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元的路数,孟渔还从没经历过呢。
这难道是搞哲学的女人的行事风格?是女权主义在饭桌上的体现?为了强调“他是他,她是她”的过犹不及?
而且眉目间也没有一丝不悦或嘲讽,一丝做东之后的优越感。原来孙东坡他们,买过单之后,表情里总有点那种东西的。这也是他反感中文系酬酢风气的原因之一。
姬元到孟渔家做客是后来的事。
他们那时已经交往三个多月了,限于食友性质的交往。他们在一起已经吃过无数次饭了,也喝过无数次茶了,也一起抽过无数次烟。孟渔真是没想到,姬元竟然是个抽烟的女人。
孟渔倒也不惊讶。搞哲学的女人,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认识姬元之后,孟渔对哲学系的女人下了这么个结论。
不过,在姬元那儿认识了也是搞哲学的苏冯堇后,孟渔意识到他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因为苏冯堇和姬元完全不一样,呈现在玻璃瓶里的样子,据他观察,似乎是一种新品种的昆虫——也不全新,有点儿像他老婆和朱茱的羼杂,一半像他老婆,一半像朱茱。
孟渔以前是没有烟瘾的。和孙东坡他们在一起时,他会人云亦云地抽上一支,或半支,他习惯在烟还有半截时就摁熄它,老鄢心疼不已,如果那是他带来的好烟,就更心疼了,他会“啧啧啧”地批评孟渔奢靡浪费。孟渔独处时一般不抽烟,除非有了特别值得庆贺的事,才仪式般地抽一支。或因为想朱茱想到不行——有段时间,他真是被朱茱弄得“寤寐思服”的。
真正成为老鄢那样的烟鬼是在老婆出事后。当某天——他记得那是个春天,因为窗外的桃花又开了,他正站在办公室窗户前怅惘,一个妇人来敲他的门,他开始还以为是老鄢的老婆,老鄢的老婆孟渔远远见过一面的,也是这种枯藤老树般的样子。结果不是,人家是校医院某某医生的老婆,过来警告孟渔的,要孟渔管好自己的老婆。什么意思?孟渔一时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好自己的老婆?妇人用略有些鄙夷的语气对孟渔说,为什么?因为你老婆在外面乱搞。乱搞?和谁?还能和谁?和我老公呗。孟渔更觉得荒唐了。和这个女人的老公?可这怎么可能呢?妇人看着可不年轻了,那她老公,不是更老?难不成他老婆和一个老头儿搞上了不成?自古嫦娥爱少年,而孟渔的老婆却爱上了她家老头儿,所以那妇人才语气鄙夷?甚至还很诡异地有点扬扬得意?女人这种生物,真不可理喻。妇人虽然有些零乱但却工笔似的描绘了过程。妇人的老公某某,是妇科医生。孟渔的老婆一开始找她老公看乳腺小叶增生。乳腺小叶增生怎么看呢?自然要摸。她老公这个人,她是知道的,有洁癖,不怎么愿意碰有病的女人的,一般建议她们去省一附医院做磁共振成像检查,或乳腺钼靶X线摄影检查。但孟渔的老婆说她不相信机器,更相信某某医生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求他摸,他也不好拒绝,同事嘛,于是就摸了。哪知道,孟渔的老婆被摸上瘾了,之后天天去。要不是有天她突然去他办公室找他,她还真以为他在办公室看报纸呢——之前她问过他的,怎么下班了不回家?他说在办公室看了会儿报纸。谁知道他在办公桌上看的是人家的老婆呢。
那妇人走之前问孟渔,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孟渔那天坐在书房抽了一夜的烟,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苦的,只是一时有些茫然失措。那个妇人要他管好自己的老婆,可怎么管呢?女人也不是狗,可以用绳子拴在院子里。系里老苏家的狗,有段时间专门跑到隔壁老周家的院子里出恭,早上一趟,晚上一趟,就在老周家的石榴树下。那段时间正是石榴开花的日子,周师母每年这时候喜欢和朋友在树下茶叙的——老周夫妇早年是在英国留学过的,所以他们家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老苏家的狗,平时也不往老周家跑的,偏偏挑了石榴花开的时候去,好像也知道赏花似的。结果周师母那个季节的茶叙被老苏家的狗破坏了——实在没法叙,因为树下总有一股子狗屎味。周师母就气呼呼地跑到老苏家,警告老苏夫妇,要他们管好他们家的狗。苏师母也觉得有“狗不教”之理亏,只好把狗拴在院子里了。可孟渔总不能也把老婆拴在院子里,她要上她的班,下她的班——至于什么时候下班,他之前一直漠不关心的,早也罢,晚也罢,他从不过问,她也不说。他倒没疑心过她,她回家晚了时,手上总会拎些东西的:某种时令蔬菜,一袋苏圃路的馄饨皮,他老婆总是舍近求远到苏圃路去买馄饨皮的,她说那儿的馄饨皮里加了蛋清和高粱面更有韧性营养也更全面;或几个“一箪食”的包子——他早上习惯吃两个菜包子,就一碗馄饨或水泡饭什么的。所以她总惦记着头天晚上为他准备好。
而且,她尖着嗓子议论社会风气时,那么道貌岸然那么三贞九烈,怎么可能做这种“不要脸的事”——那些婚姻外男男女女的事情,统统被她定义为“不要脸的事”,而那些男男女女,也统统被她定义为“不要脸的人”。就连先生鲁迅,在她这儿,也是个“不要脸的人”。他觉得好笑,她倒是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平等,什么反封建包办?什么恋爱自由?她不管,杀无赦。
而且,他也犯了推己及人的错误——在他看来,她实在没有做“不要脸的事”的条件。女人的长相决定女人的道德水准,越媸越道德,越妍越不道德。它们之间基本是一种负相关关系。一个女人,如果长成汤唯那样,还想道德,几乎就是“噫吁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了,而如果长成凤姐那样,那么想不道德,也是“噫吁唏,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原来和孙东坡老鄢在一起时,大家就爱这样胡说八道的。
可原来审美之事,也是“各花入各眼”的,不能用儒家推己及人那一套。他真是小看他老婆了。难怪她神情里有一种“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的硬气。原来她已经找到另一个屠夫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竟然没察觉。要说,蛛丝马迹也是有的,如果他用心一点的话。他老婆比以前更平和了,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厨房里哐里哐当摔摔打打的声音了;她也有段时间不口诛那些男男女女了,几乎有大赦天下的度量了;她的衣裳,尤其是上衣,更紧身了,把她两个柚子似的胸,凸显了出来,大有呼之欲出之效果。他还以为她在穷兵黩武呢,所以更加视而不见。
没想到,她另辟蹊径了。
这事无论如何他应该有所反应的,按那个妇人的说法,“管管自己的老婆”,可如何管呢?冲到医务所去把那某某医生打一顿?然后再把老婆打一顿?这种市井套路,于学院这种环境似乎太喧哗了。学院里的男女,遇到这种事,一般是冷处理的。要雪泥鸿爪,了无痕迹。像之前沈一鸣和朱茱一样。也不知那时沈一鸣是怎样做的。这事也不能去请教。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早上老婆进书房时,发现一烟灰缸的烟蒂,吓一跳,然后一如既往地开始抱怨和教育孟渔,说抽烟不好,会得肺癌,会得咽喉癌。他猛地抓起烟灰缸砸向她身边的三脚木花架,玻璃烟灰缸和架子上的陶瓷花钵相撞,当的一声之后,碴子飞珠溅玉般碎了一地。他几乎松了口气——这应该算一种管教了吧?
老婆却一点儿也没有理亏的意思,凛然道,没什么,不过是他初一,她十五而已。
而且,她的十五,比他的初一,正派高尚多了。他是喜新厌旧,属于道德品质败坏;她不同,她是为了健康,可以说是一种养生之道。和喝海带豆腐汤,喝肉苁蓉当归赤芍蜂蜜茶的性质是一样的。她这两年,一直在炖这种东西呢,当药喝,为了治她的乳腺小叶增生。她的乳腺小叶增生越来越严重了,右边的肿块一开始摸上去只是粟粒般大小,后来如豆了,再后来就如樱桃了。也就是说,她的小叶增生可能已经变成囊性增生了,而囊性增生是很危险的,极有可能转化成乳腺癌。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是最容易得乳腺癌的,她的同学某某某,和某某某,一个已经因为乳腺癌切除了乳房,左右两个都切了;一个不肯切,在用药物治疗,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她也怕呢,因为那个樱桃般的肿块,她怕得要命。可肉苁蓉什么的,都是辅助性的,治标不治本。真正有效的,还是要保持内分泌调和。而内分泌调和,需要规律的夫妻生活。《健康女性》杂志上有一个美国专家也说,充分的爱抚,以及美好的高质量的性生活才是防止乳腺癌最好的方法。所以她去找某某医生,完全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治病救人。她右乳边的樱桃大小的肿块,经过某某医生这一段时间的治疗,已经变小变软了许多,差不多又成豆子般大小了。不信,你摸摸。
他不摸。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摸它们了。老婆的小叶增生他是知道的,她隐约提到过,她对自己的身体病痛一向是轻描淡写的,她喜欢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健康的样子。但对他的身体,喜欢小题大做。只要他稍感小恙——真是小恙,几声咳嗽,或喉咙略略有些痛,她就会大惊小怪,然后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唯恐他不知道自己娶了个护士似的。有时他觉得她好像盼望他生病呢,他一生病,她人就活泼多了,几乎有些欢天喜地的。
按他老婆的说辞,她和那个某某医生只是治疗和被治疗的关系,而且治疗还卓有成效——她右胸上的樱桃般大的肿块,已经变成豆子般大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不但不能打某某医生,还要弄面“妙手回春”的锦旗送给他?
他几乎有些钦佩起老婆来,这个女人,真是临危不惧。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理直气壮!还能振振有词!
他不知道某某医生的老婆在办公室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在描绘这部分时倒是语焉不详的。也是,怎么详呢?他也不能问。“在办公桌上看的不是报纸”——在办公桌上看?那是怎么个看法?
那女人走之前,问他,“你老婆是你来管呢?还是我来管?”
他真是不想管的,可以的话,他愿意让她来管。
问题是,她管得了吗?看她枯藤老树般的样子,能是他老婆的对手?
估计也就是去找医院领导哭闹一回,或几回?
那样的话,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到时,他怎么办?
他老婆也不是没有给他留余地,说只要他保证和她过规律的夫妻生活,能让她的内分泌调和,她也可以不再去找某某医生治疗了的。某某医生已经说了,估计再治疗几个月,她右胸的豆子大小的肿块,就会变回粟粒大小了;再治疗几个月呢,粟粒就有可能消失不见了——当然,如果夫妻生活不规律,不及时排瘀散郁,它又可能长回来。
真是有理有据有节!
可规律的夫妻生活,要用什么数字来衡量呢?
难道像学校里要求老师发论文那样,一学期要多少多少篇,一年又要多少多少篇,定量考核?
再说,她内分泌调和的事情,他怎么保证?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再去找某某医生治了。她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般。
他无语。
还不能提离婚。他还没开口呢,她就先深谋远虑地把他的这条路堵死了,“他初一,她十五”而已,如果他要离婚,她就要把他过去的“初一”宣扬出去。不就是鱼死网破吗?不就是同归于尽吗?她不怕。
他知道她不怕,她这个人,骨子里就泼。虽然时不时用兰花指做出一副柔弱婉转的样子,但她不是兰花,是苍耳,人一粘上身就弄不掉的虱马头——他们那个地方叫这种讨厌的植物为虱马头的。
他不能到这个时候还把朱茱牵连进来。
还有女儿。他一直不怎么亲女儿的。女儿长得太像老婆了。紧窄的额头,长下巴,闽粤人的皮肤和颧骨,也是一块黑乎乎的“糖醋排骨”。他亲不起来。他老婆以为他封建,重男轻女,“乡下出来的嘛”,他听到她这么对女友吴六朵说,他也不辩解。但女儿却和他亲,喜欢看他的脸色行事。一遇到他和老婆意见相左,她就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一边,像小狗一样忠诚。“看看你女儿”,他老婆嗔怨说,她最喜欢把“你女儿你女儿”挂在嘴边,好像不这样说他就不知道是自己女儿似的。他一直以为女儿是更爱他的,还略有些不劳而获的赧然。因为每天照顾女儿一饮一啄一梳一洗的都是老婆。他后来才知道女儿的曲折心思,她是用这种方式帮她妈妈呢。女儿似乎打小就觉察了父母关系不太好,所以用一种近乎无间道的方式来努力巩固他们的家庭关系。
他有些心酸。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世故,这么不天真。作为父亲,总不能说一点儿责任没有。
他不能再给女儿雪上加霜。怎么说,那也是他女儿。
而且,他也有自知之明,他斗不过他老婆的——也没有和她斗的精神。
于是走为上了。正好这时认识了老蒲,是老蒲主动联系的他,说在某学报上拜读了他的大作,十分欣赏他的学术观点和研究能力,问他是否有意调到他们学校?他们教研室这几年在学术梯队上有些青黄不接,老的老,像他,已经“廉颇老矣”;小的小,又尚在“牙牙学语”的阶段;而像孟渔这种如狼似虎年华正好的少壮派,他们教研室几乎没有了。
他后来才知道老蒲调他是假公济私。虽然他说教研室青黄不接也是实情,但老蒲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地调他过来,还是为了他自己。老蒲手上有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经费三十几万呢,加上学校一比一的配套,就六十几万了。六十几万的经费已经以各种名目报销了一大半,结题的时间也快到了,但他结不了,因为没有研究成果。没有研究成果却把课题经费花了,那是学术诈欺了。和包工头拿了钱不盖楼、女佣拿了钱不干活是一回事,都是诈骗。这些年,高校已经有些教授因为这个出了事,有的被开除教职,有的甚至坐牢了。教授坐牢可不是开玩笑的。老蒲这才想出收了孟渔的计策,因为孟渔的那两篇论文,研究的内容和发表时间正好吻合老蒲的课题。只要孟渔加入他的课题组,愿意把他的这两篇论文算他们一起研究的成果,再抓紧时间在C刊上两人联名发上一两篇论文,按期或者往后拖延个半年一年结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拖延个半年一年还是可以的,老蒲去科研处转圜转圜,再说,搞学术研究嘛,也不是农民种土豆,哪有那么精确收成的季节。所以老蒲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般地相中了孟渔。
这也是天赐良缘了。一个想要,一个想给,于是一拍即合了。
所以孟渔仓促来海南,也有走麦城的意思。和姬元差不多。
孟渔的客厅几乎只可容膝,还幽暗。也不知这房子是怎么设计的,客厅像过道一样,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房间,没有窗户,只靠房间窗户的光线来照明。孟渔平时一个人,房间的门不关,就有一门框的光线很集中地照进客厅,时长时短,如《西游记》里照妖钵的效果一样。其他部分愈加黑暗了。这也是孟渔为什么迟迟没有邀请姬元到他家来的原因之一。到了他家待哪儿呢?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客厅坐着,无端地生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房间倒是相对明亮和宽敞,可他们这样的关系,总不好待在房间里。
好几回他们从外面吃饭回来时,先经过他的楼。姬元问,你就住这栋?他说,是。硬是没有开口请姬元上他家坐坐。这有些无礼了,但他不管。不知为什么,打一开始和姬元交往,他就表现得很无礼的。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对女人谈不上殷勤备至,像孙东坡和老鄢他们那样,只要见了异性——也不管是怎样的异性,一概表现出一副“氓之蚩蚩”的嘴脸。他不这样,他总是有些冷淡的,除了朱茱,他似乎还没有对哪个异性特别热烈过。
但他的冷淡,也是在分寸和礼仪之内,是学院派的彬彬有礼的冷淡。
可在姬元这儿,他明显不讲礼数了,有点儿欺负姬元的意思了。
也许因为姬元这个哲学女人不拘小节,也许因为姬元身上散发出了某种可以随便对待的气息?
谁知道呢。
反正他不在乎。姬元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与他无关的。他没有一丁点儿要取悦姬元的想法。
这一回请姬元,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引起的。他们有一次在某家饭店吃饭,点了一道杂鱼煲,杂鱼煲热气腾腾,姬元又吃出一额头的细密汗珠,一绺汗黏黏的头发耷拉下来,从眉毛中端,有几次差点儿就拂到鱼煲里了。姬元把它拢上去,它又耷下来,她又拢上去,它又耷下来,如此反复再三。他在一边都看着急了。这个女人的耳朵,是怎么长的,怎么会夹不住头发呢?他这才发现姬元的耳朵似乎比别人的浅。尤其和他老婆比起来,他老婆的耳朵特别深,且往里凹,看上去像一只大牡蛎。这是达尔文的“用进废退”吗?
对姬元的吃相,孟渔真是不敢恭维的,但姬元不在乎,只一个劲儿地去挑鱼煲里的芋艿,她说她特别喜欢这杂鱼煲里的芋艿。好吃,好吃。她十分朴素地赞叹着。一点儿也没有文化女人的花哨用语。他们中文系的女人在饭桌上,如果要夸赞某道菜,绝对不是这么个夸法。那要和《红楼梦》宝黛作海棠诗比才般的花团锦簇,斑斓纷呈,不可能就一句句“好吃,好吃”算事。但他一个“好吃”的芋艿也没吃,自从老婆说过,外面饭馆的芋头都是用药水浸泡去皮的之后,他在外面就不吃芋头了。姬元还以为他在承让呢。“你也吃呀,孟老师。”她一直叫他孟老师的,这让他感觉轻松。这个女人并没有因为他们走近了些就自作主张亲昵地称呼他,像有些女人那样。他原来有个师妹,只是因为他向她借过两次书,他就成她的“渔”了。人前人后总“渔、渔”地叫着,好像他们之间私交多密似的。他后来就敬而远之了。他不喜欢那种蹬鼻子上脸的女人。
好吃,好吃,姬元说。
他一时大意,说了句,这算什么,我做的,比这个还好吃。
是吗?姬元仰起脸,不相信似的看他。
他这才发现他说的那句话是有问题的,带了扣眼,像说书人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正好那天他在菜市场看到了很新鲜的三花鱼和黄骨鱼,于是就给姬元打电话了。
反正,也该请请姬元了。
他庖厨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那时为了把沈一鸣比下去,他像做学问一样,很是认真地研究过一段时间的菜谱,尤其鱼菜。在姚老太太夸张的言说里,朱茱爱吃鱼,沈一鸣爱做鱼,两人是天作之合。他不爱听这话,做鱼吃鱼而已,说什么天作之合。他一向有些嫌弃姚老太太的,话多,喜欢在资料室大放厥词,也喜欢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赞美某些孟渔讨厌的男人。比如沈一鸣。比如沈一鸣做鱼。他不服。所以几乎用“烹小鲜如治大国”的力气,暗暗和沈一鸣较量,也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是不是做得更好?是不是做得更好?
是。
想起当初和朱茱的语带双关的对话,他又走神了。
要不是灶上的汤钵盖子突然扑哧扑哧拉警报似的往上沸腾,那锅杂鱼煲就煮老了。什么东西一老,就没有看相了。
姬元倒是百无禁忌。他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她就像那些趋光的植物一样,十分自然地把枝丫伸展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是整间屋子唯一有阳光的地方。或许对姬元而言,只要有阳光,那就相当于外面吧?其实他房间里也确实没有什么私密的东西,一桌一橱一床而已,床上的被子是整理过的,因为姬元来,他之前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是“为悦己者容”的意思,而是一种习惯。
这是你夫人吗?
他没想到,姬元看见了他电脑桌面上的照片。那是朱茱的照片。有一次,她赤脚盘腿坐在她家沙发上看书,他拍的。照片上的朱茱,穿一件烟灰色小背心,一件孔雀蓝绿色细条纹短裙,头微微地低着,饱满的脑门花朵般熠熠生辉。他当时从厨房洗好了碗过来,一时有些看痴了。他实在喜欢朱茱居家的自然而然的样子。好像他们在一起已经过了半辈子,之后还要在一起过上半辈子。他那时真以为他们会好上一辈子的。
这照片原来藏在某个很隐蔽的文档里的。自从来海南后,他就把它放桌面了。这样看起来方便。反正他一个人,可以想看谁就看谁。他现在时不时地还会看一看朱茱的,就如时不时会翻一翻那些他喜欢的书一样。没有当初的心旌摇荡血脉偾张,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静好。他忘了合上电脑了。
这是你夫人吗?
姬元之前难道不认识朱茱吗?也有可能的,她在师大待的时间不长。就是他,也不见得都认识院里其他系的老师。
孟渔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夫人真美。姬元说。
他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欢喜。以前他和朱茱去菜市场时,那个卖荠菜的女人也曾把他当作朱茱的老公。他喜欢这样的误会。
他又多了一个和姬元在一起的理由了。
朱茱原来是不能说的。这一直是个遗憾。多少次听孙东坡老鄢特别是院长他们谈论朱茱时,他在一边都有如鲠在喉之痒。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朱茱那时就是他的一件锦衣,一件只能穿在里面的绮罗绫缎。
可姬元,神谕般地启示了他,原来可以谈朱茱的,不但可以谈,还可以登堂入室地谈。
朱茱在这儿凤凰涅槃了。
姬元呢,也多了一个和孟渔在一起的由头,“你的杂鱼煲,真是做得好,真是做得好——好到,让人忘记了人生的痛苦。”
孟渔笑。这个女人,到底还是哲学系的女人。
好像她的饕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饕餮,而是一种避世方式,是“隐于食”的意思,和阮籍好酒陶渊明好菊是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客厅小,在孟渔家的姬元显得个头更大,尤其是她的后臀,可以说肥硕了。雌性生物多是这样,那些蚂蚁、蜜蜂、螳螂之类,几乎都有一个相对于自己身体近乎庞大的后半部。
那些低等生物之所以有一个这样的身体,是因为繁殖所需。但姬元不繁殖——他们虽然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姬元年龄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单身,怎么繁殖呢?又不是竹节虫和蚧,可以孤雌生殖。
他好像记得姬元说过自己原来“身材匀称”的,那么她现在这个昆虫般的身体,是因为长期“隐于食”的结果?
如果不来海南,就吃不上这样的杂鱼煲,姬元说。
他们原来的地方,没有这样新鲜和天然的鱼。他老婆说过,那些鱼类,特别是价钱相对昂贵的品种,螃蟹,甲鱼,鲑鱼之类,都是服用了激素和抗生素的人工养殖鱼。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至少他们在自我放逐之后——还有这健康干净的鱼抚慰他们。
可这鱼丽之宴,真的能让人忘记人生的痛苦吗?
和朱茱分手后的第二年,有一度他反复过。
那时朱茱已经搬回了家,看上去又和过去一样了。
也不是完全一样。她再也没有和沈一鸣出双入对了,而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姚老太太端了茶杯站在窗前,感慨道。
那语气,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他难过得要命,想问问陈小美,但不知从何问起。
有一回,他在主教的走廊上遇到朱茱,朱茱又要和以前一样,当他是陌生人,直直地过去。他突然拦到她前面,问,你怎么样?
朱茱不说话,也不看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往边上一侧,擦肩而过了。
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般,也奇怪,明明是他先离开她的,但他这时候却觉得是朱茱抛弃了他。
这当然莫名其妙,但朱茱的决绝,确实伤到了他——越到后来,他就越觉得受伤。
她真爱过他吗?如果她对他有过深刻的感情,那么,就算他不找她了,难道她就不能找他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不是搞古典文学的吗,难道不懂《诗经》里百转千回的情意?
就是养只猫狗,时间长了,不也会恋恋不舍吗?
怎么可以这样干脆利落地转身,利落到绝情的程度?
可如果朱茱不利落,他真想她藕断丝连般三天两头来纠缠他?
似乎也不想。
那样的话,更让人憎厌的吧?
可他情愿要那样的憎厌,也不想这样被朱茱弃若敝屣般。就算他不爱她了,但他希望她还爱他。
他知道这是胡搅蛮缠。朱茱何错之有?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哑巴吃黄连般,还要她怎样呢?
但他就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你怎么这样?
你怎么这样?
你怎么这样?
每次见到朱茱,他都要拦上去寻衅似的这么问一句。
他希望朱茱盛怒之下把他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再挽留他。
也不是要和朱茱重归于好。或许不要吧?他到后来,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朱茱固执地一言不发。自从分手后,朱茱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个字,斧劈刀削般缄默。
他没想到朱茱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不是说“郎心似铁,妾意如绵”吗?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绵,这么斩钉截铁?
女人一狠毒起来,世界就寸草不生了。
是不是雌性生物都这样?蜘蛛、螳螂、蝎子,它们可以一边和雄性交尾,一边吃雄性;或者更势利更狡猾的,会耐心地等交尾完成,然后趁雄性昆虫尚在交尾后的满足和精疲力竭中,再吃掉雄性。世上更残酷的生物其实是雌性。
他和朱茱分手后,在身体深处,一直有这种被啮咬的痛。
苏冯堇是因为听说了孟渔的杂鱼煲才过来的。
姬元说,她和苏冯堇现在其实不怎么见面了。自从和顾春服离婚后,苏冯堇和姬元的关系就有些疏远了。苏冯堇的老公,好像有些怪姬元不识抬举,他本来也不太喜欢姬元的,这女人邋遢,还没有眼色。以前之所以容忍姬元在他家频繁进出,一大半是因为看同事顾春服的面子,现在顾春服都不来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不希望姬元总往他家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婚姻态度那么不严肃的女人,你整天和她厮混在一起,把你带坏了怎么办?也要和我离婚怎么办?他这么对夫人苏冯堇讲。
苏冯堇当然不相信姬元会把她带坏,她和姬元做朋友也不是一天两天,姬元是怎样的女人,她还不清楚?但后面那句“也要和我离婚怎么办?”苏冯堇听了还是很受用。她是个很玲珑的女人,能掂量远近和轻重。既然老公明确表态不喜欢她和姬元来往密切了,她即便装装样子,也要疏着姬元的。
而且不久后她生了儿子,过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和单身女友厮混了。
但姬元并非像苏冯堇老公认为的那样没有眼色,她其实也是有眼色的,只是有时候,她不看别人的眼色而已——也不是狗,也不是婢,为什么总看别人的眼色活呢?
姬元不上苏冯堇家了。但隔上一些日子,苏冯堇还是会给姬元打个电话,或抽空到姬元这边来一回,和以前一样,胡言乱语上小半天,过过瘾。其间接到她老公的电话,“在哪儿呢?”“菜市场呢。”见姬元在一边似笑非笑,苏冯堇放下电话解释说,“这是婚姻生活的艺术。”
好像她苏冯堇的普通的婚姻生活,是梵·高的向日葵一样。
孟渔这个人,苏冯堇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嚷嚷着要见一回。但姬元对此不怎么积极。就一食友,有什么好见的。
不是其他友?
不是。
为什么不是呢?反正你现在单身,不是白不是。
我单身,人家不是单身。
那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变成道德的女人了。
就算我不是道德的女人,可人家是道德的男人。
姬元这么说,苏冯堇更要见孟渔了,她最喜欢见道德的男人了。不道德的男人就如翘嘴白,或非洲鲫,只要钩子上有那么一丁点儿食,也不论是什么食,苍蝇也好,蛆虫也好,它们不挑嘴,一瞅见,就呱唧一口,咬了过去。钓那种鱼,没意思。有意思的是钓鲤鱼这种难钓的鱼,它们潜伏在水底下,又警觉,又安静,从不轻易咬食。就因为不轻易,所以才更有钓它们的乐趣。
苏冯堇其实不吃鱼。她爱的,是垂钓。钓上来,扔回去;再钓上来,再扔回去,乐此不疲。
这是苏冯堇反道德的方式。学哲学的女人,总是要反道德的,这是哲学精神,或者说是专业病。
但她反道德的方式和姬元不一样,姬元是遍体鳞伤的反,她是毫发无伤的很艺术的反。
那天在姬元这儿一见孟渔,苏冯堇就知道这个男人属于鲤鱼类的。他近乎傲慢地话少。
听姬元说,孟老师是个好厨子。
特别是杂鱼煲做得好。
我和姬元怎么就嫁不了你这么贤良淑德的男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