义廉耻的痛苦吗?没有的,当然没有的,自由、平等、博爱,这是法国的人权宣言,代表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可野狗早就实现了这样的高级形式,它们是自由的,也是平等的,更是博爱的——一只野狗不会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会的。一只公狗不会想“长命”地和一只母狗好,它今天和这只好,明天又和那只好;母狗呢,也一样,它从不干预公狗的这种博爱行为,也从不知道嫉妒,它克服了人类这种狭隘自私的情感。这么说来,人其实还不如野狗呢,人家有一种无知无邪浑然天成的境界。所以,像野狗一样,在外面做,至少在某个方面,是返璞归真,是去芜存菁,是风花雪月,是回归自然,是把三寸金莲解放成天足,绝对具有李贽“绝假还真”的文化意义。

    这种生物退化论自然是异端邪说。但汤弥生和姬元不以为邪,反以为正,两人走火入魔般地志同道合,一起齐心协力且义无反顾地做着狗男女。哲学是他们的尚方宝剑,有了它,两人能言之凿凿,有恃无恐。没有苟且,只有率真;没有堕落,只有升华。哲学可以把一切点石成金!狼狈为奸又怎么样?沆瀣一气又怎么样?在哲学的阐释下,也是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

    再说,在高校找一份阳春白雪的爱情相对容易——高校的男女,都会来“蒹葭苍苍白雾茫茫”那一套,你蒹葭苍苍,我也蒹葭苍苍;你白雾茫茫,我也白雾茫茫,哪怕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了,大家都还能装模作样若无其事地“在水一方”。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姬元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到水这边来。更不会“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和子没名没分地偕臧在蔓草里。整个师大,这种傻事,估计也只有姬元做得出来。

    所以汤弥生觉得姬元的傻弥足珍贵,是的,在高校找一份可以狼狈为奸可以沆瀣一气的爱情是多么难,找一个可以在蔓草里偕臧的女人那是难上加难,汤弥生知道的。可汤弥生运气好,竟然找着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几乎是宋人守株待兔般找着的,这是命运的眷顾了。

    柏拉图说,男女原来是个雌雄同体的圆球,有双头、四手、四脚,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一怒之下,就把男女一分为二。人类于是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一旦找着了,就会沉浸在重新结合的快乐中不能自拔。

    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有一次,他们在蔓草里偕臧过之后,汤弥生不谈尼采,开始谈柏拉图了。姬元吓一跳,这个问题太敏感太严重了,他是在求爱吗?或者,想确认他们之间关系的性质?一时间姬元不知怎么说了。她如果回答“是”的话,那小喻呢?她已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去想小喻了,仿佛没有小喻这个人。但小喻一直固执地在那儿呢,几乎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哲学到底也没有把姬元修炼到真正不管不顾的程度。

    姬元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她不能说“是”,那样对小喻不道德,虽然在和有妇之夫汤弥生偕臧之后,再来谈道德不道德的话题有些可笑和荒诞。但和汤弥生偕臧是一回事,取小喻而代之是另一回事。在姬元的逻辑里,前者是一种消极的不道德,因为是主观无意;而后者呢,是一种积极的不道德,包含着主观上的故意,是一种近乎处心积虑的不道德了,两者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你是我的另一半吗?”汤弥生的这句话,在姬元听来,就是要去旧纳新的暗示了。可姬元从来没想过要去小喻这个“旧”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汤弥生的“新”,她和汤弥生好,一开始是身不由己,身体老马识途般让她追忆起老三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是把汤弥生当老三来爱的,后来呢,因为汤弥生的表现比起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毕竟是在巴黎高等师范待过两年的人,所以无论是谈尼采,还是干别的,终究比老三还是技高一筹的,于是,姬元和汤弥生真好上了,带有弄假成真的意味——男女之好,原来可以弄假成真的。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想过取小喻而代之。这是一种不道德的道德坚持,相当于庄子的“盗亦有道”。但姬元也不能说“不是”,因为那样对自己不道德。在姬元的道德认识里,“真”是道德的第一要素,如果她说“不是”,那是在弄虚作假了,对自己弄虚作假——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和汤弥生好上了,好到珠联璧合,好到丝丝入扣,不是他的另一半又是什么?

    可身体上的珠联璧合丝丝入扣就是爱情吗?

    “我是你的另一半吗?”姬元后来以反问的方式来处理汤弥生这个问题了,这本来不是姬元的风格,姬元一向很直接很干脆的,一般不这样推三阻四——或者说计较的,苏冯堇原来教育她,说爱情就如赌梭哈,你不能先把底牌亮给对方看,一亮,就输了。你要捂紧自己的牌,然后想方设法去偷看别人的牌,这样,才能进退自如立于不败之地。她建议姬元去看《倾城之恋》,你要向白流苏和范柳原学习,学习人家是怎么谈恋爱的。姬元不以为然,谈恋爱如果谈得那么庸俗的话,那就已经不是谈恋爱了,而是两个小市民在那儿互相精明地算计利害呢,差不多是做生意了——还是小生意。姬元不屑这样的。爱或者不爱,姬元每回都是明志般先表白的。但这一回,当汤弥生问她,你是我的另一半吗?她不回答,反问汤弥生——这不是捂住自己牌,且要看对方牌的意思,姬元不是那么狡猾有心机的女人,她只是疑惑,她和汤弥生的关系,到底算怎么回事呢?他们这样开始的一对狗男女,也可以变成柏拉图那样形而上的爱情吗?

    谁说柏拉图的爱情是形而上的?世人都误读了柏拉图,至少误读了柏拉图的这则爱情寓言,一个人一生寻找另一半,是寻找身体的另一半,是身体意义上的完形填空。身体的完整才是生命的完整。我们不要轻视身体,身体是有自己的方向感的,它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哲学一直以来不就是要解决“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三大问题吗?可那么多伟大的哲学家研究一生到如今也没办法解决呢,可哲学不能解决的问题,身体却能简单地自行其是。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一个圆?是不是柏拉图寓言里的那个双头四手四脚的人?汤弥生屈身弓背,把姬元圆圆地搂了,两个人真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球。

    姬元喜欢这时候的汤弥生,诡辩的汤弥生,有一种哲学的性感,让姬元不由自主地想屈服于他。总是这样。他们现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原来他们一周会一次,中间没有任何联系的。后来就不够了,汤弥生觉得不够,姬元也觉得不够,不说杯水车薪那么严重,至少食不果腹。怎么办呢?去野外偕臧也只能是周末借口去西山和住持论禅才可以,非周末的时候,汤弥生只要没课,一般都是在家的。汤弥生的行踪,小喻是掌握得很清楚的,小喻没事总爱给汤弥生打电话的,弥生,你在哪儿呢?很温柔的语气,是关怀备至的意思。除了书房,他最多也就是下楼去走一走,可下楼走一走,有什么用呢?有一回,他走到图书馆后面樟树下的时候,远远看见姬元了,姬元坐在木椅子上看书,他立刻想起以前看到的那对有伤风雅的学生,一时间他冲动地想过去,当然没有,这是校园呢,学生可以有伤风雅,但教授不可以在校园的公共场所有伤风雅,他毕竟还没疯,所以只是望梅止渴般看了几眼姬元,就走开了。

    但小喻帮他们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姬元已经很久没有上小喻家了,也不上资料室了,小喻不明所以,以为姬元也在嫌弃她呢,和孙卓然一样。这让小喻很受伤害,她没想到姬元也是这么个势利小人。难道不只婚姻要门当户对,友谊也要门当户对吗?她一个资料员,就只能和另一个资料员做朋友?虽然人文学院的社交圈子,也有条不成文的法则,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老师总和老师在一起,教务员总和教务员在一起。可小喻不想遵循这样的法则。她也看不上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教辅人员呢,整日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小喻不是麻雀,是鸿鹄,心高气傲,志存高远,所以才能嫁教授汤弥生呢。可是,她在孙卓然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在姬元这儿又碰了一鼻子灰,尤其是姬元这儿,让小喻不甘心。她们一度走得那么近,近到了闺蜜的程度,怎么能说远就远呢?小喻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而且,她也不想让孙卓然看她的笑话,她和姬元的近,小喻是有意让孙卓然反复看见了的,不仅孙卓然,整个哲学系,甚至整个人文学院的老师和教辅人员都见证了她和姬元老师的深刻友谊,如同见证她和汤弥生的伟大爱情一样。所以,她是不能不和姬元好下去的,小喻是好面子的女人。面子上的美好生活,比真正的美好生活更重要,或者说,对小喻而言,面子上的美好生活,就是真正的美好生活。于是,在某个周五的傍晚,她主动去“西北偏北”找姬元了,这当然委屈,但小喻是习惯委曲求全的。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她要做东坡肉、卤水白鱼、地衣羹。地衣羹是时令菜,她做的地衣羹是一绝呢,用鸡汤调味,加葱白,加牛肉丝,加芫荽,汤弥生喜欢得不得了,估计姬元也会喜欢的。

    地衣羹姬元从来没吃过,北方人姬元连地衣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但小喻这样一细腻描绘,姬元就能充分想象地衣羹的色香味了。周五傍晚时的姬元是最软弱的,胃软弱,其他方面也软弱,几乎没有抵御感官诱惑的力量。当然,诱惑肯定不只来自地衣羹,也隐晦且强烈地来自别处,她其实是感觉到了的。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去小喻家的,她至少要坚守一种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但她还是跟着小喻去了,没办法,这时候的姬元,残垣颓壁般腐败,就连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也做不到了。

    汤弥生那时正在书房看电影,下午五点之后的汤弥生,一般就不做和专业有关的正经事情了。这是他从法国访学期间养成的习惯。他刚去法国时,也像所有的中国学者一样,只知道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导师Baptiste,一个十分英俊的法国男人,有一天,用微带揶揄的表情和语气对他说,汤,生命里不仅只有工作,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Baptiste的“很多很多美妙的事情”,汤弥生大多做不了,比如每年在樱花盛开的三月,和他的日本太太去京都看樱花泡温泉;比如周末去巴黎歌剧院看歌剧,或者坐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习的,比如在下午五点之后,坐在廊下看书喝啤酒,或抬头看院子里的树,或者把窗帘拉下看电影。那天汤弥生看的是一部法国电影,叫《刺猬的优雅》,改编自一个女哲学教授写的同名小说。写一个女门房,又肥又丑又邋遢,消闲之物却是胡塞尔黑格尔托尔斯泰小津安二郎。最荒诞的是,一个又有钱又有风度的男人,却爱上了这个又老又肥又邋遢的女门房。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便是女哲学教授,最后写的也还是个通俗的灰姑娘故事。女人的故事只有一个,你不能指望读到其他,汤弥生看得意味索然。他隐约听到外面的开门声,然后是橐橐橐的声音,声音有些复沓,好像不止小喻一个人,会是谁呢?但他懒得起身,又继续看那部无聊的电影了。就当是缅怀法国了。他在法国访学的两年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总是思念祖国,以及小喻做的饭菜,但回来后又常常会想起法国的寂寞日子。那些日子像天空下旁逸斜出的孤零零的树枝,有一种审美的意义。橐橐橐的声音进了厨房,小喻开始做晚饭了,想必没有人来。

    等到饭桌上见到姬元,汤弥生惊喜交加。怎么回事?他用眼神询问姬元,但姬元的眼神不接他的茬儿,只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倒是小喻解释了几句,说姬元从来没吃过地衣羹呢,所以叫她过来尝尝新。小喻的情绪有点亢奋,声音便显得尖细了,她平日说话声还是很温柔的,有一种因风柳絮的绵软,这是有意压低的结果,但一亢奋起来,她就忘记压低了,声音一下子就变得绣花针一样尖细,很刺耳。汤弥生这时候总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嫌弃。不知为什么,小喻这样说话的声音,会让汤弥生想起《红楼梦》里的赵姨娘,那个大观园里最令人生厌的女人,这是莫名其妙的联想,汤弥生也没听过赵姨娘说话呢,但他总觉得赵姨娘如果说话,就是这种声音的。

    饭后汤弥生等着姬元到她的包里找烟,他想借机单独和姬元到黑暗的廊檐下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偷偷地拉一下手,也好。一周没有见面了,这乍一见,他整个人都乱蓬蓬的。但姬元似乎不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她一直跟着小喻,小喻到厨房,她也到厨房,小喻到客厅,她也到客厅,好像她是冲小喻才来的。汤弥生在书房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抓耳挠腮的,却也拿姬元没辙。

    好在之后小喻又让汤弥生送姬元回去。汤弥生就等着这最后的机会呢,时间已经非常晚,将近十二点了,他觉得姬元是有意待这么晚的,虽然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听到她告辞过一次的,“我走了”,声音不是那么坚决,小喻一挽留,她就又不走了。两个女人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像分手之后又和好的情人。她们的谈话时断时续,多数时候都在议论孙卓然,确切地说,是小喻在议论,她说孙卓然新买的那件裙子有些老气横秋,颜色也暗,黑压压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穿黑压压的衣裳的——小喻每回说到孙卓然,都喜欢用“上了年纪的女人”。孙卓然粲然大笑,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是不能这样笑的,会生皱纹。酒桌上男老师们谈到男男女女的话题,孙卓然插了几句嘴。小喻说,上了年纪的女人,还真放得开。汤弥生不喜欢小喻这么背后议论别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每当小喻低声低气地和他说一些系里的是非,他总生出一种与“戚戚”为伍之不堪。再说,孙卓然老师不过四十出头,也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成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他实在憎厌,很想这么质问一句小喻的,当然不会,懒得。婚姻生活都是这样的吧?她姑妄言之,他姑妄听之,或者不听。他这种时候,总是保持苏格拉底的风度的,当初苏格拉底赫赫有名的恶妻克桑蒂贝,在对苏格拉底絮絮叨叨的时候,苏格拉底也是这样处理的,这是男人的智慧,是大师风范,千古扬名的,当然,扬苏格拉底的美名,也扬克桑蒂贝的恶名。小喻比克桑蒂贝总好一些,至少小喻不会对他咆哮,也不会当了学生的面将一盆水兜头往他身上泼下来。所以,听小喻的“戚戚”,可以说是为人夫的某种义务。他是搞哲学的,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也要体现出一种哲学的通达。哲学嘛,本来就是无所不在的。可以无限大,大到天地宇宙,可以无限小,小到妇人的“戚戚”。姬元难道也在用哲学的态度对待小喻的“戚戚”吗?在小喻说孙卓然的时候,他一点儿也听不见姬元的声音,连嗯嗯哦哦也没有。她一直微笑着听吗?汤弥生现在很熟悉姬元那种心不在焉的笑。小喻后来又开始谈她的颜色理论了,她绣十字绣,因此自诩对颜色颇有专业研究,清色如何如何,浊色又如何如何,至于颜色的搭配,名堂就更多了,什么葱绿配桃红,银白配浅紫,俨然在推心置腹地教导姬元怎么搭配衣裳呢。汤弥生觉得好笑。她真把自己当导师了。小喻自己是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的,红的绿的黄的,在灰色哲学系,真是花蝴蝶一样。一只春天的花蝴蝶。孟姚就这么赞美过小喻的,至少小喻把它当赞美向汤弥生转述的——小喻很喜欢在汤弥生面前转述别人对她的赞美。十分迂回曲折地转述。谁谁谁说她皮肤好呢,芙蓉花儿一样。好什么呀,天天在厨房烟熏火燎的——不过,她以前的皮肤真是芙蓉花呢,粉红细白,吹弹可破。现在是不行了;谁谁谁说她的院子打理得好呢,不但姹紫嫣红,而且错落有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不像隔壁周敏家的院子,堆满了杂物,那个乱——小喻在自褒的同时,还不忘她贬,这种一石二鸟或数鸟的手法,她熟谙得很,玩起来得心应手。但汤弥生听多了,就忍不住反感,但反感也不说什么,这是他对她的一贯态度。

    姬元再一次告辞时小喻没有再挽留。天哪!都这么晚了吗?小喻说,想必她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电视上方的挂钟,那也是幅圆形的十字绣,黑色的时针和红色的分针镶在几朵金色的百合旁边,华丽得很。你等等,让弥生送送你。他仍然坐着没动,假装出伏案读书的样子。小喻过来了,推开虚掩的门,很小心地问,弥生,你送送姬元?他这才蹙蹙眉,很不情愿似的,站了起来。

    教师宿舍区这个时候已经安静了下来,外面几乎没有人。白色的路灯圆圆的,有许多蛾虫飞舞。灯光周边的树叶,绿得发亮,油油的,像舞台上的女子,有一种流光溢彩之美。他觉得夜晚的树叶比白天好看多了。难怪有灯下美人一说。

    他们一前一后地疾走着,赶路似的,两人都不作声。走到“西北偏北”附近,他突然往楼后面绕,她心照不宣地跟着。楼后面没有路灯,只有几十株密实的樟树,樟树后面是师大的围墙,围墙外还是密实的樟树,不过那已经不是师大的樟树了,而是民俗研究所的。这儿白天都罕有人至的,何况乌漆麻黑的夜晚。他转身一把抱住她,几乎是穷凶极恶的,她也一样穷凶极恶地迎合他。经过整个夜晚的延宕,两人都被延宕出了一种不可扼制的汹涌澎湃的激情。他们贴着树站着,这一回不是偕臧在蔓草里,而是偕臧在树干上了,像两只站着的树獭,急风暴雨般地做了起来——他们也只能急风暴雨,小喻还在家等着呢。

    但回家后小喻还是很狐疑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久?他不耐烦地说,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身上果然有很重的烟味——他早就想到了小喻会有这么一问的,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抽了半支烟。

    姬元又开始出入小喻家了。一般是周二晚上。周二是系里的例会,会后小喻喜欢当了孙卓然和其他老师的面说,姬,去我家?

    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喻,姬元也还是有罪恶感的。爱情是无罪的,汤弥生劝慰她。他现在很自然地把他们的关系定义为爱情了。可他们是爱情吗?只是情欲吧?姬元怀疑。情欲不是爱情吗?你能说查特莱夫人康妮和园丁梅勒斯之间不是爱情?你能说《夫妇们》里的皮特和福克茜之间不是爱情?他们可能是更纯粹更纯洁更高尚的爱情。因为他们喜欢的,只是他们彼此本身,没有附加任何现实的因素。所以劳伦斯最后让康妮和梅勒斯结了婚,厄普代克最后也让皮特和福克茜结了婚,这不是故事里通俗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不是为了安慰浅薄的读者而有意设置的那种俗滥套路,而是对情欲的致敬,是为情欲——一直以来声名狼藉的情欲——平反昭雪。这是十分伟大的认识,其伟大的意义,不亚于我们老庄和李贽。因为它合乎人性,宣扬了一种健康和正常的爱情观。当然,把婚姻当爱情的归宿,这是劳伦斯和厄普代克的历史局限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人,即使是伟大的人,在有些认识上,也还是受囿于历史的。

    姬元被说服了。姬元其实喜欢自己被汤弥生说服。屈服原来是很幸福的,尤其对姬元这种在精神上一向独立的女人,偶尔的屈服,简直会让人生出一种“氓之蚩蚩”的痴傻般愉悦。生命一如回到了初始,无知无识,无思无辨,只像微风中摇曳的树叶,像水波中荡漾的花瓣,有一种听之任之左右流之的旖旎和简单。

    汤弥生现在色胆包天,有时姬元刚走进厨房盛饭,他也尾随进来了,从后面贴着姬元,搂一下抱一下,或隔了衣裳蜻蜓点水般摸一下,不过几秒钟,有什么意思呢?可汤弥生乐此不疲。他甚至用上了柏格森的绵延时间理论,几秒钟不是几秒钟了,它可以绵延,一秒可以绵延成两秒,两秒可以绵延成三秒,三秒呢,就可以绵延成无穷秒了。所以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说法呢。姬元嗤之以鼻,他们这种在厨房和廊檐下偷偷摸摸的把戏也能算金风玉露?可就算不是,又怎样呢?姬元其实不在乎。姬元现在和汤弥生一样,对这种厨房和廊檐下搂一下摸一下的狎昵也极其贪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快乐——小喻就在边上呢,随时可能过来的,所以他们的快乐,有一触即发的危险,也正因为危险,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男女之事于是变得无比刺激了,简直有拼死吃河豚的残酷之美,非常罪,亦非常美。

    而且,在廊檐下和厨房之后,还有樟树下的急风暴雨等着他们呢,那是曲终奏雅,或奏俗——有一次事后,汤弥生说,我们这是曲终奏雅。姬元修正他说,什么奏雅?奏俗差不多。好吧,那就奏俗。你喜欢奏俗,对不对?对不对?汤弥生用身子抵着姬元问。

    对,我喜欢奏俗。姬元鹦鹉学舌般地说。

    把一个机智的哲学女人变成鹦鹉,让汤弥生很有男人的成就感。

    而那段时间小喻做菜特别用心,这让姬元觉得惭愧。姬元以为,小喻是想用这个来修复和巩固她和姬元的友谊了。

    姬元做梦也没想到,小喻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姬元告辞时,外面正下着雨,小喻说,别走了,就在书房睡呗。

    姬元听了有点意外。虽然汤弥生在法国时,小喻是经常这么说的。可现在汤弥生都回来了,她再挽留姬元睡她家书房,合适吗?

    姬元尴尬地笑笑,还是要走。

    汤弥生说,雨这么大,怎么走?

    雨真的很大,是瓢泼大雨。

    姬元只好又坐下来,等雨变小。

    和以往一样,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小喻娴静地绣着十字绣——至少看着十分娴静,她的并蒂莲已经完成了一朵,现在开始绣另一朵了。另一朵是青色,姬元觉得奇怪,莲有青色的吗?北方的姬元从没见过青色的莲,也或许有的,不然,李白为什么号“青莲居士”呢?再说,小喻绣的莲,明显是象征,象征了她和汤弥生呢,那朵粉莲是她,而那朵青莲是汤弥生。姬元心烦意乱,外面的雨一直哗啦哗啦的,一点儿也没有小的意思,看来,樟树下的“曲终奏俗”要泡汤了。

    姬元把书一合,起身要走,她不想等了。

    小喻又说,别走了,就在书房睡呗。

    汤弥生没说话,却暗暗朝她点点头。

    她竟然真没走,她知道这不对,很不对,但她像喝了迷魂汤,不知不觉就由他们夫妇摆布了。

    汤弥生是半夜时分爬到她身上的。她刚迷迷糊糊地有几分睡意,之前她一直辗转反侧的,很小心地辗转,怕发出声音,让小喻听见了,以为她失眠。老姑娘是不能失眠的,和小喻成为朋友之后,姬元才懂得这个道理。有一回她和小喻在院里的走廊上迎面碰到中文系的老姑娘齐鲁,小喻用手肘碰碰姬元,小声说,你看,你看。看什么?看齐鲁的黑眼圈。齐鲁的黑眼圈有什么好看的?姬元不明其意。小喻说,齐鲁没睡好。没睡好?没睡好又怎么了?读书人的睡眠有几个是好的?姬元还是不明白。小喻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神秘有些下作,反问姬元,你说齐鲁为什么没睡好?姬元这才反应过来,小喻是说齐鲁夜里想男人想得睡不着呢。之后她对自己的黑眼圈就有些留意了,好在姬元皮肤黑,即便有了黑眼圈,也不太容易被人看出来。

    雨后来停了,窗外亮亮的,雨后的天空竟然有月光。

    沙发床有些窄,他们局促地做着。姬元紧张,她一直试图推开汤弥生,有一下,差点把汤弥生推下去,她吓一跳,又赶紧拽住他。整个过程他们都屏息,当然没有办法谈尼采或其他哲学家了,就连汤弥生喘息的声音,在夜里听来,也是惊雷般的特效。还有身下的沙发床,总一下一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姬元恨不得用身体去稳住沙发床,她一动不动,几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可就是这极其艰苦的状态,姬元也觉得好——是另一种好,不是野合时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放纵之好,而是“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收敛和幽微之好。

    完事后姬元示意汤弥生赶紧走。斜对面的房间无声无息,小喻想必还在做着她的并蒂莲美梦,姬元于心不忍了,每回都这样,在事情之中的时候姬元是顾不上小喻的,她自顾还无暇呢,管不了别人,但事情之后,姬元就想完璧归赵了,甚至还想对小喻负荆请罪。她憎厌自己的假惺惺。但没办法,她的感情就这样。这让她重新思考关于虚伪这个道德命题,发现虚伪原来在某种情况下并不是虚伪,而只是矛盾,一种情感无法统一的矛盾而已。良知有时会在身体之后,所以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说,物质决定意识。

    但汤弥生不走。

    姬元急了,万一小喻醒了,怎么办?

    她知道。汤弥生说。

    她知道?知道什么?姬元一时没听懂。每回这种事之后,姬元的反应就有些迟钝的。

    她知道我们的事。

    姬元惊得毛骨悚然。

    事情实在太吊诡了,吊诡到姬元不能和苏冯堇讨论。汤弥生这个人,苏冯堇是知道的。打他们两个人第一回在资料室的书架后偕臧,姬元就忍不住在电话里和苏冯堇讲了,一开始是提纲挈领地讲,后来在苏冯堇的热烈追问下,又加上了细枝末节——这倒不是苏冯堇没有教养,而是她们是可以深入地谈论彼此私密生活的关系,当然,比较起来,还是苏冯堇谈得多,因为她的私密生活更丰富,且花样纷繁,而姬元就相对匮乏和单调,谈来谈去,也就两个人,一个老三,一个汤弥生,至于其他的男友,姬元基本当他们没有过。苏冯堇批评她,说她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就历史虚无主义,姬元偏执,还是有所言有所不言。而且,言汤弥生和言以往老三的方式和内容还差不多,这等于老生常谈了。当然,即便是老生常谈,苏冯堇也还是愿意听。聊胜于无嘛。总比一直谈哲学或听姬元谈小喻做的菜强——有段时间,姬元总谈小喻做的各种菜,什么地衣羹,什么芙蓉鱼,姬元讲得津津有味,但苏冯堇听得十分无聊,两个女人在电话里谈做菜,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看菜谱呢。三十岁的女人,在清心寡欲的时候,不是不可以谈谈哲学,或其他,但无论如何不能谈做菜,尤其不能投入感情地谈,那是彻底的庸俗化表现,是堕落为家庭妇女的铁证,苏冯堇说,人家唐朝白了头的宫女,坐在宫里纳凉的时候,还“闲话说玄宗”呢。她们好歹正是风华正茂,总不能连那些失宠的老宫女还不如吧。

    苏冯堇教育姬元。苏冯堇在姬元面前,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姬元有时能察觉出来,有时也察觉不出来——就算察觉了,姬元也不和苏冯堇计较,姬元不是个气量狭小的女人。当然,姬元对苏冯堇有时也会生出一种女人之间的微妙情绪,比如当苏冯堇又在电话那头炫耀般谈她多姿多彩的性爱时,电话这头的姬元,嘴角边就会浮现出一种夜航船似的不以为然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姬元总觉得苏冯堇的性爱生活,有点儿像苏冯堇做的那些菜,都属于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性质。

    当然,多数时候,她们是没有芥蒂的闺蜜,她们没有保留地分享各自的秘密,然后再真心实意地为彼此出谋划策。

    所以,姬元虽然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这事告诉了苏冯堇,她需要苏冯堇帮她分析和判断,她自己混乱得要命,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汤弥生说小喻已经知道了,可如果小喻知道了,她怎么还能请姬元到她家吃饭?还亲手给姬元斟酒?还意态娴静地一边绣花一边和姬元闲聊?还挽留姬元睡她家书房?而汤弥生,明明知道小喻知道了,竟然还敢帮着小喻挽留姬元,然后半夜摸到她房里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夫妇俩都疯了吗?

    苏冯堇听得激动万分。她虽然爱情经验丰富,可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情。这对夫妇怎么了?小喻后来是不是在菜里或酒里下毒呀?女人都喜欢下毒的,比如潘金莲,就在武大郎的药里下了鸩,也就是砒霜;还有《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的艾米丽,也给情人下了砒霜。不过砒霜是剧毒,人服了会七窍流血的,但听说有些毒是慢毒,像亚硝酸盐,每次放上0.1克,人吃时,是一丁点儿也觉察不出来的,但时间一长,就渐渐乏力、心悸,然后衰竭,然后小命呜呼。苏冯堇问姬元现在是不是有乏力的症状,是不是心悸?不然她为什么知道这事之后不骂姬元不打姬元反而请姬元吃饭?没有逻辑的。高校里的女人再有修养,也不可能修养成这个样子。她要姬元赶紧上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赶紧,不然可能就晚了,亚硝酸盐在身体里的量,只要累积超过3克,就致命的。可姬元一点儿也没有乏力的症状,不但不乏力,而且感觉力气充沛得很。那会不会放了激素?人吃了,会亢奋,然后出现回光返照般的生命力。姬元觉得苏冯堇想象力过于丰富了。生活也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怎么可能出现下毒这样的离奇情节呢?那小喻的行为怎么理解?不能理解的女人都是十分可怕的。苏冯堇要姬元赶紧离开那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夫妇像十字坡卖人肉包子的张青和孙二娘吗?要把你生生剁了做包子馅!

    混乱的姬元请假去了马来西亚。她一直想去马来西亚的。因为某个师妹曾经告诉她,说那儿阳光明艳,人像蜗牛一样懒散和缓慢;而且,那儿有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人吃了那种美食之后,就不想死,只想生了。师妹去马来西亚之前是想轻生的。学哲学的女人,如果没有男朋友,是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的。结果,她没死成,马六甲一家小店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救了她,那是冰火两重天的体验,犹如但丁的《神曲》,一下子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师妹说。咖喱鸡和冰沙的组合,竟然成了但丁的《神曲》,姬元觉得奇妙。看来以感官对抗感官,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方法,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方法。《樱桃的滋味》里的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樱桃活下来的。《芭贝特的盛宴》里的那群基督徒,也是因为芭贝特的盛宴才懂得了生之美妙。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美食才是哲学,才是宗教,才是醍醐般的神谕。姬元虽没想过轻生,但以她现在的状态,也需要去师妹极力吹嘘的那个地方待几天。

    她住在一家叫“宋河客栈”的小旅店。客栈在马六甲有名的红房子斜对面,临河,有露台。她盘腿坐在露台的竹沙发上,隔了栏杆看下面河里来往的船,以及船上的人,以及河对岸坐在太阳伞下喝咖啡的游客,所有的人和物,都漂浮不定的,像明信片里的风景。

    客栈老板的笑容也是,是东南亚男人典型的笑,谦卑,又客气,远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其实,待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体验死的一种方式。死亡无非也是这样,你活着,跟没活,是一样的。没有谁认识你,没有谁在意你。你来,你走,你又来,你又走,不比树上的一片树叶,或桌上的一只蚂蚁,更引人注意。

    白天之后,是夜晚;夜晚之后,又是白天。但这一个白天,或这一个夜晚,和另一个白天另一个夜晚并没有区别。人活一辈子,说起来,其实也就是活了一天一夜。

    那么,这一天一夜的人生,她有必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被师妹吹得天花乱坠的咖喱鸡和杧果青柠冰沙,在姬元吃来,也就那样,姬元甚至觉得它还没有小喻做的清蒸鸡好吃。

    她突然想念小喻了。

    他们三个人,现在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小喻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娴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姬元的性情里,本来有一种我行我素的简慢,现在倒是变得察言观色起来,小喻刚要欠身帮她添茶倒水,她就赶紧自己倒了,手忙脚乱的,把水打翻了,又赶紧用纸巾去抹。小喻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她喜欢这个样子的姬元。略微有点紧张不安,感觉才更像一个客人。汤弥生在她们中间,极力不偏不倚——其实他还是有所偏倚的,他现在偏倚小喻,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他总是对小喻不耐烦,虽然他从不说小喻什么,尤其当了外人的面。但小喻知道他对她不满呢。她也知道他不满的原因所在。隔壁的周敏评上了副教授,他阴郁了好几天,周敏的老公请客,再三请他,他也不去。楼上的陈凌子夫妇,都是搞化工的,经常一起合作写论文,合作申报国家课题,两口子在小区里,天仙配一样比翼双飞,也让汤弥生不高兴。可小喻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专科生,一个哲学系资料员,不可能评上副教授,也不可能和老公一起申报国家课题。不单这些,即使女人最基本最基本的,生儿育女,她也没做到。这其实不能全怨她的,当初他们好上的时候,她是能怀孕的,她怀过。那时两人还没结婚呢,他研究生刚毕业,分到系里来,她也刚到哲学系。系主任老傅有意撮合他们,她自然是愿意的,但他的态度有些不清不楚,仿佛愿意,又仿佛不愿意,模棱两可的。她主动往他宿舍跑,给他送这个那个的,资料室新来的杂志,或自己做的小菜,他从不拒绝,但也从不主动。她不急,慢慢等,文火煨肥羊,慢工出细活儿,她几乎用一种手艺人的耐心,等着他。她知道,有些事情女人是可以主动的,而有些事情女人无论如何是不能主动的。她是小地方来的女人,有着小地方女人的保守。男人其实计较这个的,在心里计较。女人如果一开始在某件事上主动了,那么男人就会看轻你。小喻没有别的自尊自矜的手段,没有女人的花容月貌,也没有孙卓然那样的博士身份,只有靠做女人的矜贵,来获得汤弥生的敬重。所以,当汤弥生第一次向她求欢——那天是他的生日,她为他精心做了一桌菜,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不太好,几盏酒之后,就有酩酊之意了,她坐在边上,面若桃花地继续帮他斟酒。他喝一杯,她斟一杯;他喝一杯,她又斟一杯,斟得满满的。他后来就抱住她了。她终于等到了,一时间像范进中举般喜极而泣。但一边泣,一边还是坚定地把他推开了。女人就是这样做的,都要半推半就。你醉了,弥生。她柔情似水地叫他名字。她之前一直叫他汤老师的。但打那个历史性的晚上开始,她就叫他弥生了。你醉了,弥生。这么叫,让她觉得无比幸福。弥生,弥生,弥生,她要这么叫上一辈子。我没醉,没醉。遭到拒绝的汤弥生更加有力地抱住了小喻,小喻就更加用力地推开他。他再抱,她再推,推到后来,当然是小喻输了。我力气小,她后来娇滴滴地对汤弥生说。那个晚上之后,他们就成了夫妇——只能做夫妇了,因为小喻怀了孕,就是没怀,他们也是要做夫妇的。男女都那个了,不做夫妇怎么可以?小喻是个传统的女人,而汤弥生,那时也理解且尊重小喻的传统。但汤弥生那时还不想要小孩儿,他要读博,还要做博后,还要去国外访学呢。小喻当然支持,他们是夫妇了,是荣辱与共的夫妇,汤弥生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汤弥生的前程,就是她的前程。在三个半月之后,她果断地去了妇产科做人流手术——从B超里已经能看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了——当然人流是汤弥生陪她去的,汤弥生见证了她伟大又痛苦的牺牲。来日方长,从医院出来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他劝她。她也以为来日方长,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汤弥生二十八,她二十三,他们以为生孩子就如树上长果子一样容易,春天一来,下场雨,花谢之后,果子就结了。但后来她再也怀不上了,怎么也怀不上,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她急得不行,西药中药各式各样的偏方用了个遍,她甚至还让汤弥生查了《本草纲目》,里面让夫妻各喝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因为“取其资始发育万物之义”,他们照做了,都没用。没关系,汤弥生安慰她。但她知道他是有关系的。他这个人,心事重,什么都不爱和她说的。或许只是不爱和她说吧?换了别的女人,一个学历专业和他差不多的,做他的妻子,他会不会话多一点?因为有共同语言。这些年,他的风头愈来愈好,而她,也愈加习惯看他脸色了。所以,姬元的事一出,她痛苦,但痛苦的同时,莫名其妙的,她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她隐隐觉得自己其实一直期待这事发生呢。这有点龌龊了。但人活在世上,有几个能干净得像林黛玉呢,质本洁来还洁去。那要死得早,在十几岁桃花般的青春年纪就夭折。不然,就洁不成,迟早要陷在泥淖中。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终归都贪恋那泥淖中的安稳和欢乐。姬元不是这样吗?汤弥生也是,她也是,大家都一样,都在肮脏的泥淖里,谁也不比谁更干净!

    姬元现在和小喻在一起的时候更多。小喻做什么都喜欢叫上姬元,买菜叫,逛街叫,散步也叫。仿佛她们的友谊又回到了汤弥生回来前的状态,不,比那时更密切,她们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的。一离,小喻就会心神不宁地找姬元,她喜欢让姬元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姬元本来是更愿意独处的,但现在独处不成了,怕小喻多心。

    她们一起买菜或逛街的时候,总是姬元买单。姬元是习惯买单的,一到收银台,姬元就会条件反射般去掏钱包。她和苏冯堇在一起时也这样。苏冯堇特别喜欢她这样,苏冯堇说,如果你是男的,我就嫁你了。当然,她和苏冯堇之间的经济往来,大致还是平衡的。姬元付了这一回,苏冯堇就付下一回,反正两个女人,一个是北方的豪爽,什么都不计较;一个是南方的细致,什么都计较,但计较也是有良心的计较,不让自己吃亏,也不让女友吃亏——至少不让女友吃太多亏。小喻最初也和苏冯堇一样,是有分寸的算计,比如在菜市场姬元买了水果,其他小喻就坚持自己付了,哪怕姬元的钱包已经掏了出来,甚至都已经到了小贩的手上,小喻也要不依不饶地从小贩的手上夺回来,小喻也是个认真的女人。有时她们出去吃饭——小喻其实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不经济不说,也不卫生,但也有在外面吃的时候,这一般是姬元建议的。姬元偶尔会心血来潮,突然想吃“凤祥春”的蒸鱼头了,或者“千百味”的槟榔鸭了,兴致一来,就不管不顾了。当然得由姬元买单,谁建议谁请客,这是规矩。但两三次之后,小喻也会抢着买一次。她心里有数的。

    可现在小喻不争不抢了,全都由姬元买。她心安理得地站在边上,让姬元买水果,让姬元买卤菜,让姬元买时鲜蔬菜。有一回,甚至让姬元给她买了一瓶资生堂的精华液——买单时她在包里左翻右翻地翻了好半天,终于把钱包翻了出来,结果钱包里的钱不够,那瓶精华液要好几百呢,姬元只得上前帮她付了,她以为至少这个钱小喻是会还她的,但小喻没还,之后也绝口不再提这个事,不知是有意不提的,还是忘记了。

    姬元的经济,渐渐捉襟见肘起来。她是讲师,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三千多。有时还没到发薪水的日子,她已经囊空如洗了。她也不能向父母伸手,她父母的经济条件倒是可以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就她一个宝贝女儿。但姬元三十岁了,本应该是反哺父母的年纪,总不好让父母继续哺她,甚至还捎带着哺汤弥生和小喻,那就太不像话了。她只得到苏冯堇那儿周转,周转了两次,苏冯堇就问了,怎么回事?以苏冯堇对姬元的了解,她不会过得这样拮据的。姬元虽然不会打算,但也没有挥霍的恶习,不至于生计都成问题。姬元于是说了小喻这新养成的毛病——她一直忍着不说,因为实在不喜欢就这种经济上的小事情和女友在背后嘀嘀咕咕,但最后,还是没忍住。

    小喻有意使唤她的事,她也不喜欢。她们一起从菜市场回来,所有的东西,小喻都让姬元提,她就捏一个绣花小钱包,走在前面,而提着大包小包的姬元在后面跟着走。那感觉,好像她是主子,而姬元是她的女佣一样。又好像她是大房,而姬元二房一样。其实原来重的东西也是姬元提的,小喻个子相对娇小,又穿高跟鞋,拎了稍微重一点的塑料袋就走得歪歪斜斜的。但原来姬元提重物的时候,小喻在一边,会表现出过意不去的样子。走一段路,小喻就会不安地问上一句:要不我来提吧?这当然是客套,因为姬元从来没让她提过的。可现在小喻客套都不客套了,从头到尾,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要不我来提吧?

    厨房里的活儿,小喻原来也不让姬元插手的。姬元有时想帮忙,洗洗菜,或剥个蒜什么的,象征性地劳动一下。小喻那也不让,小喻会说,去去去,别添乱,你到客厅去看书。但现在小喻不让姬元在客厅看书了,时不时地就在厨房里叫一句:姬,你过来。姬元过去了,也不见得有事情,只是让她站在一边看她做菜。

    汤弥生有时也会过来,没人搭理他。他讪讪地在小喻身边站一会儿,又出去了。

    这些事情,苏冯堇听得义愤填膺。她在电话那头,几乎大喊大叫了,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姬元,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只有两条路:要么让汤弥生离婚,娶你;要么你离开汤弥生。这样不清不白地和他们鬼混下去,只有你吃亏。

    姬元不喜欢苏冯堇“吃亏”的这种说法,男女在一起,也不是做生意,说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她也知道这不正常。打从马来西亚回来,她就没打算过正常的生活。有的人,天生就注定过不了正常生活的。像波伏娃,一辈子,不是人妻,也不是人母,只是萨特的“海狸”——汤弥生现在和姬元亲密时总叫姬元为“海狸”的。你是我的海狸,我的漂亮母海狸。姬元知道汤弥生这么叫的用心,他不想和姬元结婚呢,波伏娃不就是一辈子也没有向萨特要婚姻吗?

    姬元真没向汤弥生要过婚姻的。她不热衷婚姻,和许多女人那样,把婚姻当作女人的人生追求。当然她也不反对婚姻,她不会和波伏娃一样,为了追求女人的独立性,和萨特签下一生不婚的协议。虽然在某个片刻,和汤弥生好得如胶似漆好得难舍难分的片刻,她也生出过要和汤弥生结婚然后“长命无绝衰”的念头,但她会及时地打住自己。她不是那种可以扛着爱情的旗帜然后理直气壮地去鸠占鹊巢的女人。打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讲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之后,许多小三都喜欢利用这句话的,尤其现在,它几乎泛滥成灾了,成了所有小三的光辉旗号。姬元不想这样。她还是要把“不道德的道德”“不伦的伦”坚持到底的。再说,也不是汤弥生主观上不想和她结婚,而是客观上结不了。他告诉姬元,在小喻刚发现他们的事情的时候,他提过离婚的。他以为小喻也要离的,她自尊心那么强,一向又持冰清玉洁的婚姻观。每回看到文艺作品里的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背叛婚姻,她都会用她赵姨娘一样的尖细声音,激愤地抨击。她骂过安娜,骂过胡兰成,甚至还骂过鲁迅和许广平。这样的小喻,在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之后,怎么可能不离婚?但没想到,小喻不离。女人心,真是比哲学深奥。那怎么办?他问小喻。小喻不说,只是低头绣她的花,一直绣。他半夜两点起来,她还坐在客厅绣花。他觉得有点瘆人。很紧张地听着她的动静,怕她一时想不开,爬到这栋楼的楼顶上去,做鸟人。师大有过这种前车之鉴的。美术系罗野教授的老婆,就因为罗野和一个学生在外姘居,有一天当着罗野的面,很骁勇地从他家十楼的窗户飞了出去,白白的脑浆,和暗红的血,溅得一楼人家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一楼人家夫妇俩,都是生物系的教授,本来很热爱园艺的,院子一直被打理得花红叶绿,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夫妇俩的院子就荒芜了。不单他们的院子荒芜了,就是那院子周围,很长一段时间,也都冷清得很。而亲眼目睹这个的罗野,从此就成了废人,每天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地走在校园里,再也不见当初风流倜傥的神采。女人是不惜用自毁来他毁的危险生物。汤弥生知道。但小喻一动没动,就那么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绣了一夜的花。早上还和以往一样,给他准备了早餐:一碗鸡蛋西红柿面条,几个萝卜丝虾仁蒸饺,一小碟腌黄瓜。最恐怖的,是周二在系里的例会之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对姬元说,姬,去我家?

    小喻这种哀而不怨的古典态度让汤弥生大为感动。他真没想到小喻有这样忍辱负重的传统美德,他一直是反传统的,没想到,传统是这样的美好。他也没想到她有这样的胸襟,这样的度量,几乎是海纳百川了。什么叫好女人?这就叫了!什么叫好妻子?这就叫了!人生得妻如此,他还夫复何求?——再求,就不知好歹了!就狼心狗肺了!

    他对小喻,几乎萌发出爱情了,这差不多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对小喻生出这样的情感。

    他发誓要一生一世对小喻好!要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然,后面这些新生的感情,他没有对姬元说。他只是说他不能和小喻离婚,这和爱情无关,和良知有关,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你能吗?你能吗?他问姬元。

    姬元不能。姬元心软,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捻死的。她和小喻上菜市场,买了活鱼活鸡回来,总是小喻宰杀的,小喻手起刀落,麻利得很。姬元这时候就躲得远远的,完全是“君子远庖厨”的态度,因为这个,苏冯堇原来嘲笑她虚伪:不能杀,不能看,却能吃,还吃得津津有味。但她理解自己的虚伪,这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退一步的人性。这样的姬元,怎么可能让小喻成为罗野的妻子第二?

    姬元有时想想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呢?退而求其次的道德,退而求其次的人性。自己不是一直追求洒脱不羁的自由吗?一种阳光下的诗意人生?怎么不知不觉就沦落到了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而汤弥生,却怂恿她甘于这样的处境。他把这样的状态描绘成一种惊世骇俗的爱情形式。世上最庸俗最乏味不过的事情,就是一男一女的婚姻。所以波伏娃,就是以反婚姻的姿态,来实现她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实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绝对自信。只有懦弱的女人才需要婚姻的保护,像小喻和罗野的妻子那一类的女性,失去了婚姻,就失去了生命意义。而波伏娃和姬元这样的女性,生命没有寄生性,不是纠缠的藤,而是自生自长的树,有向下自由伸展的根,以及向天空自由伸展的树枝,呈现出一种我行我素的美。不需要婚姻的女性是真正自信强大的女性,不需要婚姻的爱情才是真正健康的爱情——还有健康的性,婚姻和性,从来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两个男女,之前再干柴烈火,一旦结婚,性就变得了无生趣,一如霜打的茄子,又暗淡,又没味。而没有婚姻桎梏下的性,却是原野中的花草,永远生机勃勃芬芳诱人。

    汤弥生是在暗示他和小喻的性生活没意思吗?他和姬元,这方面一直很好的。他们也只剩下这个好了。然而也不是像汤弥生形容的那样,“原野中的花草生机勃勃芬芳诱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周末的西山之行早就取消了,当汤弥生又一次提出要到西山去和住持论禅,小喻蹙了眉,轻声说,别去外面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但汤弥生懂,不去了。还有夜里那急风暴雨的“曲终奏俗”,也没有了。当汤弥生有一天从书房出来送姬元,小喻跟在他身后,又蹙了眉,轻声说,别去外面了。汤弥生于是就不送姬元了——他现在对小喻,差不多是言听计从的。

    他们于是只剩下书房黑暗中的局促的好。虽然这好,也让姬元欲罢不能,但分明不是“原野中的花草”了,甚至不是院子里的花草,最多只能算是室内盆栽了——被扭曲的奇形怪状的盆栽。姬元最喜欢广袤,最痛恨狭小,结果却陷在狭小里;最喜欢阳光,最痛恨黑暗,结果却陷在黑暗里。这是命运的悖论吗?

    但汤弥生说,他们可能创造了一种理想的男女生活形态。自有人类以来,就在这方面一直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探索和试验:人猿时期的混婚,石器时代的群婚,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以色列和美国还出现了群居公社。一男一女的配偶制只是探索的结果之一,虽然较普及,但也未必适合所有人。拿一种形态,让所有人套,是荒唐可笑的,和削足适履一样荒唐可笑。美好的男女关系应该是多元的,是个性化的,是充分尊重个人自由选择的。这个世界发展的终极目标,不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吗?共产主义的核心是什么?不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吗?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美妙的互补关系,各扬其所长,各避其所短。姬元可以听汤弥生谈尼采,可以和汤弥生在蔓草里偕臧,还可以在偕臧之后一起腾云驾雾地抽烟,但即使这样,汤弥生也不能想象只和姬元两个人生活,因为生活——尤其是精致的生活——是像他的法国导师Baptiste所说的,有“许多许多美妙的事情”,汤弥生的“许多许多美妙的事情”,不仅有尼采和蔓草里的偕臧,还应该有芬芳扑鼻的厨房,应该有窗明几净的居室,应该有姹紫嫣红的院子,而后面这些,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

    所以,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比两个人好。即使是姬元,也需要小喻呢。姬元不会做饭,又好吃,没有小喻,怎么解决——不是简陋的,而是美妙地解决自己的脾胃呢?

    你能想象我们两个人的婚姻生活吗?

    姬元不能想象。她和汤弥生都四体不勤,只习惯脑力劳动,家里那些体力劳动部分谁负责呢?

    只有小喻。小喻能以挑花绣朵的耐心和能力,把繁杂的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种“房间里的天使”姬元做不了,只有小喻能做,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地当他们“房间里的天使”。

    这不是天作之合吗?他们三个人的天作之合!

    这是汤弥生的诡辩,姬元知道的,但知道也没用,诡辩的汤弥生,还是会散发出一种哲学的性感。姬元曾对苏冯堇说,如果她生在春秋时代,可能会爱上庄子的,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梁时那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辩论,姬元每一回读了都心旌摇荡不能自持;也可能爱上“余岂好辩哉”的孟子,也可能爱上“白马非马”的公孙龙,也可能爱上因诡辩术而被毒死的苏格拉底。你这个荡妇,苏冯堇笑骂她。但姬元没办法,姬元在充满机智的诡辩男人面前,真是没有一点办法的。既然没有办法,那就由它好了,姬元懒散,不喜欢过分管束自己。再说,又何必过分管束呢?人生苦短,倏忽不见。倏忽就不见了东西,再作古正经的,就可笑和愚妄了。伍尔夫说,英国路边的任何一颗小石子儿,都比莎士比亚活得更长久。所以,姬元干脆随波逐流了。她袖手旁观般地看着自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看着小辈不伤大雅地胡闹着;又像醉眠芍药的湘云,脑子尚清楚,只是身体婀娜不胜。她等着自己酒醒——总会醒的吧?

    其实不过是芝麻粒儿的小事,突然让姬元厌倦了。

    那天他们三个人出去吃饭,是汤弥生的主意。他说已经入秋了,天气也凉快了,他们要不要去“荷塘小院”吃锅泥鳅汤?喝壶冬酒?听说“荷塘小院”的泥鳅汤和冬酒特别补,加了各种中药材料。小喻是有点不愿意的,家里有菜,何必去外面呢?但她那天不想扫汤弥生的兴。姬元呢,只要有好吃的,怎么着都行。

    “荷塘小院”在郊区,有点远,他们打算喝酒呢,所以只能打车去。姬元坐副驾,汤弥生和小喻坐后面。姬元没有不高兴,这是应该的。

    席间也没发生太不愉快的事。菜是小喻和汤弥生商量着点的,以泥鳅汤锅为主,再点了四碟凉拌小菜,藕片,菱角,蕨根粉丝,萝卜皮。点完之后,汤弥生转脸问姬元,还要什么?姬元没在“荷塘小院”吃过,也不知这儿什么菜做得好,看到图片上的东坡肉,红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一样好看,就想点一个。汤弥生刚在点菜单上写了“东坡”两个字,小喻说一句,多腻呀,大晚上的,吃这个东西。汤弥生停下了,看一眼姬元,又看一眼小喻,小喻正用湿餐巾,仔细地揩自己的手指。是吗?汤弥生讪讪地,又把“东坡”两个字涂掉了。

    这也没什么,晚上吃这种东西,是有点腻。

    冬酒的入口味很好,甘醇绵软,喝起来,有点像米酒,姬元不觉间多喝了几杯,没想到,这酒后劲大,出来时,姬元的步子就有些摇晃。楼梯有点陡,尤其中间拐弯的地方,有一隔,间距很大,姬元下楼时,没留意,一脚踩了个空,差点摔了下去。要不是边上正好有个伙计扶住了她,她可能真摔下去了。汤弥生没看见,他和小喻走在前面,小喻也喝了不少,她皮肤白,两杯下去,就面若桃花了。汤弥生一直劝她别喝了,你醉了,他对小喻说。我没——醉,没——醉,小喻细音袅袅,是酒后女人特有的妩媚声音。姬元知道小喻没醉呢。小喻的酒量,其实比姬元好。

    外面有风,把汤弥生胳膊下的衣衫吹得飘飘欲举,像一面旗帜,那是小喻的桃红色绸外衫,喝了酒的小喻觉得热,在包间里就把它脱了。出来时汤弥生要小喻穿上,小喻不穿,桃红色的衣衫于是就搭在汤弥生的胳膊上了。汤弥生自己穿一件葱绿色衬衫,葱绿配桃红,倒是好看。

    姬元在后面,第一次很认真地端详汤弥生和小喻走在一起的样子。

    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并蒂莲的美。

    回来的路上姬元吐了,吐得稀里哗啦的。泥鳅腥,加了姜也没用,风一吹,倒灌进喉咙,胃就受不住了。她蹲在路边,在包里掏了好半天纸巾,也没掏出来,干脆就用自己的袖子揩了嘴。她是一个人走回来的,汤弥生和小喻要她上车,她不肯。我想走走,吹吹风。她兀自往江边走了。汤弥生想过去拉住姬元的,刚追两步,小喻在身后,弱弱地叫了一声,弥生。的士司机也不耐烦了,走不走?走不走?他们于是就走了。

    这时候天光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灯在远处,萤火虫一样影影绰绰地照着。江边还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经过姬元身边时,有意放慢了脚步,转脸打量姬元半天。或许他以为姬元是“站江的”。所谓“站江的”,和“站街的”是一个意思,都是指流莺。但“站江的”流莺比“站街的”流莺更老,都是些韶华已逝形容憔悴的下岗女工,借着夜色掩饰,浓妆艳抹了涂得像女鬼似的到乌漆麻黑的江边做老头儿的生意。但姬元看着似乎不像。这个女人穿牛仔裤、旅游鞋,还挎个大包包。这不是“站江的”行头,“站江的”都穿高跟鞋,穿裹紧了屁股的皮短裙,哪怕大冬天,也一样。老男人疑惑地看看姬元,左看看,右看看,还是走了。

    八月的江风在夜里,已经有了寒意。姬元薄衣单衫,一个人,在江边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走着,直到把自己走得全身冰凉。

    其实汤弥生对小喻一直很好的,姬元从来没有介意过——或许,她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没有介意?

    反正,一向疏可走马的姬元,这一回密不透风了。

    她到底做不成波伏娃了,没有谁能做波伏娃的,没有人。

    那又怎样?至少她忠实于自己了——她一向是忠实于自己的。

    这么一想,姫元的胃,那种因为泥鳅的腥所带来的不适,一下子就没有了。

    两个月后姬元就调到海南去了,是苏冯堇帮忙联系的,也是师大,也是马克思主义学院。对女人来说,专业不专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苏冯堇教育她。她也觉得无所谓。这个时候的姬元,只想离哲学远一点,离那对夫妇远一点。她去找老傅,按苏冯堇教她的说辞,男朋友在海南呢,她要过去和他比翼双飞。不然,别人就和他比翼了。老傅一听,比她还紧张,立马就在调动报告上签字了。不容易,姬元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又是哲学女博士,皮肤还那么黑,要找一个相当的男人把自己嫁了,是很不容易的。他做领导的,可要知艰识苦,体恤民情。老傅上了年纪,这些年不喜欢做学问,只喜欢做些保媒拉纤的事。他之前也帮姬元介绍过男朋友的,是个化工系的老师,也是博士。可惜姬元没兴趣。他还恼火呢,以为姬元眼界高,嫌对方秃顶了。他在家里和老婆嘀咕,秃顶算什么毛病,知识分子嘛,有几个不秃顶的?老傅自己也秃顶,所以对姬元嫌弃秃顶的男人很生气。没想到,原来姬元是有男朋友了。老傅这下子释怀了,释怀之后,就生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善意,一种老年人的善意,老年人都喜欢看花好月圆的,也喜欢做功德——老傅把姬元调动的事,当功德做呢。但师大人事处不放,姬元才毕业两年,还没有满合同上五年的服务期呢,怎么能就走呢?政策不允许的。老傅又出面帮忙斡旋,亲自到学校管人事的副校长那儿去做说服工作。老姑娘的问题,是大问题,关系到和谐社会的建设呢。一个社会和谐不和谐,取决于老姑娘的数量,数量大了,社会就不容易安定团结。同样道理,一个学校和谐不和谐,也取决于老姑娘的数量,数量大了,学校也不容易安定团结。所以,老姑娘嘛,和害群之马差不多,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副校长被老傅逗乐了。一个电话打到人事处,姬元的问题就解决了。当然会解决,老傅和副校长的父亲,是同学呢。副校长在私下里,是叫他傅伯伯的。

    中国人的政策嘛,就如女人的腰,柔韧性很好的。老傅得意扬扬,在家里对老婆说。这种私房话,只能和老婆说说的。老傅说话,也讲究伦常的,有些话应该在家里说,有些话应该在外面说,不能乱了伦常。

    苏冯堇说,你们系主任真好。

    姬元也觉得老傅好,她之前一直是喜欢孟姚的,不喜欢老傅,嫌老傅庸俗。没想到,庸俗却也有庸俗的好。

    有一年姬元的导师来海口开会,住在香格里拉,姬元去看他,遇到孟渔了。那已经是七八年后了。姬元当时站在大堂,远远看见一个男人从对面走过来,觉得有点眼熟,原来是中文系的老师。两个人以前并不熟,几乎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她的,但曾经是一个学院的同事,在这个陌生的远方见面了,还是要寒暄几句的。他们就站在酒店的大堂里,大堂的枝形水晶灯,明晃晃的,把酒店照耀得金碧辉煌,灯光下的人,一个个镀了金一样,好看得像庙里的菩萨。你好,孟渔说。你好,姬元说——他们自我介绍之后,才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儿?姬元问孟渔。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孟渔问姬元。两人这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大学了。孟渔才调到师大几个月,他之前根本不知道姬元也在这个学校,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哲学系女老师几年前已经调走的事情。人文学院那么大,他们又不在一个系,又没有私交,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两人都有些感慨,有些兴奋。在这天涯海角的地方,遇到旧人,总是让人生出某种欢喜。他们一起聊了几句原来学校里的事情,又聊了几句现在学校里的事情,然后孟渔就微微地侧过了身子,这是要走?姬元想。但姬元还站在那儿继续和他寒暄着。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对孟渔,隐隐生出了某种恋恋不舍之意。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为什么会舍不得和这个男人分手呢?一起喝个茶?姬元主动开口建议。但孟渔犹豫说,他已经有约了。要不下次?孟渔说。好的,那下次。两个人互留了电话,又在大堂里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客气地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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