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渔却没什么反应,阴沉地笑笑,算作答了。
从头到尾,孟渔就对她说了句“你好”。
事后她特别后悔,怪自己说太多了。说太多的女人,男人容易看轻。
那个叫什么孟渔的男人,你最好离他远点。
苏冯堇之后对姬元说。
为什么?
没用。
没用?
他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姬元的“问题”,在苏冯堇看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找男人。快马加鞭地找,时不我予地找。芬芳的肉体是很容易衰败和腐朽的,体内的卵子也是会枯竭的,所以女人要赶在肉体衰败和腐朽之前,在水母般透明的美丽的卵子枯竭之前,找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最好可以结婚,其次可以恋爱,其其次可以上床。
或者不上床,而上其他地方。
姬元以前和汤弥生在野外“与子偕臧”的事情,苏冯堇全知道的。所以她这么调笑姬元。
可孟渔有老婆,不可以结婚;又讷于言,不可以恋爱;又性无能,不可以上床。这么个“三不”男人,对姬元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苏冯堇飞流直下地说。
姬元吓一跳,孟渔性无能?
好吧,是“可能性无能”。
为什么他“可能性无能”?
他身上没有生意。你还记得我们毕业那年大冬天去游莫愁湖吗?就是那感觉,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灰飞烟灭的萧条。
苏冯堇,你这是叔本华的直觉?还是三仙姑跳大神?
我这是乌鸦食腐。
你嫖过妓吗?
那天姬元突然问孟渔。
他们之前本来在聊朱茱。因为什么谈到的呢?好像是从豆豉谈起的,很漫无边际的交谈。他们总这样,酒足饭饱之后,一人一杯茶,一人一支烟,然后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聊某本书,有时聊某个人,有时聊某种吃食——多数时候都是聊吃食的。关于吃食,两个人的聊法不同,姬元是印象派似的聊,浮光掠影的,说不出名堂,就只记得在哪儿吃过什么什么,好吃,然后咂巴咂巴嘴,就完了。孟渔不一样,孟渔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随园食单》似的聊法,食材,做法,滋味,都会一一道来的。那天他们说到杂鱼煲里的豆豉。那是孟渔的庖厨秘籍。孟渔说,他的家乡,从前是不吃酱油的,吃豆豉。六月天时,家家门前都会晒上一大竹筛酿黑豆,晒干了,封在坛子里,吃一年。蒸肉蒸鱼蒸泥鳅,就用一匙盐,几瓣蒜,一小把豆豉,那个鲜!可不是“李锦记”之类的酱油能比的——他家后来蒸鱼什么的,都用“李锦记”了,因为方便。但每年春节或暑假他回老家时,他姆妈总要他带上几块腊肉,一坛豆豉,就一小坛。他姆妈年纪大了,扛不动大木甑和大竹筛了。只要我还活一年,你就吃一年,姆妈说。但姆妈八十多了,他还能吃几年她做的豆豉?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朱茱就爱吃他做的豆豉蒸鱼。
他常做的,是豆豉蒸鲈鱼,鲈鱼刺少。朱茱怕鱼刺。
最细的鱼刺也怕。
孟渔的语气,好像在悼亡。是苏东坡的“小轩窗正梳妆”那样的悼法,又伤心又甜蜜的。
可岂止朱茱这样。天下的女人都这样。爱吃鱼,又怕鱼刺。张爱玲不就说过,世间一恨,是鲫鱼多刺。然而也有不怕的,《铁皮鼓》里的阿格尼丝,拼命地把整条鱼整条鱼往嘴里塞。德国女人到底健壮。
你嫖过妓吗?
姬元突然问孟渔。
这是风云突变的转折,但姬元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别扭。那语气,就好像在问“你吃过米椒炒肥肠吗?”一样寻常。
他们两人的聊天经常这样开始的。
你吃过南瓜花炒鸡蛋吗?
你吃过松茸牛肝菌焖饭吗?
你看过《孤独的美食家》吗?
然后就开始谈那些东西。姬元浮光掠影地谈,孟渔《随园食单》似的谈。一般是这样的。
但“你嫖过妓吗?”怎么谈呢?
他们虽然偶尔也涉及性,但那是就某个小说或电影展开的泛泛之谈,是抽象的理论意义的谈论,有点儿像学术研讨的性质。
但“你嫖过妓吗?”直接把他作为研讨对象了。这是对“看与被看”的一种颠覆吗?女性主义一直说女性是“被看”,那么姬元现在要谈论他,是想把他这个男人作为“被看”吗?
她看,他被看。
是这意思?
孟渔不谈。不是因为怕诋毁自己,而是不想谈。
不谈就不谈,姬元不追问。这也是孟渔喜欢和姬元聊天的地方。可以聊,也可以突然停下来不聊了。不聊时就抽烟,然后一起看着阳台上方的天发呆。
有风从远处吹过来,越过前面的屋顶,把孟渔的床单吹得飒飒作响。
孟渔是嫖过妓的。
有一次,系里请了某个学界权威——也是某核心期刊的主编——来做讲座。老蒲急着要发论文,所以就不惜重金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次讲座,以及讲座之后的“风土文化考察”。这是雅贿了。什么事都分雅俗的,雅人做雅事,俗人做俗事,贿赂也是如此。送人钱,这是俗贿,生意人之间才这样;送人字画或印章,这是雅贿,文化人或伪文化人之间是这样的。“这是某某大家临的米芾的《蜀素帖》”,这么一说,是何等风雅。不论送的人,还是收的人,顿时有了逼格。当然,送字画后来也俗滥了,因为许多生意人也附庸风雅争相仿效。于是又有了老蒲送的“学术讲座”之类,这是“雅雅贿了”,或者说“后雅贿”,有点儿像文学上的后现代主义,或绘画上的后印象主义。
他们去了老街,因为权威想要看看近百年历史的海南老街的骑楼。他说老街骑楼是海南最具特色的“风土文化”,是他这次来最想考察的。那些骑楼是南洋回来的商人所建,因此很有中西文化合璧的特点,既有中国传统建筑之内敛之朴拙,又有西方巴洛克之浮华之复杂,相当于建筑文化混血儿。但凡混血儿,都妖娆好看。就好比民国时那些大学者,之所以让后世惊为天人,就因为他们一个个学贯中西,是文化混血儿。权威夸夸其谈。想必来之前,是很做了一番功课的。老蒲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孟渔在边上,也陪着点头。系里这次的学术活动,孟渔是全程参加的,这是老蒲对他的关照。毕竟结识权威这样的人脉,对少壮派孟渔而言,是很有价值的。如今在学界混,朝里没有一两个重要的人,就混不出名堂的,老蒲谆谆教诲。这个道理孟渔自然也懂,他自己的导师,之所以混到耄耋晚年还寂然无名,不就是因为“朝里无人”吗?那么狷介的个性,总标榜“迷花不事君”的——一个情愿事猫也不事君的人,朝里当然没有人。他自己是不在乎的,是“求仁得仁”,可这也殃及到了他的弟子们。弟子跟了导师,也有点像女子出嫁从夫。夫贵妻荣,从此就过食有鱼出有车的富贵生活。而夫穷妻贱,从此就过门前冷落的清苦日子。他们这些弟子,跟了这个导师,差不多算“遇人不淑”了。一些活络的不安分的弟子,就改投到其他导师门下做博士后,相当于改嫁了。但孟渔一直没有,也不是多想对导师“从一而终”,虽然他对导师倒是相当尊敬的,又尊敬又菲薄。这是孟渔的矛盾。孟渔一方面敬重导师在这个污秽的时代还依然守身如玉的古典操守,一方面也艳羡那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宵小得势之辈,又艳羡又鄙视。
这次奉老蒲之命一起作陪权威,对他而言,亦是如此左右不是。
他也知道这是老蒲在关照他。他原来所在的系里,也经常会有讲座之类的学术活动,以及学术活动之后的“文化考察”,这种好事从来轮不到孟渔,每回都是由系主任的“媚子”作陪那些大人物——所谓“媚子”,也就是系主任的亲信,他们在背后都这么叫那些老师的,“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多么含蓄又多么恶毒的称谓,中文系的老师虽然写不出《围城》那样流芳千古的小说,但若论刻薄人的水平和才华,也是不输钱钟书的。
其实都知道,这只是拈酸吃醋而已。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文人式的自慰。
就如那个圆眼卞骊,没轮着她时,她也和大家一起“李媚子顾媚子”地损别人,等到主任一招呼她,立刻就喵呜一声欢快地去当“卞媚子”了。
所以这次老蒲让他陪权威,孟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生理上的条件反射般。之后又对自己的条件反射生出不满,他早没有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野心,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上青云”了,那何苦还要当一回“孟媚子”?
一日“孟媚子”,就终身“孟媚子”了。
倒不如清高到底。这样至少可以标榜自己“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也是文人的另一条路。
但折腰已是习惯,他竟然不由自主。
于是,他就这样半折不折地十分矛盾地陪着权威,也矜持也周到,像从前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妓般,有风骨地接客。
他们在游绣衣坊时遇到一个丰满妖艳的长发女子,自称导游,可以带他们看遍老城,或者其他地方。只要他们愿意,什么地方都是可以去的,什么风景都是可以看的。女子隐喻般地说。老蒲哂笑着要拒绝,他在海南待了几十年了,来过无数次老街呢,还需要什么导游?但权威沉吟不语,只半看不看着那妖艳女子的胸,妖艳女子着一件黑色绉纱衣裳,整个上半身影影绰绰的,想必那影影绰绰引起了权威探幽析微之兴趣。老蒲懂了。老蒲在中文系也仕了多年,这样那样的权威接待过不少,还是颇能善解人意的。女子又循循善诱地问,老师们要不要一对一地导呢?这样方便些,可以各看各的风景,快慢也由人,跑马观花地粗看可以,斯文地细看也可以。她有几个同事,就在这附近街弄里,打个电话不需几分钟就会过来的。价钱也不贵,好商量的。而且还有发票,餐饮、住宿、办公用品、文化用品,这些都可以开的。
老蒲去看权威。权威却已经转了头,看街边的一株鸡蛋花树去了,好像那鸡蛋花树又引起了他探幽析微之兴趣。
那就各看各的吧,老蒲果断地说。
妖艳女子喜形于色,立刻打电话叫来了她的同事,也是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妖艳女子。
但孟渔就在大家准备“各看各的风景”之前突然表示,他要把他身边的那个妖艳女子打发走。我习惯自己看,他对老蒲说。
这是煞风景了。
权威的脸色马上暗了下来,颇有龙颜大不悦之意。
老蒲赶紧打圆场说,小孟,人家导游特意赶了过来,这么个热天,讨生活也不容易,你还是照顾照顾她的生意吧。
是呀,老师,照顾照顾我们吧。几个女子急得不行,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她们有经验的,这事只要其中有一人打退堂鼓,其他人就可能鸟兽散的,于是一齐莺啼燕啭地哀求孟渔。
孟渔不能不佩服老蒲,明明是这么个不登大雅的行径,经他这么一说,竟然有屈子“哀民生之多艰”的高尚情怀了。
好像如果孟渔打发走那个妖艳女子,倒是不知体恤人民“锄禾日当午”的辛苦。
老蒲还在那儿拼命地对他使着眼色,一副怪他太雏的神情。
孟渔其实也不是真不懂这“各看各的风景”是什么意思,他好歹也一把年纪了,在高校这种伪贞洁的环境里又浸淫多年,怎么可能雏到看不懂这其中的名堂?可就因为你知我知,他才故意这样,他就是要用他不想同流合污的态度,给权威一个“不期然的伤痛”。他实在看不得那权威半笑不笑降贵纡尊的脸,那是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几乎有一种妇人的粉白。孟渔本来喜欢粉白肌肤的,但这样的粉白肌肤,长在一个老男人的脸上,就让他恶心了。
他毕竟还是他导师的弟子,虽然做不到和导师那样“迷花不事君”的彻底,但也不能和老蒲那样下作——事君和事君也是不同的,有“小篦李”那样的事君,也有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样的事君。
可后来孟渔还是和他们一样,“各看各的风景”了。
不看不行。老蒲也想看,可如果孟渔不看的话,老蒲就看得不安心。
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沆瀣一气的,只有沆瀣一气了,才算歃血为盟,成为桃园结义般的兄弟——那事之前,老蒲叫孟渔为“小孟”的,之后呢,孟渔就成“孟渔老弟”了。而且他也不让孟渔叫他蒲主任了,“我们两个,那么生分干什么?什么主任,叫蒲兄就行了。”
其实那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说味同嚼蜡也不过分。
孟渔本来就对游人如织纷至沓来的风景没有什么兴趣。
他还是喜欢“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闺阁情致。
但既然大家都到了这个景区门口,门票也是包的,就姑妄看之吧。孟渔说到底,也是个随世俯仰的人。
之后的票据是老蒲签字后让孟渔去财务处报销的。写的都是“文化用品”。只是,孟渔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他和老蒲的发票上金额是两百,权威的发票上却是五百。孟渔不明白了,难不成这三个“文化用品”还有区别?
在财务处,一个嘴尖如鹬喙身体滚圆如鹌鹑的女会计要孟渔在发票的背面把“文化用品”具体是什么写清楚,“文化范围那么大?不写清楚,谁知道是什么?”孟渔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写什么。鸟女人很奇怪地看着他,“这发票上经手人不是你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写什么?”孟渔尴尬地从财务室走了出来,外面的等候室里正好有一个老师也在填写报账单,他过去搭讪,想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然后好依样画葫芦地写一个。他排了半天队,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那个老师倒是很客气地给他看了,可上面写的竟然是海参。海参也可以报?孟渔很惊讶。那个老师说,他是搞海洋水产研究的。这个孟渔没法借鉴了。写什么呢?孟渔还是不知道,打电话问老蒲,老蒲不耐烦地说,你随便写,只要不出文化的范围。
不出文化的范围?
要不就直接填“妓”,妓不也在文化范围之内?妓文化研究。
那样的话,他们这几个学者,估计立刻就扬名学术界了。
某某大学教授用学科发展经费嫖妓,某某期刊主编借“文化考察”为名嫖妓。铺天盖地的新闻标题应该是这样的吧?
只是想象一下权威的声名狼藉,孟渔的内心就愉悦了。很短暂的愉悦,犹如男人几分或几秒的生理快感。
当然他也就这么意恶一下。学院派的典型恶法。
最后他一个写了“复印纸”,一个写了“墨粉”,一个写了“硒鼓”。
惠普硒鼓的价格,孟渔知道的,差不多就是五百左右。
鸟女人挑了棕红色的细眉狐疑地看了看孟渔再次呈上的发票的背面,确实都是文化用品,没再说什么就报了。
原来这也是简单的事,难怪老蒲会不耐烦。
可孟渔从此落下一个后遗症,那就是每回看到“惠普”二字,眼前就会浮现出权威那妇人似的粉白脸,简直成“不思量,自难忘”了。
老蒲却冠冕得很,他经常以一个领导、前辈、兄弟的身份一本正经地关心和开导孟渔。
弟妹不在身边,你一个人住,偶尔放浪一下形骸,也是必要的。
历史上哪个文人不嫖妓呢?不妓不妾不文人。苏东坡算不算大文人?柳永算不算大文人?胡适算不算大文人?就连写“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情圣徐志摩,也是或嫖妓或纳妾或两者兼而有之的。
就如孔乙己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的理论一样,文人嫖妓也不算嫖,不过是一种名士风流,和琴棋书画一样风雅的。
孟渔只能叹为听止。
这是领导的胸襟和高度,既体恤了下属的孤独处境,还十分崇高地理解了一些本来不崇高的事情。
什么叫点石成金?这就是了!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了!
但老蒲对那一次“各看各的风景”之事,却从没有直接捅破过。他还是很审慎地守口如瓶,即使在孟渔面前,那一下午的活动,也依然是“老街文化考察”。
偶尔气氛好,似乎可以推心置腹,孟渔也想问问“蒲兄”的——类似的文化考察,“蒲兄”以前有过吗?在那些涂脂抹粉的“文化用品”那儿,“蒲兄”真感觉到琴棋书画之名士风流?
但孟渔终于没问。
没必要的。
其实孟渔不需要老蒲的开导,他并没有感到羞耻,他现在已经不太容易生出羞耻心了。波伏娃说,女人是后天生成的——自从和姬元交往后,他也知道了不少哲学家以及哲学家的理论。其实男人也是后天生成的。不然,他们一生下来脑子里就有“嫖妓是名士风流”这种观点?他们一开始也只是人,然后才是男人。他们曾经不也像玉兰花一样洁白无瑕一尘不染?他们的脸皮不也曾经薄如蝉翼吹弹可破?之后渐渐变得厚颜无耻,是后天社会熏陶和教育的结果,一如老蒲孜孜不倦教育孟渔那样。
他不羞耻,他早就失去羞耻这种情感了。
他甚至不会嫉妒,这种人类最普遍,普遍到细胞一样存在的东西,他都没有了——当他得知老婆和某某医生的事情时,他真的没有产生如奥赛罗那样强烈到要杀死爱人的嫉妒心。
他连砸烟灰缸的这个动作,也是戏,演给老婆看,也演给自己看。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姬元对他说过,她和波伏娃一样,既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
他现在也是处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他还是人这种生物吗?如果是,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了人类的情感呢?
或许半人半兽,是这个时代的生物特征?
他下腹处,最近不知为什么,长出了一条很奇怪的疥癣,不痛不痒,硬硬的,是放久了的土豆发了芽的样子,紫红里,有一丝青铜器般的锈色。和姬元眼角的斑也有点像,又不太像,因为姬元的斑,偏褐色,是暴晒过度之后的痕迹;但他的疥癣颜色,紫里带青绿,像是在黑暗潮湿的地底下埋久了才生出的东西。孟渔和姬元说过他身体上的这东西的,所以姬元会问他“你嫖过妓吗”?
这是和姬元在一起的另一个好,因为不是喜欢的女人,所以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问。
和姬元交往后他发现,男女关系,最好的状态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太喜欢了不行,太喜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迎合。原来和朱茱好的时候,他差不多总是处在花朵绽放般的状态中,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以最美艳的一面,呈现在朱茱的面前,这种全力以赴的紧张状态,当然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太讨厌了也不行,太讨厌了就会生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烦。他对他老婆,到后来确实是半句话也懒得说了。
但他什么都会和姬元说。他现在越来越习惯姬元了。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淡定散漫的东西,让他特别轻松。
他是一个挑剔的人,精神极容易起伏不平,虽然外人看着他倒是波澜不惊的,但他自己知道,内里很少有真正平静的时候。他之所以离群索居,与其说是清高,不如说是逃避。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和别人相处。和男人在一起,他高不成低不就,清不成浊亦不成——高了让他参照出自己的低,因此他的情绪就莫名恶劣了;低了也让他参照出自己的低,因为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嫌,他的情绪因此也莫名恶劣了。他甚至也不知道如何自处,年轻时还有“我与我周旋”的乐趣,但人到中年,有时顾镜自看后,他连自己也嫌弃了。
和女人在一起亦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女人是最势利最自觉的生物,总是很清楚自己的姿色,也总是喜欢证明自己的姿色。苏冯堇那次就想把他作为一个论据,要再一次论证出她的花容月貌她的倾国倾城。他一见她,就清楚了她的意图。所以她对他的友好里,其实有戏弄的成分。她想俘获他,就像以前那些征战沙场的战士,把敌人的首级砍下来,别在自己的腰间,以此证明自己的武功高强,他知道这个,所以才用加倍的冷淡,来打击她。他喜欢打击自以为美的女人。张恨水说,他最讨厌两类人: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和自以为美的男人。孟渔比张恨水挑剔,孟渔不单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和自以为美的男人,也讨厌自以为美的女人和自以为聪明的男人。他才是那个玻璃瓶外的看虫人,虫子的心机和纤毫,他都看得分明呢。所以苏冯堇羽色再鲜艳,在他这儿,也没用。
有时他也讨厌自己的洞若观火,洞若观火的男人,就再也没法爱了。
没法爱,也就没法被爱,这是相生相克的,像鱼与水、花与蝶、天与地。
一个人,在世间,如果没法爱与被爱,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呢?
他问过姬元。她不是搞哲学的吗?有一天,当他们又一起坐在阳台看天时,他问她。
姬元说,我只剩下天了。
什么意思?他不解。
康德说过,世间有两样东西,应该敬畏,一是头上的天,二是心中的道德。但在我这儿,只有天,只剩下天了。
哲学的天,和文学的天,是两个东西吗?他不知道康德和姬元的天是什么,但在孟渔的生命经验里,天差不多就是古乐府里那个女子的“上邪”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没有了“长命无绝衰”,也就没有了天。
而姬元说,她只有天,她还有天。
你的天是什么呢?是食物?“民以食为天”?
孟渔不无揶揄地问。
姬元却突然正色,孟老师,我尊重食物,这是我现在尊重生活的方式。
如果还可以“民以食为天”,倒是不错的结局,就怕有一天,连“民以食为天”也不能了。
姬元郑重地说,姬元很少这样郑重其事的。
仿佛她要和食物生死诀别一样。
人类是可能失去食物的,像失去其他东西。孟渔知道。他老婆隔些日子就会发给他一个新闻消息: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工业明胶;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加丽素红;某某食物不能吃了,里面有甲醛。
那还能吃什么?像树一样,吃风?风也不能吃,空气里有毒;像蚯蚓一样,吃土?土也不能吃,土里也有毒;要不,像苍蝇一样,吃屎?或者锻炼自己的身体,把自己锻炼成蟑螂。这世上如今也只有蟑螂能活了,蟑螂百毒不侵,是毒不死的“小强”。
他这样戗她,当然又是意戗。想想也没必要,她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了,那些外人听起来情深意长的叮咛,其实不过是她习惯性的“兰花指”而已。
他们的婚姻生活现在就是这样维系的,“最近吃韭菜了吗?最好不要吃,听说那些又绿又嫩的韭菜都是用‘3911’农药浸过的,吃了致癌呢”;
“茶你也少喝些,尤其是碧螺春,听说劣质廉价的碧螺春,都加了‘铅铬绿’的,这些重金属超标的茶,喝多了,对人体的肝和肾,都有伤害的。”
之后还会把相关的新闻报道,图文并茂地发给他。
她娓娓地在邮件里对他说着这些,和以前一样。他依然爱理不理的,和以前一样。
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也不知她的小叶增生好了吗?那个某某医生还在他的办公室帮她治疗?
应该不会了。那个枯藤老树般的妇人能让他们继续这般治疗和被治疗?她之前不是十分厉害地对孟渔说,“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那她是如何管教他老婆的呢?管住了吗?
孟渔有时也好奇。
一种对低俗小说情节发展的那种好奇。
那个某某医生,他后来见过一次的。在教工食堂。他听到有人叫那个医生的名字,忍不住转身去看,只看到侧面,男人的耳背和脖子,像拔了毛再风干后的鸡皮,还有他拿着托盘的手,也是鸡爪似的筋络分明。
他差点儿把吃下去的那碗肉丝面吐了出来。
一直以来,难道就是这个人,这双手,在治他老婆的小叶增生?
他想起佟振保——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在知道老婆孟烟鹂和一个“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瘌痢疤”的裁缝的奸事后,也是这样的憎恶情绪,“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因为通奸对象的不堪,才愈加觉得污秽。
有一种间接交媾的恶心。
难道换一个青春俊少和老婆通奸,感觉就好一些?
他不知道沈一鸣看没看过他,或许也看过的吧,都在一个学校。那沈一鸣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生理反应?他虽然年轻一些,但论外形,和蔚然深秀的沈一鸣还是有差距的,沈一鸣会不会也替自己不值?觉得朱茱跟这么个男人,也捎带着玷污了他?
男人的心理也真是奇怪。
他刚走的头两三个月,孙东坡打过好几次电话的,也没什么事,就是抒抒情,叙几句旧,男人之间也这样的,在一起时关系也没多好,可一分开,倒显出几分山高水长的情分来。
每次孙东坡的语调都很正常。
也就是说,他老婆和某某医生的事,没有东窗事发。
因为如果他老婆和某某医生在他走后闹出了任何风声,他相信孙东坡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的,然后吞吞吐吐,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孙东坡就是这种男人,在别人的风流韵事里兴奋的学院派男人。
孟渔不知道他老婆是如何摆平这事的。反正这个女人总有化险为夷的办法的。
今年过年,要不要去你那边过?你女儿想去呢。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这么温婉地问孟渔。
孟渔不愿意她过来,好不容易才去掉身上的这个苍耳这个虱马头的,怎么可能再让它沾上身?
还是我回去吧,姆妈也等我回去呢。
再说,这边也没住的地方,他冷淡地说。
他现在住的房子,只是三十几平方米的一室一厅,他告诉过她的。
要不要,在那边买一套大点的房子?她试探地问。
以后再说吧。
她于是不作声了。之后再也没提起过她过来的事情。
她当然也可以不问他,就那么过来,她的身份,至少法律身份让她是有资格这样的——但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不会这么做的。
女儿也提过的。女儿在某个三流大学读书,读的是中文系,他老婆本来想让女儿学中医专业的,她知道某个中医学院也招文科生的,还很曲折地认识那个中医院招生办的人。但女儿非要读中文系,信誓旦旦地要继承他的衣钵。他觉得好笑,就这么个三流学校,还说什么衣钵不衣钵的。但他不能这么伤女儿,就只好由了她继承他的衣钵了。
女儿志存高远,说大学毕业后要到他这边来读研,然后读博,然后到他现在的大学教书。
想必她又想用自己的努力,让全家来个大团圆结局。
他有些心酸,为女儿这种不自量力的愚妄。女儿虽然努力,但资质平平,应该没有可能实现这种鲲鹏之志的。
而且,那是后来的事,孟渔现在不怎么想后来的。
你的疥癣长在下腹的什么位置呢?姬元问。
孟渔知道姬元在怀疑什么。
但他知道那不是梅毒,也不是腹股沟肉芽肿。他在网上查了那些病的症状,和他身上长的东西不一样,颜色、形状、感觉都不一样。再说,那一次他谨慎地用了套的,虽然那妖艳女子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直接来。她一般不让客人直接来的,但她喜欢他,喜欢他这样文质彬彬的客人,所以想怎样都可以,想怎样都可以。她一边唱歌似的说,一边还不忘索要他的电话号码,他当然不给。
他怎么会给一个婊子他的电话号码。
老蒲也知道姬元的。有一回孟渔在姬元家的过道里碰到过老蒲的老婆,老蒲的老婆有个广场舞友,也住姬元那栋楼里,就在姬元的对门。
也不知那个女人是怎么对老蒲老婆说的,反正老蒲老婆后来对孟渔说话就有些阴阳怪气了。
看不出来嘛,孟老师也这么——这么——不老实。
还以为孟老师是个老实人呢。
原来也这么——这么——调皮捣蛋。
她的眼风里,有一种她那个年龄不应该有的灵活,看得孟渔特别不舒服。
老蒲倒是一如既往的体恤,弟妹不在这儿,有个红颜什么的,很正常,很正常。
男人嘛。
何况你还在这样的好年龄,还在这样的好年龄。
诗酒趁年华呀。男人也经不起蹉跎的,一蹉跎,就过了。
孟渔不能不解释了——否则,就是默认了他和姬元的男女关系。
他倒是无所谓的,姬元看上去——也像是无所谓的。
可压根儿子虚乌有的事,默认下来,那算什么?
我们是老同事。
老同事?
原来是同一所大学的,现在又同一所大学了。
真有缘。
我们在一起,就是吃吃饭喝喝茶坐在阳台看看天而已。
是吗?
那个“吗”字,老蒲拖了好几个音节。
老蒲不信。
也是。孤男寡女总厮混在一起,不过是吃吃饭看看天,这听起来,怎么也有点牵强了。
但他们确实没干别的,就是吃吃饭喝喝茶看看天。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男女这种关系,老蒲和老蒲的老婆能理解?
应该说,他只是姬元的食客,至少开始时是,要说还有贪恋的,也就是姬元家的洗衣机和阳台,他后来一个月到姬元那儿洗两次被单的,洗完了,就晾晒在姬元家阳台上。
可姬元贪恋他什么呢?
最初以为她接近他是有生物的意图,虽然她不事修饰,就那么草木蓬蒿似的坐在他面前,但他觉得那可能是哲学女人的形式,哲学女人喜欢标新立异,什么都要“反其道而行之”的。他耐心地等着,以微哂的表情,很有把握地等着看姬元如何露出她的狐狸尾巴。一只不怎么样的狐狸,他讪笑着对自己说。但等着等着,他自己也狐疑起来,姬元对他到底有没有生物意图?
应该有的。不然,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可如果有,怎么会一直没动静呢?
他后来问过她。她显然也是孤僻之人,也是落落寡合之人,深谙并偏执这“落落”的好。这一点,倒是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反群居动物,身上几乎没有群居动物的社交需要,那她为什么走近他呢?他问她——他们之间反正没什么好忌惮的。
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他吓一跳,她在戏仿阿Q吗?阿Q对吴妈说,我想和你困觉。
这是低等动物的语言,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直接和朴素。她这是哲学意义的返璞归真?
你不觉得吃饭还是两个人好吗?
一个人上饭馆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了,点少了又太单调。
在家也一样,菜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也太单调。
她贪吃,她不是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就可以的女人,她喜欢食物的丰饶富足。“丰衣足食”或“锦衣玉食”于她而言,她要半边就行——那半边的生活,“足食”是她生之前提,“玉食”呢,是她生之奢侈,如果余生可以“玉食”,她就“妇复何求”了。她也只剩下这个贪恋了。
可她不习惯剩菜,更不习惯把吃剩的菜倒掉,那不道德,她不喜欢对食物不道德。
只是因为要对食物道德,才和他一起的?
他有点失落,也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想和我一起吃饭?
他恼羞成怒地追问。
她不说话了,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
她总这样,说着说着,就没有声音了,人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明明就坐在边上,可他时常觉得她远,远到缥缈。
他们的对话,也因此经常只有半截。
但这一回她冷不丁又开口了,说他像某个人。
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冷淡的样子,他慢条斯理低头吃饭的样子。
都像极了某个人。
那么,姬元是在悼亡了?
和孟渔的姆妈一样。孟渔父亲去世后,他姆妈还是会在父亲的位置上摆上一副碗筷的。甫田,今天我们吃糯米红豆糕;甫田,你尝尝这腊肉炖芋头,淡不淡?姆妈对着空空的那方桌子问,好像父亲真坐在那儿一样。父亲后来没有几颗牙了,只爱吃炖得稀烂的咸得要命的食物。饭菜只要有一点点硬或清淡,他就会像小孩那样,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然后坐到门口的廊檐下去生闷气。也是奇怪,孟渔的姆妈比父亲还大几岁呢,牙口却好得很,连甘蔗和蚕豆都咬得嘎嘣响。可父亲连稍微煮硬了一点儿的冬瓜都吃不了,一小块儿冬瓜要在嘴里扁上半天。男人年轻时那么刚勇坚硬,最后却熬不过杨柳似的妇人。
有时姆妈还会斟上一杯酒,自家酿的谷酒,那一般是三时三节。甫田,我们喝一杯。姆妈先敬了父亲,然后自己也细细地喝一口,抿抿嘴,又把杯子放回到父亲那方的桌上。
姆妈八十多了,棺材和寿衣早就备下了。棺材是柚木的,自家院子里的柚树,让隔壁村的木匠打的,那个木匠是方圆几十里手艺最好的。父母在过了花甲之后,就未雨绸缪地把两口棺材打好了,墓地也选好了,就在村后一个小山丘的半腰。选墓地时,孟渔想选山顶一块地,那儿视野开阔,更显荡。但姆妈不肯,姆妈说,山下积水,山上风大,还是中间好。甫田,我们就在中间?父亲说,好,就在中间。中间是孟渔父母做人之道。一辈子不出风头,一辈子也不落人后面。看来他们打算做鬼也如此。他们从来没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想法。他们就要安分守己太太平平地过着生活。
他们在准备“那边”东西的时候——他们把人死后去的地方叫“那边”,他们不叫“天堂”,也不叫“地狱”,就叫“那边”,好像“那边”也没什么不同,和“这边”一样,寻常得很,也要过养鸡养豚,稼稻穑谷的生活。他们在准备“那边”东西的时候,几乎是欢喜的,一点儿也没有哀伤之意。为置桑田数亩,侬且先归去。再教儿孙两卷,我随后就来。他们也是用这心态对待生死的,有一种长远的安详笃定。
父亲的坟前种了各种花,还有一棵水蜜桃树,一棵石榴树。是姆妈种上的,姆妈在天气好的下午,有时就去打理那儿,就像打理自家的庭院,拔一拔杂草,揩拭揩拭墓碑,然后陪父亲在风和日丽中小坐上半日。
你父亲就爱吃桃,姆妈说,她自己喜欢石榴。石榴花好看,果实也好看,一剥开,粒粒都是粉红细白的,像珍珠玛瑙呢。八十岁的姆妈,已是鸡皮鹤发,可有时还有初笄女儿一样的旖旎情怀。
早点过去也好,我怕你父亲在那边孤清,姆妈说。好像不是在说生死,而是在说回家一样。
不论“这边”“那边”,姆妈都有家。
可孟渔,怎么总觉得自己是没有家园的孤魂野鬼?
他虽然不止和一个女人好过,但他和任何一个人都没过成一家人,谁也不是谁的家园。
他是什么时候没有了家的?
他像某个人,姬元说。那他坐在这儿,不是“尸位素餐”?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一直以来,原来他是坐在尸位上,飨着那些个食物呢。
那姬元不也是——他不也是用悼亡的语气和姬元说着朱茱?
那他们两个人,是早就死了吗?像《雨月物语》的结尾那样?虽然炉火红艳艳地亮着,灶上也热气腾腾烟雾袅袅,但其实却是颓园残壁食土啖砾?
一时间,孟渔不寒而栗。
2016仲春于巴黎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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