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名字我终生热爱,那就是冬妮娅。我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觉得隐隐地有一种企盼自心头升起,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怀想就希望这个名字日夜陪伴着自己,于是就给赛虎改名字了。
赛虎也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是跟万马军中一小丫的白茹有关系的一只狗,但它怎么能和冬妮娅比呢?
爸爸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我家的狗起这么一个不合习惯的名字,就说它又不是外国狗怎么起个外国名字?
我不说。这是我内心深处的幽曲,想说也说不清楚。
冬妮娅毛发纷披,一身漆黑。
爸爸说刚抱来时拳头大一点,没想到两年就长得这么高大这么漂亮了。
我说我想到了,我当时就觉得它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它差不多就是按照我的想象长大的,不然它怎么会跟我这么亲呢?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冬妮娅听到了,就翘起前肢搭在我身上。我把手伸进它嘴里,逗它咬它不咬,它怎么能咬主人呢?不光主人不能咬,别的人也不能咬,追追可以,吓唬吓唬可以,就是不能咬,除非贼。可是冬妮娅从未遇到过贼,也就从未咬过人。
那时候,冬妮娅每天奔跑在青岛信号山下那条寂静的马路上,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我读高中的日子就在它每天接我回家的奔跑中过去了。我抱它,喂它,跟它睡在一间房子里,不上学的时候就带它出去玩,冬天玩雪,夏天玩水,人和狗的日子都过得非常快乐。
但是突然就有了不快乐:我的毕业证书找不见了。爸爸你见了没有?妈妈你见了没有?姐姐你见了没有?
找累了的我揪着狗的鬣毛说:冬妮娅我完了,没有毕业证书我就不能报考大学了。
爸爸说你快去学校,看能不能补办一张。
我说不能了,学校已经放假,我找谁去?可是大学报考就在下个星期,在街道办事处。冬妮娅,是不是我们丢在路上了?那天我们疯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路线你还记得吧?
我和冬妮娅跑到街上去寻找。
后来,居然是冬妮娅找到了我的毕业证书,但同时它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它把那女孩吓坏了。
女孩将捡到的毕业证书揣在身上,两天了,不知道证书的主人在哪里,就有意无意来到捡证书的地方走走。走着走着就碰到冬妮娅了。
冬妮娅扑向女孩,一口咬住女孩装着毕业证书的口袋,咬住就不放。
女孩尖叫着,她哪儿知道这只矫健的大黑狗仅仅是为了毕业证书呢?她要逃跑,冬妮娅不可能让她逃跑,于是衣服就被撕烂了。女孩倒在地上,喊着救命。
救命的来了,是个派出所的警察,他举着一把铁锨就要打过来。冬妮娅掉头就走,它已经拿到毕业证书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冬妮娅嘴上衔着毕业证书,高兴地拥抱着它:万岁,冬妮娅。
警察举着铁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你为什么放狗咬人?
女孩爬起来了,嘤嘤而泣。
我赶紧走向女孩。冬妮娅跟过去了。女孩吓得浑身发抖,想跑但身子软软的跑不动。
我说它咬人了?咬你哪儿了?咬伤了没有?
女孩不回答。
我对女孩说,它不过是在找我的毕业证书,肯定是你捡了它。
女孩抹着眼泪抬起了头,说,证书是你的?
我点点头,对冬妮娅说,你把人家吓坏了,还不快赔礼道歉。
冬妮娅就低下头去,卧在了女孩面前,舔舔女孩的小皮鞋。
这时,警察过来了,大声说快,把狗带上,跟我去派出所。
我不想去,誓察就过来推搡我。冬妮娅跳起来,吼着。
我怕它为了我再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赶紧摆摆手说那就走吧。
冬妮娅一步不落地跟上了我。
一到派出所,冬妮娅就被关了起来。那是警察的一个骗局,他对我说,让狗在房子里待一会吧。我就让冬妮娅进去。一进去门就被他关死了,锁子啪达一声响,冬妮娅就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门板上。门板很结实,它不安地吼起来。
门外,警察告诉我:你的狗被没收了,你回去吧。
我急了,同志、叔叔地乱叫。我说狗是通人性的,怎么能随便没收呢?它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它不懂事,它就像个孩子。
警察说又是通人性,又是不懂事,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回去吧。
我不回。我听着冬妮娅的吼叫,一再地哀求:同志,叔叔,放了它吧,它没咬人,你冤枉了它。
警察说冤枉人我是会的,但我不会冤枉狗,要不我还能干警察?回去吧。
我说就是冤枉了,就是冤枉了。
警察说你拿出冤枉的证据来,再胡说我连你一起扣下。
我说那就扣吧,反正我要和冬妮娅在一起。又寻思或许我可以拿出证据来。我想起那女孩了,那女孩要是证明自己没有被咬冬妮娅就会放出来了。
我扭身就跑,喊一声冬妮娅你等我。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女孩已经不在了。我心说,真是该死,怎么没问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彷徨了一阵,又奔跑着来到派出所。
派出所下班了,门锁着,所有的门都锁着,一个人也没有。我喊着冬妮娅,在关了它的那扇门上又踢又喊,可是没有反应,我心里一紧:冬妮娅已经被转移了。
我哭起来,喊着:冬妮娅,你在哪里冬妮娅?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听我说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很生气。我们同仇敌忾了一番,爸爸就出去了。
爸爸寻思派出所的警察吃了晚饭或许会有人去值班吧。但是没有,派出所漆黑一片,连萤火虫的光明都没有。他无奈地回来,冲着期待好消息的全家说了两个字:霸道!
妈妈说就是嘛,凭什么他这么不讲理?
姐姐说妈妈爸爸你们别这么说,或许人家有什么规定呢。
爸爸说我的东西就是我的,随便没收是违背天理的,规定大还是天理大?
大家都知道爸爸说的不只是狗,就都沉默了。沉默的时候,一家人任凭冬妮娅的黑影一遍遍从心头跑过,越跑越难过。
我又哭了,揩着眼泪问姐姐认识不认识这样一个女孩:穿着一件黄格格的上衣,白裙子,两条辫子长得就要超过屁股了,冬妮娅吓着的就是她。
姐姐说你说的是路白吧?她是我们学校纪老师的女儿,特漂亮,我们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哪儿住。
我跳起来,拉起姐姐的手就往外面走。
但是路白又有什么能耐呢?我和姐姐找到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就要睡了。她站在家门口的月光下,一再地摇头:我不认识那个警察。
我说那你明天可以作证吧?你就说冬妮娅没有咬你。
路白说可是它吓着我了呀,我都哭了呀。
姐姐说你就说跟狗玩呢,我赔你一件衣服。
路白摇头说,我不要,我也不作证,我要回去了,我妈妈在喊我。
姐姐生气了:咱们走。
我不想就这么轻易离开,又说冬妮娅也是个女的,你要是不可怜它,总有一天你也会被警察抓走关起来。
路白说我不会。说着进屋去了。关门的一刹那,我喊起来:
不走的路走三遍哩,你怎么这样绝情?
只能回去了。回去听爸爸说:李木别发愁,我明天去跟他们交涉,大不了我用自己把冬妮娅换回来。又说吃饭吧,都大半夜了,快吃成明天的早餐了。
我说不,我要绝食。
早晨,大家都还睡着,爸爸就去派出所了。他在门口坐下来,假装睡觉,一直睡到人家来上班,突然跳起来说:
哎哟妈呀,你们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们整整一夜。
人家让他进屋,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拿人换狗。
派出所的所长出面了,详细一了解,知道是民警孔晓干的事,就大喊孔晓。有人说孔晓没有来。
所长说那你就等着,他一来我就让他把狗还给你,什么拿人换狗,以后少说这种话,社会主义不可能有人替狗坐牢的事。狗也不会坐牢,咱们这儿没有狗牢。不过我要告诉你,孔晓喜欢狗,见了好狗就想拿来自己养,你得耐着性子要。
爸爸说拿来可不好啊,别人的东西怎么好拿来,这是个道德品质问题。
他坐下来耐心等着孔晓。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脸都没洗就要往派出所跑。
妈妈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得我去了,我去了骂他们一顿。再不行就让他们咬我一口,一咬还一咬,这该行了吧?
我说妈妈你真糊涂,人家又不是狗怎么会咬你?再说了,冬妮娅根本就没咬人。
妈妈挥挥手:你跟我硬什么?有话对派出所说去。
我来到街上,一阵风似的走着,路过昨天冬妮娅找到毕业证书的地方,突然停下了。前面是那个叫路白的女孩。路白立着,一见我就朝我走来。
我不想理她,她害了冬妮娅,而且不肯出面作证,她太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别转脸去往前走,就要跟她擦肩而过了,却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喂。
我心说她喂谁呢,别理她,双脚却不听话地停下了,眼睛也不听话地朝她望去了。我神情冷漠地说:干什么?
路白嗫嚅着:我认识孔晓,就是那个警察,他把狗拉到家里去了。
我瞧着她,发现她似乎比昨天高了,也更苗条了,脸很美,我从小学到中学还没遇到过这么漂亮的女生。大概就是因为她那让我突然有了感觉的漂亮,我一抹脸就不再冷漠了:
你说冬妮娅在他家?他家在哪里?你昨天晚上告诉我就好了。你能带我去么?
路白点头,一点就笑了。
我的情绪蓦然就好起来,声音朗朗地喊了一声:冬妮娅。
冬妮娅听到了,我相信它即使在遥远的天边也会听到我的喊声。我跟着路白往前走,远远地就听到了它的回音。
那是一堵很高的石墙,石墙一侧有一道石阶,石阶被铁栅子拦住了。冬妮娅的声音就从石墙上面跌下来。
我想都没想就翻过铁栅子冲上了石阶。
路白在后面喊:我也要进去。
我又回来,扶着她往这边翻,落地的时候她扑到我怀里咯咯地笑着。我刷地红了脸,感觉她还没有长起来的身体就像冬妮娅一样又绵软又轻捷。
我们来到高墙里面,看到这是个六面都是房的很不规则的院子。冬妮娅就在一根柱子前,拴着它的铁链哗啦啦响。
我扑过去,抱住冬妮娅的一刹那,我哭了。我沉浸在绵软而轻捷的感觉中,心说冬妮娅,我好像跟你分别了十年八年,我真是离不开你了。
路白在一旁看着我们,小声说快走吧。
我松开冬妮娅,四下里瞧瞧,感觉自己又像贼又像偷袭日本鬼子的游击队。
我想从冬妮娅的脖子上解开铁链,但铁链锁得太死,我根本无能为力,只好从柱子上解下来。我仇恨这铁链,现在只能让冬妮娅带着它走了。
我们来到铁栅子前,我先翻了过去,冬妮娅一跃而过,铁链搭在栅子上拽了它一下,它回头叫着。轮到女孩了,我还像上次那样扶着她又抱住了她。她仍然笑着,我又一次红了脸。冬妮娅好奇地望着我们。
爸爸在派出所等来了孔晓,满脸立刻堆起了笑:你好。腰也哈成虾米了:你好。
孔晓一进大门就听人说了,绷着脸道:你还想把狗换回去?脑子里跑水了?我已经把狗送进了屠宰厂,你要是不走就留下,正好追查法律责任。
爸爸听着笑也没有了,腰身也直了:那麻烦你也把我送到屠宰厂去。
孔晓说你以为我不敢?
爸爸说你没有不敢的,工厂没收了,房子分掉了,就剩下一只狗也让你看上了,你怎么这么欣赏我的东西?还欣赏什么?说,欣赏不欣赏我?
孔晓愣着:你……你……你乱说什么?
爸爸又笑了,腰又哈下去了:求求你带我走吧。
孔晓说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去的。说着就出去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还是等着孔晓,一直等到中午,一只黑狗突然跑进来扑在了他身上。
爸爸推开黑狗,站起来夺门而出,一边惊慌失措地喊着救命哪。
黑狗追逐而去,转眼就超过了他,又扭身迎他过来,再一次扑到他身上。他喊着警察快来抓坏蛋,顿时就哭倒在地上,握住黑狗的前爪说:你好啊同志?你从屠宰厂回来了?
派出所的所长立在门口望着他,大声说,这个老神经。
这天下午,全家都很高兴。爸爸和我费了很多工夫才把冬妮娅脖子上的铁链取下来。
爸爸说人和狗一样,这一辈子,就是不能跟锁链打交道。
妈妈说这由得了你?
爸爸提议把在冬妮娅回归这件大事上立了大功的女孩请到家里来玩。
我跳起来。冬妮娅在摇尾巴。我们去了。
但是路白不能来。她本来想来,进去对妈妈一说就不能来了。
我说那好吧,明天我们到海边去玩。
她摇头,她说你是男生,妈妈不让我跟男生玩。
我说,那你跟冬妮娅玩,冬妮娅是女的。
冬妮娅正在亲她的裤角,还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路白本能地躲闪着。冬妮娅就乖乖地卧在了她脚前。
我说,你抱抱它,抱抱它它就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它。
路白就蹲下去抱住了冬妮娅。
我说,我走了,你们玩吧,玩够让冬妮娅回来。
这是一个开端,是冬妮娅和路白友谊的开端。从此冬妮娅就经常待在路白这儿,当然不会太久,玩一玩就回家去了。
报考大学的日子到了。我和冬妮娅兴冲冲赶往街道办事处。办事处和派出所在一条街上,路过派出所时,恰好碰到警察孔晓。我有点紧张,生怕他再次对冬妮娅下手,小声警告冬妮娅别乱跑。
冬妮娅远远地就闻到了孔晓的味道,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到了跟前就忍不住叫上了。
孔晓仇恨地望着我们,害怕冬妮娅扑过去,赶紧躲到门里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撒腿就跑,很快把冬妮娅带出了危险区域。
报名很顺利,回来的时候,我带着冬妮娅绕开了派出所。
以后的十几天里,我很用功地复习着功课,差不多是足不出户的。冬妮娅有时候跟着爸爸出去买菜买粮,有时候就去找路白玩,再不就卧在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那天冬妮娅出去了,它在街上走了走,去找路白,突然又不去了,赶紧拐回来。回来就扑上桌子叼走了我的钢笔。
我追出去,它跑起来。我跟着它,心里奇奇怪怪的。突然不跑了,我看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字。冬妮娅扬起头,煞有介事地看着。我凑近了看,原来是参加大学考试的通知。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汗出来了,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再看,还是没有。
漏了,他们居然把我的名字漏了。我转身就朝办事处跑去。冬妮娅跟上了我,我没有理它。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爸爸妈妈姐姐说:
他们说我养狗增威,剥削阶级的本性没有变。他们说我是贼,偷东西都偷到警察家里去了。他们说爸爸阴阳怪气,是没有改造好的资本家。他们说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儿子怎么能上社会主义大学?他们说我的名字在另一个册子上,册子我看了,是青海建设兵团的招人名单。他们说青海是个大地方,野地方,去那里,别说养狗,养狼也没人管。
爸爸点着头说,孩子,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了?是肯尼迪,是大坏蛋,人家要整你。
爸爸说他们一改造就把资本家改造没了,哪里谈得上好与坏?
爸爸说建设兵团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军队?孩子,你要去当兵了。
妈妈说那不行,我去找他们,我们的孩子就得上大学。
姐姐不说话,她不相信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更不相信弟弟会当兵,那样倒好了,比上大学还要光荣了。
冬妮娅把头埋进前肢,匍匐着一言不发。
大家说了很多话,很快就半夜了。最后爸爸决定:儿子哪儿也不去,就待在青岛,准备考大学,今年不让考明年考,明年不让考后年考,总不能一辈子不让考吧?
大家都说好,都睡去了,都知道爸爸的决定其实是不算数的。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去了街道办事处,跟他们预料的一样,果然就碰了两鼻子灰。
办事处的张主任说我们已经请示过上面了,上面说我们的大学不培养这样的人。
爸爸说哪样的人,你们说清楚。
张主任说哪样的人你们自己不知道?
爸爸说好好,不让上大学,太好了,你们会后悔的,我儿子是牛顿,是大科学家,国家失去了什么,人民失去了什么?你们负得起责任么?他是哪样的人,我当然知道。
张主任从鼻孔里嗤地一笑,挥挥手说,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走吧走吧。
爸爸和妈妈出来,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看,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把一些标语一条条刷在办事处的墙上:
听毛主席的话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建设边疆 保卫边疆 青海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爸爸让妈妈等着,自己又到办事处里头去了。面对着威严的张主任,他半是豪迈半是激愤地说:
要去我去,我去青海。
张主任说你?你去干什么?
爸爸说我去替儿子当兵。
张主任拍案而起:你敢嘲笑我们!
爸爸出来了,脸上红堂堂的,像喝了酒。
妈妈问你又去说什么了?
爸爸说我告诉他们有理走遍天下,别说青海,就是黑海我们也敢去。
回到家里,爸爸向我们宣布: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得离开一段时间,去黑海看看风景。
于是,大家都知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姐姐迁怒于冬妮娅,嫌它舔了她的手,卧的也不是地方。我受不了她对冬妮娅的这种态度,就带着它出去了。
胡乱在街上走着。猛地一抬头,看到路白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猜到那是路白的妈妈纪老师。
冬妮娅高兴地疯跑过去,吓得纪老师惨白了面孔。路白说妈妈没事。张臂就抱住了冬妮娅。
路白和冬妮娅亲热着。路白的妈妈惊呆了,她第一次发现女儿竟然跟一只狗这么好。
我赶紧走过去,庄重地鞠着躬说:纪老师好。
路白的妈妈瞧着我,苍白的面孔微微一笑说:狗是你的?这狗真好。
路白说妈妈它常去找我,我怕你不高兴,就没让你发现。
路白说妈妈你先回吧,我跟它玩一会。说着就叫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对我说,冬妮娅?那你就是保尔了?
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蓦然想到,或许路白也是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没再说什么,走了。路白兴奋地带着冬妮娅跑来跑去,因为她知道从此她就可以公开和我们玩了。
我们去海边,去海里,玩得满海都是白浪,鱼虾也来凑热闹,差不多就是哪吒闹海了。
玩够了我说:明天咱们还来疯,反正也疯不了几天了。
路白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冬妮娅却汪汪汪地叫起来。
我说得没错,玩不了几天了。办事处的张主任带着六个人,包括一个来自青海的现役军人,来家里动员我去青海。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妈妈紧着倒茶,姐姐说我来。
姐姐把茶先端给了远方的军人。
军人说一年转干,两年探亲,三年就可以结婚,我保证,我是革命军人,决不说假话。
张主任说我把话往透里给你们说吧,他去了建设兵团,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要是留在青岛,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个在派出所里挂了号的坏青年,掂量掂量,哪个划算?还是去吧,听我的话。
爸爸要说什么,张主任用手制止了:我的话可以不听,毛主席的话总得听吧,城市青年,或到农村去,或到边疆……
张主任长得像女人,说话像男人,动作像女人,表情像男人,正面看是女人,侧面看是男人,不知道他是女人还是男人,我们都愣着。
他说完了别的人说,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一边是威胁,一边是诱惑,来回搅,搅得他们口干舌燥,搅得我们哈欠连天。冬妮娅不耐烦了,进进出出跑着,想让我带它出去玩。我不想去,就让它自己去找路白了。
沉默。
妈妈做着针钱活儿,突然哎哟一声,针把手指扎破了。姐姐不停地续着茶水。爸爸睡着了。我去上厕所,大屁叮当响。
张主任站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认真考虑,明天我们还来。
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张主任带着人天天来我家,一来就把头一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说得连冬妮娅也能背诵了。
一天,张主任一行走后,我带着冬妮娅,又叫上路白去海里玩,玩累了我说:
我要走了,要去青海了。
回到家里,我又对家里人说了同样的话。
爸爸说你姓李名木,现在要加一个老字。叫老木,就是结结实实的意思。外面有风有雨,结实一点好啊。
妈妈说那你就去吧,他们答应给你姐姐找个工作。
姐姐去年高中毕业,她功课不好,不能考大学,工作对她太重要了。但她不忍心用我的走交换一份工作,呜呜地哭起来。
我笑了。我想起爸爸在困难发愁的时候总是笑的。
爸爸说好,老木,笑得好,你笑在了爸爸前面,说明你比爸爸伟大,现在看来,你不能做牛顿,你得做个文学家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学家都是你这样的。你小时候写过诗,看来你是有天赋的。你的大诗我还记得:中国有飞机,美国有个屁,我们吃着豆腐素鸡,帝国主义正拉稀。你发表在什么地方了?墙报上是吧?以后你就是苏东坡了,苏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查了一下地图,说是黄河长江的源头都在青海。那就太好了,你站在源头,撒一泡尿,下游的人全喝了,你说你气派不气派?
爸爸说着就笑得前仰后合,又说我跟你妈都不能喝水了,我们喝的也是河水,不过自家人,可以不计较。但是张主任也得喝,派出所的警察也得喝,我得给他们打声招呼,喝的时候想一些幸福的事儿,也就没什么了,哈哈哈哈。
妈妈也笑了,说你打了招呼人家能喝吗?还是保密吧。
姐姐抹着眼泪说,要是说出去,人家会恨死咱们的。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关于我将去黄河长江源头撒一泡尿这件事,坚决保密。
就要走了。我去区里开了一次会,领到了一套军装。妈妈给我准备好了吃的穿的用的。姐姐说我爱吃蒜,装了一布兜塞到我的箱子里。爸爸去海边挖了一块干净的土让我带上,说到了青海喝水时放一点,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冬妮娅跟我形影不离。我把它托付给了全家,也托付给了路白。路白搂着它说,他走了你跟我睡吧?冬妮娅未置可否。
临走的头天晚上,我睡着之后,爸爸整夜坐在我的床前,等我一醒来他就离开了。
妈妈进来说,多睡会吧,听说火车要坐几天几夜呢。
我说这么大的喜事,我能睡得着么?
姐姐拿来一些邮票放在我面前。
我说要邮票干什么?还想让我给你们写信?我才不会呢,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你们。
妈妈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也是,你一走我们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连你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了。爸爸在外面说,男子汉大丈夫,想家最没出息。
我说我可能会想冬妮娅。
大家就不再说什么,都望着冬妮娅。
按规定,我得一大早出发,先去街道办事处集中,再去区里集中,然后整队前往火车站。但是我讨厌规定,讨厌他们让我走在大街上让别人看,我在家待到中午,打算直接上火车。
这时候张主任赶来了,带着两个大块头的军垦战士和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一进门就责问我为什么不去集中?是不是想开小差了?
他说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去就是逃兵,那是要军法制裁的。
爸爸说听谁的指挥?听你的?你不是军人他是军人他怎么能听你的?但是他无论是什么都得听我的,我是他爸爸,我让他直接去火车站。
张主任一听没有不去的意思就松了一口气。跟他来绑架我的四条汉子也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耳朵奇大的军垦战士很有眼色地提起了我的行李。
张主任用很夸张的动作看看手表说:现在也只能去火车站了。
我说正好,有人帮我提行李,不用爸爸去送我了。
爸爸笑道:这说明咱老木有福气啊。
妈妈骄傲地说:我们不生没有福气的儿子。
姐姐躲起来了。
我对这个家不屑一顾地往外走,走出去十步远,回头看时,只有爸爸呵呵笑着立在门口。
我也笑着,举起了手,摇摇:我要远行了。
爸爸也想招手,拍起胳膊的刹那,突然冒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老木,多来信啊,好自为之。
我立住了。我说爸爸,你没事吧?
爸爸说能有什么事?我已经是过来人了,要没收我的工厂,我笑着拱手相让,要没收我的房子,我笑着拱手相让,要弄走我的儿子,我笑着拱手相让。伤心是你妈妈你姐姐的事,他们女人最没出息了。
说罢,转身关上了家门。
寂静。远远的海风悄悄地吹来。
突然就哭声雷动了,我的身后,我们家的房子嗡嗡地响起来,嘎嘎地摇起来。
我愣着。我相信这是我们家自从有了爸爸妈妈,自从有了灾难以来,最隆重的一次恸哭。
我想回家了,还没有离开就想去看看爸爸妈妈了。
张主任催着我:走吧走吧走吧。
帮我拿行李的人生怕我有什么变故,赶紧往前跑。
派出所的警察推了我一把。
我只好走了。我差不多就是被人押解着,离开了家,要去做一名志在四方的军垦战士了。
以后,我们这种人又会被称做知识青年,那更是一个风靡一时的称呼,也是残酷而浪漫的称呼。
我坐在火车上,等待着开动。
车里车外人很多,几乎能挤出油来。但我谁也看不见,只看见一只狗和一个女孩立在月台上,她们终于还是来了。我忍着,我知道我不能让她们发现。我知道,只要我不出动,她们就发现不了,这么多人都穿着黄军装,谁是谁啊?
我趴在桌子上,不看人,也不让人看我。
火车缓缓开动了。
我悄悄看了一眼窗外,路白和冬妮娅全都在引颈张望着。我长喘了一口气,胸腔里闷闷的。
火车开走了很长时间路白才哭。一哭眼泪就很多,就像一朵蓄积了很久的雨做的云,不把自己下没了不甘心似的。她看到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怎么会空无一人呢?刚才还是锣鼓喧天、熙熙攘攘的,眨眼就空无一人了。除了不想离去的她。
路白牵着冬妮娅,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慢慢走着,发现有人把日历撕了,纸片洒满了月台,那是今年的日历,今年的日历碎了。她站在那里,用眼光拼凑着,好不容易拼出了一个1965年,是残损了的,在几乎是黑色的砖地上平躺着,就像树上的毛毛虫。
她想他为什么要去青海呢?青海有多远?不知道,她一想就觉得比天边还要远。可是他居然撇下她和冬妮娅走了。
那么多人带着行李,穿着军装,脸上写着军垦战士莫名其妙的庄严,挥挥手就走了。军垦战士?路白想,这样的战土到底是什么战士呢?
2
我后悔了。在车厢的一角,我如同窗户上那只苍蝇似的沉默着。我想要是不走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要是今天躲出去,等火车一走再回到家里张主任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真是太老实了,我为什么不能让火车停一下,我下去呢?
火车走得更快更威猛了,呜的一声长鸣就是给我的回答:不可能了,你已经是军垦战士就不可能随便脱队了。
眼泪,一想到爸爸居然也哭了,想到妈妈和姐姐,想到冬妮娅和路白远逝的身影,我泪如泉涌。
李木你哭了?你居然哭了。
赵梦真喊起来。她是我的同学,又在一个办事处,到区里领军装那天,我跟她坐在一起。她说:
李木你也去?我还以为我没有同学呢。你也是自愿的?
我说谁自愿啦?
她说那你爸肯定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不得不去?
我说不知道,我养了一只狗,他们要霸占,我不给,他们就让我走。我本来要考大学,我肯定能考上。
她说太好了,要不然我多孤单。
那时候我仇恨地瞪了她一眼,就像现在这样。现在我想,她凭什么要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哭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李木你哭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
我说请你叫我老木,这是我爸给我起的。
她说好,老木,别伤心了,跟着大家唱歌。
我这才意识到满车厢都是歌声了。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的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我朝向窗外,看到田野正在旋转,村庄和绿树迅速后退着,把一切熟悉的都退远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安静,安静,别唱了,我现在给大家独唱一首。
立刻就有了掌声。
她唱起来,嗓子尖亮得能把人心穿透:
我走向急流的河畔,坐在峻峭的河岸上,瞭望我那亲爱的家乡,和那绿色可爱的牧场。
有人跟上了,她瞪着眼睛停下:讨厌,谁让你们伴唱了?
她希望这首她喜欢的歌完完全全由她一个人唱下来。但她止不住大家,唱到第二段,会唱的都跟上了,不会唱的也哼哼起来。
她说好啊,你们想超过我。于是就唱得更加尖亮。
我扭头扫了赵梦真一眼,看到她颀长的身影摇晃成风中的树了,看到她面色光亮,眼睛光亮,头发光亮,连纽扣都比别人光亮许多,看到她忘情于歌声里,突然又举起手打起拍子来,立刻就忘了她刚才是多么霸道地不让别人跟她唱。
我皱起眉头:烦,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出风头?她既然看见了别人的眼泪为什么还要如此高兴?
又换了一首歌。又换了一首歌。
赵梦真俨然又成报幕员了:下面是舞蹈《红梅赞》,表演者林香雨……
顿时林香雨喊起来:不行不行。
赵梦真蛮横地说,怎么不行?上前拉起林香雨就动作起来。
大家唱着: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我看到四条辫子飞舞,四条胳膊飞舞,四只澄澈的眼睛满车厢飞舞,心说什么呀,一点也不好看,就像一阵狂风把好看规整的东西吹乱了。
火车听到了我的话,猛然就减慢了速度,只听咣当一声,赵梦真和林香雨扑倒在座位上,几乎摞到一起。
掌声,笑声,火车的行驶马上又正常了,两个舞蹈家站起来,喘着,生动地呲牙咧嘴,满脸都是开心。
赵梦真继续报幕:下一个节目……
林香雨推她一把:可不能再是我了。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赵梦真扫视着车厢。
我反感地又去观望窗外:一条河流从远方走来,像飘带掠过头顶,忽地就不见了。我听到赵梦真居然点了我的名字,而且还说是男女声二重唱,跟她?
我心说不。当然她知道我是会唱的,她似乎觉得只有我迷人的男中音才配跟她同唱一首歌,但是我不。
老木,老木,过来呀。赵梦真在喊。
我不动。许多人都站起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又鼓掌,经久不息。还没唱,掌声就已经经久不息了。我不好意思了,只能站起来了。
但我还是说着不,不跟她同唱一首歌,我要唱悲伤的,她不会唱的。
我没有过去跟赵梦真站到一起,就立在窗边抹了一把脸,一抹就把赵梦真抹出歌声之外了。我唱起来: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牧人在歌唱,声音多悠扬,歌儿里回忆起心爱的姑娘。我是多么不幸,痛苦又悲伤,黑眼睛的姑娘她把我遗忘。
止不住的又是我的眼泪。
车厢里突然静了,连歌声已经停止都反应不过来了。赵梦真等待着,好像歌声还会来,忧伤还会来。
果然就来了。我刚坐下,有个粗闷的声音就从车厢另一头响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很多人唱起来:
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我也唱起来:
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请你埋葬我,不必再记恨。
赵梦真也唱起来,她突然也需要忧伤,也不在乎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请把马带去,交给我爸爸,再向我妈妈,安慰几句话。
车厢里,眼泪闪闪的就像一片灯,就像一条溪,就像一河水。有了伴奏的哽咽:
转告我爱人,再不能相见。
好些人都是挥袖揩泪泪更流了:
这个定婚戒指,请你交还她。
赵梦真坐下了,手掌捂在眼睛上:
爱情我带走,请她莫伤怀,重找知心人,结婚永相爱。
有人泣不成声,非常响亮地泣不成声了。
我抬起头,吃惊地发现那竟是赵梦真。赵梦真竟是车厢里哭得最伤心最响亮的一个。
哎,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我对她的反感突然就没有了,好像忧伤就是同道,眼泪就是理解。
1965年10月8日,从青岛奔赴青海的第一批军垦战士就这样在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上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共同的情绪。
我已经不流泪了。我用木然的神情掩盖了一切,靠在座位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还是刚才的律动: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先到了北京,再转车到西宁。颠簸了六天六夜之后,我们住进了离火车站很近的西宁饭店。连长说这是西宁最好的饭店,你们住进了最好的饭店,看把你们当人的,要听话,要好好干哩。
西宁在十月份已经很冷了,我们都换上了棉衣,脸也冻紫了。我心说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该穿棉裤衩啦?
连长说赵梦真你怎么还不换上棉衣?冻病了怎么办?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太太太薄了,赶快换上,不换上就别来参加学习。
赵梦真老大不情愿地跑回房间去换棉衣,她嫌棉衣臃肿,一穿就不漂亮了。
她回来时连长恰好站在通往停车场的甬道里。连长让她停下,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使劲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这下厚实多了,好了现在学习吧。
我们坐在停车场的阳光下,听连长朗读报纸。连长是湖南人,他首先声明他读报纸的声音跟毛主席的声音一样,于是大家肃然起敬,使劲听起来,听着就开始琢磨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倒忽视了他在读什么。读到最后大家都学起来,一个比一个学得像。连长很快制止了这种行为,厉声说,要是大家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那还得了。
我心说那你也不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你也得改口音了。
连长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人人都会想到的问题,又说我是湖南人,我生来就会毛主席的声音,不是故意学来的。
学习完了,连长宣布: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柴达木,解散。
赵梦真绕着人影儿走过来说:老木咱们上街去。没等我回答,又朝别处喊道,林香雨咱们上街去。
连长的耳朵格外尖,凑过来说:赵梦真你要上街?我带你去,这个地方我很熟。
赵梦真说那好,一起去,咱们四个一起去。
我们来到饭店外面,刚走到大街上就刮起了风,第一股风很轻,第二股就重了,等刮到第三股第四股时,黄尘呼啦啦飞扬起来,天色看不清了,街景没有了,一行四人中另外三个人不见了。我想喊赵梦真,一张嘴沙土就像找窝一样往里钻,赶紧转向,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一声响,额头寒寒地疼起来,仔细一瞅,才知道撞在了饭店的玻璃门上。
我开门进去,再回头看时,仅隔着一道玻璃,里里外外就是两个世界了。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混沌,黄尘忽忽地往上翻,又忽忽地往下沉。我想赵梦真他们该不会被风吹上了天吧?这比海上的台风还要可怕的风吹走几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想着我就不平静了,想去找找他们,当然主要是找找赵梦真。我又来到黄风里,缩紧了脖子,沿着大街往前走。走了大约有一百米,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一辆架子车被人推过来,掀翻了我又用瘪了轮胎的铁轱辘压过了我的腿后,若无其事地走了。黄风立即淹没了它。
我坐起来,揉着腿,一吸一口冷沙土。怎么这么疼啊,腿肯定断了。抹起裤筒一看,腿肚子翻到了前面,使劲一蹬,腿肚子又回去了,皮肤开裂的地方顿时渗出血来。
我看到血是红的,转眼就变成黄的了。我赶紧放下裤筒,站起来试着走了走,还好,还能走。
我回到饭店房间,抹起裤筒再看,血流得更多,把整条小腿都染红了。我找出妈妈给我的两条新手绢,把伤口扎起来,然后就躺着,不时地咬咬牙,怎么这么疼啊。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没喊进来,门就开了。进来的是赵梦真。她一瞪眼睛一喘气,然后软软地靠在了门上。
她说你回来了呀?我们都担心你失踪了。
她说一起风就不见人了,连长把我这么一抱,把林香雨这么一抱,我们才没有倒下去。
她用手比划着左抱一个右抱一个的样子,感觉连长真是临危不惧,气派非凡。
她说这时我们发现你不在了。我要去找,连长说别动,你去了连你也会失踪。连长就这样把我们抱着在风里站了好长时间。
她把两只胳膊撑起来,再把两只手往怀里拐着,坚持着这个姿势,好像连长抱了她们多久她就要坚持多久。
她说风真大,真害怕,咱青岛可没有这种风,青岛的风没有颜色,这里的风是黄色,金色,橘子色,军装色,还粗不拉几的,就像水里搅了苞米渣,那么大的颗粒也能吹起来,哗啦啦啦往脖子里灌,要不是连长用脸挡住我的领口,还不知道要灌进去多少。
说着她疲倦地把两只展翅高飞模样的胳膊放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就喊起来:
你怎么了你?你的腿怎么了?
她并没有得到我的回答,迅速做了一个俯身下看,仰身就跑的动作,消逝在门外。
满走廊响起她大惊小怪的声音:连长,连长,老木出事了。
好在我出的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还能躺在床上想想事,写写信。我靠在被子上,把信写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
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我说我们已经到达西宁了。到了西宁我才知道我们过去都错了。我们过去总以为只有家乡青岛这个海滨城市好,现在看来没海的西宁比它还要好。西宁有伊斯兰风格的建筑,有藏族风格的建筑,也有汉族风格的建筑,它们比起青岛德国风格的建筑来一点也不逊色。西宁的气候也不错,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都十月了,比青岛还暖和,棉衣根本用不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这么美好的城市,你们是享受不上了。你们享受不上就肯定会嫉妒我,所以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我说我有个同学叫赵梦真的,跟我在一个连队里,她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歌歌舞舞的。她传染着别人,别人也跟她学,连队里就一片欢声笑语。我们的连长和蔼可亲,他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我们。惟一不好的是连长在跳舞时把腿碰伤了,流了很多血,好在没伤着骨头,能走路,就是有点瘸,瘸就瘸吧,连长说不能在西宁养病,瘸也要瘸到柴达木。其实哪里用得着瘸呢,去柴达木是要坐汽车的。
我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柴达木。连长说那里有辽阔的牧场,满坡的牛羊,宽敞的住房,可爱的姑娘,温暖的太阳,党的光芒。
我本来还想把清澈的河流、美丽的湖泊什么的也写进去,考虑到不押韵就算了。
我说爸爸你听我说,你年轻时没有像我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青海真是天大的遗憾。妈妈你听我说,你嫁给了一个一辈子守在青岛的人真是选错了对象,你要是还能选择你就选我这样的人。姐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如花似玉,打扮得就像外国女郎,整天高高兴兴的,你应该向她们学习,要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美丽和你的城市呢?你的工作他们给安排了没有?我准备到柴达木后再养一条狗,以便代替冬妮娅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好了,就写这些吧,马上就要会餐了,我们天天会餐,大鱼大肉吃得都腻了。请你们把我的情况转告路白,我就不给她另写信了。
我把信从日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的时候,眼泪禁不住冒了出来,心里又写着另一封信: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路白,我想你们哪……
腿疼,我是走不到邮局去了。可是连长说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瘸也要瘸到柴达木去。又对别人说不要以为搞伤了自己就可以留在西宁,趁早别做这个梦,我过去是看守犯人的,有些犯人就想通过自残逃避改造,你们说可能么?
我瘸着来到赵梦真房间的门口,喊她出来,出来的却是林香雨。
林香雨说赵梦真被连长叫去谈心了,你有什么事?
我举举手里的信。
她说发信哪?我帮你去发。她拿了信又迟疑着说:连长说等一会,还要找我谈心,不管他了,我先去给你把信发了,再不去邮局要下班了。
我们颠簸了两天一夜,就要把肠子颠断的时候,三辆卡车按顺序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黄昏,阳光斜洒着,稠稠密密地涌过来,把什么都盖住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没有阴影的阳光和原野,吃惊地张大了嘴。
连长从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钻出来,用不大的声音说,都下来,到了。
赵梦真尖尖地喊道:什么?到了?
于是大家都说到了,到了。纷纷下车。
这时我们才看到,不远处有一堵高墙,墙上有门,有土坯垒起来的岗楼,门口立着几个人,看着我们却不过来。连长快步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招手让我们过去。
我们带着行李往那里走,突然有人极度惊恐地叫起来:
监狱,这是监狱。
大家停下了:是啊,怎么是监狱?我们怎么能进监狱?
连长生气了,走过来吼着:到了这种地方你们不住监狱住什么?住在野地里?冻死饿死?喂狼喂鹰?你们给我听着,愿意活的,就往监狱里走,愿意死的,就在这里待着。他这么一说大家更惶恐了。
赵梦真说怎么这么荒凉啊?
林香雨哇的一声哭了。
接着就哭声一片。
我愣着,只觉得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哭也不能表达内心的绝望了,我们哪里是什么志在四方的军垦战士,不过是骗来荒原的配军囚犯罢了,不然怎么会在一个荒凉得叫人害怕的地方,住进阴森森的监狱呢?
我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我知道汽车不会按照我的意志往回开就路过了汽车。我要回去了,走出去很远就听到身后有了急骤的脚步声——连长亲自追来了,揪住我就往监狱拖去。
我一声不吭,被他拖到监狱门口后就一屁股坐下了。
我喘了几口粗气,站起来又瘸着往回走。连长一把拽歪了我的身子,又让我坐在地上。
我说操你妈。
连长吼道:你骂谁?
我转过身去,对着监狱,对着从监狱朝四周蔓延开去的荒凉,大喊了一声:操你妈。
哭声稀落了。突然一声怪异的抽搐,我们看到连长哭起来。
连长说我也是强迫的,我也不愿意,你们跟我过不去,那就请你们马上走。
说着连长丢下我们朝监狱走去,在他消逝在门洞里的一瞬间,有人就像找不着娘的孩子那样颤颤地喊了一声:连长。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大家默默地走了过去,走到连长身边,又跟着他走进监狱去了。
赵梦真扶我一把,神情黯然地说:老木,走吧。
不久我们就意识到,这座为我们腾空的监狱简直就是福地。劳改犯转移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粮食和脱水菜,留下了几匹马、十几头猪和一群羊,留下了足够的床铺和房间,我们最初的知青生活就靠着劳改犯的遗留简简单单过起来了。
又调来了三个复员兵,被指定为三个排的排长。然后又任命了班长。我的班长是大耳朵。
赵梦真成了连里的卫生员。
她说我一点卫生常识都不懂,连长非要让我干。
我说连长这是器重你。
别人都是五六个人一间房子,卫生员一个人一间房子。赵梦真晚上睡觉害怕,给连长说想让林香雨搬进来一起住。连长坚决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连里的规定,又说你要是害怕我就每天晚上来给你站岗。
那时候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就隔三差五去她那里换药,也是让她实习包扎的意思。她说:
一天晚上,我听到门外有声音,就问谁?没有人回答。我就拉开门缝往外瞅,原来是连长,他果然在给我站岗,腰里还别着枪。
我说他对你是无微不至了。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纪?
赵梦真说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问问了。
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劳动就开始了。连长带我们来到旷野里,把一丛丛的红柳挖起来。红柳高大茂密,一丛红柳足够一个班挖一上午。连长说清除掉这些长了几千年的东西,再把地整平,就可以荒野变良田,戈壁变江南了。
我说那还得有水。
连长一愣说:对,还得有水,我连水都想不到?水在天上。
劳动了一个星期,我就吃不消了,每天一瘸一拐的搬运红柳实在难受,搬几趟我就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赵梦真作为卫生员,告诉连长,老木不能再出工了。连长说:
你倒是很心疼他,这个人能着呢,就让他好好表现吧。
终于伤腿因为用力过度,皮肉开裂了,血止不住地流着,接着就开始化脓,感染,发高烧。赵梦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对连长说:
我这里什么药也没有,有了也不懂,得找真正的医生了。
连长还是不同意,说战斗刚打响,不能减少战斗力。后来看我发烧发得迷糊了,才有点紧张,派大耳朵拉着一辆架子车送我去四十多公里外的团部,赵梦真也跟去。
连长说赵梦真你到了团部卫生所多领一些感冒拉稀的药和治疗外伤的药,大耳朵你送到就陪她回来,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好像大耳朵主要是护送赵梦真而不是我,我的死活根本不在连长的考虑之内。我躺在架子车上,想到了青岛的家,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团部在南边,往南只有一条路。我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就在这条寂寞的荒原路上无言地行进着。我在迷糊中听着架子车轱辘辗过荒原的声音,突然想起我们在火车上唱过的歌: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我满腔酸楚地默唱着,感觉比刚出发时有点力气了,就强挣着坐起来,对跟在后面的赵梦真说:你上来坐一会儿吧,我下去走走。
赵梦真说那哪儿成,我不累,你好好躺着。
我说可是你是女的。
大耳朵停下来说:赵梦真你也上去,我拉得动。
赵梦真死活不肯。大耳朵就把车拉得很快,等她跑得气喘吁吁了,又把车停下说:
你跟不上你还不上去,要是随了你,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赵梦真只好上去了。大耳朵还像刚才那样快快地拉着,拉了一段就慢了,越拉越慢,突然就大声唱起来,是《三套车》,唱得云彩都变乌了,似乎就要滴下雨来了。
到了团部卫生所,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夫看了我的腿,恼火地问道:你们谁是卫生员?
她眼睛瞪着大耳朵,大耳朵什么反应也没有。
女大夫说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伤口感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不懂吗?再耽误下去腿就要锯掉。
我们都吓了一跳。赵梦真一把抓住女大夫的胳膊说:大夫,现在呢?现在还没到锯腿吧?
女大夫说我又没说现在锯。
女大夫立刻给我处理伤口,我疼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处理完了又打针吃药,痛苦得我都不是我了。
赵梦真绕着我的床转来转去,想尽点卫生员的义务又不知道干什么。突然她说:
我得留下来守护他了,你回去给连长说一声。
大耳朵说我想你也该留下,我回去就说是团里的大夫让你留下的。
大耳朵去团部食堂吃了点东西,就告别我们拉车回去了。我突然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还有点人情味。我望着留下来守护我的赵梦真,眼睛渐渐模糊,渐渐昏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晨,我当然并不知道我已经睡了这么久。我看看窗户和早晨的阳光,想起我是来到团部卫生所了。再看看床边,看到一堆黑亮的头发就像一汪流动的水陪伴着我。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弯腰趴伏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我想是谁呢?突然我差一点打我自己一个耳光。怎么连赵梦真也认不出来了?我顿时很感动,她在守着我呢。
腿又疼起来了,我忍着不出声,想让她多睡会儿。
这时大夫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另外两张床上的病人,盯着我问:醒啦?怎么样?
我还没反应过来该回答什么,床边那一堆黑亮的头发触电似的一晃,一张清秀而疲倦的脸倏地抬起来了。
老木。赵梦真就像久别重逢那样干干地叫了一声老木。
大夫说现在你放心了吧?隔壁病房有床,你睡一会儿去吧。
赵梦真捋捋头发说不累。
大夫说还不累?都两天两夜没睡了。
我听他们这么说就把头低了下去。我吃惊我居然会睡这么久,居然会让赵梦真两天两夜都守着我,这就跟爸爸妈妈姐姐冬妮娅一样了,这就是亲人了。一想到亲人我就要哭,赶紧用手捏住鼻子,把酸涩硬是朝肚子里逼去。
卫生所的护士端着白瓷盘进来了,大夫要给我换药,我疼得呲牙咧嘴的,但我一声不吭,我低着头感觉赵梦真在瞧着我就一声不吭。
又打了针吃了药。大夫和护士走了,赵梦真也走了。
一会儿赵梦真端来了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馒头里夹着咸菜。我不想吃。她说不行,不吃饭就不长肉,不长肉伤口怎么能愈合呢?
我听话地吃了。完了我想下床,我说我要去走走。她要扶我,我说别,千万别。
她说我知道你要上厕所,我是护士我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不怕我怕。
但她还是扶住了我。她不让我的伤腿用力。
我们一起来到男厕所,等我解开裤带后她才离开。她说:
完了你喊我。
但我没有喊她,我想自己走出厕所去,结果我摔倒了。我哎哟了一声,这才喊道:梦真。
她跑进来,大呼小叫地扶起我,跺着脚训斥道:
你哑巴啦?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说我叫了。
她说那是后来。
我们回到病房。她几乎是抱着我让我躺了下去。我又想起亲人们了。我望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说:
谢谢你梦真。
她还在生气,甩开我的手,转身出去了。
大概是止痛针的作用,我的眼皮又沉重起来,没等她回来,我就睡过去了。
下午我醒来,一睁眼没看见她,心里就很着急。我说我这是怎么了?她或许已经回去了,连长让她送到我立刻就回,她硬是留下来陪了我这么几天,现在她真该回去了,再滞留下去,连长就要发火了。可是她走时为什么不给我打声招呼呢?
我愣着,面前晃来晃去的总是她的面影。面影越来越朦胧的时候,我发现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时耳根里突然有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老木你怎么了?
我惊然抬头,愣了半晌说,你……没走?
她说你的病还没好,我怎么会走?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赶紧擦掉眼泪。
她说还疼吗?
我说又开始疼了。
她就要去叫大夫打止疼针。我拉住她说:
算了,打了针就要睡觉,我不想再睡觉了。
就这么忍着疼过了几天,烧渐渐退了,伤口慢慢好起来。每天梦真都扶着我出了卫生所在团部院子里走走。院子很大,一部分房子是新盖的,一部分跟我们连的一模一样,显然也是遗留下来的监狱。团部也住监狱,这在我和梦真的心里稍稍平衡了些。
有时候走着或坐着,我就给梦真说事,我说起爸爸妈妈姐姐冬妮娅,还说起路白。我发现她最关心的是路白。她问路白有多大,我说十二岁。她就喊起来:
才十二岁,她就跟你那么好?
我说其实正因为小我才成了她的大哥哥。
说完了我的事,我就问她的事。她说: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姐姐和冬妮娅,我就一个爸爸。
我说为什么?
她突然急了,跺着脚说:我怎么知道?说完眼眶就红了。
我吓得半晌不吭声,眼看天就要黑了,就说回病房吧?
她不回。我又说其实亲人多了未必就好,你得一个一个想,想得有时候整夜睡不着觉,要是只有一个亲人,想一想就过去了。
她说我一个也不想。
我又问为什么?问完了赶紧看她的脸。
她把脸扭向一边,正在眺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幕。
她说已经有两颗星星了。
我说是吗?赶紧寻找星星,就听她唱起来:
深夜的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我说我知道你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我不会唱。
她立刻兴奋起来:我教你。
这种歌学起来很快,我们把天色完全唱黑了,星星也唱齐了。等我们不唱了的时候,她就把身子靠了过来,把头靠了过来。我突然就很害怕,也不知害怕什么。但是越害怕我就越希望她贴着。我先是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又笨拙地搂住了她的肩。后来我们就互相亲着,也不知谁先亲了谁。
老木,老木。她这样叫我。
我回应着她:梦真,梦真。
搂得更紧了。
很晚我们才回去。回去的时候谁也不说什么。只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帮助我躺下,就到隔壁病房休息去了。
一夜无眠。我相信梦真也是一夜无眠。
天亮了,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出去散步以后我才睡着,一直睡到中午,感觉有人推我,猛地惊醒,叫了一声梦真,发现不是梦真是连长。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问连长梦真呢?
连长说我来了你不问我,倒问起了天天守着你的赵梦真?
我这才意识到我把话问坏了,赶紧说连长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连长不回答我,直戳戳地说:我是来团里开会的,顺便把赵梦真接走,连里又有新病号了,需要她,这里就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着急,什么时候伤好了什么时候回,反正你在连队也干不了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把眼光投向门口,希望这时候梦真进来。
梦真没有进来。连长出去了。我看他穿着马靴,知道他是骑马来的。
我一直等着,等了一个多钟头,等来了大夫。她交给我一张纸条,是梦真留给我的。
梦真说老木我走了,连长不让我跟你告别,我也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想让他对我们有什么警惕,这样我就还能来看你。等着吧,七八天以后我准来。
我把这张纸条看了几十遍,然后就像地下党藏匿密电码那样,贴胸装进了衬衣口袋。
七八天就像七八十年那样漫长,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过。我觉得梦真未必就会等到七八天以后,说不定三四天、四五天她就来了。这么估计着,从第三天开始我就来到团部门口,朝那条笔直向北的小路张望。
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张望到。
第二天我张望到风了,龙卷风,像巨大的金色柱子,飞奔着直插云空。我想梦真该不会遇到龙卷风吧?
第三天我张望到了一群野马,从远处跑来,消逝在更远的地方,那蹄音就像轰隆隆的打鼓声,叫我一阵阵地心跳。我想梦真该不会遇到野兽吧,野马不吃人,可是狼呢?
第四天我张望到了别人对我的关心,同病房的两个病友走过来,得胃病的说:
你望什么?你们连的卫生员?她人倒是不错,也漂亮,可就是盯着她的人肯定很多。这么给你说吧,我们连也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兵为了她都打起来了。连长说你们抓阄,谁抓到就是谁的对象。
我说那女的呢?她愿意?
得胃病的说我也这么想,可就是由不得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很难受。
得肝病的说我看你们连长不咋的,那天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让女的上马,女的上不去,他就抱着往马背上翻。我寻思他要牵着走吧,没想到他也骑上去了。他两手把缰绳一拽,女的正好就在他怀里。
我心里一阵阵地疼痛,难受得晚饭都没有吃。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他们骑马的姿势。
第五天我张望到了人影,那人影渐渐就清晰成梦真了。我迎过去,迎了一段又发现不是梦真了,也不是人影了,而是一棵树,后来也不是树了,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我又回来,再次张望时,我居然看到了一片蓝盈盈的湖水。我挺害怕,回病房告诉两个病友,得胃病的说,那就是海市蜃楼,虚幻的,就跟你的姑娘一样。
我心说不,我的姑娘不是虚幻的,她叫梦真,即使做梦,也是真的。
第六天我张望到了以前张望到的全部景色,有巨大的风柱,有灰黄的野马,有梦真似的人影、梦真似的树影、梦真似的湖水。终于天黑了,我这才明白我其实什么也没张望到。我寻思今天是梦真走后的第八天,也就是她说她准来的最后一天,她不会是记错了日子吧?
以后的日子里我仍然天天去张望,有时我会往前走一段,只当是迎她一程。
大夫说对,你就这样每天走一走,要不然就是伤好了,肌肉也会萎缩。
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大夫说等你不瘸的时候。
我还瘸着,在风里,在阳光下,在团部外面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上午瘸去瘸来,下午又瘸去瘸来。天天揣测着她为什么不来看我的原因,也请两个病友帮我分析分析。
得胃病的说这不是明摆着嘛,她一个卫生员哪有自由,连长不准假她就寸步难行。
得肝病的说我一直担心你是在单相思。
我说绝对不可能。心里又打鼓:不会吧?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真来了。
醒来一想,梦真今天肯定会来,我都梦到她来了。吃了早饭我就去张望,一直到下午。
我寻思早晨吃了饭从连队出发,走得快一点,现在就该出现了。但她是女的呀,她不能像男的那样大踏步走路,她得不时地坐下来歇歇,加上她孤单,她害怕,她渐渐地没有力气了,她想老木啊,有老木在身边就好了。或者她饿了,她要吃馒头但是忘了带水,就那么干抗着,越来越走不动了。或者干脆就遇上了野兽,据说荒原上有狼,有熊,有豹子,有野牛,她会遇到什么呢?
我想既然这样,我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往前走去,走了一程,心说就在这里等她吧。又说不,她在前面等我呢。
我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黑了。
还是没有梦真的影子,我想我走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没走多远,我是个瘸子。我就要瘸不动了。
我坐下来,歇了很长时间,觉得梦真不来真是奇怪了,就又往连队的方向瘸去。
夜色无边地空旷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包括我的喘息,我的脚步声。
我想我怎么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呢?我难道成了一个幽灵?我咳嗽着,我拍拍手,我甚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感觉我还知道自己,就放心了些。
又瘸了很长时间,瘸不动了就歇着。我想我反正是再也不能去医院等待梦真了,我得回连队了,今夜就回去,瘸不动了我就爬,反正是要回去了。
瘸着瘸着我真的爬下了,我得知道我是不是还走在路上,没错,是路。又走了一程,再趴下检查脚下时,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好像不是路了,地皮板结着,粗砺的砂子粘牢在上面,没有辙印,没有踏起的浮土,没有我的方向了。我吓得再也不敢走,坐在地上,野猫一样四下里看看。
好在我没想别的,就想着梦真。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不使劲往前赶路就会很冷,我把自己缩起来,抖抖索索的。
突然,好像是有一片云转移地方了,一轮那么大的月亮从遥远的星空里掉了下来,天地哗地亮了,我看到我的影子了。我站起来,四处走动着找那条路。
找到了,路突然就从脚下延伸而去,就是不知道往前是连队还是医院。
我走去,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我都得一瘸一拐地走去。
后来有人说,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迷了路怎么办?狼吃了怎么办?那一年光二营就有三十九个人死亡,大部分都叫狼群吃了。
我说我没有遇到狼,大概荒原上的狼都去对付那三十九个人了。
第二天上午,我远远看到了地平线上监狱的剪影,我们的连队在白色的雾岚里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了。
炊事班的人对我说:大家都上工去了,你敲卫生员的门干什么?她也上工去了。你的伤好了?怎么还是瘸的?那你回来干什么?饿了吧?馒头正在蒸,你先喝碗汤吧。
我连不字都没说,抬腿就往工地瘸去。
平整土地的战友们远远地发现了我,不知谁喊了一声,就有几个人迎过来。
大耳朵和林香雨都说老木你伤好了?
我说好不好不知道,反正我跑回来了。
我的眼光掠过他们的头顶,扫着那些望着我不肯过来的人。梦真呢?我怎么看不见梦真,我要走过去,我差一点梦真梦真地喊起来。
林香雨说老木你还是瘸子你回来干什么?回来你就得干活,万一腿好不了了怎么办?
林香雨想拦住我,我躲开她,跟她擦肩而过。我看到连长了,又看到梦真了。
梦真正在铲土,连长拉车她铲土,她看见了我她还在铲土。这个叫我魂牵梦萦的梦真她为什么不过来?
我一歪一歪地过去。我说梦真你好。我说连长我回来了。
梦真淡淡一笑,还是没有停止铲土。
连长假装没看见我刚才还是一瘸一拐的,说你好利索了?好利索了就参加劳动。
我不理连长。我说梦真你过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梦真把半锨土铲到架子车上,又铲了半锨,举起来说:老木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行不?
我木了,真正是老木了,木得眼睛都花了,根本就没看见梦真已经随着装满土的架子车和连长离开了那里。
我立着,突然就一屁股坐下。我实在想不明白,赵梦真怎么说变就变了?
3
我失恋了。这么一个清晰的认识使我的脸色差一点由黄种人变成黑种人,使我一下子哑巴了。
林香雨说你有半年不说一句话,跟谁都不说,别人想跟你说你也不理。你也不好好劳动,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连长对谁都厉害,惟独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猜测,老木怎么了?最多的说法是你家出事了,你爷爷奶奶死了。有人说你爷爷奶奶早死了。那就是你妈妈或你爸爸死了。因为你那副神情就像后来革命大批判中所说的:如丧考妣。后来你就失踪了。大家着急啊,满荒原乱找。梦真说肯定是去团部卫生所了,你们没看到他一直在瘸,最近瘸得更厉害了吗?连长就派大耳朵和我去了团部。果然你就在那里。大耳朵对我说我知道老木哪儿出了问题,你就留下照顾他吧,赵梦真也是这个意思。我说连长不会同意的,他抓劳力抓得那么紧。大耳朵说这个你放心,连长让你来肯定就有这个意思。你记住,他的腿不好彻底就不要让他回去。
林香雨说你的腿好得那么慢,我都想连队了。我老问大夫什么时候能痊愈,一问大夫就发火:你们就想着耽搁,他的腿反复受伤,这次要是好不了,那就彻底废了。我想连队怎么不换我回去呢?我想老木整天板着脸,在这里一点快乐也没有。我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团里到处是标语到处是旗帜,天天都开会,又是批判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又是揭露三家村的丑恶罪行,连队不知怎么样了?
林香雨说那一天我终于待不住要回连队了。我向你告别,你突然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光望着我。你说你回啊?为什么你要回啊?我说待在这里多没意思。你就哭了,两个膀子还一抽一抽的。
林香雨说那一天你带我来到一个地方,你说这儿原来有星星现在没有了,这儿原来有月亮现在没有了,这儿你曾和赵梦真一起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现在歌声也没有了,你说也就是在这儿,你和赵梦真拥抱过,这是你平生第一次用爱情的意思拥抱人,但现在赵梦真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是如烟往事了。我一看这儿也没什么好的,背后是团部,三面是戈壁,不远处有个浅坑,里面有狼粪也有人粪。我问你那人粪可是你的?你说不是,绝对不是,也不是梦真的,我们怎么会亵渎这个地方呢?
林香雨说我当时听着就觉得你很可笑,我说这儿敢情是革命遗址,需要后人瞻仰呢?怪不得赵梦真把什么都忘了,这儿连棵草都没有能叫人留恋?你们当时也不挑一个好点的地方,有点诗情有点画意的地方。
你又哭了。我说那你就好好哭吧,我反正要回连队看看了,兴许还能来,兴许不来了。你保重啊。
你说你回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赵梦真为什么不理我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连长对她好,只知道她很关心你,希望你好起来。我还知道她希望我多跟你接触,但我发现你这人不好接触,我也不想接触,所以我要走了。
林香雨说你当时的表情就像个傻子,半天不说话,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把我吓了一跳。你说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我的猜测没有错,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你停下来,好像十分艰难地呼吸着,又说,林香雨,你说我要是把连长杀了,梦真会不会跟我重归于好呢?
我当时吓得都出汗了。我说老木你听着,树上有两个鸟窝,你把树砍倒了,难道两个鸟窝会完好无损地悬在空中?
你愣着,突然喊一声:会。
我想你完了,你脑子肯定出毛病了。我想再试探一次,就又说:树上有六只麻雀,你打死了一只,还有几只?
你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五只。
林香雨说这时候我犹豫了,走不走呢?走了你出事怎么办?我当然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我不忍心,总觉得咱们是一起来的战友,得互相同情互相关照,有病不管算什么?见死不救算什么?但要是不走我出了事怎么办?你已经病的不轻,你要是杀了我怎么办?又一想,不至于吧,我又不是连长,我又没有破坏你和梦真的好事。
我决定不马上走了,再陪你几天。可是我没想到,一陪就陪到你的腿伤完全好了,就陪成你的人了。
林香雨说我怎么走?你都那样了我怎么走?人是感情动物,尤其是在荒原上,个个都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更加看重彼此的感情了。
说真的,那会儿我害怕得魂都没了。我以为你要杀我了,当你把我压倒的时候我感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脖子,因为你没有拿刀,你肯定要掐死我。我反抗着,喊着。你说别啊,别啊,别这样,就把我的脖子掐住了。奇怪的是脖子并不难受,反而很舒服,冷静下来一感觉,才发现我的脖子上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嘴。我想老木变狼了,狼想咬死我了。可等了一会儿你又没咬。我想你到底要怎样害我呢?
林香雨说你的嘴滑过了我的脖子,在脸上缓慢而犹豫地移动着,最后停在嘴上了。我到这时候还没有明白你要干什么,我想你怕我喊叫,你要堵住我的嘴了。你说我傻不傻?我几乎是哭着说,这么个天荒地老的地方,我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呢?
你说香雨啊,你怎么就不能安静一点儿。
这时候你的手起作用了,它突然告诉我你要干什么。你的手捂住了我的胸脯,你的手解开了我的衣扣,你的手变得轻柔起来,抒情起来,一瞬间,我的心脏跳进了你的胸脯。
你叫着香雨,香雨。
我不说话,我已经很安静,我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了。但我好像不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怕。后来想起来,我真是吃惊我的勇气,我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居然在贞操面临危险的时候,十二分地不怕。
林香雨说是你骗我出来的,你说太闷了,咱们去转转吧。于是我就跟着你转到这里了。这里离团部已经很远,谁也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天上的鹰,地上的骆驼刺。看就看吧,你已经顾不得了。
你脱去了我的衣服,你吮吸我的乳房。
我抖着,我哭了。
你脱去了我的裤子,把手放在最敏感的地方。
我不哭了。我右手搂着你,左手推着你,但右手比左手力气大,所以最后的姿势仍然是搂着你。
我叫着老木,老木。
我寻思最危险的原来不是脖子而是女人羞耻的门户。我感觉门户里已经有东西了,像一只进洞的老虎。我说哎哟,疼。
你当时根本就不顾我的反应,疯了一样往里进。
我说老木你想干什么?
你立刻用嘴堵住了我的嘴,亲着亲着,我就软了。
后来你从我身上下来,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一遍遍地抽搐,一次次地流泪。
你说我相信我们也是爱情,我们的爱情,一次成功,一步到位了。
我吼着:你乱搞男女关系。
你说树上有两个鸟窝,你把树砍倒了,两个鸟窝里的鸟就抱到一起躺到一起了。
我说我不是赵梦真,我是林香雨,你别搞错了,你赔我。
你说树上有三只麻雀,你打死了一只,还有几只?还有两只,只不过它们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我说你油嘴滑舌。
你说起来吧,咱们走。
我不起来你又说:那边来人了。
我赶紧起来,看看没人就打你。你让我打,打着打着,你就把我抱住了。
林香雨说从此我们就天天往荒野里跑,荒原很少有雨雪,一味地干燥着。你说幸亏是这样的,不然就不好约会了。有时候风很大,你就带着我到处找背风的地方。我们乐不思蜀,我们都把连队忘掉了。
大夫说老木你的腿好了,你该回去了。
你答应着,但是你又对我说回去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了,能拖就拖吧。
我当然得听你的,你是我的爱人了,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林香雨说你记得我们是怎么回连队的吗?卫生所有一天突然被一帮戴红袖章的人宣布为红垦兵战斗队的总部,清除病人时有人厉声问道:你是什么观点?你说我就是你们的观点。这样你和我立刻也成了红垦兵。
总部的头动员我们回连队去,煽革命风,点革命火,揪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我们连的代理人。
我们答应着,其实我们很害怕,我们是不愿意造反才离开团部的。
我们回去了。
半路上你要我,你说回去就可能没机会了。
我不给,我说我们要天长地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林香雨说我回忆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回到连队不久,大家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现在不断有人问: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怎么还不结婚?每次都是野合,每次都是天当被来地当床,有意思吗?
我对他们说当然有意思,再说这个地方就这样的条件,没意思也得找出点意思来。可话虽这么说,我心里总不踏实啊,我给家里怎么说?老木,咱们还是结婚吧。
我说香雨你的记性真好,你说的都是事实,包括天长地久这句话,你说过,我也答应了。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跟你结婚。这几年你是知道的,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生理和心理都是这样的,要不然在这个枯燥乏味的环境里,日子怎么过啊?可是我们并不一定要结婚。结婚是爱情的坟墓,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以后我们的感情肯定会一如既往,前提就是我们不能结婚。
香雨说老木你又胡说了,你真虚伪。我知道你还想着梦真,可是她已经高升到师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了,你还想她干什么?
我叹口气说香雨,你真幼稚,远了就不该想?可我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路白在青岛,我想得心都变成酸的了。
香雨说那就想吧,再想下去你就要把我想没了,就连我也不知道我的爱人是谁了。
我说对不起香雨,实在对不起。
香雨哭着跑了。我没理她。想哭就哭吧,哭哭就想通了。
下午,刮起了大风,我没事干就躺在床上看一本名叫《毛泽东思想万岁》的书,大耳朵进来问我:你知道林香雨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说那就坏了。
大耳朵说有人看见她朝西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哎哟一声,扔掉书就跳起来。我知道荒原上大风就是坟墓,香雨走到坟墓里去了。
那时候连里已经成立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全体成员都去团里参加斗批改学习班了,连里没有人主事,我和大耳朵就一个班一个班地求人:
香雨失踪了,都去找找吧。
许多人都去了。追穷寇战斗队的队长陈志说:
为什么要我们去?她又不是我们的人。
大耳朵说对敌人都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况且她是我们的战友呢。人命关天快去找找吧。
陈志说老木你听着,要是我们找到了她,你就得和她参加我们的组织。
我着急地说行,行啊行啊。
我琢磨全连三分之一的人都是追穷寇战斗队的,少了他们不好,荒原上大风里找人本来就是海里捞针。
满荒原响起了喊声:林香雨,林香雨。喊声被狂风打碎了,一出口连自己也听不见了。人们手拉着手往前走,越走越绝望,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你一个人出去找死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
大耳朵说不能再走了,再走大家都危险。找人的人蹲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团在一起,感觉狂暴的沙土就要把人埋葬了。
这样过了很久,突然,就像老天爷喊了一声口令,风声远了,空气也透明了。我们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土,又去满荒原喊叫。
这次,我们喊走了天上的云彩,喊出了黄灿灿的傍晚,又喊得天色黑下来。
我急得哭都没有眼泪了。我说香雨即使上了月亮,这时候也能听见了。有人说那就往月亮上找吧。
我们找到天亮。大耳朵说她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我说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她到师部去了。
大耳朵说连队离师部有一百三十多公里,她知道她根本走不到。
我说她已经糊涂了,哪里会想得这么周到。
这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很多人已经走不动了。大耳朵问我怎么办?
我说你们往回找吧,我是不走到师部不罢休。
大耳朵说你也想失踪?不行。
我不想再说什么,咬着牙往前走。大耳朵撵上来拽住了我。我回身就把他推倒了。
我听到身后大耳朵骂了一句我的祖宗,然后又吩咐大家回去。
大家也劝大耳朵回去,大耳朵说:
我要跟这个木头人送死去了。活该我倒霉,摊上了这么一头猪做部下。
有人说死不了,前面就是草原,有牧民。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果然就看到草原,但是没发现牧民。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草原,眼睛顿时舒服了许多。正想坐下来,就见一股溪水银绸子似的哗啦啦流过来,赶紧扑过去,喝啊,洗呀,然后舒畅地躺下,几乎忘了我要去干什么。倒是大耳朵提醒了我:该走了。
这么好的地方,不可能没有人迹。我们两个都这么想,走起来就又有劲了。
狗。我突然喊起来,马上想到了冬妮娅,不禁有些激动。
大耳朵说不止一只呢。
我说对,那边还有,一只,两只,三只……我数着,头发渐渐奓起来了:哪里是什么狗?是狼。
大耳朵也想到了,低声说:怎么办?反正不能跑,一跑狼就追。
我停下了,左右看看。
大耳朵说也不能停下,停下就说明你害怕。咱们走过去,你敢吗?
我说我不敢,我比林香雨胆子还小,她都走过去了,我居然不敢。
说着我的心噌地一下被狼揪了起来,我的军装跑到狼嘴里去了。不,不是我的军装,是林香雨的,林香雨的军装此刻正在揩着糊满了血的狼嘴。
我喊了一声:看。就快步走过去,连害怕也顾不得了。
这时狼站住了,它们是只见过自己扑向人,没见过人扑向狼的,加上他们刚刚吃过一个人,肚子不怎么饿性情也就不怎么恶了。为首一个把撕碎的军装吐出来扔到地上,招呼了一声,扭身就走。另外三只似有不舍地望着我,怏怏地跟了过去,尾巴全拖在地上。
我在一个土丘上停下来,看到了一顶帽子,没错,是香雨的军帽,还有白生生的人骨,腿,胳膊,肋条,头颅,还有渗了一地的血,血有的已经变黑了。
我抬腿就追,吼着:狼,狼。
大耳朵紧紧跟在我身后,也吼着:狼,狼。
四只狼跑了,一溜烟消逝在荒原的辽阔里。
我和大耳朵站着哭,蹲着哭,坐着哭,哭得腰都痛了。
哭够了又害怕起来,害怕狼叫了更多的同伙返回来,匆匆地拾起香雨的军帽和一些零碎的衣服,往连队的方向走去。
在离连队很近的地方,在我们挖走了红柳但并没有种出庄稼来的田野里,我给香雨升起了一座衣冠冢。许多战友都来吊唁,大家哭泣的时候,我迎着风大声吼叫:
老木,你对不起林香雨,老木你是王八蛋!
追穷寇战斗队的队长陈志说:老木你自己说了你是王八蛋,我看你比王八蛋还要王八蛋。你逼死了革命知青林香雨,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破坏革命青年支援边疆你知道不?你现在罪大恶极,已经是敌我矛盾了,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林香雨死了我也该死,管他是破坏什么呢。
陈志说那好,那你就等着灵魂出窍吧。
他们把我关进了地窖,连队有七个地窖,现在都成了支边青年的地牢。我就在地牢里喘气,吃喝,排泄,还有思考。
我思考我就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地窖也就不是地牢而是皇宫了。对,是皇宫,要不这么想我死得多惨哪。
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珠光宝气,珠光宝气就出现了,照耀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说皇宫里应该有楼台亭阁,楼台亭阁就建起来了,我在上面指点江山。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美女如云,那么多美丽的仙女那么多漂亮的民女都翩翩而来,她们给我表演节目,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仙袂飘飘,彩裙扬扬,香风阵阵,美酒流淌。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皇后皇妃,皇后皇妃就袅娜地来了,原来是梦真和香雨,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们寻欢作乐,通宵达旦,天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我想我真是太幸福了。
有一天,我朦朦胧胧地听到了陈志和连长的声音。连长已经是连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但我还是叫他连长。
连长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打死了怎么办?
陈志说他破坏革命青年支援边疆,群情激奋,挡也挡不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连长说采取革命行动也得等我们回来了再说,揭批反革命要经过革命委员会研究,这个连队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陈志说当然是革命委员会说了算。又命令手下说:把老木押回去。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第十九次把我拉出地窖揭批毒打了。真棒,支边青年打手们身体强壮,斗志昂扬,仇恨满腔,不打死我是不罢休了。那就打吧。别,别用拳头打,应该用棍子打。别,别用木棍打,应该用铁棍或者狼牙棒打。别,别用针扎我,应该用矛枪刺我。别,别让我跪在搓板上,跪在玻璃碴上,应该跪在炉火上,钉子上。别,别用开水烫我,应该用油炸我。——每次毒打我的时候,我都这样向打手们乞求着。
我又一次回到了我的皇宫,来吧,美丽的仙女,给我舞起来,奏乐: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来吧,亲爱的皇后,亲爱的妃子,咱们喝酒吧,作乐吧。嗐,从此老木不早朝。嗐,怎么这么臭啊?六宫粉黛,仙女仙娥,难道都去上厕所了?
我抚摸着梦真,抚摸着香雨,我睡着了。
去团里参加斗批改学习班的革委会成员都回来了,回来后就召开了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会上宣读了《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
连长说由于中国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的直接把持和控制,在我们连队,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仍然受到重用,其中许多人还篡夺了我们的各级领导权,因此我们连的阶级斗争一直是极其复杂、尖锐、激烈的。
连长说我们团别的连队,在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中,是很坚决的,不论是对特务、叛徒,还是对一小撮走资派,他们都勇敢出击,狠揭狠批。特别是对那些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
连长说要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以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巨大威力。
连长说开完会各班认真讨论,晚上,革命委员会成员和各班排长开会,研究第一批清理名单。
晚上,我被放出来了,原因是我所占据的地窖又要关押新坏蛋了。在我出来和那个人进去的一瞬间,我吃惊得差一点唱出毛主席语录歌来。那个人居然是连长。
我忍不住问道:他怎么啦?他也害死了女知青?我立刻想起了赵梦真。
亲自绑送他到地窖口的追穷寇战斗队队长陈志说:这个人是我们连最大的走资派,是叛徒、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连长气得脸都紫了,瞪一眼陈志,立刻就被陈志的手下扇了一个耳光。
在被推入窖口,盖上窖盖的时候,连长喊一声:陈志你这是犯法。
陈志说去你妈的,我夺了权我就是法,我能犯我自己?再说了,我不揪出你,你就会揪出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这就好比毛主席和刘少奇的斗争,你死我活。
好几天追穷寇战斗队的人都在开会。他们把连里所有人都研究了一遍,凡是不跟着追穷寇跑的都成了清理对象。然后一个个谈话,大部分都投降了,都承认追穷寇的观点是最正确的观点。
他们也跟我谈了话,我迫不及待地说:
陈志一向英明正确,高瞻远瞩,就像是咱们连的毛主席,我崇拜他。
于是他们就不再追究我害死女知青的罪行了。
一个星期后清理阶级队伍正式开始。
早晨,万里无云,阳光幸灾乐祸地灿烂着。吃了早饭,大家都被集中到连队俱乐部去了。
俱乐部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全是一句话: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迎头悬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三个打倒。第一个是打倒王奋进,王奋进就是连长,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打倒×××。×××是谁?许多人心里不踏实了。
陈志首先上台说最高指示: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我说好啊,陈志的嗓音多好。
陈志用更好的嗓音喊道:把王奋进押上来。
连长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押上台来还没站稳,就被人一脚踹得跪下了。
顿时有人喊:打倒王奋进。会场雷动。
陈志吼道:王奋进,交代你的出身。
我出身雇农。
胡说。陈志吼完了就有人扇连长的耳光,声音清脆得就像枪响。
陈志吼道:你是不是出身地主恶霸?
我出身地主恶霸。我父亲作恶多端已经死了。
陈志吼道:你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的?
我没有……连长话音未落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我一九二六年参加国民党。
我寻思一九二六年连长的妈生没生连长?
陈志吼道:你给国民党出卖过几次军事情报?
我没有……啪地一声响,连长马上改口说就一次,我给蒋介石写信,告诉他我们连的位置。
陈志吼道:信是怎么发出去的?是不是交给赵梦真带到师里发出去的?
是。连长想,反正赵梦真也不在,胡乱承认算了,免得遭打。
陈志吼道:你在我们连发展了几个反动特务?
我没有……啪地一声响,连长马上又改口说我发展了宋建华。
宋建华已经死了,是去年肺气肿死的。
还发展了谁?
还发展了姜成才。
姜成才也死了,是运动初期打成现行反革命后上吊死的。
还有谁?
还有林香雨。
我心说连长挺聪明,他发展的特务全是死人,死无对证,过一阵他再翻供,你陈志有毬的办法。
陈志吼道:都是些狗男狗女。
连长说是,狗男狗女。
陈志说承认了就好,王奋进你听着,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让你交代清楚你作为反革命当权派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你要一五一十地说,革命群众都听着呢。
连长说我没有……啪地一个耳光。
连长哎哟一声,用更大的声音说我没有……
啪啪啪啪啪啪啪。
连长倒在地上,人家又拉起来:快说。
我没有……
陈志大吼:把人给我带上来。
门口一阵骚动,几个威风凛凛的女知青押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女知青出现了。两个女知青头发蓬乱地低着头,许多人看不清楚,就问:谁啊?
连我也没想到,回答这个问题的居然是我。我好像天生与她们息息相关,想都没想,张口就喊了出来:
赵梦真……林香雨……
紧接着我的疑问又由大家说了出来:林香雨活着?没死?赵梦真回来了?
马上我就知道,追穷寇的人以连队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去师部宣传队要把赵梦真揪回连队批斗,意外地发现林香雨也在那里。
我心说那天我们瞎了眼,狼吃掉的其实不是香雨。香雨安全地走到师部去了,她要向梦真倾诉苦衷,她希望梦真能说服我跟她结婚。梦真答应了,对她说,咱们过几天一起回连和老木当面谈。几天后她们回来了,但已经不是原来的目的而是迫于无奈了。
我挤到台前,喊着:香雨,香雨。
有人推开了我,呵斥道:你再喊也把你请上台来。
我心说不让喊香雨那我就喊梦真:梦真,梦真你好吗?
陈志吼道:好不好你贴上了问她。
顿时有人扭住了我。我没挣扎几下就到了台上,就和连长、香雨、梦真跪在一起了。
陈志说:赵梦真,你把你和王奋进的关系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梦真一言不发。突然她尖锐地喊了一声,浑身抖着说:我说,我这就说。
后来我知道,扭着梦真的女知青用锥子狠狠地攮了她一下。
梦真说了。有人喊听不见。她就赶紧提高了嗓音。
这时候,有人拿着早已写好的纸,在悬于头顶的打倒×××的横幅上,贴上了赵梦真和林香雨的名字。
梦真说那时候老木在团卫生所治疗腿伤,我是连里的卫生员就留在团里照顾老木。连长有一次来团里开会,就非把我接回来不可。我们是骑在一匹马上回来的,路上他先是对我动手动脚……
陈志说怎么动的,具体一点。
他先动我的头发,又动我的脖子,后来就把手捂到我的前面了。
陈志说前面是什么?
乳房。我不让他捂,他不听,他反而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了。我说你是连长,你怎么能这样?他说正因为我是连长我才能这样。他说你是我们连队最漂亮最可爱的姑娘,我不会让你落到别人手里的。后来我和他在马背上拧起来,拧着就摔下来了,摔下来后他就把我压倒了。
陈志说光压倒了吗?以后呢?
以后他就扯我的衣服。
陈志说光扯衣服吗?裤子呢?
裤子也扯了。
陈志说怎么问一句你说一句?你的态度又不老实了,昨天晚上怎么交代的今天就怎么交代。
他扯掉了我的裤子,又咬我的肉。我打他,打了他几十下我就没力气了。这时候他就掏出了他的小便……
我晕过去了。拧着我的支边青年说,你别耍死狗,我们不同情你。说着使劲摇晃,又把我摇醒了。
陈志说第二次呢?快说。
赵梦真说第二次还是在那天的路上,快到连队的时候,他又把我压倒在一个土坑里。他说你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你也就别害羞了。我用石头砸他,他就把头伸过来让我往死里砸。我不敢砸死他,就只好又让他扯掉了裤子。
陈志吼道:王奋进,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赵梦真说得对不对?
连长赶紧说对对对。
陈志吼道:第三次呢?快说,这次让王奋进说,赵梦真纠正。
连长说我忘了。
扭他的知青立刻给了他一脚:赵梦真没忘你倒忘了,快说。
连长说好像是,是在她的宿舍里。我进去,关了门,就对她说,我想死你了。她说你为什么还没死?我说死也要死在你身上,就把她抱住了。我掐她的奶子,掐她的屁股,然后放倒了她。这次她好像想通了,她没有喊,我就放进去了。
陈志说没脱裤子就进去了吗?
连长说脱了。
陈志说那你为什么不说?不老实。谁脱的?
连长说我脱了一半,她自己脱了一半。
陈志说赵梦真,对不对?
我听着,浑身一颤,又一次晕过去了。这次晕过去很长时间,直到他们开始折磨林香雨,我才又被他们摇醒。我听见陈志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厉声呵斥道:
林香雨,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为了避开人民群众对你的专政,你居然逃离连队,制造死的假象,企图蒙混过关。但是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任凭你诡计多端,也逃脱不了无产阶级的铁拳。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王奋进是什么关系?
香雨使劲抬起被摁下去的头说:我跟他没关系。
陈志说那你跟谁有关系?
她再次使劲抬起头说:跟老木。
陈志说你这个女流氓好像还是理直气壮的?
香雨又想抬头,但这次没让她抬起来。她说我爱他,我要和他结婚,我跟他发生过一百次关系了,我把什么都给了他,他也把什么都给了我,他连我有几根阴毛都数过,我也数过他的,他有六百八十根,根根都是弯的,烫过的,漂亮极了。
轰地响了一声,也不知支边青年们笑了,还是愤怒了。有个支边青年喊道:婊子不要脸。
陈志说安静,让老木说,林香雨交代的是不是事实。
我心说对,让老木说,他狗日的居然敢跟香雨好,突然意识到老木就是我,赶紧说我作证,我作证。
我说我爱她,我要和她结婚,我跟她发生过一百次关系了,我把什么都给了她,她也把什么都给了我,她连我有几根阴毛都数过,我也数过她的,她有四百七十根,全是弯的,烫过的,漂亮极了。
有个支边青年喊道: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香雨使劲扭过头来,感激地看着我,忘乎所以地说:老木,你说你要跟我结婚?什么时候?你可不能变卦。
我说你放心,香雨,咱们生生死死到今天,再变卦我就是畜生了。
有一个支边青年狠踢了我一脚:来这儿谈情说爱,你不想活了?
我突然又哭又喊:我不想活了,你们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不想活了。我和香雨要结婚了,今天就要结婚了,你们明明知道,还这样迫害我们,我们受不了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就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就在这里给祖宗拜堂了,就在这里给毛主席他老人家请安了。
香雨也哭起来。
支边青年们高喊:打倒老木!打倒林香雨!
全体举起了胳膊,但已是有气无力,喊声也是稀稀落落的。
陈志大声说:今天的批判会就开到这里,下面我们共同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唱完了歌,陈志又吼道:
把王奋进、赵梦真押回地窖去。
我等着他喊我的名字,等了半天没声音,扭头去看时才发现他们已经把我放开了。我赶紧寻找香雨,看到她趴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我用膝盖跪走到她面前,扶她起来,柔情地对她说:
香雨,咱们走,咱们回家去。
就是在这一天,清理阶级队伍在我连轰轰烈烈展开的第一天,我和香雨有家了。
我们在羊圈里隔起了一角,收拾干净,再把两张单人床搬过去拼到一起。羊圈里的羊早已宰光吃净了,我们的家宽阔敞亮。
又有最高最新指示了。毛主席对全国人民说: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对犯错误的好人,要多做教育工作,在他们有了觉悟的时候,及时解放他们。
一九六九年元旦刚过,荒原的寒冷一如往日。云彩就像冻上天的冰山,地上万物没有不坚硬的,风是天天砸人的砖头,能把人砸得一步一个跟头。知青们除了像冬眠的瞎熊一样龟缩就再也不会干别的了。
两辆吉普车突然从团部来到了连里,立刻就开会,先是小会后是大会,传达完了毛主席的声音,就把连长王奋进解放了。同时解放的还有赵梦真和所有被陈志他们打成反革命的人。
最后,团里来的人宣布,连长王奋进依然是连队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
吉普车走了。扬眉吐气的连长倒背着手到处转悠,转到羊圈里说:
仇要报,冤要伸,老木你等着瞧,到时候你振臂喊口号就是了。
第二天,连长召集全连知青讲话。他就像打雷一样,把会场搞得轰隆隆响:
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
接着他喊:陈志在哪里?让他上来。
陈志连夜逃跑了。
连长很失望,但并不气馁,他宣布追穷寇战斗队是反动组织,然后就组织群众一个个批斗该组织的骨干分子。
又是暴力,岁月依然充满了狰狞。
不批斗的时候,连长就把自己和赵梦真关在他的宿舍里。这对他来说既是需要也是炫耀,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连长以为自己和赵梦真的关系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终于又有了灾难。
赵梦真后来说,我真是后悔啊。
赵梦真怀孕了。
这可怎么办?有一天赵梦真来到羊圈,哭着对我说:我本来是要去师部宣传队的,这怎么去?去了也不能演节目了。
我说你不会不要孩子?
她说我也这么想,但是我一听他催我打掉我就不甘心。他家里有老婆,他说要离,既然要离,为什么又不让我要孩子?
我说也对,小心他骗了你。
这时林香雨进来了,她一见赵梦真就把眼梢吊了起来:
你又来了,你答应过我,你不再纠缠他。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你还来?
赵梦真赶紧出去了,消失的一刹那,我看到她背影一歪,差点倒下去。
我对香雨说你那么凶干什么?她不过是跟我商量她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打掉。
香雨喊起来:她有孩子了?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我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的。
香雨的嗓门越来越尖:真的不是你的?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说我敢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敢向林副统帅保证敢向文化大革命保证不是我的。
香雨松了一口气,声音马上低了下来:不是就好,我也没有硬说是你的。
我说你已经硬说了,弄得我对你很反感。
她说你别反感,我是关心你。然后就嘿嘿嘿笑起来。
梦真终于没有打掉孩子。当师里专门来车接她回宣传队出演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时,随车来的师宣传队队长望着她挺起的大肚子,遗憾得摇头顿足:
赵梦真你是怎么搞的?你毁了你的前途你知道不?排好了《红灯记》要去省里演,还要去北京汇报,这么好的事别人抢都抢不来,可是你,自己让自己滚蛋了。
梦真哭着:我知道我把什么都丢弃了,但我是没办法。
连长招待宣传队长吃饭,很严肃地说:以后赵梦真不会再去演节目了。
队长说想去也没有条件了,师里规定,宣传队的女知青都要没有结过婚的。
宣传队长走后,梦真趁香雨不在,又来找我。
她说我真是牺牲的太多了,但是他到现在还不回去离婚,你说我怎么办?孩子一生出来,他就是父亲了,得名正言顺。
我说你催他,逼他,再不听就告他。
她说他早就说了,上面一旦知道了,有罪的是我,他是现役军人,我逼他结婚就是破坏军婚。
我说胡扯,是他强奸了你,又不是你勾引了他。
她说虽然是这个理,可我到哪儿说理去?再说他是孩子的父亲,我也不忍心把他怎么样。
我叹口气,什么主意也没有了。听到墙外有脚步声,就说你快走吧,香雨回来了。
来的不是香雨,是连长。他瞪着我问:
怎么我一来她就要走?你们该不会搞什么鬼吧?
我说连长你赶快离婚吧,梦真跟着你太苦了。说着我眼眶一热,滚出两颗泪来。
连长说我的女人,你哭什么?真是狗逮耗子。以后你们不要再接触,我心里忌讳。
我说连长你放心,我已经有老婆了,不会再和梦真有什么了。
连长说难道你还想有点什么?
我没吭声,心里恶恶地骂了一句操你妈。
4
我一直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写家信,日记本快要撕完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祖国的春天又一次来到了,我们这里万花竞放,喜气洋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
但是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这个阶级还在,所以,我们不能说最后的胜利,几十年都不能说这个话。
最近我们连就发生了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有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居然以死威胁连长,以实现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
连长是我们连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他虽然在连队又一次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他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每天都和女知青深夜长谈,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女知青姚文静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对连长心怀不满,给上级写信诬告连长强奸了她,也强奸了另外几个女知青,幸亏这封信被连长截获了。当连长采取革命行动,对她进行隔离审查时,她顽固地表示不服,不服就上吊了。
连长的老婆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叫赵梦真的姑娘,一点革命觉悟也没有,受到反革命的蒙蔽,在连里哭闹了一场后,丢下一岁半的孩子到师里去了,她曾在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待过一年多。据她说队长待她还不错。
我们的连长,一方面要带领全连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一方面要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孩子,累得他一天天瘦下去了。我们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知道他饿了,就知道连长实在顾不过来了。连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寻思自己绝不能为了孩子而影响革命工作,就带着孩子去了格尔木。格尔木是荒原上的城市,我们的师部就在那里。但是连长在师部没找到他老婆赵梦真,赵梦真跟着宣传队巡回演出去了。连长本来就不同意要这个孩子,现在孩子又无情地妨碍着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来到街上,吟诵着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毫不留情地把孩子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女人是个盲流。我们全连战士为有这样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连长而骄傲,而自豪,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我们现在生活在幸福的海洋里,学大寨,掀高潮,我们开垦的荒地第一次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连长已经宣布,我们连年年吃国家供应粮的日子就要过去了,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将实现自给自足。为此,师里和团里都给我们发来了表扬信。
还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告诉你们,我就要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了。志愿书已经发下来,我一定要满怀激情地填写好。
总而言之,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我们连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我们心潮澎湃,豪情无限。希望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戒骄戒躁,团结一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林副主席摔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好意思直呼其名,还是恭敬地称林彪为林副主席。
拿不准的还有情绪,大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沮丧,都看连长的。
连长来来回回就说一句话:操他娘的。
大家都琢磨,他到底要操谁的娘?
后来文件下来了,有人说连长肯定说的是操林彪的娘。
就在连队一边痛骂着林彪一边等着瞧的时候,赵梦真回来了。
她是回来看孩子的,她太想这个她已经带了一年半的孩子,想得她都不想演李铁梅而想演李奶奶了,因为李奶奶有儿子,儿子李玉和被日本人抓走时,她就可以借便哭一场。
但是孩子已经没有了。
梦真一听就急了,撕住连长的衣服大喊大叫:
你说,你把孩子送给谁了?
连长说我哪儿知道我送给谁了?
梦真说你畜生,你送给谁了你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丢给狼口了?你说呀你,畜生你说。
一向尊严的连长怎么能允许一个女知青撕住他骂他畜生呢?一个耳光扇过去,然后就叮叮咚咚地拳打脚踢。
我在羊圈里听到了梦真凄惨的喊叫,心说再不去管管,狗日的打死梦真也说不定呢。我盯着香雨,香雨不理我,她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偏就过去把门关上了。
梦真的惨叫穿门而来,更加犀利地刺痛着我。我一步过去,忽地拉开门,就要出去,香雨烈烈地喊起来:
你站住,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去干什么?
我说都要打死人了,梦真也是你的朋友,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香雨说我就没良心,我问你,我要是叫人打了你会怎么办?
我说我扑上去宰了他。
香雨说那好,那你就去,你就只当是林香雨挨打了,不准你把她看成是赵梦真。
我一步跨出门,朝连长的宿舍跑去。
香雨尖尖地喊:看把你着急的,你站住听我说,可不能宰人,宰人要犯法的。
连长踢打疼了自己的拳脚,从墙上取下腰带呼呼地抽起来。我一脚踹开门进去时,飞舞的腰带正好抽到我脸上。我哎哟一声,心说太好了,要不然我还找不到揍这个畜生的理由呢。我扑过去就要打,连长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敢,你敢,你又想当反革命了?
我一愣,举起的拳头又放下了。再看地下时,梦真趴着,半个身子已经藏到了床底下,露出来的下半身剧烈地抖颤着。
我几乎哭着说:连长,都是人哪,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不是畜生,她也不是畜生,怎么能这样?
连长说你少管,管多了没你的好事。
我叹口气说我还能指望有什么好事。说着蹲下,把梦真从床下拖出来,想扶她,看她已经站不住了,就咬咬牙抱她起来,扫一眼连长,出门去了。
我回到羊圈,香雨顿时就炸了似的喊起来:
哎呀呀,你怎么还抱她,她自己不会走啊?
我说她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计较这些。
她说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
我说行,你不是说挨打的是林香雨吗?我去解救她,抱她回来,有什么不对的?
香雨说你倒是找到理由了,快放下,还抱上瘾了。
我把梦真放到床上,她呲牙咧嘴地直吸溜。我知道她痛,那个畜生把她打坏了。香雨赶紧过来,把扯开的衣扣给她扣好。
梦真说快扶我起来,我要走。
香雨就扶她坐到床沿上,问她伤着筋骨了没有?又说这些没良心的男人哪,他们就不懂得体贴女人。
她这是说给我听的,梦真听了就哭起来:
他要是人就好了,他连人都不是,他是鬼。
说着她浑身抖起来。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几个红色的手印像是染上去的,右眼角破了,汪出一些不肯滴走的血来,头发蓬乱,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围巾,细看才知道是皮带抽的痕迹,这痕迹都围了好几圈。身上到处是泥,肩膀和裤筒撕烂了,都露出肉来了。我想梦真咋遇到了这么个妖魔鬼怪,我是个没本事的人,要是有一点,别的什么也不干,就干一件事,那就是把他杀了。
梦真这时候要水喝。香雨赶紧给她倒。她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下去,放下杯子站起来,晃了两下,朝外走去。
我说你干什么去?待着。
她说方便。
我说香雨你陪她去。
她坚决地说不用。
梦真半天没有回来。我走到门口望了好几回,对香雨说:
你去看看,是不是栽倒在厕所里起不来了?
香雨说人家方便你着什么急?要看你去看。
我要去了,香雨又喊:
你不要脸了?你能进女厕所?
我说我不会在外头喊?
香雨说你这叫献殷勤,不行,我去。
香雨去了,去了很长时间,紧紧张张地回来说:
梦真不见了。我去了厕所,没有,寻思找不到她我家那个变了心的狗还不急死,就又去连长那里,去了所有女知青的宿舍,去了男知青的宿舍在外面喊她,去了厨房,去了大墙外面,哪儿都没有,又寻思她是不是已经回到我家了,赶紧往回跑。
我这才发现她是气喘吁吁的,就说你紧张的根本不是没找见她。
香雨说看样子她走了,回宣传队去了,我紧张什么?我心里反而轻快了。
我心说不对,宣传队这个时候在基层巡回演出,梦真哪有心思唱唱跳跳?她是去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格尔木了,是去找她的孩子了。
我坐在梦真刚才坐过的地方,发呆地想她怎么能走到格尔木去?这么远的路,她浑身又是伤,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一路上全是豺狼当道,跟西天取经的唐僧似的。
我说香雨啊,我们两个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的?
香雨说你神经了?怎么这会儿提这个问题?
我说你就回答我吧,相信不相信?
她说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相信。又补充说一见赵梦真我就不相信了。
我叹口气,心说本来我想告诉她我要去干什么,现在看来不能说了,说了就走不了了。
我起身往外走,告诉香雨:我上厕所去了。
我直奔厨房,要馒头炊事员不给。我说你们知道赵梦真回来了,回来又挨了打,她现在走了,到格尔木找她的孩子去了,一口吃的也没带……
炊事员掀起笼盖,用笼布兜起整整一笼屉馒头说:够不够?
我说都拿走了连队怎么办?
炊事员说寅吃卯粮呗,你放心走吧。
我背着馒头做贼似的离开了连队。
都天黑了没见到梦真的影子,我只好边喊边走。喊着喊着就没信心了,这么大的荒原,我一个人这点有气无力的音量,根本就不算声音。
索性不喊了,只顾赶路,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等到风把满身的汗吹凉了再走。走到午夜,想吃馒头了,拿出来一咬,才发现已经冻成冰疙瘩了。还不到隆冬,就已经这么冷了,这个是人都不爱的鬼地方。我装起馒头继续往前走,走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就像揭幕似的,荒原把黑色一寸寸地收了起来。豁然开朗的大地上隐隐地显露着一座建筑,如同被遗弃的古老城堡。我大口喘气,让白雾一股一股地喷出来,喷得没气了,才一屁股坐下来。
面前的建筑是一座监狱,这座监狱就是我们知青的营地——我又走回来了。
我奇怪,我怎么会走回来呢?
又心说你奇怪什么?其实你是故意走回来的。你昨天追撵梦真到天黑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喊了一阵,喊累了就往回走。可你却告诉自己是在往格尔木的方向走。你这个骗子,午夜就已经走近连队了,你不回到你的羊圈里香雨的身边去,却绕着监狱使劲转圈,一直转到天亮你才假装吃惊地喊起来:我怎么又走回来了?
我心说你害怕荒原的夜路,荒原的独行,但你又不能对梦真的冒险无动于衷,所以就这样了,你这个胆小鬼,你其实挽救的不是梦真,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但是你失败了,挽救的结果是你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自私。因为毕竟梦真已经无所顾忌地往前去了。——梦真会遇到什么呢?
我心说不对吧?我真的是迷路走回来了,荒原上走夜路往往会这样,这叫鬼打墙,夜行的人最害怕鬼打墙。
我自己跟自己打架一直打到日上三竿,这才拿出馒头硬啃了几口,便又一次上路了。
这次我是走向团部的。尽管从这条路线到达格尔木会更加遥远,但团里或许有汽车去师部,我能搭上顺车也说不定呢。
我知道这是一条胆小鬼的路,对不起了梦真,我也只能是个胆小鬼了。
因为疲倦,我走得很慢,黄昏时才到达团部,卫生所的大夫说:
是老木啊?又有什么病了?
我说病很多,但我现在累了,明天再说,给我一张床吧,我要睡觉。
大夫就安排我住了下来。第二天,当她来给我看病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为了迎接上级领导的视察,团里正在修建礼堂,有一辆卡车要去格尔木拉水泥,我恳求了半天,司机也不肯捎上我。
我说你这是何苦呢,咱们都是战友,你只当是车厢里多了块石头。
司机说别跟我提战友,我跟你一样吗?你打听打听,这团里有几个司机?开玩笑。
那时候的司机就像后来出现的腰缠万贯的大款,社会地位仅次于当官的。我赶紧点头哈腰道:
我怎么能跟你一样?我不过是想接近接近你罢了,你是神,我是鬼,你是山中老虎,我是家里狼狗,你多威风,我算什么?人民一个,什么东西也不是。
司机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说来说去,你还是把我跟你扯到一个战壕里了,牛鬼蛇神是绑在一起的,虎豹豺狼也是绑在一起的,你看你尽说得让我不高兴,还想坐我的车,去吧去吧。
我离开他,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又朝他走去,老远就冲着他的脊背嬉皮笑脸的。
我说大哥……
他回过头来说谁是你的大哥?
我说同志……
他说同志多了,是人都是同志,我凭什么要拉你?
我说爹……
他说什么什么?
我说我叫你爹,爹可只有一个。
他说你为了搭我的车连你亲爹都不要了?
我说过了这个坎儿再说,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火烧眉毛的事,你就帮我一回吧。说着眼窝一潮,泪花花就闪出来了。
司机说他妈的,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不会走去啊?
我揩一把眼泪,心说都求到这份上了,人家还是不拉我,那就只有走去了。
我背着一布兜馒头,走在辽阔的寂寞的笔直的不断地惹我骂着操你妈的大路上,这操你妈的意思里当然也有对那个司机的,我真是恨死那个司机了。我想起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觉得都是叫这司机给整的,这司机就是蒋介石。一想到他就是蒋介石,我心里舒坦多了,不就是个独夫民贼吗?陈伯达同志早下结论了。
这时身后有了汽车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正是那辆拉水泥的卡车,就喊起来:
蒋介石,大坏蛋,坐上飞机撂炸弹;蒋介石,大笨蛋,骑着毛驴去台湾;蒋介石,大混蛋,开着汽车搞内战。
卡车在我身边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来喊道:儿子,你真的要走到格尔木去?
我不理他,他就说上来吧。
我一时不相信,问他:你要拉我?
司机说你都叫我爹了,我能不拉?
我心说我上了车你就不是我爹了。
我上去,车开了。司机绷着脸不理我。
我说师傅贵姓?
他没好气地说:姓蒋。
我哎哟了一声说:果然就是蒋介石了?
他说你说我是蒋介石?他突然笑了,那你给我找个宋美龄来。又说蒋介石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得到了宋美龄是他最大的福气,我要是有个宋美龄,这革命知青也不做了,这司机也不当了,宁肯跑到台湾去叫千人指万人骂。你知道不知道?宋美龄每天在牛奶里洗澡。
他说着不禁吸溜了一下,咕隆咕隆地咽着口水,也不知他馋的是牛奶还是宋美龄。
我说老蒋你怎么这么说?你给宋美龄唱赞歌小心掉脑袋。
汽车吱地停下了。老蒋黑着脸吼道:
下去,你给我下去。
我说老蒋你怎么了?说翻脸就翻脸。
老蒋说你不是要让我掉脑袋吗?你下去我就撞死你。
我说下去就下去,我也不怕死。不过我还没听你说宋美龄洗脚呢。
老蒋哼一声,发动汽车往前走,憋了半天忍不住气呼呼地说:你胡扯,她洗了澡还洗什么脚?
我说我听说她洗脚用人奶,用人奶洗出的脚又白又嫩。
老蒋说用人奶?那得多少人奶?突然又吼起来:你说宋美龄的脚又白又嫩,你这也是唱赞歌,你也要掉头。
我说我不唱赞歌你不放心我,要掉头咱们一起掉。
老蒋瞪我一眼说:你这人狡猾狡猾的。
我一笑,拿出一个馒头让他吃。他扫一眼我脚前的包袱说:
这么多?偷的吧?我看你这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但你不能光用馒头孝敬我。我为了给你把位置腾出来连钱秋芬都没带。钱秋芬是谁?是宋美龄她妹妹,我说的是长相,漂亮得你就没见过。你说我生气不生气?我凭什么要为了你把一个好姑娘牺牲掉?就凭你这些馒头?我是司机我不稀罕。
我说那你稀罕什么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他说我还是稀罕姑娘,你能办到个屁。钱秋芬一听驾驶室里还有一个男的,扫兴得抬脚就走。你想想,有你这么一个不识相的在旁边,我们还能干什么?
我说我可以到车厢里去。
老蒋说我把你当人你倒把你不当人了,车厢里一层水泥不说,这么冷的天,等到了格尔木你就变成冻肉了。到时候别人会说我谋害了你。
他这么一说我倒十分感谢他了,就说好人自有好报,我会记住你的。
老蒋说你记住顶毬用,你快说你到底去格尔木干什么,要是事儿不急,我立马把你撂到这里,再去拉钱秋芬。
我神情黯然地把我和梦真还有连长以及她去找孩子我去找她的事儿全说了。老蒋沉默着,突然问: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看我不回答老蒋又说:
我要是你就宰了他。
我叹口气说我哪有这本事。
傍晚我们到达了格尔木,汽车停在师部门口后,我跳下来就跑到街上去了。老蒋在后面喊:
急什么?找个地方先住下。
我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我的腿随着我的眼睛移动,我的眼睛长了翅膀扑楞楞四处飞动。没有,我设想我一下汽车就能看到梦真,但是没有。我快步走去,走过了一条街,发现又出现了三条街。又走过了一条街,又出现了三条街。我这才明白这个我第一次涉足的拓荒者的城市是十字路口连着十字路口的。路口太多我只能胡走,一直走到天黑,走得我连我自己都看不清了。停下来想想:他妈的,这样一个地方,找梦真难了,梦真找孩子就更难了。
下来就不是找梦真,而是找我自己的归宿了。归宿在哪里?师部?问路问了好几个人才走回去,看到老蒋的卡车还停在师部门口,就突然饿了,想起馒头了。凑近了看看,毫无指望地拉拉驾驶室的门,门居然开了。这个老蒋,怎么忘了锁门?看到一包馒头还在,拿起一个来就吃,突然意识到这个热爱着宋美龄的老蒋不是忘了锁门,而是故意给我留下了过夜的地方。
我钻进驾驶室,蜷缩着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蒋就敲开了驾驶室的门。
我说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老蒋说不早怕你走了。格尔木乱得很,光盲流就有几万,你得住下来耐着性子找。
老蒋把我带到师部招待所楼梯下面一个三角形的狭小空间里,指着一张脏兮兮的床说:
你就睡这儿,我给管铺位的已经说好了。
我感激地打算涕零一下,发现他看都不看我,转身就走。
老蒋去水泥厂装了水泥就回团里了。我漫游在大街上人群里,找人找得眼睛都酸了,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等干了眼泪,发现天又要黑了,赶紧去路边花一分钱买了一杯热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吃了下去。
走回师部招待所的路上我苦恼地唱起了歌:
喜马拉雅放声唱,
青海高原闪金光,
七亿人民迎九大,
万众高歌红太阳……
唱着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想革命歌曲真好,真是一种精神鼓舞,它鼓舞我把寻找梦真及其孩子的事情进行到底。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我找累了,找得心里难过了,我就会大声唱起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路人看着我,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我意识到我太应该不正常了,这样别人就会关注我,说不定关注我的那么多眼睛里有一双正好是属于梦真的。
于是我就更加勇敢地唱起来,像个疯子,越唱声音越大,时间越长了。我唱的最多的是一首能够让自己流很多泪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这时候就泪如泉涌了。再唱一遍,还是泪如泉涌。
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这么伤心?
我说我想念毛主席了。
真的,我想念毛主席了,不唱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不断地念叨:
毛主席啊毛主席,最最敬爱的毛主席,请你老人家指明方向,梦真和孩子在什么地方?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带来的馒头吃完了,口袋里的三元津贴也用光了。我还是唱着,念叨着:毛主席啊毛主席……一念叨我就不饿了,不渴了,也不累了,仍然走在大街上,到处找啊。
又找了一个星期,又念叨了几千几万遍毛主席,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内心充满了希望,世界充满了光亮,刹那间,最幸福的时候来到了——毛主席朝我走来了。
毛主席不是从我前面走来,而是从我后面走来的。他悄悄地靠近我,就在我痴迷地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时候,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眼睛顿时大放光彩,不禁喊一声:
毛主席来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我激动地说:
毛主席,你怎么来了?
毛主席说:哎呀,我到处找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找的人找见了没有?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她说她是你老婆。
我说毛主席啊毛主席……
突然我感到天地呼呼忽地旋转起来,我的身子倾斜了,倒地的瞬间里,我恍然明白:朝我走来的不是毛主席而是老蒋,他把香雨也带来了。
我在不省人事的时候被送进了医院。大夫对老蒋和香雨说:
我认识他,是个疯子,整天在街上唱歌,嗓子蛮不错。
检查完了又说:
他这是饿的。
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叹气,我们战天斗地的知青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了:香雨找我,我找梦真,梦真找孩子,几百里几百里地奔跑,奔跑得我都不知道酸甜苦辣的滋味了。
看我醒了,香雨就说大夫说你是饿坏了,你现在还饿不?你想吃点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一想到毛主席就什么也不怕了。
香雨就给我喂了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我感觉好像是稀饭。她说你快好起来,好起来咱们回连队。
我知道香雨一来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唱着走着找梦真了。我很遗憾。我说香雨啊,梦真也是你的朋友,她到现在是死是活不知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香雨说你就想着梦真,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我一个人待在连队多危险哪,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死。
我感觉喉咙里一阵奇痒,咳嗽了一声,满嘴的稀饭就喷出来了。香雨赶紧给我擦。
我说你危险什么?
香雨说连长天天晚上到羊圈里来,嘴上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心里想什么谁不知道?
说着她哭了。又说:
我有时候都不敢在家里待,半夜半夜地待在别人的宿舍里,想叫个伴儿,人家一看连长在羊圈门口转悠就不敢来了。有一次连长把我堵在羊圈门口,说要跟我谈谈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体会,我吓坏了,一谈还不得半夜,正好大耳朵路过那里,我就喊,大耳朵,老木来信了,他让我给你说件事。
我跑出去,给他编瞎话说你问他好。其实你哪里给过我半点音信?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家,就在集体宿舍里跟王金风挤了一夜。我寻思我不能等了,我得去找你,不找你就不回来了。
可是你去了哪里?我作为你老婆一点也不知道。我先去了三十连,宣传队那几天在那里演出,找到了队长,朝他打听赵梦真的下落,队长一听急了,说赵梦真不是回你们连了吗?我这时突然就明白过来,赵梦真丢了孩子她哪里有心思回宣传队演节目?
我回到连队,休息了一天,就要往团里跑。连长看出来了,命令我不准离开连队。我一听更不敢待在连队了,偷着跑出来,到了团里四处打听有没有去格尔木的车,打听到蒋师傅跟前,蒋师傅说:
去格尔木的路上有危险,你得做好准备。
我说坐在车上有什么危险?
他说你一个女的,长得又不错,会遇到什么危险你难道猜不出来?
我怎么猜不出来?但我没办法,我非坐他的车不可。我就说我是去找我丈夫的,我丈夫叫老木,他去格尔木找另一个女人了,我这么可怜的一个女人,你忍心欺负?
他一听就不再嬉皮笑脸了,拉开车门说:上吧。
我犹豫着。
他说上吧,我虽说是个坏蛋司机,但我也是个人。
我听着香雨的哭诉,主意就拿定了。我说出院吧,我跟你回连队去。
香雨不说话,但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现在急什么?急着回去让连长处分咱?我已经来了,咱就再找找,要不然你把心丢在了格尔木,回去天天发呆,我可受不了。
我望着香雨,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我就出院回到了师部招待所,我还是睡那张床,香雨住在另一间房子里,那儿的一张床一晚上四毛钱。香雨带了三十五块钱,我们算算,还能住一段时间。
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天天去街上找。香雨比我有能耐,她不停地打问,虽然没打听到梦真和孩子,却打听到好几处盲流聚集的地方。我们一处一处地去找,失望的时候我就大声唱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每次唱起来香雨就给我鼓掌。别人看着我们,越看我们越开心。
晚上回去,香雨就逼着我吃下去很多馒头。她说可不能再饿倒了。
中间老蒋来过一次,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羊肉,说是一个搭车的牧民孝敬他的。
他说过四五天他再来。
但是他再来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们在师部院子里遇到了巡回演出回来的演出队队长,香雨认识他,就互相打听梦真,都说不知道,都说一旦有消息就互相通知一声,正要告别,就见迎面走来七八个武装知青,厉声问我们:
几连的?为什么不回连队?
原来他们是师里前不久才组建的遣返队的。遣返对象就是像我和香雨这样擅离连队的知青。立刻他们就像对待逃犯那样扭住了我们。我们被关起来了。
没想到师部还有关人的地方,一大间房子,全是麦草的地铺,我进去时已经有三十几个知青在里头了。香雨被关进了另一间房子,里面也有十几个女知青等着她。这些知青大多是在连队受整不过逃出来的,想逃回青岛去,不成想一到格尔木汽车站就被遣返队的人抓住了。
关了几天就有汽车把我们往各团送。我和香雨在一辆卡车上。下午到了团部,十几个知青男女不分地又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两个荷枪实弹的遣返队员就把我们步行押回连队了。
连队,家园,大有作为的地方,操。
回到连队,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操。我也不知道我操谁,反正情不自禁地就这么说了。
而香雨的反应比我还强烈,她喊了一声:
你们欺负人,这里是谁的天下?反动派。
——他们把羊圈拆了,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的被褥和用具跟一些树枝泥巴堆在一起,已经是没人要的破烂了。
我们的身后,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连长正在大声跟两个遣返队员说话。
还有六个逃跑的,其中两个你们务必给我抓回来。一个叫陈志,现行反革命,流窜在外面危害很大。还有一个叫赵梦真,是让你们今天送来的那个老木劫持走的,你们千万找一找,出了事怎么办?
我转身走向连长。香雨拽拽我,拽不住就跟我过去了。
我说连长我们回来了。
连长吼道:你们跑啊,有本事你们跑到美国去,跑到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去,回来干什么?回来反攻倒算?
我说连长,你把赵梦真逼走了,我寻思她是找你们的孩子去了,可是我在格尔木找她找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到她,现在该你去找她了。
连长说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我说连长,你拆了我们的家,我们今后住哪里?
连长说你还想有家?这儿是知青连队,男女之间不准胡搞。
我说连长,我很佩服你,我最佩服你的就是干什么都理直气壮,而且你最不要脸的时候就是最理直气壮的时候。
5
最高指示: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很长时间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原因是自从我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就十分忙碌,党内党外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我去做。
目前我们又一次掀起了学大寨的新高潮,誓把我们连建成大寨式的连队。
在庄稼遍地,牛羊满坡的喜人形势下,我们又进军草原砍伐红柳,准备开垦新田地。红柳是天然烧柴,所以整个冬天,荒原到处都是暖融融、喜洋洋的,有这样一首诗写道:
千朵花,万朵花,比不上荒原大寨花,毛泽东思想阳光照,雨露浇开幸福花。
遗憾的是,对我们连的大好形势有些落后分子总是耿耿于怀。他们造谣说我们连前年就宣布粮食要自给自足,结果年底时亩产只有十五斤,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全连吃了一个月就开始饿肚子。我们连长坚决反驳了这种谎言,义正词严地向团里汇报,我们连的粮食不仅够吃,还能支援其他连队。
于是谣言又起,说团里派了三辆卡车来拉粮食,才发现我们连已经饿死了四个知青。
这样的谣言传到师里,师里居然相信了,在调拨救济粮的同时,把发给我们连的学大寨先进集体和发给连长的学大寨先进个人的奖状收走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是青年的一门主课。我们连的现实充分证明,毛主席的话是多么正确。而我们也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茁壮成长起来了。我们心更明眼更亮,我们分得清好坏,辨得清是非。
前个时期我们连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远在湖南老家的老婆来看连长,连长寻思他老婆是地主的女儿,自己怎么可以和她继续同流合污呢?就扯谎说要去团里开会,躲到别处去了。到了半夜,他悄悄进去放了一个知青的骷髅在老婆枕边,老婆早晨醒来,尖叫了半个钟头,把骷髅砸碎了,这是知青的骷髅,居然让地主的女儿砸碎了。第二天晚上,连长又溜进去又放了一个骷髅在老婆的被窝里。老婆再也不敢住了,等连长“开会”回来,就嚷嚷着一定要换个地方。
连长说换地方也没用,你肯定踩到哪个男知青的坟上了,荒原的鬼,可都是急色的,你睡到哪里他就要陪到哪里,看来你得走了,再不走连我也会倒霉了,你想想,他既然迷上了你,怎么能允许另一个男人睡在你身边呢?
他老婆挺迷信的,来了三天就叫他吓走了。
连长告诉我们,毛主席说必须站在人民群众这一边,绝不能站到人民的敌人那一边去,这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根本立场问题。我听毛主席的话,又一次经受住了阶级斗争的考验。
马上有落后分子议论我们连长说:打发走了老婆还不是想跟别的女人胡搞。
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议论,连长不让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身边是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的革命举动。
有几个知青甚至把连长的事告到了团里师里,团里和师里根本就不予理睬。落后分子们又说,这是因为连长的事在农建师是普遍现象,师长团长都在糟蹋女知青,谁管谁啊?
这纯粹是诬陷广大领导干部了。作为一个革命知青,我坚决反对。
银斧当空舞,荒原展宏图。大面积砍伐红柳的革命战斗终于结束了,我们望着山一样堆起来的烧柴,深深感到学大寨又有了新胜利,批林批孔又有了新成果。
连长说谁愿意留下来看守烧柴?
我是革命知青,毛主席的好战士,我第一个举起了手。
连长说好,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坚持到底。
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你们的信了,十分挂念。希望我们在不同的战斗岗位上,投身革命的洪流,共同扬起理想的风帆,前进。
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是我在荒原最苦的日子,一天到晚就一个人。
当初连队砍完了红柳离开草原时连长说:老木你留下。我说不。他说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又说:绝对不能出事,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我就倒霉了,烧柴地离连队八十多公里,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爱人都不可能了。
当然不仅仅是遥远,更重要的是害怕出事,草原上的牧民恨透了知青砍伐红柳,碰到堆起来的烧柴说不定就会一把火烧掉。二十五连就有过一次这种事情,看守烧柴的知青说不清楚,就被当成反革命纵火犯判了七年刑。
我当然不想被判刑,小心翼翼地守着,哪儿也不敢去。
寂寞难耐的时候就唱歌,那些日子,我把会唱的歌全唱完了,无数次地重复着,嗓子哑了。
不能唱歌就干活,我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木头房子,睡了一晚上,嫌太小,推倒了重建,又嫌太大,又拆掉,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我说真无聊。
时间还是那么多。望着天边发愣,一愣就是几个小时,什么都想到了,我的经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够我回想的了。
然后就数星星,数云朵,成千上万地累积,眼睛麻了,一看一片花,叹口气说,不数了吧,睡觉。
想走动的时候我就去找泉水,当然我不能走得太远,方圆两公里的地方来回穿梭,找到了十六眼泉水,第二天重新找一遍。
再就是捉昆虫了,蚂蚁是最多的,这种东西怎么哪儿都有?还有蜘蛛、蚂蚱、黑甲虫、八只脚的草上飞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活物。我辟出一块地方围起来,称作昆虫乐园,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乐园里的昆虫全跑了。我想它们都不愿意做知青,它们那么喜欢自由,典型的无政府主义。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旱獭,几乎是本能地追过去。旱獭进洞了,我就在洞口用烟熏,熏了一天也没熏出来,我想它肯定另有洞口。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狼,兴奋地跑过去,狼扭身就走。我追不上它,遗憾地大声喊:回来。
回来的是一只秃鹫。那天我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一看,一只秃鹫就栖落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定定地望着我。我吓了一跳,翻身起来说你想干什么?秃鹫浪叫一声飞走了。
第二天我原地躺下假装睡觉,它又来了。我眯缝起眼望了它很久。它知道我还在喘气就永远停留在六米之外,突然我打着滚儿朝它靠近,它往后一跳,飞了。
第三天我还躺在那儿。它没来,它不会再上当了。我发现它比人聪明,至少比知青聪明。
还有什么事,能让泛滥的时间装载我的无聊呢?
点一堆火,把石头烧烫了烙大饼,烙了半个月,面粉没有了,就煮麦粒或炒麦粒吃,吃得我一见麦子就牙疼,就肚胀,就恶心。后来发现眼睛有些麻木,知道这是长期不吃菜的原因,赶紧找野菜吃,认识的只有锁阳、苁蓉和荨麻,吃了眼睛好受了,屁股难受了,天天屎憋,就是拉不下来,急了用手抠,抠出来的都是坚硬的金豆豆。后来金豆豆没有了,再抠也出不来了,肚子胀硬了,敲着像鼓,咚咚咚地不同凡响。
情急之中,危难时刻,我就喊最流行最革命的口号,唱最流行最革命的歌曲,唱得昏天黑地,还是不顶用。我想我完了,我要胀死在这里了。我躺在草地上,望着空洞的蓝天,心说这次秃鹫不会上当了。
之后,我就昏昏沉沉的,渐渐地没有思维了。
好了。昏迷中我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好像是伟人的声音。
我一阵颤栗,那声音就更加亲切更加响亮:好了。
果然好了。只觉得肚子里一阵翻动,一只猛虎夺门而出,叭叽一声,堵死的牢门被撞开了。什么东西都变成了水,什么东西都往外出,肠子肚子乃至心肝肺都往外出,哗啦啦,我把死亡拉出来了。
我还是躺着,迷迷糊糊中觉得还是伟人的力量大呀。
我脱光了衣服,就着泉水,使劲洗,都把自己洗得跟泉水一样清澈了。
抬头一看,秃鹫在上面飞翔,它又一次上当了。
连队该有马车来拉柴了,来的时候肯定会带来面粉和脱水菜,还有盐,可是马车没有来。他们好像把我忘了。
我想香雨怎么了?难道她不会提醒连长?我感到不对劲,心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干脆回去吧?管他烧柴呢,他们都不管我了,而我竟还如此地忠于职守。
操,回吧,回去看看香雨再来这里做囚犯也行啊。
可是我走不动了。我已经半个月没吃盐,浑身软得都立不起来了。
我趴着,先是趴在木屋里,后来就趴到草地上了,喘着,四肢着地,撑一下起不来,撑五下起不来,撑二十下还是起不来。我就说毛主席啊毛主席……这么说着就听到了马车走来的声音,但我还是起不来。
马车走近了,不理我。我举起胳膊,还是不理我。
有人开始往车上装烧柴,飞快地装,好像在做贼。
我说嗐,谁啊?怎么来了也不找我?
有人说那边有个人,趴着,好像用枪瞄着我们。
于是他们躲到马车后面,死死盯着我。盯久了就发现,我差不多就是个死人了。他们过来,围着我看。
有人说这个人不行了,怎么办?
有人说还能怎么办?都是知青。
他们是另一个连队的,来偷我们连的烧柴,而对我来说,他们差不多就是人民的大救星了。
我到了十九连,喝了一大茶缸盐水,吃了一大碗咸菜,力气慢慢就来了。休息了一会,要了些咸菜要了些盐,又要了两个久违了的馒头,想着无人看管的烧柴,不停地说着谢谢就要告辞了。突然有人大喊:
老木?你怎么在这里老木?
她喊完了就跑过来。
我一愣。我说我是老木吗?你是谁?你居然是梦真?梦真你怎么在这里?
梦真说老木你说什么叫天意?这就叫天意。
我说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不信这个,我只知道绝望的时候想起毛主席立刻就会有希望了。
梦真说怪不得我总是绝望,我一个人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毛主席,想的就是你。
我说那就坏了,你会犯严重政治错误的。
梦真说你问我离开连队怎么到格尔木的?走呗。走了三天才知道路走错了,走到十九连来了。是十九连的人送我去格尔木的。在格尔木,哪儿有盲流我就往哪儿钻。有人告诉我,他知道有个军人把孩子送给了高芝兰,高芝兰抱着孩子去西宁了。她在西宁有亲戚住在饮马街。我搭师部的车去了西宁,天天在饮马街上走动,走动了半个多月才把孩子碰上。人家说给三十块钱就把孩子还给我,可我只有五块钱,还要买回来的车票,怎么办?只有下跪了。
梦真说我知道你和香雨去格尔木找我了。老金说的,就是宣传队的队长。我一从西宁回来就见到了他。他说宣传队你是不能再待了,即使是临时借用也不行了,你换个连队吧。十九连的连队是他的堂兄,他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梦真说老木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来这里才几年,就都有白头发了。你和香雨过得怎么样?还好吧?我常常在夜里想家,想你们,想咱们在火车上唱啊笑啊哭啊,那会儿多单纯。我还想在团部卫生所,你腿伤了我去陪你,我们多好啊。后来就……就他妈的了。
梦真说你瞧这孩子,多像我,人家说男孩像母亲有福气,可是在这么个苦地方,好福气就是不得病,不饿死,活着罢了。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平平,平平安安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梦真说老木你要走?住一晚上不行吗?你脸色很不好,你得注意身体。你每天吃什么?麦子?哎哟那不行,你得想办法吃点菜吃点肉。
我走了。梦真牵着孩子送我一程。分手的时候梦真说:
平平,和叔叔再见。
果然就再见了。
第二天,十九连的马车送来了梦真和平平,送来了一些吃的用的。
梦真说我来陪你我不走了。
我说这……这不好吧?
但是连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虚伪。
作为报答,我让十九连的马车装满了烧柴。离开的时候,赶马车的知青说:
这里就是伊甸园了。
伊甸园里的孩子很调皮,他几乎不走路,一迈步就跑就跳。他跑得很远,很快就看不见了。我说不行,这儿有狼。赶紧追过去,发现他居然抓住了一只小黄鼠。
带着黄鼠回来的时候,梦真已经安顿好了她的铺盖我们的家。
我说梦真……
她说老木……
她开始做饭,让我去打水。平平爬到了烧柴顶上,冲着远方哇哇地喊叫。
我说这就是旷野的好处了,他这样叫下去,成不了歌唱家我就不是老木了。
我吃惊梦真居然做了一锅揪面片。我说你还会这个?
她说这是青海饭,十九连有一半是西宁知青,我跟他们学的。
面片里头有菜还有肉末,我吃得满头大汗,都忘了我在什么地方。
我说这么香的饭,敢情我们是在天上?
梦真说你这是闹饥荒闹出境界来了。
吃了饭平平又开始到处跑,很快累了,躺在草地上,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手里还松松地抓着小黄鼠。
小黄鼠能跑但是它不跑。
我把平平抱进木屋,盖了被子让他睡了。
寂静,突然就寂静了。天蓝地绿,阳光灿烂,风儿轻轻地吹,多么空旷的美丽。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我和梦真坐在草地上。
难道要永远坐下去?
我说梦真……
她说老木……
然后就不坐了,就扑向对方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们翻滚着,我们有如此辽阔的床,我们几乎都不能静止地吻一下对方,我们太激动了。我们翻滚着。
不翻滚的时候,我们互相脱去了衣服。
我看她精赤一片,她看我一片精赤。
白闪闪的梦真啊。
我很疯狂,我几乎用最大的力量,最高的热情袭击了梦真的乳房,梦真的屁股,我发现那是浑圆的,在宽大的军装里面它们早已浑圆成欲望的磁场了。
最后是沦陷,老木沦陷了。
沉静。我在突然降临的沉静中抬起了头,我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梦真的肉体之上抬起了头,我看到平平居然站在离我们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我说孩子怎么醒了?
梦真一把搂紧了我:别管他,他还不懂。
我心说他其实懂了,他从此明白,我就是他的继父了。
就这么雕塑似的拥搂着,很长时间梦真就说了一句话:
我真的是梦想成真了。
我说我更是,我更是。
妈妈我们走吧。平平说。
妈妈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你往哪里去?
平平说这儿不好玩。
我说真是的,难为孩子了,在连队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在这儿就我们两个,还常常我们自己陶醉不理他。
我决定要跟他玩了。我回想我小时候是怎么玩的,捉迷藏,过家家,打石头仗,哪吒闹海。我尽量投入地把自己变成他的小朋友,他高兴了,不说走了。
还有小黄鼠,仿佛跟平平有缘了,放了它,它总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把它装在口袋里,揣到袖子里,跟它说话讲故事。故事是我讲给他的。我每天都给他讲故事。
他快乐了,充实了,渐渐把草原之外的世界忘了。
忘了外面世界的还有我们。我和梦真的草原在整个夏天和秋天都充满了温馨和祥和,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这是我们自己的领地,连风雨雷电都得听我们指挥。
我们不希望遇到阴天,我们希望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果然就这样了。我们跑出去,淋在雨中,浪漫地湿透了。等雨住了,我们又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铺在草地上,然后走向自己营造的池塘。
有六股泉水朝池塘流去,再加上雨水,我们就可以在没腰深的水里洗澡了。水是温的,我们的家园里到处都是清莹的温泉。
最喜欢下水的还是平平,我教他游泳,差不多已经会了。
十九连的马车又来拉烧柴了,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面粉和脱水菜。
我问梦真:你现在想起什么了?
梦真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起毛主席了。
说罢就唱起来:
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
我唱起来: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
平平也唱起来: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地成长。
我们三个人合唱起来: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唱完了,秋天就突然结束了。一阵阵冷风吹来,草原转眼就黄了。我寻思连队的马车肯定要来了,心情便沉重起来。
梦真说他们来就来,反正这么多烧柴也拉不完,你还在这儿守着。
我们连的马车出现在一个早晨,我们还没起来,就听外面又是敲门又是喊叫。我披着衣服开了门,大耳朵和赶马车的就要跨进来,我一把推了出去。
但是大耳朵已经看见正在穿衣服的梦真了。
他说怎么赵梦真在这里?她不是失踪了吗?
我说又冒出来了。
大耳朵说这可怎么办?我是来替换你的。
我说不用换了,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你回去给连长说说。
大耳朵说连长不让换,是我自己来的,我想让你回去看看香雨,香雨病了,很重。
一早晨我都不说话。我是在等着梦真说话。
梦真终于说话了:老木你回去吧,我也先回十九连去。
和平平告别是最难的。他要跟我走,因为我玩起来跟他一样疯。梦真拽住了他。他哭了。
梦真也哭了,幸福的时光倏忽逝去,就像一场梦,还能再有吗?还能再见吗?
招手,我坐在烧柴摞起的马车上,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
擦干了眼泪,想再看看梦真,梦真和孩子已经不见了。极目四望,天苍苍,野茫茫。
6
香雨住在集体宿舍里,自从我们的羊圈被连长拆除以后,她自然就成为集体的一员了。这样也好,免得连长骚扰。
但是你混迹于人群连长对你就不心怀鬼胎了吗?
你是女人,你漂亮,你新鲜得让人家夜里睡不着觉,这样你就等于欠了人家的,欠了账怎么能不还呢?
连长说你到我屋里来一下。说了十次。
香雨不去。
连长说今天割麦子就数你割得不干净,晚上加加班,把麦穗拾干净。
香雨去了。
连长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温和地说:其实你割得很干净。
香雨扭头一看,撒腿就跑。
后来香雨病了,感冒,发烧。
连长说很可能是流感,传染给全连怎么办?把她在卫生室隔离起来。
于是那几天她就和卫生员胡菊英住在一起。
胡菊英突然不见了。她是连长的大红人,明白连长的意思就自动消失了。
香雨怎么也没想到,晚上用钥匙开门进来的不是卫生员胡菊英而是一只狼。等到她看清危险就要大喊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被强奸,然后就自杀。
她自杀了两次,一次是上吊,一次是用镰刀割腕。都被人抢救过来了。
从此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坐在马车上,听着赶车的战友给我说了很多。
沉默。
露宿荒原的夜里,我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赶车的战友说:老木你没事吧?要不,你先骑马回去,到了连队再让别人骑马来接我。
我沉沉地摇头。
第二天上路了,我唱起来: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一上午我就只唱这两句,唱得赶车的战友都害怕了。
他说你要是没事你怎么不唱下面的?
于是我就开始唱下面的: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一下午我就只唱这两句。
赶车的更害怕了,问我:你是不是跟林香雨一样了?
又是一夜露宿,我吃了很多干粮,突然问赶车的:明天什么时候到?
他吃惊我居然说话了,半晌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就自己回答自己:大概是中午吧。
中午,我一走进连队的大门也就是监狱的大门,就听有人喊:老木回来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躲到宿舍里去了。从不远处的羊圈废墟那儿,有个声音传过来,是哼哼唧唧的林彪给《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的高亢曲调。
我寻思这不是香雨的声音吗?正要喊,就见香雨走过来了。
香雨笑着唱着。她蓬头垢面,一丝不挂,笑着唱着:
连长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我愣了,尽管我已经知道她这样了,但还是问着:我的香雨怎么一丝不挂了?我的香雨怎么蓬头垢面了?
香雨冲我走来,高兴得笑出了声,手舞足蹈地唱着:
连长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说香雨,你怎么这样了?我是老木。
香雨嘿嘿嘿嘿,突然就不笑不唱了。
香雨认出了我。香雨终于见到老木了,一见到老木她就清醒了。她说:
哎呀呀,是老木,老木你别看我,我把衣服丢了。老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回来就好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准备了一把刀,我打算交给你。老木,台湾来人了,你的代号是301。
老木你现在有事要做了,你去把连长杀了,你杀了连长你就是杨子荣、郭建光、李玉和。
老木我对不起你,我把衣服丢了。我这就去把衣服找回来。
香雨走了,赤条条地走到女知青的宿舍里去了。
我泪如泉涌。在知道香雨精神失常后我第一次哭了。
香雨再也不出来见我。有人说本来她整天都光溜溜地在外面逛来逛去,你一回来她就缩着不见人了。
我说她那是生气,气得无法表达就疯了。她一见到我就等于把气交给了我,她现在等着,我要是不按她的交代去做,她就又会犯病了。
人家问:她给你交代什么了?是不是要你把连长杀了?
我说其实她用不着交代,路上我就想好了。
第二天,我来到女知青的宿舍,对窝在床上的香雨说:
你不是说你准备了一把刀吗?给我。
香雨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水果刀递给我。我接过来看看,揣在了身上。但我并不打算用它。
香雨看我拿了她的刀,跳下床就开始梳洗打扮。
我来到厨房,问炊事员能不能借我一把过去杀猪宰羊的刀。
炊事员说行。
他们找来一把刀,竟然是明晃晃的,好像已经替我磨好了。
我说有什么吃的?
他们说有黄羊肉,刚刚打的。
我吃了肉,喝了汤。有人端过一个茶缸来。我闻了闻是酒,就喝了一口。
这是一个冷冰冰的日子,荒原的寒风就像白色的布帛飘摇在空中,从来就是这样: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雪了却永远不下雪。天气预示着什么?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一会儿瞧瞧,一会儿瞧瞧。
差不多全连都知道我要杀了连长,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鼓励,只是等着,瞅着。
只有连长不知道。他不畏寒冷,居然要在户外召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誓师动员大会。人都到齐了,包括香雨。她已经非常清俊,又是飒爽英姿的女知青了。
除了我,我还呆在厨房里。
连长在传达中央文件里的最新最高指示:这些人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走资派还在走。打倒一切,其中一部分打对了,如刘、林集团。全面内战,打一下,也是个锻炼。对邓小平同志的问题,可以点名批判。
我走出了厨房,来到了连长后面。全连的人都看到我举着刀。鸦雀无声。
我走过去,步履稳健、神采奕奕,甚至还向大家做了一个招手致意的动作,而且微笑着,一个杀人犯在杀人之前平静地微笑着。
连长的死期到了,当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没有看见刀子。
但马上他就看见刀子了。他看见刀子全部插进了自己的腰,只剩下半个刀把儿露在外面。
他说日你妈的老木,你是邓小平的人。
然后就倒了下去。
或许能救活,但是没人救。
有人鼓起了掌,全连都鼓起了掌,满世界都是掌声了。风、云、太阳,还有蔚蓝和寒冷,成了我们热烈杀人的背景。
直到尸体变得僵硬,才有人过来瞧了一眼。于是纷纷上前向遗体勇敢地表示唾弃。
连夜埋到荒野里去了。
我在男知青宿舍里随便找了一张床,躺下睡了。一睡就是三天。醒来的时候,有人告诉我:
林香雨来找你好几趟,她好像没病了。
我愣着,半天才想明白,目前谁跟我接近都不是好事。
我说香雨,我不是为你才杀他的,知道吗?你对别人千万不能说是你让我杀的连长。
香雨说老木,我们再住到羊圈里去吧。
我说我已经是杀人犯了,香雨,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香雨说老木咱们再给自己垒个羊圈吧。
我说香雨,你保重,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再疯了。我老木不是人,我已经对不起你了。
香雨说老木,我要和你睡觉,我要让你要我。
说着就要脱裤子,我赶紧抱住了她。这是在男知青的宿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说香雨,你真可怜,你以后不要再脱裤子了。
香雨说我不脱裤子了。
我说除了上厕所。
香雨说好吧,除了上厕所。
一个星期过去了。好多人劝我:
这事迟早要发现,老木你还是跑吧。
我说我能往哪里跑?
他们说就先去草原上看守烧柴,我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他们给我装了一马车吃的用的。
有人说带上林香雨吧。
我说不行,带了她她就是我的同犯了。
离开的时候,香雨正在睡觉。
我说别叫醒她,就让她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很多知青送我。我成了逃亡的英雄。
我又一次来到草原上,来到木屋和烧柴的旁边。这里已是枯黄一片了。冷风凌空而走,所有的泉水边沿都结满了冰。
大耳朵说对不起老木,我不该让你回去,没想到你真的把连长杀了。
我笑着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杀人,真了不起。
大耳朵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我拒绝了,我不想拖累他。
连队的马车装了一车烧柴,带着大耳朵走了。
挥手告别的刹那,我意识到我的知青生涯已经结束了,我已不是他们的战友了。
孤独和寂寞又一次飘然降临。
我是罪人,我什么也不能有,只有孤独和寂寞了。
三个月以后,十九连的马车又来拉烧柴了,作为交换的条件,梦真和平平从车上跳了下来。梦真说大耳朵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我又回到草原了。
平平已有些认生,拽着马尾巴望着我。
我做出一副打架的样子说:平平快过来。
平平立刻朝我扑来,砰砰砰地打我几拳。
我哎哟着倒在地上,抱住他问:想我了没有?
他说小黄鼠死了。
我站起来问梦真:大耳朵在信里还说了什么?
梦真说什么都说了。
我说香雨的情况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梦真一愣:这个他没说。
日子就像我没有杀人前一样了。
春天:
泉流解冻,牧草渐绿,风更大了,但每刮一次,阳光的温度就会增加一点。地平线上,有了牧人移动的骑影。我们眺望着,希望他过来,又害怕他过来。牧人也望着我们,想过来又没有过来。最后我们招了招手,他就不解其意地走了。
平平和我打仗,每天都有好几场战役,追得我满草原乱跑,最后栽倒了,被他俘虏。他骑在我身上,扬鞭催马,像个凯旋的将军。
晚上,在大地苏醒、万物勃发的氛围里,我和梦真,做爱。
夏天:
草原开出一地的花,五颜六色。在更加辽阔的安谧里,我们又可以在自己的池塘里洗澡了。
平平还和我打仗,战斗越来越激烈。
梦真还和我做爱。她说怎么就不够呢?天天做不够,永远做不够。
我说我已是一个杀人犯了,自由一天我就要享受一天。
梦真说我让你享受。
秋天:
来了三只狼,差一点咬伤平平。平平喊起来。我一看不得了,狼离他只有五六步了,疯了一样叫着跑过去。狼不甘心,扑过去撕烂了平平的衣服才落荒而逃。
从此我就不敢离平平太远了。
十九连的马车送来一些吃的,又装了一车烧柴。赶车的说:
毛主席死了。
我和梦真都喊起来:什么?
他又说:毛主席死了。
我说胡说,毛主席怎么会死?
他说广播里都说了。
说着,他号啕大哭。我和梦真也哭起来。
我说毛主席啊,你怎么死了?你死了中国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三个人站在沉寂的草原上,此起彼伏地哽咽着。平平愣了,不明白大人们怎么了。
这一夜,我和梦真没有做爱。
过了几天,我们连队的马车来了。是上午,老远就听见吱扭吱扭的声音。平平喊着跑过去。我和梦真立在木屋的门口,瞧着。
突然看到,马车上除了赶车的大耳朵,还有一个人,一个女的,是谁呢?梦真敏感地说:
香雨来了。
香雨看见了我们,激动地挥着双手。我们也挥着手,迎了过去。
车还没停稳,香雨就跳了下来。
香雨灿烂地笑着。
我说你好,香雨?
香雨说我不好,我哭了。他们都死了。
我说谁们都死了?
香雨扳着指头说:周总理死了。朱总司令死了。毛主席死了。连长死了。我去找我的衣服,他们就死了。
我和梦真面面相觑。
大耳朵过来说:对不起老木,我把她带来了,本来今天早晨就能到,我怕你们没起来,就多绕了一段路。
香雨说老木我想死你了,我想让你要我。
大耳朵说香雨时好时坏,今天这样算是不好不坏,大概是见了你激动吧。
香雨说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一个好朋友叫赵梦真她很像你。她是连长的老婆她死了。
大耳朵说我是来告诉你连长的事上面知道了。师里下了任命书,要提拔连长去当畜牧营的营长,一个月不见赴任就来找,才知道早就失踪了。后来来了一个十人专案组调查这件事,人人过关,声势很大,一开口就诈你:是不是你杀害了连长?听说四十二连的连长和两个排长叫知青杀了,一年半后上面才知道。有了这事,他们就不往别处想了。他们说这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阶级报复,目的是把所有的领导杀光,最后杀进中南海。
梦真说我知道你叫林香雨,你好吗?你们连长的老婆赵梦真是怎么死的?
香雨说是叫连长打死的,连长打死了她,我们老木就打死了连长。
大耳朵说连长的尸体已经挖出来了,大概是胡菊英说出去的,但他们还在调查,说明胡菊英没说出是你。我怕林香雨胡说,就把她带来了。但是老木……
梦真说香雨你可不敢胡说。
大耳朵说但是老木,这事查得很紧,迟早要暴露,我看你还是跑吧。
香雨走到木屋跟前,惊喜地说:这是我们的羊圈吗?老木你快来,这是我们的羊圈。
香雨走了进去,在里面哼唧着北京有个金太阳,突然不哼了,像被什么咬了似的锐叫一声,哇哇哇地跑出来,直奔梦真:
我知道了,你就是连长的老婆,你就是赵梦真,你怎么在这里?不要脸的你把被子都摆到我们的羊圈里来了。
她撕住赵梦真就往前推:
你滚蛋,这是我们的地方你滚蛋。
梦真说香雨你住手。
她一把抓到梦真脸上,顿时抓出几道血印子来。
我跳过去抱住她。她挣扎着,呸呸呸地朝梦真吐唾沫。
平平哭了。香雨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孩子:
哎呀呀,连孩子都带来了,你看他多像连长,坏蛋,你们都是坏蛋。
说着挣脱我,跑进木屋去,把梦真和平平的铺盖扔了出来。
我过去对梦真说:对不起梦真,你别计较,她是个病人。
梦真把平平搂到自己的膝盖前,哭着:
老木别说了,我知道。
大耳朵说梦真你走吧,赶紧回十九连去。老木你也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我说香雨怎么办?
大耳朵说我今天就带她回去。
香雨笑了,仿佛扔掉了梦真的铺盖就扔掉了爱情的敌人。笑了一阵她就开始脱衣服,她说老木你来啊,我想让你要我。
脱了衣服又脱裤子,转眼她就赤身裸体了。
我大喊:香雨别这样。
香雨嘻嘻哈哈地进了屋,一迭声喊着老木。
我望着梦真。我怎么能过去?
梦真背过身子去。大耳朵说:
老木你看着办,反正你得让她把衣服穿上,不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过去了,从门口抱起香雨的衣服,进到木屋里头去了。
香雨抱住了我。我一点兴趣没有,但我可怜她,我也抱住了她。
我说香雨,我要走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香雨咯咯地笑着,帮我脱衣服。
我说香雨我这辈子已经对不起你了,我把账欠到下辈子给你还吧。
香雨说老木,我好舒服,我就要有孩子了。她说着已是满脸潮红,额头鼻翼上细汗淋淋的,微闭了眼睛,蠕动着呻唤。
可是我没有,我连裤子都没脱。我们甚至都没有躺下。
我说香雨你真的舒服了?
她不回答,她感激得流出了眼泪,忘情地陶醉着。我知道她真的舒服了。
等我们走出木屋,来到已经不怎么温热的秋阳下时,梦真和平平已经卷起铺盖准备走了。
大耳朵说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我先送你们一程,然后就回连队了。
我说烧柴怎么办?谁看?
大耳朵说谁现在还管这些。
上路了,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柴堆和木屋,酸涩袭遍了全身。梦真和平平坐在前面,她尽量不回头看我们。我和香雨坐在后面,紧紧地依偎着。
马走得很慢,大耳朵不时地用木棍打打马的屁股。突然他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沉默。
下午,十九连快到了。大耳朵停下来,让梦真和平平先下去。
我用眼神告诉她: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梦真扬起印着几道红指痕的脸,望望一直在我怀里的香雨。
香雨高兴地说:她走了,连长的老婆走了。
马车改了道,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
大耳朵说老木,你就在这儿下车吧,我们要回去了。
我说香雨我要走了,你保重自己。
香雨说你杀了连长,他们要抓你,你跑得远远的,跑回青岛去,我不告诉他们。
我一愣,心说她还是明白的。
我推开香雨跳下车,走过去和大耳朵握手。大耳朵小声说:
别在十九连待得太久,很危险。
告别的时候我们都笑着,都假装很轻松。
风中奓着三只手,摇着,摇着。
香雨突然喊一声:老木,我还想让你要我。
我背起行李,赶紧转身朝前走去。
香雨哈哈笑着,但是她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追过来。
马车远去了。
我朝十九连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撵上了梦真和平平。
我在十九连待了半个月,正拿不定主意继续待着还是走人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大耳朵写给梦真的信,就几句话:
香雨犯病说出去了,他们已经知道是谁,快走。
看来大耳朵很了解我对梦真的依恋,断定我还待在十九连。
又要分别了。梦真和平平送我很长一段路。她一直哭着。
我说十九连对咱一直都不错,你让他们把那些烧柴全部拉回来。
梦真说你是不是嫌人家不知道你和十九连的关系?
我想想又说:那就去点一把火把木屋和柴堆烧了,他们说不定会认为我已经畏罪自杀,或者叫牧民们放火烧死了。
梦真说这个办法你怎么早不想呢?
她拉住平平不走了。我疼爱地摸着平平的头说:
这孩子对人好,长大肯定有出息,好好拉扯吧。
说罢就要走。梦真说:
这里没别的人,你就不想再抱抱我?
我抱住了梦真,亲着,把她脸上那么多眼泪亲到肚子里去了。最后,我俯下身去,亲了亲也在流泪的平平。
走了。
当天夜里,草原上就有了冲天大火。我能想象大火映红天空的时候,梦真是如何地吃惊:自己居然也能放火了。
大火烈烈的,噼哩啪啦,噼哩啪啦,随着呼啸的大风,舔红了知青的荒原。
我心说都是逼的,我能杀人,你就能放火。
我步行来到格尔木,一踏上街道就觉得不一样了,怎么到处都是打倒四人帮的标语?仔细一瞅,明白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这样的人也能打倒?世道是不是变了?好了还是坏了?什么也不敢打问,赶紧往师部走。
按照梦真的嘱托我找到了宣传队的队长老金。老金看了梦真的信,一下子脸就白了:
你怎么还敢往师里跑?
我说一离开连队就没人认识我了。
老金说万一呢?万一碰上一个熟人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老金说你的事我是不敢管了。可是赵梦真……嗐,这个赵梦真也真糊涂,把这种事托给我,我有什么能耐?
老金说走吧,赶紧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赵梦真说让我帮你买车票?胡扯蛋,这个时候回青岛还不是自投罗网?
老金带着我匆匆穿过街道,来到城市边沿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见人就打听一个叫张明的人。
张明出现了,是个四十多岁的莽汉,一见我们就说:老金什么时候再给咱演一台?
老金说给你介绍个人。
张明说干什么的?
老金说身体挺棒的,你看着安排,是我的一个老乡。
我赶紧朝张明点头哈腰。
张明说好吧,留下吧。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给建筑队演节目的事,老金要走,对我说:你就先在这儿待着吧,想办法把衣服换掉,别再穿军装了,过几天我来看你。
老金再也没有来过。梦真曾写信问他关于我的事。他回信说根本没见过我这个人,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为梦真着想,从此就掐断了我和她的联系。
三个月以后,建筑队干完了格尔木的活儿,要回到德令哈去了。德令哈是柴达木荒原的首府,离格尔木有五百多公里。
张明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德令哈有活儿干?
张明说活儿多得干不完,但挣的钱不一定多。
我说那我还是跟你们去吧。
我去了,一去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谁也不联系,除了家里。家里的信我是写给路白的,回信也是由路白写了寄给我——我没告诉她为什么,只说你必须这么做。路白的理解是我喜欢看到她的信。
的确我是喜欢的。
路白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好几年的通信里她都这么说,还给我不断寄来她的照片,总是裙子,那么美丽的青岛姑娘总是穿着一袭素雅的裙子、一双好看的高跟鞋。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冬妮娅已经没了。文化革命一开始,红卫兵抄家时就把冬妮娅抓走了,还带着它参加武斗,被人打死了。
她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姐已经不是你们家的人了。造反那会儿她跟爸爸妈妈断绝了关系,六八年上山下乡时,写了血书要求去革命圣地延安插队落户,七三年,听一起去的人回来说她插队的地方在延安地区的富县,她已经是张村驿公社的副书记了。
我说姐姐怎么会这样呢?再没有别的消息?比如她结婚了没有?
路白回信说没有消息。
她说我妈妈病了,卧床不起,怎么办老木?
她说你爸你妈身体还行,“文革”中遭了那么多罪居然没有把身体摧垮,真是好福气。你还不知道吧?破四旧时,他们让爸爸妈妈背着高音喇叭游街,喇叭里喊着:我们是狗男狗女,我们是牛鬼蛇神。后来又戴着高帽子,绑到动物园的大鸟笼子里让人参观。到了斗批改阶段就更惨了,天天叫到街道办事处批斗,批斗时就让爸妈跪在桌子上,好几次跪不住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办事处的张主任最不是东西,他开始被打成了走资派,因为揭发别人早早地解放了。一解放就成了恶霸,拿着板凳往爸爸头上砸。
后来不批斗了,张主任就让爸妈每天到中山公园毛主席石膏像前跪着请罪,一跪就是六个小时。张主任说:便宜你们了,我们国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你们还差两个小时,回家去主动补上吧。
路白说你怎么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还是不回答,只是说我很想我们的两个妈妈,很想爸爸,很想很想你——我亲爱的路白。
我的确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更不知道我将开始新的逃亡——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那天我在德令哈的街道上疾走。
架子工赵立仁从五层楼的地方摔了下来,我们送他到医院后才发现没带钱,我是回工地找工头要钱的。
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老木?
我扭头看看,是个不认识的人,脚步没停就过去了。
那人又喊:老木?你真是老木?
我只好停下了,望着那人。那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站到跟前我就想起来了:十几年前我因为腿伤在团卫生所住院时跟他是一个病房,他得了肝病,名字叫什么?忘了。
我说得肝病的你好?
他叫起来:果然是老木,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把你们连长杀了,有没有这事?
我摇头,嘿嘿一笑,抬脚就走。
他在后面喊着。我再也不理他了。
我回到工地,从张明那里拿了钱,往医院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大概得走了。得肝病的即使不去报案,也会对别的知青说起,这样不就一传十,十传百了吗?
晚上,我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要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去汽车站,买到了三天后开往西宁的长途汽车票,又去了银行,取出了我这几年做苦力挣的全部积蓄,然后就走到商店里去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带给亲人们一些礼物,我要证明自己这些年活的很好很好。
晚上,我又给路白写了封信,告诉她我大概哪天到西宁,哪天到青岛。
先是汽车,后是火车,一路向东,全是下坡,好一个横穿中国的逃亡。
我就要到家了。
7
一出火车站我就看见她了,她身上还有我离开青岛时的那个小女孩的风韵。
我喊起来:路白我在这儿。
其实她已经看见了我,但我还是要喊,我似乎憋不住。
她淡淡一笑,过来要帮我拿包。我不让,两个包都很沉,结果肯定是包把她提起来。
我们穿过广场。
我说你好吗?妈妈怎么样了?
她说我还行,妈妈就那样,信上我都告诉你了。
广场的边缘,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吱地停下来。
我对司机说不坐不坐我们有车,就绕过去了。
我们有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我发现路白除了神情,别的都跟照片上的不太一样:怎么不是一袭素雅的裙子而是一身蓝制服呢?怎么不是长发而是短发了呢?连鞋也不是了,她穿着平底鞋显得矮多了,尽管她在信里说她是一米七五的高个子。
我说你怎么样?
她说你刚才问过了。
我说你没说实话。
她笑笑。
车来了。我横着走上去,把包放到过道里。
售票员喊起来:
买票了,买票了,你这包得买票。
我说算了不买了,反正车里也不挤。
售票员说占了地方就得买票。
我说那我就不占地方了。说着把两个包都提了起来。
路白说放下吧,你不累啊?掏出两块钱对售票员说四张票。
我说就买两张票。腾出一只手,从售票员手里夺过一块钱来塞给路白。
售票员瞪我一眼。我心说你一瞪就不漂亮了,多大的损失啊。
这是1983年的春天,我提着两个沉重的尼龙旅行包,摇晃在家乡的公共汽车上。我记得满车厢都是诧异的眼光,记得路白背对着我,十分拘谨地贴在我的胸脯上,朝我默默散发着只有漂亮女人才会有的香气,记得窗外的大海因为我的到来突然就有了哗哗的浪响。我在心里唱起了歌: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
家到了。这是我家,不是路白的家。家中有我这个老知青的爸爸和妈妈。
我激动地喊着:爸爸妈妈。
爸爸拄个拐杖泪如泉涌。妈妈的眼窝里也是湖光水色了。
我说别哭别哭,你们为什么哭啊?说罢我自己也哭了。
但我只流了几滴眼泪,我的眼泪大部分从路白的眼里淌出来了,淌得如溪如河。
大家都坐下来专门伤感,专门了很久,突然响起了鼾声,怎么搞的?
爸爸睡着了。
妈妈说听说你要回来,他高兴得几天都没睡好。别管他了,咱们吃饭吧。
我说不饿,就打开了一个旅行包,翻出一张熟好的羊皮盖在爸爸身上,又对妈妈说里面都是给你们带的东西你拿出来吧。
妈妈抹一把眼泪就笑了:你们那个又穷又远的地方有什么好东西?
我说我们那个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妈妈脸上密密的皱纹顿时灿烂地绽开了。我知道这么说妈妈心里甜,就又说:
可是一回到青岛我就不止你一个妈妈了。
妈妈吃醋地噘起了嘴。
我说我就是要打击你妈妈,我要走了。
路白说你先喝口水吧。
我说到你家去喝,就拎起了另一个旅行包。
我们出去。马路上人来车往,显得比以前嘈杂了。
我说路白啊,你去车站接我连花裙子都不穿,这就不对了,我从荒原回来挺不容易的,你应该满身都是笑。
路白咯咯地笑起来,她终于笑出声了,我就希望她这样。
路白的妈妈直着腰坐在床上,满头都是汗。
路白一进门就说妈妈你自己坐起来了?赶紧拿了毛巾给她擦汗。
妈妈说我急啊,我想你们怎么还不来,火车是不是晚点了?
路白说没有,你等人就觉得时间长。
我说妈妈你好,你的气色真不错,还能出汗,说明你的新陈代谢正常。
路白的妈妈叹口气,指着床边的椅子让我坐。
我没坐,打开旅行包,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牛肉干,有蚕豆,有枸杞子,有干鳇鱼,有羊皮褥子,有一桶菜籽油,有一些可以做棉袄的羊毛,还有一张狐狸皮,那是带给路白的,冬天她戴在脖子上肯定很好看。
路白的妈妈说你带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
我说这都是我们那的土特产,花不了几个钱。
她不相信,摇着头。路白给我端来一杯水。我一口气喝干了。
妈妈对路白说你赶紧去做饭吧。
我一把拽住路白:别,等一会我来做,我们说说话。
妈妈盯着路白,生硬地说你还是去做吧。
我知道路白的妈妈要给我说事情了,心说好啊,早就该说了,路白给我写信,给我寄照片时就该说了。可是我未必就会答应,亲爱的妈妈,我未必就要娶她。我这个人哪,荒唐着呢。
妈妈说路白已经不小了。
我心说是啊,三十岁了,早该嫁人了,可是她没有嫁,她想嫁给我,一直想,想着就越来越漂亮了。可我这个王八蛋居然不能娶她。
我说妈妈你别停下,你说,我知道你要骂我,也知道我是该骂的。
妈妈说我骂你什么?骂你没有娶她?从前我是要骂你的。
妈妈说现在我也骂不动了,只能让别人骂我了,你会骂我,路白也会骂我,人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让人骂了。
妈妈说骂就骂吧,反正总是要告诉你,路白就要结婚了。
我反应着,半晌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好像与我没关系了?
一点也不错,就是没关系了。
妈妈说我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再也起不来了,你也不可能回来,路白怎么办?你说呢?她这么大了又不能一直等下去。她表舅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年龄也合适,经济条件也不错,已经跟路白见过面了。
我愣着。
妈妈说你要想开点。
我还是愣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着话:好啊,这是好事啊,对你,对路白,都好啊,我怎么可能遇到好事想不开呢?
妈妈那就好,那就好,我担心的就是你不同意。
我的嘴依然不由自主着:不可能不同意,妈妈你不了解我,我是什么人?我现在几乎可以为了路白的婚姻载歌载舞了。
说着我用手比划了几下——舞蹈,《敢叫日月换新天》就是这样的,还有伴唱: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这山下边。在荒原,梦真演过,化了妆,在台上,两手绕一个圈,便是挥手指方向。
路白的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太累了,太累了,事情一说完就觉得直腰直得太久了。她要躺下,要我帮忙。我一抱就起来了,那么轻。
我说妈妈你差不多就是赵飞燕了。
她没吭声,她沉浸在庆幸之中——真是没想到,她没费什么劲就达到目的了。她闭上了眼睛,愁累了的头脑需要休息了。
我呆立着,听妈妈说:什么飞燕,我要是能飞就好了,就让路白跟你去了。
路白还在厨房里,我寻思这么长时间难道要做八盘酒席吗?下碗面条就行了。我来到厨房,看到既不是八盘酒席也不是面条,而是一大盆蛤蜊,那么鲜香,我咕噜一声又咕噜一声,不尽口水滚滚来。我抓起来就吃,一抓一手眼泪。蛤蜊是带汤的,汤是眼泪汪潴的。
我说路白,你做好了蛤蜊不端过去,原来是你在这里独自饮泣啊。可是我饿了,就要晕过去了,你好狠心啊我的小妹妹。
路白用上牙咬着下唇,鼻翼一扇一扇的。她忍着不出声,不出声眼泪就更多了。
我掏出手绢要递给她,一看那手绢脏得就像抹布赶紧又装起来。
我说在荒原有一种草叫汪泪草,你一弄断叶子它就会汪出眼泪来。
你又不是草,又没有人弄断你的枝叶,你哭什么?你再哭我就不吃了,我晕过去你负责。
她眼湾里又是一潮泪水汹涌而出。
我说路白你真是糊涂透顶,你本来就不能嫁给我,即使没有现在那个做生意的也不能嫁给我,你是我的小妹妹你怎么能嫁给我呢?那成什么体统了,天下人会骂我。
路白出声了,再也忍不住了。她赶紧过去关上厨房门。
我板起面孔说你就哭吧,反正我不领情,我只能感到你莫名其妙,为了你的结婚我高兴得想死,而你却哭啊,伤心啊,让全世界感到不痛快。
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饭了。
说着我出去拿来一条毛巾递给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低首望着她香喷喷的头发,心说多可怜的路白啊。
路白用毛巾捂住了眼睛。我紧挨她坐下飞快地吃着蛤蜊。盆里转眼空了,桌面上升起一座壳子山。我找了个塑料袋把山搬进去,告诉路白:
我要走了。
路白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心说太好了,不挽留我就由着性子绝情了,堂堂男人,绝情算什么?河沟里洗澡,酥油里抽毛,跟瘸子赛跑,和空气拥抱,太容易了。
我来到厨房外面,看到路白妈妈的眼睛还是闭着,看到房子另一角路白的床上摆着一个洋娃娃,看到门口墙那儿还有两袋垃圾就过去提了起来。出门的刹那,我琢磨路白家就这么一间房子,她结了婚怎么住啊?因为她必须跟妈妈住在一起。或者能柳暗花明,有大房子等着她们,那样就太好了,路白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我来到街上,大步往前走,走着就想跑,一甩胳膊才发现手里还提着三个垃圾袋,四下里看看,到处找垃圾箱,明白已经错过了,连垃圾箱也错过了。我这个人怎么搞的?总是错过。
可我又想,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错过,比如现在,当我错过垃圾箱之后,发现我其实就需要拎着垃圾来到这里。这里是望海大酒店,绿茵如坪,轿车如织,地上铺着石头镜子能把人照得精神焕发。哪儿都是纤尘不染,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立马就想拉屎撒尿。当然我不会这么做,我聪明地意识到这儿不是荒原我不能随地大小便,但是我可以把已经拎过了三条街的垃圾放在这里,放在盛开着郁金香的花坛上,以便它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一种万物都有此归属的预告。
我就这么做了,遗憾的是没人看见。我喊了一声快来看,还是没有人看见。我等着,我决心要让别人看到我的举动,然后出面干涉,然后骂我一顿,然后我就可以动手了。是的我今天特别想动手,做生意的侵害了我我为什么不动手?
终于有人直直地冲我走来了。我做好了准备,我甚至咳嗽了一声,用手再次摸了摸垃圾袋以示它跟我有关系。他看见了,用两片墨镜阴森森地照着我。但是脚步没停,他照直走来,忽地一拐又照直走去。怎么搞的,他居然不管?我盯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一直走在盲道上,恍然明白他是个瞎子。
我笑起来,我觉得自己真可笑,既然已经实现了用垃圾脏脏他们的目的,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为什么不去海边呢?这儿离海边很近,那儿有金黄色的沙滩,沙滩上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等着我呢。
眨眼我就坐在沙滩上了。我从前的影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我们等着路白。路白肯定会来这里找我,她流够了眼泪,需要说话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找我。我会告诉她,都说大海是我的故乡,其实大海只是鱼的故乡,我已经不是鱼了。
路白笑起来,三十岁的路白笑起来。她就要悲惨地嫁人了,她强迫自己笑起来。
我错了,路白来了以后没有笑。
她不笑我就替她笑。我把我们两个人的笑加起来,声音就如雷贯耳了:
哈哈哈哈,大海啊,我们又看到你了。哈哈哈哈,大海啊,一汪舀不尽的咸水,不能解渴,不能浇地,你是地球的累赘。哈哈哈哈,大海啊,你的肚里有一座龙王殿,我要把它换成钱。哈哈哈哈,大海啊,请给我一条路,请给我一间屋,我要和我的爱人永远居住。哈哈哈哈,大海啊,敞开你的怀抱,让我夹着尾巴逃跑……
大海扬波,扬到空中的全是白沫。沙滩上的人们濒濒回首,吃惊地瞧着疯了似的我。
那么多海鸥盘旋在头顶,嘎嘎叫着,好像说等着吧伙计,等这人笑死了咱们吃他的肉。
路白还是不笑。
我说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两个小时了。
路白说我去你家找你。
我惊叫起来:你怎么搞的?我离开青岛前咱们都是在这儿约会。
路白说那是玩,不叫约会,现在也不叫约会。
我说约会就是玩,都一样,不就是你要嫁人了吗?我们来这里是看海游泳的,又不是谈情说爱的。脱吧,我今天带你游到龙王殿里去。
路白说我没穿游泳衣。
我又叫起来:你真是吃错药了,这就好比吃饭忘了带嘴,走路忘了带腿,你怎么办?反正我是要下海的,我给龙王已经说好了,他今天等着我呢。
路白说老木你别游了,今天还有好多事儿呢。
我说我怎么这么忙?好像许多事儿离了我不行似的,那就不游了吧。
路白沉吟着,半晌才说:你能不能见见他?
我说谁?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做生意的,行,我是你哥嘛,当然要见见喽。
路白带着我来到商业中心的中山路。她告诉我他叫王杰。
我喜不自禁地说英雄人物啊?就唱起来:
王杰的枪我们扛,王杰的歌我们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为革命,永远跟着党。
路白又说他三十八岁,离过一次婚,有个儿子判给了前妻,开了两家服装店,一家在中山路,一家在延安路,好像很有钱,结婚的房子已经有了。
他父母亲跟着他大哥住,他好像不太管。
我一连说了许多那就好,突然问路白,他有多少钱?
路白说他说有五六十万。
我顿时就肃然起敬,啪地一个立正说:这么多?那得用麻袋装了。又举起手说,向钱致敬,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就搬到月亮上去住,在那儿称王称霸,做一个谁也管不了的美国总统。
路白说不过我不相信,他这个人有点吹牛。
我说吹牛好啊,男人都吹牛,我也爱吹牛,不然为什么要有喉舌。
路白说我知道我不能为了钱就嫁人,但是妈妈得看病,得用很多钱。
我说我懂,我连这个都不懂就不是人了。为了表示懂我轻松地打了个响指,又说你们结了婚妈妈是不是也要搬去跟你们一起住?
她说对,又抖抖口袋里的钥匙说:我今天就去收拾房子,你得帮我。
我说怎么这么着急?
路白的脸刷的就红了,她为我而红,她心说我着急得不是结婚而是结婚前跟你多呆一会难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轻松。
我说他这个人不管自己的父母,却要孝敬你的妈妈,真是王杰了。
路白说我心里也打鼓。可要是他不孝敬妈妈,我还嫁他干什么呢?
我说傻姑娘,你真是傻透了,妈妈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要有爱人,要自己成为妈妈,要得到人人都能得到的幸福。别尽说丧气话,你应该告诉我的是你恋爱了,你是幸福的。
路白突然皱起了眉头,断然回答我:不。
我愣了,中山路也愣了,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她。
我说什么意思?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幸福?
路白用更大的声音说:老木你真糊涂,我要是幸福能不告诉你?不告诉你就是不幸福。
我朝中山路的繁华扮了个鬼脸:乖乖,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在身边,再高大的男人也得变成矮子了。
我说路白我真高兴,你能对我呵斥说明你没把我当外人,就凭这一点,我也要对你负责到底,结了婚要是不幸福,我就揍扁这个生意人让他给你幸福。
路白不吭声了。我知道她有点恨我,这是一个美妙而芳香的恨,能让我体味到一丝幽隐的甜蜜。
我说路白我要告诉你,其实幸福谁都可以给予,因为它不过是一种微妙的体验。
路白拽我一下,小声说别给我上课了,咱们到了。
我说到了?到哪里了?看她神色异常严肃,突然想起我和路白并不是来逛大街的。
王杰服装店的门面看上去不怎么阔气,不过就是镶了几片茶色玻璃,往里瞅觉得狭长深奥,花花绿绿挤满了四壁,顾客倒不少,每个柜台前都有挑衣服的。
我突然立在门口不走了,问路白他知不知道你有我这么一个哥哥?
路白说现在让他知道也不晚。
我说别,太唐突了,还是微服私访吧,你不是想让我看看嘛,这样看得更清楚些。
路白想想说也好,就去对面等着我了。
我背起手,扬起头,迈着方步,地主老财或者领导干部似的走了进去,挨个儿欣赏挂在墙上的服装,也欣赏柜台里面的售货员——都是女的,都挺漂亮,我寻思家乡的姑娘就是不错,普通一个售货员也像演员似的。欣赏了一圈,没看到一个男的,就想坏了,私访对象不见了。
又转了一圈,我问一个小姐你们老板呢?
小姐说不知道。又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他朋友,想跟他做笔生意。
小姐迟疑了一下说你等等。
我等着,看小姐走到最里头一面穿衣镜前轻轻敲起来,原来那是一扇门。门不开。小姐又说王经理你的朋友找你。门还是不开。小姐就过来告诉我,老板的确不在。
我很失望,望着镜子门,发现门上有锁扣,就是说它是明锁而不是暗锁,一扇用的是明锁但没有上锁的门,是可以打开的,如果打不开,就说明从里头闩死了。
我走过去拉拉镜子门,拉不开,就朝小姐挥挥手,出了服装店。我左右看看,钻进路边的电话亭,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朝服装店里头瞅着。
半个小时后,那扇镜子门开了,有个女人走出来。她很漂亮也很风骚,衣着时髦得失去了遮蔽功能,长腿秀美,在一周遭儿女售货员的环视下,神气地走来走去,然后问别人刚才敲门是怎么回事。完了又进去了。
一会儿一个男人出来,售货员小姐赶紧过去给他汇报见到我的情形,又比划我的模样。他有点诧异:我不认识这个人哪?
我心说我认识你就行了。他矮胖,黧黑,一脸长得不合适的肉,天蓬大元帅似的,肚子横向发展着,腿短,鞋大,特色鲜明,穿着一身蓝西服却没有来得及打好领带,甚至连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好。
我说你着什么急啊,我又不抓你。
他感应到了我的话,朝门口望了望,没望见什么,就又隐身到镜子门里面去了。
我说好啊,真让人羡慕,王杰有钱了,有店了,有天天陪着他的风骚女人了,有这么多靠他吃饭的女孩了,更重要的是他就要和路白结婚了。聪明的路白美丽的鲜花,你的命真好,你的眼光真好,你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牛粪就直接插上去了。他当然更不是癞蛤蟆,他因为有钱把自己变成蟾蜍了,蟾蜍是天宫里的神物,蟾蜍想吃天鹅肉该是顺理成章的吧?
我想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面试王杰同志了,冲出电话亭,冲到了马路对面,看到路白焦急地张望着。
路白说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嘿嘿嘿地笑着说:王杰同志难见哪,不过终于还是见到了。
我发现这时的路白比刚才我跟她来时更美丽了,长身玉立,模特儿似的,虽然穿着并不是紧身衣的制服,但藏起来的线条仍然是线条,而且是更加优美的线条,仿佛飘来的云朵轻轻遮住了秘密的性感,你要是不被迷惑不去想象就不对了。
路白冷漠地望着街对面,好像等着什么。
我说祝贺你了,这么富有的人我没见过。
路白惨然一笑: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你嘴上除了赞美还是赞美。
我说难道生活不值得赞美吗?
她说用你的行动吧,走,帮我收拾房子去。
房子在一座楼的三层,两室一厅,一对夫妻,加上一个妈妈,够住了。最让路白满意的是有厕所,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用过自己家里的厕所。
路白说这楼是海底石油勘探队的,后来勘探队撤到南海去了,留下几十套房子出售,一套三万块钱。
我说好家伙这么贵,三个万元户才能买一套,可见王杰非同小可。
路白又是惨然一笑,坐到床沿上,愣愣地望着窗外。
我到处走动着,吃惊地问她你让我收拾什么呀?刷墙?墙刷过了;擦窗?窗也擦过了;搬家具布置新房?好像已经布置好了;还有什么?
路白说再没有什么了。说着低下头去。
我说那你让我来干什么?
路白说睡觉。
我没听懂,愣着,半晌才说我不瞌睡。
路白抬起头,坦坦荡荡地望着我,眼光清澈得就好像我们是淡(清澈)如水的君子之交。她说你跟我睡觉不需要瞌睡。
我很吃惊也很抒情地啊了一声,顿时就很紧张:别,路白,别胡来,这一步棋不一定这么走。
路白说不行,我就要这么走。过来,快过来。
我战战兢兢过去说:路白,你怎么突然就换了一个人?
路白说我还是我,换了一个人的是你。脱吧,你把我脱光。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可是路白……
路白一把抓住我:我跟你好了十几年,总得有个交代吧?
可是路白……
路白凄婉地说:不要再可是可是了,我一个女人还能做什么?主动给你你都不要,哪有你这样的爱人?
我说我是爱人吗?现在还是吗?
她说是。
我掰开她的手,连连后退着说可我不承认。
她说已经晚了。说着就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外面下雨了,怎么搞的?刚才还是晴空丽日,路白一哭,天也为之动容了。动容就动容吧,老天咱管不着,关键是我怎么办?也陪着路白和老天一起哭?可我知道,陪哭的结果只能是妥协,最终我还是逃脱不了跟路白上床的厄运。那就逃跑吧,逃离此地就能避免一切了,可那样似乎太狼狈,被女人爱着的男人,总是不甘心狼狈的。
这时就听路白说:老木你听着,我要是怀不上你的孩子,就决不嫁给他。
我吓了一跳,有这样向组织表决心的吗?顿时就顾不得男人的风度了,站到起跑线上,只待枪声一响,撒丫子就跑。
枪声响了,那是她的一声惨叫。我跳起来就跑,但不是跑向门外,而是跑向床边。
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看到路白躺在床上,双手捂住胸脯,痛苦地扭来扭去。
老木快抱我,我难受。路白喘喘吁吁地说。
我赶紧抱住她,忧急地说你哪儿难受?
这儿,这儿,这儿。她到处指着。
我说我看看。手忙脚乱地给她脱衣服。转眼她就没有上衣了,两个乳房跳出来,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路白抓住我的手,按住了大白兔。我觉得大白兔在我的手掌下一起一伏。
这儿,这儿,这儿。路白又开始到处指。
我急了。转眼她就没有了裤子了,没有裤子是什么?是小腿还有大腿,我都不敢摸了,但我肯定得摸。我说是不是这儿?好,我揉揉。我感觉我的手就像陷进了丝绸,感觉摸的是她的腿颤动的却是我的心。我心说路白啊,我何尝不愿意呢?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国家是提倡道德的,我们的社会主义是不主张乱搞男女关系的。当然我跟你不算乱搞,但你就要跟别的男人结婚了,我跟你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连接吻也不正统啊。
路白又喊起来:这儿,摸。
我犹豫着,十二分地不好意思。
路白说让你摸你就摸。
我摸了,一直摸着。不摸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也是光溜溜的了。是路白的两只手和我的一只手把我扒光的。扒光了以后干什么?难道就是摸一摸?我像思想者那样低俯着头颅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发现用不着思考了,已经有别的东西代替手成为我和路白的连接了。
路白仍然痛苦着,但这是快乐的痛苦,是她等待已久的痛苦。
她说老木我一辈子都爱你。
我说我不爱你,因为我们不能时时刻刻都这样。
她喊起来:你不是不要我吗?你不是要逃跑吗?
我说其实一进这房子我就想跟你这样,但又瞻前顾后,假装正经,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顾不得福祸也顾不得死活了。
她说顾不得就好。她陶醉着,闭上了眼睛,却亮开了所有能够接收我的信息的深渊。我运动着,心想,跟女人上床的过程就是一个上山下乡的过程,即使跟不是知青的路白也概莫能外。
路白抱紧了我,轻轻地说痛,我痛。
我停下来,怜惜地说那我出来吧?
她说别,又用手示意我继续工作。她说就得要痛,越痛感觉越好。
我说毕竟你是第一次嘛,肯定很难受。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呢?不是了不是了,早就不是了,我的枕头曾代表过你,我的指头曾代表过你,我的幻想里夜夜都是你,我的快感中每次都是你。
我说真是没想到,你一脸的贤淑,满身的德操,暗地里却是个包法利夫人呢。好好,包法利夫人你好,我就要结束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说不不,不要结束,永远不要结束。
于是我沉浸在克制喷射的幸福中,又殷勤又小心地鸟瞰着我的第三个爱人。我心说既然开始了,就不必想着结束了。
已经是傍晚了,行人格外稠密,阴郁的天气让城市显得沉重了许多。到处都是斑斑澜谰的色彩,到处都有一种冷漠而孤独的情绪在活动,仿佛那么多的建筑,那么多的人,都是这情绪之海里的漂浮物。
我独自一人穿过街道,往家走去,一进门就听妈妈喊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这不是真的回来了吗?他爸你快来看。
爸爸从里间出来,望着我嘿嘿嘿地笑。
我说爸爸你高兴什么呢?
妈妈说他一觉醒来,说梦见你回来了,我说不是梦是真的回来了。他不相信。我给他看你拿来的东西,他说我拿了戏法哄他,说这些东西是你寄来的。他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觉得就是梦里的事情了。
我说爸爸妈妈,莫不是我也在做梦?我在梦里见到了你们,那我就不想醒来了。可是妈妈我饿了,我不醒我怎么吃饭?
妈妈说那就快醒来,饭已经做好了。
我和爸爸坐在饭桌前,妈妈一会儿就摆了一大桌,全是海货。我叫起来:这么丰盛。抓起来就吃。
爸爸说我不能吃,我一吃梦就醒了,老木就走了。
妈妈说儿子让你吃你吃不吃?你不吃连梦里的儿子也没有了。
我说对啊爸爸,我要跟你吃饭还想跟你喝酒,可是你不吃不喝,那就不是真的了。
爸爸嘿嘿笑着说那我就吃。
我说妈妈有酒吗?
妈妈说有,我也要喝。说罢就去拿来了一瓶酒。
海货鲜得好像还没有死。我都来不及往下咽了。
我说我在荒原我就想海鲜,一想口水就能流一大碗。
妈妈说就不想我了?
我说不想,除了海鲜我就想爸爸。
爸爸说干杯。
我和爸爸干了。妈妈噘着嘴,我碰了两下她的酒杯,她才喝了一小口。
我说妈妈不喝干我就不喝了。
妈妈赶紧喝干,又倒了一杯说老木你是怎么搞的?你应该和妈妈站在一起孤立你爸爸。
我说好,我这就告诉爸爸,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是妈妈的丈夫的儿子。
妈妈说就是。
爸爸兀自喝了一口酒,大笑道:你们可笑死了,难道你妈妈的丈夫不是我?
我们都说不是。
爸爸就举起拳头发誓:我有证据,绝对是。
我们还是不承认。爸爸就去里屋拿出来一张他跟妈妈的结婚照片,照片发黄了,人影正在淡出,边角的结婚誌喜几个字已经十分模糊。
我说爸爸,照片上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是你吗?
爸爸说怎么不是?你问她。
妈妈说我忘了。
我看爸爸急赤白脸地又要发誓,赶紧说就算是吧。
当然是。爸爸说着坐下来,美美地喝了一口酒。
如此美好的晚餐持续了很久。我困了,打着哈欠说该睡了吧。
爸爸紧着往卧室走,说他必须先我睡下,这样梦里就还会看到我。
妈妈说哼,他从来不梦见我。
我说我梦见妈妈就行了。
妈妈天真地笑起来。
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坐在我面前。
我说爸爸,我在梦里见到你了。
爸爸说我也梦见你了。
妈妈进来说他扯谎,他哪儿是梦见,他一晚上就坐在这里守着你,我坐在他旁边他还不让。
我哈哈笑着说爸爸你骗我。
爸爸说你也在骗我,你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你叫妈妈就没听见叫我。
我说我在心里叫了。说着一转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赶紧往厕所跑,嘴里还唱着:
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好不过毛泽东时代,革命红旗迎风摆,牛鬼蛇神倒下来。
我心说对不起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了,我其实没有梦见你们,我只梦见了路白,梦见路白的背影了。背影走过去走过去,一遍遍走过去,好像是告别,又好像不是。
我洗漱完了走出厕所,有说有笑地吃着妈妈做的早餐:两碗菜豆腐和两个火烧。完了我说今天我又要出去了。
妈妈说我知道你待不住。
爸爸说我也知道。
妈妈说你知道他要去哪里?
爸爸说当然知道,他要去看望另一个妈妈,气死你。
妈妈说他才不是去看另一个妈妈,他是去看路白的。
爸爸说老木你快去吧,你不去她就高兴,我就看不惯她高兴。
我说,爸爸那我就去了。
爸爸嘿嘿嘿直笑。
我又对妈妈说路白今天等我呢。
妈妈说看看看,他到底不是去看另一个妈妈的。说着也笑起来。
在爸爸妈妈的笑声中,我离开了家。天气晴朗,早晨的清新弥漫在街面上,空气中掺合着淡淡的海腥味,绿了一街的行道树一早就有了浓浓的荫凉,喜鹊旁若无人地飞来飞去,像是对我说:老木老木,人中丈夫。
我说我当然是丈夫,我敢做敢为为什么不是丈夫?可是又一想我敢为什么了?我既然敢为,梦中的路白为什么要背影而去呢?就好比面前的这个垃圾箱,蜂不来,蝶不去,只有苍蝇缠着不走。
蓦地我就很讨厌自己了。我想起昨天我曾提着三袋垃圾满大街走着,竟是为了去鲜花丛里脏脏这个美丽的城市。美丽的城市把最美丽的姑娘投进了我的怀抱,而我的回报却是如此下作,我他妈还是人吗?我他妈糟踏谁啊?糟踏这个城市就是糟踏路白你懂不懂?
我懂了。我撒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就像荒原上追逐着逃逸的孤狼。
错了,不是这条街是那条街,赶紧拐弯,差点撞在一个姑娘身上。我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我说撞你一下真的没关系?她瞪起眼睛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又得罪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赶紧逃走,一逃就逃到望海大酒店去了。
花坛依旧,郁金香如火如荼,可是垃圾呢?我问一个在那里晃晃悠悠的保安:
我的垃圾哪去了?
保安听不懂,离开我又远远地盯着我。我又找了一会儿,心说我为什么不能用好事补救坏事呢?
于是就离开,走到街上去,去那里捡拾垃圾。
垃圾真多,我只能捡大的,香烟盒、塑料袋、废纸片什么的。一路捡着,遇到垃圾箱就投进去。捡得高兴了就唱起来: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昂。
就这么捡着,感觉好多了。我感觉我正在为这个给我奉献了美丽姑娘的城市奉献着崇高——不是脏脏它的身子而是搓搓它的垢痂。
一直捡到路白家的门口,我回头对街道说:只要路白爱我,我就天天给你捡垃圾。
路白不在家,上班去了,她在市立医院做护士。妈妈睡着,一听我进来就睁开了眼睛。她好像知道我要来。
我看床头柜上杯子里的水凉了,就换了杯热的。又问路白的妈妈想不想方便。她说她的方便是定时的,到时候路白就会回来。
妈妈说你昨天见到他了?还好吧?
我说太好了,这年头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人去?
妈妈叹口气说:你说好我就放心了。
又坐了一会儿,我告辞出来,继续捡垃圾,捡过了三条街,有点累了,直起腰喘了口气,就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正好见到一个包子铺,走过去打听一斤包子多少钱?人家说三块钱,我顿时就不想吃了,尽管那包子热腾腾的气味香得我额头上都流出了口水。
我寻思再走走吧,或许能碰到馒头或是火烧。
居然没碰到,眼看着市立医院朝我走来,肚子里响得更厉害了。咬咬牙又往回走,到了包子铺前,买了半斤包子,吞云吐雾似的吃了进去,正要离开,就见包子铺一侧分明有两个卖馒头的摊子。我心说邪门了,我这么大的眼睛怎么就没看见?老天爷非要让我享受包子不可,看来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这么想着我就很高兴,一高兴我就走进了市立医院,走进了妇产科,眼腈胡瞅着,突然扭身就跑。我是来找路白的,怎么就直截了当进了产房呢?幸亏没碰到生产的。我立到妇产科的门口大声喊路白。突然感到耳根里一热,有个细细的声音说:
亲爱的你找我?
我惊回首:你怎么在这儿?
路白说我回家照顾妈妈,刚回来,看到你在前面走,就悄悄跟上了。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你比昨天更漂亮了。
路白说那当然,女为悦己者容嘛,你没发现我化了妆?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来这里是不是有一种在产房门口等老婆生孩子的感觉?
我说没有,恰恰相反,好像是我来生孩子的,所以就情不自禁往产房里跑。
路白说原来是你为了自己才来这里的?
我说为了我自己我喊路白干什么?
路白笑了:你等着,下午有个剖腹产,完了我就出来。
我上当了。她那么长时间没出来。一个大男人,在妇产科门前徘徊,又没有老婆在里头生孩子,来来往往有那么多眼光猜疑着你,这差不多就是严刑拷打了。
就在我被那么多眼光抽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路白出来了。她脸上红扑扑的,眼光无神,嘴唇微微抖动着,一副遭受打击的样子。
我说怎么了?一下子就觉得她可怜得就像要被人家拍死的小蚊子,赶紧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叭达一声滴出两滴眼泪来,小声说孩子死了。
孩子的死与路白没关系,但在手术时她两次把止血钳错递成镊子,医生摔掉镊子,呵斥她不想干了给我滚。
我说他这是生自己的气呢,一个接生的,怎么接出一个死胎来?你也不是伤心自己挨了骂,你是伤心那个孩子是不?
我说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孩子的死比鸿毛还要轻,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我说你递错了东西,是因为我在门外等你,分了你的心,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打搅你了。
路白瞪我一眼说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来到医院外面。路白一直不理我,快到她家的时候她说:我回去要何候妈妈吃喝拉撒,你待着不方便你走吧。
我说我找你有事。
她说你不是不打搅我吗?还有什么事?
我哈哈大笑:小姑娘你生什么气啊?不打搅就是说决不在剖腹产手术的时候去妇产科门口等你。别的当然算不上打搅了,比如说我想亲亲你。
她说那你就在这亲,别的时间我没空。
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乱腾腾的,还不如不亲。我说生活在美丽的海滨,我们听着大海的潮音,我们天天都可以下海游泳,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湿乎乎的爱情?说着就走了,冲着海的方向夸张地啊了一声。
我在海边等着,等来了路白也等来了晚饭:是两张烙饼,夹了很多卤肉,外带两瓶啤酒。对一个中午用半斤包子没填饱肚子的大汉来说这是何等甘美的食物。
路白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望着我吃完了两张饼。
我说你望见什么了?望见了一只狼是不是?
路白小声说我望见我的爱人了。
我说不可能,谁是你的爱人?说着在温暖的沙子里搓搓手,跳起来,顿时感到精力充沛。我说路白你站起来,你回家换上了这么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不站起来?
路白站起来了,清澈的眸子清澈地笑着,满身都笑着,白花花的裙子,黄灿灿的裙子,红艳艳的裙子,一瞬间我色盲了,看不出她的裙子是什么颜色了,只觉得那是最风流的颜色,最温馨的飘动。
我扑过去要抱起她。她说别。
沙滩上还有不少人,她不习惯这样。
已是黄昏了。海域耀眼,金汤一片。
她说你心里喜欢就行了,为什么要动手动脚表示出来呢?
我说我是男人哪,我要是不表示出来就有问题了。
她说待会吧,待会儿人少了咱们游泳。
我说游泳还管他人多人少。
她说可我们肯定不仅仅是游泳。
太对了,她总是先知。可我有点等不及了,我不能傻呵呵地冷静着。
我坐下起来,坐下起来,还是黄昏,怎么永远是黄昏?闪闪发光的海水一味地黄金着。我啊了一声,我接连不断地啊着,我激情澎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驴想家似的啊了。
路白平静地走来走去。胡说,她怎么可能平静?她不过是善于克制,不像我有那么多不管不顾的狼性、狗性、驴性、牛性——只要一激动,差不多就是一个畜生的性情了。
海浪扑过来,哗——哗——那么多白色飞扬的手,拽着她的裙裾,拽着她的脚。脚湿了,她不管,她已经脱掉了鞋,已经扎根于海水,是个临风而浴的仙女了。
仙女快脱吧,还等什么,你还有裙子没有脱。裙子飘飘而起,已经被风撑作雨伞了。
我不管她,我自己先脱了,我没有游泳裤,就穿着大裤衩大大咧咧往海里走。海高兴起来,一片一片地把它自己撕碎了。
我站在齐腰深的地方朝她喊:下来呀路白。
仙女不再犹豫了,脱掉了裙子,露出了在家里就穿好的游泳衣。这次我不色盲了,我看清黑色的线条瀑泻而下,看到黑色的起伏就像柔美的波浪,看到草原上的黑天鹅都是路白的样子了。天鹅入水,仙女入水,路白入水,朝我游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是英俊的仙男了。
我们朝深处游去,就像两条鱼。
突然又不是鱼了,因为鱼是咬尾的,而我们不是。我们也不是踩蛋的,尽管我们依然是黑天鹅。
我们抱在了一起,踩着水,救人似的抱在了一起。路白突然激动得哭了,泪水和海水一样咸。
我搂她更紧了,狗一样地舔着她的泪。四条腿在水里纠缠着,突然就往下沉去,我们分开了,变成真正的鱼了。我追逐着她,我想咬尾就一口亲在了她的屁股上。她愉快地逃着,逃出了水面。我顺着她的身子溜上来,再次抱住她,发狂地亲着。
上岸了,发现已不是黄昏,海与天都是青白的一色,夜幕正在挂起,先是一层纱,又是一层纱,然后就是洒金的帷帐了,世界真好。
我说我要做诗了。
她说做吧,我听着呢。
我说这首诗肯定能流传,就像普希金能流传到中国,我也能流传到国外去。
她说那顶什么用,你的诗只要我记住就行了。
我朗诵起来:路白穿上泳装,天下第一漂亮,虽然接吻不用藏,做爱还要地方。
我牵着路白的手来到我家。爸爸和妈妈在等我。一桌的饭菜。
我说我们吃过了,不吃了,我们是回来说悄悄话的。爸爸妈妈,我们进屋去了。
路白不好意思就这么睡到我的床上去,笑望着妈妈不肯进去。
妈妈说今天有两个人来找你,说是西边的。
我一愣,马上又说他们来得怎么这么快?我寻思还得几天才能到呢。他们是科技工作者,说好我们一起去出差,去北京出差。
爸爸激动起来:好啊,去北京出差,好啊。我又画蛇添足地说我们去北京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就可能直接去荒原了,因为卫星等着我们上天呢。
爸爸说都管着卫星上天了,老木有出息啊。
妈妈笑着,抓起了我的手,也抓起了我手中的路白的手: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说妈妈你怎么还搞不清楚,我把我的爱人给你领回来了。
妈妈说老木你才搞不清楚,拉拉手就算爱人了?老木你真木。
我说妈妈是我木还是你木,硬是拦住我们不让进我的屋子。
妈妈赶紧推我:快去吧,快去吧。
门关上了,美好的夜晚如水如绵。
我说路白我就要走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是个什么人你并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好好过日子吧,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你。
路白说你这是什么话,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你是个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我说我是一个逃亡的人,现在看来逃不掉了,别的,你千万别问,我的爸爸妈妈就拜托你照应了。
路白非要问明白,我不说,她就哭起来了。
我穿好衣服出去,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就知道我连这一夜也不能在家里呆了。我笑呵呵地迎过去,跟他们握手:
你们好你们好?
我感谢他们配合着我,他们也说:
你好。
我说爸爸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守着妈妈?我看还是留着吧,你要是跟我去我就得陪你说话,耽误了卫星上天怎么办?
爸爸说党中央要批评你哩?
我说爸爸太明智了,那你就守着妈妈吧,不然妈妈跟谁去吵架?
我从桌上拿了两个枣饽饽揣进衣袋,过去对妈妈说:亲亲你的老木,妈妈。过去对爸爸说:咱们拥抱吧,爸爸。这时路白从里屋出来了,我说路白咱们是亲不够的,那就不亲了,拉拉手是最好的。然后过去对那两个人说:该走了吧,别误了火车。又回头对大家说:咱们梦里再见了。
我招招手,出门去了。那两个人紧紧跟上。
为了表示这世界依然对我十分宽松,为了让亲人们明白我去北京出差的愉快心情,也为了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对奇迹的期待和对命运的祈吁,我唱起了过去在困厄中唱过无数次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夜色中,我看到门外有小汽车等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高兴得几乎喊起来:
你们看见了吧,我的专车。
有人马上过来搀住了我。我说我又没喝醉,搀什么搀?
我回过头去,看到爸爸妈妈和路白在门口目送着我,就大声笑着说:回去吧回去吧,下次再去北京,我把你们全带上。
我钻进了小汽车,朝窗外看着,路白跑过来了,喊着老木,老木。汽车不理她,突然一阵轰响,朝前飞快地蹿去。
我大喊一声:我走了,亲人们。
8
杀人犯老木潜逃六年后终于被抓获归案了,农建师为此下发了一个文件,于是消息便像风一样吹遍了荒原。
仍然待在十九连的赵梦真立刻起程,带着平平奔赴格尔木。路上,她对平平说:
咱们去看老木,你还记得老木吗?
平平说记得,老木是我爸爸。
梦真吃了一惊:谁对你说的?
平平愣了,妈妈的爱人就应该是我的爸爸,这好像用不着说呀。
到了格尔木,梦真一住下就去找原师部宣传队的队长现在是政治部宣传处宣传科科长的老金,老金告诉她:
公判大会过两天就要开了。
在老木杀过人的连队,老知青大耳朵对林香雨说:你不去格尔木看看老木?
林香雨说谁说不去?我正在准备呢。
她说的准备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的病好多了,知道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见面。她先穿上了一套新军装,看着腰没腰,胸没胸的,又换了一件浅红色的外套,想想不妥,就把母亲去年从青岛寄给她的一套黑裙子穿上了,问别人怎么样,别人说好看,她就高兴了。
大耳朵不放心,开着拖拉机送她到了团部,又帮她找到了去格尔木的汽车。
大耳朵说回来时打个电话,我还来团部接你。
路上,香雨对身边的司机说她认识一个姓蒋的师傅。司机告诉她,蒋师傅前年死了,去西宁拉菜时在橡皮山翻车死的。
香雨就隔五分钟念叨一次:他怎么死了呢?
念叨得司机都烦了:你跟蒋师傅什么关系?
她神经质地声辩道:我跟他没发生过关系。
司机扫了她一眼,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到了格尔木,香雨住进了师部招待所,逢人就打听老木关在哪里?没人告诉她。打听到保卫处处长那儿,她说:
我是他妻子,我一定要见到他。
对方说怎么又来了一个妻子?
香雨顿时很紧张,再也不提要见老木,一个劲追问:还有谁来了。
对方不想告诉她。
她回到招待所,一间房子一间房子推开看,见了女人就问:谁找老木?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怎么了?我找老木。
香雨愣了:你是谁?哪儿的?
那人说我叫路白,从青岛来,我是老木的妻子。
香雨跺着脚说:我才是,我才是他的妻子。
这次轮到路白发愣了。
路白早就来了。老木从家里被抓走的第三天,她就把自己的妈妈托付给了老木的爸爸妈妈,买了一张没有座号的火车票上路了。行前,她对老木的爸爸妈妈说:
我跟老木已经结婚了。我要去北京找他,就算是度蜜月吧。他在北京办完了事,我还要跟他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是他妻子了,看了我才放心。
爸爸妈妈说:去吧去吧,早该去了。要不是你妈妈需要照顾,我们也想跟你去。
路白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格尔木。她见到了老木,因为她是第一个声称老木妻子的人。
老木见到路白就哭了。他说我要死了,我和你刚刚开始你就要看着我死了,你看着我死你肯定不好受,对不起路白,你其实不该来。
路白说幸亏我来了,我要是不来我会后悔一辈子。爸爸妈妈有我照顾,你就别牵挂了。
老木泣不成声。
昨天是最后一面。看守老木的人说:
你不要再来了,来了你也见不上,公判大会之前死刑犯要转移地方。
路白说还没判呢,怎么就是死刑犯了?
看守说你怎么这么单纯?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他杀的是连长,要是不杀他,就等于是放纵知青仇视领导的情绪,什么是杀一儆百?这就是。
路白没话了。
现在,当路白面对香雨的时候,她突然很后悔,怎么没问问老木还有没有别的牵挂?
路白说老木没有说起过你。
香雨说老木也没有说起过你。
路白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香雨说我们一开始就开始了。
路白说不管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都要结束了。
香雨说怎么会呢,他坐了牢也得由我来看他。
路白说可是他要死了。
香雨说他死了也是我的人,变成骨灰也是我的人,我跟他没完,不会结束,没有结束。你走吧,哪儿来的就回到哪儿去,这里没你的事情。
路白不理香雨,兀自出门去了。
香雨追上她:你去哪里?是不是去汽车站?我带你去吧?你肯定能买到明天走的票。
路白说你别跟着我,我去哪儿你管不着。
说着她们走出了招待所。
远远地,赵梦真看到了她们,她和老金在一起,正要回招待所,不愿意见到香雨就改变了主意。
她拉着平平对老金说:咱们这就去政治部保卫处吧。
看在老金的面子上,保卫处处长接待了梦真。
梦真说杀了坏人也要偿命吗?
处长说谁能证明他杀的是坏人?
梦真说我。
处长说那你说说看吧,被害人坏到什么程度了?
他强奸女知青,他把人往死里打,他逼疯了林香雨,还逼死了姚文静。
处长说强奸女知青没有证据,打人是打老婆,林香雨是自己疯的,她疯了再说连长强奸了她,谁能相信?姚文静是自杀的,她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受到冲击,本人又拒绝改造,走上绝路是必然的,这种事在农建师不少,怎么能算到被害人头上?你说的这些事情,还有你没说到的一些事情,我们都调查过了,连长即使再不好,也只是个道德品质问题,这样的人,十个里就有八个,怎么能想杀就杀呢?再说这个案件是几年前地方司法部门和农建师党委共同研究决定的,目的就是为了刹一刹全农建师的歪风邪气,如果不严惩他,农建师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梦真只剩下哭了。她觉得自己满肚子理由,可是一听人家这么义正词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处长问她你叫什么?你是老木的什么人?
老金有点激愤地代她回答:她叫赵梦真,是连长的妻子,她都认为连长是坏人,可见真的是坏人。
处长说那这就更成问题了,被害人的妻子不替被害人说话,反而要为凶手开脱,你和凶手是什么关系?这里头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梦真听着气愤地擦了一把泪,尖叫一声没有。
老金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错了,赶紧拉拉梦真:咱们走。
处长又说已经有两个女人为了老木住进了咱招待所,你是第三个,你们来干什么?来劫法场啊?
梦真说你这是要诬陷人了。
处长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别再纠缠了,我要是治你用不着诬陷,现在就能抓你。
他们出来了。平平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咣地砸在保卫处的房檐上。
公判大会的会场设立在格尔木城边的荒地上,来了很多人,一部分是住在格尔木和格尔木周边的知青,一部分是市民和盲流。市民和盲流在公判大会之前就看到了四处张贴的公告,上面写着现场执行枪决,所以就纷纷赶来看热闹。
梦真记得这一天风和日丽,天蓝得就像均匀地涂了一层颜色。她心说老天真是有眼,用这么温暖的阳光来为老木送行了。
香雨记得这一天乌云密布,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看什么都很模糊。她说他们要枪毙我的丈夫,天都要哭了。
路白记得这一天很冷,怎么这么冷啊,还是夏天呢。她一阵阵地发抖,一次次地想到老木穿大衣了没有,他要是没穿大衣那就苦了。
她们在人群里,她们没有互相见面,她们谁也没有听清台上的人在说什么。她们从不同的方向拼命往前挤,想把老木看得更清楚些。
老木站在用六辆卡车拼起来的高台上,一左一右是两个剽悍的军人。和老木一起接受公判的还有三个知青,两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十五年,最后宣判老木,只听麦克风里轰隆隆一声喊叫,人们朝会场的一头涌去,想看清押向刑场的杀人犯到底是不是个青面獠牙的角色。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条美人鱼拼命地游到前面去,前面是人群的夹道,老木在那么稠密的目光的扫视下走过夹道。他被绑起来了,嘴里塞着一团布。押着他的两个军人走得飞快,他被拖着,有脚没脚都一样。
先是香雨看见了他,紧紧张张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也看见了她,看见她扑过来了,又看见她被一个军人一把推到了边上。老木呼啸而过,只觉得香雨的一身黑衣就像夜晚的天幕——星光遥远,永远都是一天遥远的灿烂。
接着梦真和平平看见了他。梦真悲悲切切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扭过头来,一瞥之间就把苦难的爱恋留给了她。她穿着军装,还是草原上的老样子。她哭着,她恨自己哭,一哭就泪眼模糊,就看不清老木了。等她擦干了眼泪,老木已经一闪而过。
之后路白看见了他。路白看见他没有穿大衣,自己首先打了一个冷战。她细细地喊了一声老木。老木没听见,老木只觉得眼前有一面红旗迎风飘动,定睛一看原来是路白。路白穿了一身大红的连衣裙,猎猎的如同一团燃烧的火,仿佛她说我用火点亮道路给你送行了。
这时候的老木已经难过得浑身都是哭声了,但是人们听不到,人们只看到他的嘴被塞住了,他满脸憋得通红,被人拖着,迅速接近着刑场。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朵美丽的云霞,朝刑场飘过去了。那儿已经有许多人,那儿的人不是石头就是木头。老木的眼光绝望地扫过他们,又充满希望地扫向身后。
顿时有人惊怪地喊起来:咦,你看他的脸,都扭到背后去了。
老木的脸的确扭到了背后。
老木又一次看到了黑艳的香雨,金黄的梦真,火红的路白。他感到她们就是他的白昼与黑夜,就是他的晴天和阴天,就是他的全部了。老木在心里喊着:
我不想死啊,我不能死啊……
保卫处的处长厉声喊道:他在看什么?不要让他看。
有人立刻扭正了他的脸。
他立刻又扭向背后。
处长上前亲自扭正。
他又毫不犹豫地扭向背后。
他看到他的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美丽,俨然就是下凡的天女了。世界真好,他还没有享受,怎么就要死了呢?
处长喊道:把他的眼睛给我蒙上。
这时,老木听见有人喊了一声爸爸,赶紧寻找,刚看到梦真身边的平平,就见一个军人威严而笨手笨脚地折叠起一个红头巾,蒙在了他的眼上。
顿时黑了。但他的脸还是朝后扭着,仿佛他还能看见他的三个美丽的女人,他的三朵五彩的云霞,他的三座迅速出现的生命的里程碑。
里程碑出现得太快了,仿佛命中注定他一生要爱上三个女人,快快地爱过了,就要快快地死了。慢点多好,从二十岁开始,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五十岁,二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八十岁,三十年出现一个,他就能活一百零一岁。即使一百多岁也不够,活着,有这么好的三个女人,多长时间也不够。
可是,越嫌不够就结束得越快,眼前已经黑了,世界提前不存在了,他就要死了。
老木的三个女人看见,老木已经不移动了,老木跪在了地球上。一枝闪着黑光的长枪在很近的地方瞄准了他的后脑勺。举枪的人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眼睛来,他是害怕死者的亲人记住他的面孔而对他进行报复。
这时安静了。
这时枪响了。
老木的三个女人都看到,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他的眼睛是朝向自己的,尽管眼睛仍然蒙着厚厚的红头巾。
两天后,在格尔木城边的荒原上,在一座新起的坟墓前,老木的三个女人已经不哭了。
她们分开坐在地上,香雨离坟墓最近,她不允许别人超过她,下来是梦真,最远的是路白。
阳光一如往日,四周是旷古的静谧。
黄昏悄悄到来,她们还是坐着,连姿势都不变一下,都想多陪老木一会儿。
一个孩子在不远处跳来跳去地采着野花。
突然,从城市的方向歪歪扭扭开来一辆吉普车。车停了,走下师部保卫处的一个干事来。他望着老木的三个女人,点点头,小心问道:
谁是死者的家属?
三个女人站起来,互相看看。
路白很轻很快地说:我是。
几乎在同时梦真也说:我是。
香雨哼了一声说:她们不是,我才是。
来人不想纠缠这个问题,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是这么回事,老木死前需要一块东西蒙住眼睛,当时来不及找你们要,就从现场一个姑娘那儿借了一条头巾。你们在不在现场?要是在,大概也看见了。这是死者的用品,公家不能出,看你们哪位是家属,赔给那姑娘一条红头巾。
三个女人愣了,事情太蹊跷,到底该不该赔,她们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好一会儿,香雨几乎是凭着本能说:人是你们杀的,怎么能让我赔?
来人说你这么说就是不讲理了,给他蒙上头巾是为他好嘛,要不然他看到了瞄准他的枪,心里害怕,死得也不舒服嘛。
香雨说吃枪子还有舒服的?你们心虚了是不是?你们不想让老木看见是谁枪毙了他是不是?我告诉你,人一变鬼什么都知道,你们好人坏人分不清老木饶不了你们,迟早要杀了你们。
梦真说给他蒙上头巾他就看不见我们了,你们太残酷。
来人说别胡搅蛮缠了,你们还是知青,农建师还管着你们,说话就得规矩点。他又转向路白说,快决定吧,到底你们谁来赔偿这条红头巾?
路白突然想明白了,这大概是为老木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就说那我来赔吧。
梦真马上意识到路白做对了,就说还是我赔吧。
来人说那你们就赶紧去吧,买条红头巾送到保卫处来,人家姑娘等着呢。
梦真喊了一声在不远处采野花的平平,就要往城里去,香雨跳过去拦住了:
你们谁也不准赔,要赔也是我的事。
梦真说不,应该我赔。
路白说我先说赔了,就让我赔吧。
香雨说不行。
梦真看到平平把采来的野花放在了老木的坟头,就过去拉起他的手说:走,快走。
老木的三个女人就像三个健美的运动员,竞赛着朝城里走去。
香雨去了最近的商店。
梦真去了最大的也是最远的商店。
路白直接来到师部保卫处,见到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就问:是你的红头巾?
姑娘点头。
路白说你给我留个地址,我回青岛,给你买一条中国最漂亮的红头巾。我一定会寄给你的,别人赔给你的红头巾你千万不要收。
姑娘点头。
路白拿了地址就走了。
姑娘也要走,却被保卫处的处长留了下来:
再聊聊,再聊聊,你刚才说你喜欢孤独?孤独是什么?
聊了十分钟,香雨一头闯进来:谁要红头巾?
姑娘倏地站了起来。
香雨冲过来,哗啦一下抖开手中崭新的红头巾说:怎么样?满意不满意?说着,用红头巾苫住了姑娘的胸脯,蛮横地叮嘱了一句,别人的不准要,听见了没有?转身走掉了。
姑娘要追出去,处长摆着手说:
不用还她,你拿着吧,这些女人都不正常。
半个小时后,另一个不正常的女人气喘吁吁地来到保卫处,把叠在手里的一条真丝红头巾交给她认识的处长说:
老木用了谁的红头巾你就还给谁,拜托了,做一件好事吧。
处长摸着红头巾微笑着说你倒挺大方的,这很贵吧?
梦真没吭声,瞥了一眼屋子里瞪大眼睛望着她的姑娘,高傲地走了。
处长起身,把梦真的真丝红头巾展开,戴到姑娘头上,退了一步欣赏着说:哎呀,你真漂亮,拿着吧,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姑娘说不对,明明是人家送给我的。
说着就要走。处长拦住不让走。这时,一个石头飞过来,啪啦一声砸碎了保卫处的玻璃。处长急开门出去,看见一个小孩飞身远去了。
趁这个机会,姑娘来到门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一个星期后,路白回到青岛,看望了自己的妈妈,又对老木的爸爸妈妈说起了老木的情况。
老木变坏了。他做了官,有好几个漂亮女人给他献殷勤,我看了就生气。他说他领导了那么大一片荒原,忙啊,没时间陪我。我呆着没意思就回来了。我不想理他。爸爸妈妈,你们也不要理他,理我就行了。爸爸妈妈,你们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儿子,他去了荒原,他做了领导,就去管别人的事情,就再也不回来看你们了。没关系,我来看你们,天天来,老木不来才好呢,省得烦人。
爸爸妈妈都说好好好,咱们就当没这个儿子,咱们就当养了一个闺女。
路白就笑呵呵的。
完了路白上街去,她走遍了所有的高级商厦,为的是买一条最好的红头巾。
她买到了,立刻就奔向邮局寄给了那个为老木奉献了红头巾的姑娘。她松了一口气,来到海边她曾和老木呆过的地方,望着潮去潮来的海,望着从海中升起来的晚霞,悄悄地哭了。
几天后,远在格尔木的姑娘收到了红头巾,她立刻戴在头上,招摇着在街上走了一圈,见到熟人就问:
漂亮不漂亮?
大家都说太漂亮了。
姑娘又问是我漂亮还是头巾漂亮?
大家说都漂亮。
姑娘现在已经有三条红头巾了,她轮换着戴,一天换一条。不了解缘由的人问她:
你怎么这么多红头巾?
她笑嘻嘻地说:都是人家送的,不要还不行。
枪毙老木的枪声响过后一个月,我在格尔木找到了这位得到三条红头巾的姑娘。
我说,你把你的三条红头巾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姑娘神经质地说:是不是又要蒙住谁的眼睛啦?
我说是的。
姑娘说不行,凭什么要蒙住人家的眼睛?
我无言以对。
十七年以后,我又以记者的身份,千辛万苦采访到了老木的三个女人。
记者:你好路白,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路白说不是,我结婚了,自从老木的爸爸妈妈1989年1990年相继去世以后,我就结婚了。我爱人是我们医院的大夫。我们结婚的条件是允许我每年去格尔木给老木上坟。去年我生病没去成,我爱人替我去了。
记者:你好赵梦真,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赵梦真点头,停了一会儿又说,1988年我办回青岛后,家里人给我介绍过一个人,处了两个月,谈不来,就散了。
记者:你好林香雨,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林香雨说老木在青海,青岛就我一个人。我知道赵梦真也是一个人,她守寡守给谁啊?只有我才可以守到底,老木就爱我一个人,他说过的。
采访中,我看到她们都已是风霜满目,正在靠近老人的边缘了。但是深深地根植于她们内心的爱没有老,就像月亮,每夜都是新的;就像海水,每天都是潮来潮去。
三个美丽的老女人似乎都不打算说:我已经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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