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子弹缠绵-美丽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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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时候被人称作小痞孩,也就是不够痞子但也痞得可以的意思。我的故事就是从一群小痞孩围着我追问有关生育的问题开始的。

    他们七嘴八舌:你见过你妈接生没有?我摇头,使劲摇,恨不得把头摇下来。但他们还是不信。大龙说:“见过,你肯定见过,头甩成拨浪鼓没用,生娃娃是头先出来还是脚先出来?”我不吭声,我真的不知道。金保说:“你想保密?说,不说就墩屁股。”我急了眼:“问你妈去,你是不是倒栽葱出来的,你妈肯定知道。”大龙喊道:“畜生不说人话,抬起来。”我被他们扳抬起来,就像打夯,随着一二三的喊声一次次往下墩。屁股裂了似的疼,我扯破了嗓子骂:“你妈×你妈×。”他们墩得更厉害了,墩累了一撂,撒腿就跑。我爬起来,捂着屁股一瘸一拐,泪花花闪成了一片海。

    就这样,缘了母亲的职业,我被大龙他们从小痞孩群里分离了出来。我成了取笑的对象,常常听他们冲我喊:“接生婆,一把刀,咔嚓一声娃娃叫;没有眉毛头发少,没有脬子不会笑。”一听他们喊我就跑,跑到不见人的旮旯里,一屁股坐下,半天不敢照人面。我想象我是老鼠、是兔子,是一只缩进去不敢出来的蜗牛。有时大龙他们会把我介绍给另一些小痞孩:“他妈是接生的,脏。”要是背对着他们,我就赶紧逃,要是面对着,我就勾下头,脸红成了猴屁股,像是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或者,母亲的腌臜事让我害羞,我在替她受人指摘。我怨恨母亲,怎么就不能从事一种光彩照人的职业?就说大夫,有内科、外科、眼科、骨科,可她偏偏是个妇产科的。妇产科的接生婆,那也叫大夫?

    从四年级升到五年级,换了班主任。报名的时候,那女老师问:“你母亲是做什么的?”我说大夫。身后一阵吃吃地笑。金保喊起来:“大夫个脬子哩,血水水里蘸手的。”我那让高原紫外线映红的脸蛋顿时成了紫茄子,脑袋罪人一样耷拉着。老师从并成一溜的课桌后面立起,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和口气招呼金保到跟前来。忽听一声巴掌碰脸的脆响,猛抬头,就见金保捂着脸退去。老师怒成了狮子,尖声叫道:“以后不准说丑话。”我当时和金保一样害怕得发抖,因为固然他是在说丑话,但我母亲的职业是不是比这丑话更丑呢?老师又道:“我们班里不要流氓,你要是不改,叫你家长领回去。”金保鼻子呼哧呼哧吸溜。我知道他把鼻台上的清鼻涕吸净的同时眼睛却泪汪汪的了。我搞不懂我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继续着耻辱和害怕。老师坐下,又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看到在我母亲的职业一栏里,老师填上了医生两个字。我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望了她一眼,一下子就觉得她是个那么好那么好的老师。

    但好老师的发现并未能消除小痞孩们对我母亲的讥诮,反而变本加厉了。我被接二连三地墩屁股,我的屁股加倍偿还着那一记扇出了金保眼泪的耳光。他们说是我向老师提前告了状,老师才怒成狮子的。我有嘴难辩,一如既往地骂着、哭着,聆听那即兴的创作如雷灌耳:“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来一个娃娃手。”我那时候听不懂,只知道这里面蕴藏着生养的羞耻和接生的害臊。可生养和接生为什么是羞耻的呢?

    冬天,小痞孩们把女生往教室外面驱赶:“出去,踢毽子去。出去不出去?不出去我们就说丑话了。”性烈的女生反抗:“你想把我们冻死?就不出去。”金保立马吆喝起来:“猫爱是喊,狗爱是舔,人爱是脸……”女生们如临大敌,哄一下全跑出去了。大龙哈哈大笑,撺掇老坚再喊。老坚一拳砸开窗户:“牛爱是心,马爱是胯,人爱进去刚两拃。”教室外,女生们尖叫着跑向更远的地方。有两个胆子大的去给老师告状。大龙他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齐刷刷围向火炉。火炉上烤着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锅盔、杂面饼和馒头,滋滋地响着,一股股冒着香甜的焦气。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十分响亮。先是大龙问老坚:“你说你是怎么生出来的?”老坚说:“反正不是石头缝缝里迸出来的,我爹说是先结婚再生养。”大龙一挥满是裂口的脏手:“你爹把你骗了,先结婚是对的,但结了婚不一定就生养。”金保说:“结了婚还要嘴对嘴哩。”大龙眨着熠亮的大眼睛说:“光是嘴对嘴?嘴对嘴完了呢?”金保说:“不知道。”大龙说老坚去问你爹。金保朝我呶着嘴说:“费那个事,问他,他妈肯定给他说过。”

    我这时坐在座位上,正看一本很可笑的书,那上面说,人是用土捏成的。我听到金保喊我,我不理,他就大声问:“元元你是怎么出来的?”我继续看书,但其实我根本没看。他又问。我抬起头,仇恨地望他。大龙说:“你是接生婆生下的,不可能不知道,说。”我想我要是不说,就又要被他们墩屁股了。我拿起书说:“这上头有,看去吧。”金保过来一把叼过去,找了半天问:“哪里有?”我指给他,他就大声念起来:“她用眼泪和成泥,按照自己的形状捏了一大片,然后吹一口气,那一大片就变成了许多人,那些都是男人……”大龙喊起来:“这是什么书?”金保看看,见封皮已经撕了,前后稀烂,就笑道:“没名字,鸡儿的尻门子。”大龙要过书去,翻几页,又拎着书脊哗啦啦一抖说:“肯定是傻瓜子才看的书。”他朝我扔过来,半空中被金保接住。金保说:“烧掉,满嘴混搅的书烧掉。”我跳起来去抢,金保躲闪着,又传给老坚。老坚一卷,拨开炉盖,朝红灼灼的炉膛塞去。火苗蹿上来,烟雾弥漫。我哭了,一口一个你妈的腿。他们嘻嘻哈哈的,不屑于和我计较。

    大龙很有响声地咽下一嘴锅盔,大声宣布,就像宣布最重大最庄严的事情那样,神情肃然,每一个字都咬得瓷实拉得悠长:“这会儿听我说,你们错了,书上也错了,人是怎么来的?”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人是×出来的,动物都是×出来的。为什么要牛爱心,马爱胯哩?你们光说不知道。记住,就是为了生养。”惊世骇俗,大家谁也不说话。我也呆了,擦干泪水,眼睛放射异光,脑子里地震着,一瞬间就叠现出许多个词汇以及形貌。这些词汇在过去是独立的,现在却被一条飞来的绸缎串了起来,比如结婚、生养以及有关器官的称呼和对器官接触的形容。仿佛那是一条街,男人和女人以及火红的婚礼在那一头,而生养和接生以及我的母亲在这一头。街面上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那些叫人心惊肉跳的东西。而这条街在过去是隐形的,它潜藏在迷茫的猜疑中,偶尔露出一角便又很快消弭了。现在,迷雾散尽,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开朗以后便不再暗淡。大家呆愣着,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一旦明白就绝无异疑的光亮。我相信,在那一刻,同班的小痞孩们,和我一样,迅速捕捉到了那条街,那根锁链,迅速完成了一次攀登。怪不得,我想怪不得生养是羞耻的,因为它是由那种事情造成的。而我的母亲,就站在羞耻街的一端,异常显眼地把守着隘口,脱去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裤子。

    教室里很安静。有两个女生进来,惊怪地张望这边:怎么不叽叽喳喳了呢?而男生们也望着她们。她们的脸蛋冻得通红,哈出的气雾使她们就像活动的烟囱。但男生们决不会对那气雾感兴趣,而是愕然于她们对这宁静的肆无忌惮的破坏。这是羞耻的宁静,是窥破秘密之后在真实面前惊悸无言的宁静,而女人,秘密的主角,居然毫无疑惧地闯进来了。金保咳嗽了一声,那是故意的,明显是流里流气的,明显有很强的针对性。大龙瞪他一眼,突然脱下自己的一只臭鞋窝,过去捂到金保嘴上,大声喊道:“卫生口罩,卫生口罩。”男生们哄然笑了,又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女生跑进来。男生们赶紧散开,各就各位。老师来了。

    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海牡丹威严地站到讲台上。我望着她,第一次用一种很有意思的温淡的兴奋望着她,第一次把她作为一个异性融化在我的意识里。我发现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在威严的神情后面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纱朝我飘荡而来。海牡丹两眼冷嗖嗖地扫视着大家。鸦雀无声。突然她转身从黑板下端的横木上拿起竹子做的教鞭,啪地砸到讲桌上:“谁说了丑话,出来。”很静,静得能听到眼波的流淌。没人敢出来。“王金保,你说没说?”金保起身,按惯例站到过道里。“赵坚,你装得老实,出来。”老坚起身过去,排到金保前面。“还有谁?”从最后一排传来凳子的响声,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大龙出来了。海牡丹跨下讲台,首先走到大龙跟前,用指头攮着他的脑门子说:“好事情里没有你,坏事情里尽是你。你大晃晃的,羞不羞?”大龙红着脸,低下头,两手放在前面无意识地互相捏弄着,完全是一副害羞的样子。海牡丹叹口气说:“没皮没脸的,好好学习都不知道。你以后少给我捣蛋,再捣蛋就别来。”她又用指头攮一下,算是饶过了大龙,又从前面绕过去,晃着教鞭来到老坚面前:“刚才你们丑话说得好啊,有本事再说一遍。”海牡丹说着,抬手一教鞭抽到老坚的脖子上。老坚尖叫一声,马上汪出尿似的眼泪来,畏葸地后退着。“说呀,你不是能耐得很,丑话一串一串的么?”又是一教鞭,老坚哭了,声音那么大。海牡丹又用教鞭指着金保,命令他到前头来。金保磨磨蹭蹭站到老坚前面,看着老师就要举手扬鞭,突然说:“老师你头发上有个蜘蛛。”海牡丹一愣,顿时收回教鞭,左右看看,齐脖的剪发随头甩动,她看不见。金保又说:“脖子里进了,脖子里进了。”海牡丹一个激灵,用手抹着脖子说:“哪里?在哪里?”金保上前,在老师的衣领上摸一把,再把手展开,一只棕红的大蜘蛛滚落到地上。海牡丹吓得往后一跳。金保说:“老师,别害怕。”上前一脚踩死了它。教室里乱了,大家都过来看那蜘蛛。海牡丹退回到讲台上,放下教鞭,半天才回过神来:“坐好,都坐好,上课。”这堂课上的是《纪念白求恩》。首先念拼音,老师领一句,大家随一句:波唉白,白求恩的白;妻有求,白求恩的求。金保吃吃地笑。老师瞪他一眼,大概想起了他捉拿蜘蛛的勇敢和自己的卑怯,没好意思喝斥。她念道:“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这时我看到一只沙燕掠过窗外朗净的天空。我想春天来了,这么早就来了。

    2

    实实在在说,我和大龙他们不能比。他们生活在哈国城的老街老院里,能见的都见过,能听的都听过,从心理到体魄,他们都是早熟的一群。况且他们由于不断留级,年龄都比我大。大龙大我五岁,老坚和金保大我两岁,还有一个叫马鹿的居然大我六岁。而我住在省委家属院里,文明、干净、学习好,惟一的缺点就是体格瘦弱。所以当他们把那四句关于接生的逼真描写抄到我的作业本上,而让我的母亲大为发火时,我当即就恨我自己:“为什么我这么瘦弱?为什么我打不过他们?”

    母亲像往常那样翻开我的作业本,逐一检查下去,到最后便饶有兴致地念起来:“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念完才意识到了什么,把作业本反拍到桌子上:“什么呀?你写的什么呀?”我已惊呆了。就在母亲念出第一句时,我立马被卑微的愤怒所缠绕。我说:“我不知道,谁写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大体能猜得出,不是金保就是老坚,或者是马鹿,大龙是不屑于这样做的。母亲阴着脸朝我喊:“认字儿,看是谁的?”我把作业本翻正,呆望着。我认不出来,他们的字都是一样的歪七扭八腰来腿不来。我说反正是同学。母亲说:“你有这样的同学?我看是流氓。”母亲不可思议,像我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居然整天和一群流氓待在一个教室里。而我想到的却是母亲怎么可以用这样可怕的神情和语气说话呢?它打碎了我残存脑海的最后一点希望,那就是母亲,应该证明自己从事着一种光明灿烂的职业。但现在,当她认为说出了摸肚肚的人是流氓时,她就无意中向我表示了她的职业的下作。连母亲都认为,形容接生是流氓,那么接生的人呢?已经不言而喻了,母亲,耻辱的妇产科大夫,我怎么是你的儿子呢?母亲骂我不长进,说我的作业越来越差了。我不服,我不服的表示就是把书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倒出来,又稀里哗啦倒装进去。母亲看到,我的书包里居然有一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母亲厉声道:“哪来的?”我说不知道。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一个耳光扇过来,我的半个脸木了,脑子里嗡然作响。又一个耳光。我大声嚎哭。母亲气得脸色紫胀,用极不丰富的语言反反复复骂我。我哭着,纳闷着:“那是个什么东西,让母亲如此恼火?”几年后,父亲从牧区回来,我从床底下看到了那东西和装那东西的盒子,盒子上的说明向我泄露了一切。

    小痞孩们的胡日鬼导致了我的报复。中午,我没回家。我走出校门后又溜回到了教室,从课桌里拉出金保、老坚、马鹿的书包,拼命撕扯他们的课本和作业本,再把铅笔斜搭在墙角,一根根踩断,把钢笔在桌面上狠戳,直到笔尖劈裂。破坏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饿了,我才从大龙的书包里偷了一块锅盔,急匆匆离开学校,来到街上。锅盔很香,是掺了香豆的。大龙每天都能吃到这样香的锅盔,他的几个喽罗不时从家里偷出来给他进贡。

    悠逛在大街上,吃完了锅盔,满腔仇恨就烟消云散了。立马跟来的就是害怕,我又要被人墩屁股或者饱打一顿。我有点后悔,提心吊胆地回到学校,蓦然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吓得我滋出一身冷汗,赶紧躲起来。母亲正在向一个学生打听什么,完了走向老师们的办公室。我的脸腾地就绯红,想到她一个接生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真是无脸见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低下头,谁也不看,一头撞进教室。

    金保他们已经来了。我做过案的现场被他们收拾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回到座位上,发现今天的下午,在等待上课的这个时辰,教室里出奇的宁静。一向多嘴的金保、老坚之流都是在默默整理书包。一会儿就开始上课,原来的语文课变成了音乐课。音乐也叫课?大家胡吼一通罢了。“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音乐老师用粗壮的男高音吼了一遍,又一句一句领着大家吼。最后全班乱吼一气,没吼完,下课铃就响了。老师也不等学生吼完就走。大龙站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他面孔冷峻,嗓音低沉,像是要立马就义似的。金保、老坚、马鹿等等一干他的喽罗也都起身跟他唱起来,很悲壮很悲壮地唱起来。我莫名其妙,偷眼看着他们,心里好像不那么乱了。一下午并没有发生什么。我发现他们才不在乎课本作业本以及铅笔钢笔受到破坏,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是顽皮坯子,来学校就是为了找几个顽主磨砺出更加拔萃的顽性。

    我侥幸有了一次没有代价的复仇,但心里并不高兴。因为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这所我从一年级升到五年级的学校,这所给了我屈辱,给了我迷乱的学校,我就要执手揖别了。这是我母亲的主意,也是海牡丹的想法。我的母亲那天下午走进教师办公室,来到海牡丹跟前,拿出我的作业本和那个鱼肚一样的橡皮玩意,非常生气地说:“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不是来受这种教育的。”海牡丹大为愕然,看了那首歌谣,又看了那个橡皮玩意,圆脸上气出了棱角:“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改。这次我非抽死他们不可。”母亲对海牡丹的表示显然不满意:“这种本性不好的野孩子,学校还收他们做什么?一个老鼠害一锅汤,好的也跟着学坏了。”海牡丹说:“正因为不好才要教育嘛,这个学校不要,那个学校不要,推到社会上去,不就成了流氓了。”母亲说:“他们本来就是流氓。”海牡丹说:“话不能这么说,丑话大家都会,你能保证这不是你的孩子自己写的?”母亲说我能保证。海牡丹说:“我看不一定。”她板起面孔,决计要维护她的学生了。母亲说:“我坚决要求把我的孩子和他们分开。”海牡丹说:“和谁分开?全体同学?单独给你的孩子安顿一间教室,派几个老师?你们家长是哪一级干部?一级还是二级?”母亲受不了海牡丹的讥诮,吼道:“难道除了我的孩子,全体都是流氓?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海牡丹说:“国家的学校,不想上可以转学嘛。”母亲说:“转就转,世界上好学校多的是。”说罢转身就要走。海牡丹叫住她:“作业本和这东西拿走。”母亲说:“这是你们学校的,别处没有。”海牡丹说:“胡说,作业本我认得,这个是什么?我没见过。”她拿起那个橡皮玩意,在我母亲面前晃来晃去。母亲上下打量对方,根据年龄打扮断定她的确没有见过,就说:“脏东西,结了婚你就知道。”海牡丹一愣,突然明白了,鼻子顿时缩起来,指头一松,橡皮玩意掉到桌子上。她一把揽到地下,恼怒地皱起眉峰:“你怎么可以把它拿来?”母亲冷冷地说:“不是我拿来的,是学校塞到我孩子书包里的。”海牡丹说:“谁塞了,你说清楚。”母亲转身,边走边说:“你没塞,你着什么急。”海牡丹说:“不要脸的接生婆……”母亲倏然回头,气得发抖,半晌无话,最后呸呸两声,生怕别人还过来似地急急走了。

    在母亲穿过校园的时候,她听到我们正在齐声高唱《国际歌》,看到一排排红墙青瓦的校舍在冬末抑或是初春的阳光下蒸腾古旧衰残的气息,几棵老榆树桠杈狰狞,栖落着乌鸦和麻雀,一泡鸟屎随着乌鸦潮湿的屁声散落而下,淋了她一头一肩。她苦涩着,掏出手绢揩头擦肩,心想这真是个人人倒霉的学校,孩子不转学,即使成不了流氓,也会叫天上的屎尿弄脏弄臭。她挥了一下手,像个决定一切的大人物那样,就把我从这所学校、从耻辱的童谣弥漫不散的环境中,扫荡出门了。我想好,到了新学校,一定要保密。母亲是干什么的?大夫?不,那人家就会问是什么大夫。母亲干脆就没有工作,和大龙、金保他们的母亲一样,是做饭洗衣裳的。

    母亲又来了一趟学校,是来办我的转学手续的。恰好上体育课,我们正在打篮球。母亲喊我。我不由得红了脸,怕她没完没了地喊,赶紧跑过去。她让我带她去找校长,我说正在上课,她说这里的破课不上了。我说:“不成,体育老师骂我哩。”她就去球场边找体育老师。老师果然不允许,她就自己去了。我回到等待上场的同学堆里,马鹿问我:“谁啊!”我极力学着痞孩的样子,鄙夷地说:“我妈。”马鹿叫起来:“你妈?”我别过脸去。他又喊起来:“大龙,元元他妈出来了。”听他的话好像我母亲像只老鼠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永世不得来到大庭广众之下。大龙正在投篮,金保问:“就是那个接生婆么?怪不得魔鬼神一样脸上阴森森的。”他说着跳起来,横截住飞来的球,手忙脚乱地往篮下边拍边跑。他有一个毛病,只要逮住球就从来不传,直到被人断掉或拍出场地或抱起来死命扔向篮板。他的理由是我好不容易抢到手,为什么要传给别人呢。弄得队友每每埋怨,为什么不传?你要是传,早进了。现在正是这样。他不服队友的指责,嚷道:“你没给我传我为什么要给你传?”大龙插进来说,“又不是买东西,给钱拿货,下次再不传,我们不要你了。”金保始才不吭声,要跑过来抢球,又说:“你见没见接生婆?”“见了。”大龙说着跳起来抢篮板球,半空中哨子响了,落地的刹那他说,“妈妈的白跳了。”接下来我们上场。我还没摸一下球就听到了下课的铃声。我警觉地四下看看,不祥的预感萦绕着大脑。就像我担心的那样,我的母亲又出现了。她办好了手续,过来想领我回去。虽然上完了体育课,但仍然抱着篮球不放的金保这时突然单手举球朝篮板砸去。咣当一声响过之后,他喊道:“魔鬼神来了。”接着就喊起了那歌谣:“接生婆,一把刀,咔嚓一声娃娃叫;没有眉毛头发少,没有脬子不会笑。”许多人跟着喊。大龙用手打着拍子,老坚和马鹿兴奋得又蹦又跳。“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来一个娃娃手。”我的母亲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突然炸响的声潮是冲她而去的,直到歌谣重复了好几遍,而她已经走到跟前时才恍然大悟。我发现她并不脸红,而是瞪大眼,咬牙切齿地想扑过去。但我的母亲终于没有丧失体统地扑向一群孩子,她稳住自己,骂一句:“一群流氓阿飞坏骨头。”金保立马回嘴:“谁是流氓啊!大家看,阿飞把阿飞碰仰绊,娃娃死了没人管,接生的婆娘是坏蛋。”大家立马跟着齐声喊。母亲弯下了腰,我想她是捡石头要打人。但是没有。她拾起了因为气得发抖而抖落的转学证明,迅速离开了。她没有再找我。操场上学生如蚁,她根本看不见我,而我是绝对不可能主动跑到她面前的。小痞孩们紧跟着我的母亲,一遍遍喊着。金保把他编创歌谣的才能发挥得非常出色,不断变出新花样来:“昨日你家发大水,女人变成老乌龟,腥气水水满天飞,一个洞里一个鬼。”母亲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走向校门。小痞孩们一直送她到校门口。校门口的斜坡上有一溜儿冰,母亲差点滑倒。送她的人们轰然大笑。我羞死了,我觉得这时如果我有一把刀子,我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抹断。

    我的母亲在我们学校落荒而逃,这对我的打击如同以后我对母亲的打击。我觉得她之所以那样狼狈,完全由于她是一个妇产科大夫。她没脸见人,我也没脸见人。就像以后我在心里屡次问母亲的那样:“你觉得光彩,你为什么跑?”我也想跑,如果不是大龙他们返回来拦住我,我会像一只让猫追撵的老鼠跑到一个黑洞里藏起来,藏他十天半月。母亲,还有你们,着急去吧,我就是不出来。小痞孩们拦住我,余兴未尽地喊着唱着。我红着脸红着脖子自然也红着我那未曾苏醒的小鸡鸡。我无地自容到了极点,不能继续无地自容了。我抬起头,电杆一样木立着。我听到了嗤笑声,它就像一根拉紧的皮条死命拽着我。我跳了起来,用积蓄已久的全部的自我精神朝嗤笑者冲撞过去。

    喊声嘎然而止。包括我自己谁也没想到我会这样,自卑自惭、懦弱无能、任人欺凌的我竟会这样,是狗急跳墙还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谁也说不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撞到了大龙的胸脯上,力量之猛足以使他后退三步。他几乎倒地,却把大脚一岔,立马就支撑住了。“你想做什么?”大龙和金保都这么问。我用平生最锐利最猛浪的声音狂放地吼了一声:“我×你妈。”整个操场或许整个学校都听到了。很多人朝这边围过来。我两眼充血,浑身的赤红都从那里冒出来。马鹿好像打了个冷战,老坚藏到大龙身后去了。大龙大眼一绷,硬生生地审视我。只有金保依然懵懵懂懂地想制服我:“怪了,把这个杂种的屁股我们今儿墩烂。”他走过来,大龙一把没拦住,眼看就要揪住我的衣领,我眼仁骨碌一转,忽地窜向一边,那儿有篮球。我抱起它,飞快地跑向教室。等我再次出现时,篮球已经瘪了——我用铅笔刀狠扎了五六个窟窿。我来到金保面前,把瘪破的篮球扔到他身上,意思是说,给你吧,你喜欢的东西。他本能地接住,一看那窟窿,几乎是哭着说:“篮球是学校的,又不是你的,你赔。”我一声不吭,呆立着,发现操场上已经没有别班的同学。海牡丹恼火地走来。原来是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大龙哎哟一声,撒腿就跑。大家作鸟兽散,自顾自地跑向教室。

    这是我在这个学校上过的最后一堂课。我的老师海牡丹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我发现海牡丹在说这话时非常认真地睃了我一眼。我突然就有点紧张,只要一想到老师很漂亮,我就紧张。后半堂课我就在紧张中度过了。我低着头,琢磨她的两只眼睛怎么会有那么明澈的光波。下课了,海牡丹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要我跟她去一趟。我们没去办公室,而是来到了她的宿舍。宿舍干净温暖,就像她这个人。她叫我坐到椅子上,似乎有点伤感地说:“你就要走了,不会不走么?”我没有表示,因为我怎么知道我是否可以不走呢。她坐到另一张有棉垫的椅子上,把脚勾起来,朝后捋捋头发说:“上次你妈来了,拿来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是谁给你的?”她看我愣着,又说,“就是那个橡皮套……”我的声音小得如同蚊蝇放屁:“不是给的,是悄悄放进去的。”她问谁?我说不知道。她又问:“真的不知道?”我说:“反正就是他们,金保、老坚、马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隐了大龙。她马上就问:“是不是大龙?”我愣了一下,摇头。她说:“是不知道还是不是他?”我说不知道。海牡丹站起来:“那就这样,你走吧,到了新学校,好好学习,当个好学生。”我嗯啊答应着,和老师一起出来。老师锁了门,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我望着,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老师的屁股上。心里痒痒的,又想老师勾起的那双脚真好看,还有她的鼻子、嘴,她的走姿,她的腰窝,都是那么惹眼。最好看的当然还是眼睛,那么大那么亮,而且还是双眼皮,不对,是单眼皮,不对,老师怎么可能是单眼皮呢?肯定是双眼皮。不过,万一是单的呢?我就要离开学校,居然还没有搞清我所崇敬的老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我很后悔,怎么刚才就没有多看她一眼呢?我回到教室,背上书包,打算离开学校,一出教室门脚步就迈不动了。反正是最后一次,怕什么?我就说老师,明天我就不来了,趁机看看她的眼睛。我想着朝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怯怯地往里探头,发现海牡丹不在。大概是回宿舍了。我又犹犹豫豫来到宿舍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听听,什么动静也没有,索性大着胆子敲门,敲了一百下也没人开。我又来到教室,又来到办公室门口,又来到宿舍前。这是一个风尘弥扬的下午,就为了最后望一眼我的女老师,以便搞清她的眼皮是双的还是单的,我一次又一次走向教室、宿舍、办公室。没有,怎么会没有?越没有我就越要找,找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找得我无精打采,腿肚子都是酸了。正要坐下来歇一阵,就见海牡丹匆匆忙忙从校门口走进来。我顿时来了精神,快快尾随过去。她走得很急,跑过教室,没进,路过办公室,又没进。我开始小跑,想拦住老师,突然又停下,愣了。我看到老师直截了当地走向厕所,很快消失在那扇肮脏的门里,消失在一股呛鼻的臊臭中。我心里一下子凉了,浑身上下都凉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所爱戴的美丽无比的女老师,居然也要上厕所。我无法接受老师也要上厕所这个事实,看到她从厕所门口出来,扭身就跑,一口气跑到校外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第一个母校,自始至终也没有搞清我那美丽的女老师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过去了许多年,马鹿告诉我,他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暗恋着海牡丹,六年级后半学期,他的暗恋达到高峰,也就是不可遏止了。他从家里偷了钱,买了一双手套打算送给她。就在他为了送手套,悄悄跟在她身后,正要叫一声老师时,自己突然放了一个屁,嘟的一声,自己就把自己打蒙了。海牡丹回头望了他一眼,他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从此他就无休无止地自卑着,再也没有向勇气老师表示点什么了。海牡丹知道么?曾经有两个学生,有过如此举动,有过这般想法。倘若她提前知道,她会不合时宜地上厕所?会听到学生的一个屁而望一眼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人与人之间莫名的缘分,思考有缘无缘的偶然性到底在什么程度上代表了上苍的意志。

    3

    我的新学校六泉巷小学离我居住的省委家属院有三条大街。母亲选择这所学校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整天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而是为了把我寄存在小姨娘家。小姨娘是六泉巷小学的图画老师,很喜欢我,主动提出由她来管我。母亲起初不放心,说是我吃饭不会拿筷子,洗脸不知道洗脖子,常常逃避洗脚,这么大了还拉鼻涕,更要紧的是作业,说她不拍我的屁股我就不自觉,即使做了也是做三道道,丢三拉四,没有一次是完满的。小姨娘冲她嚷嚷:“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老师,我比你会教育。”就这样我留在了小姨娘家里。小姨娘家住六泉巷南头的汪家院,汪家院住四家,有两家姓汪,是汪家院原来的主人,有一家姓程,家长是工人阶级,再一家就是小姨娘。小姨娘叫周梦水,我听说这名字是我姥姥起的。姥姥说她怀小姨娘时经常梦见水,有时是大水有时是小水,有时是清水,有时是浊水,清水来喜浊水来财,水是好东西,人活着,一为吃二为喝,过日子要细水长流,走运道叫水到渠成,阳世上走一遭难免水火不相容,但你是水,谁欺负你,你就把它激灭、冲掉。姥姥把小姨娘拉扯到我这么大就升天了。第二年,病恹恹的姥爷也撒手而去,小姨娘谁也不靠,自己照顾自己上完了初中,然后就进学校教图画。她的图画是自己学的,用现在的话就是自学成才。小姨娘的经历果然就像泉水漫漶,凭自己的力量往前淌,遇到坑洼汪过去,遇到坡坎翻过去,遇到石头绕过去。水是软的,该伸就伸,该缩就缩,无论伸还是缩,总的趋势是奔流无羁,不舍昼夜,就像歌儿里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我和水一样柔软而有力量的小姨娘生活在一起,真是心花怒放。小姨娘是个讲民主的家长,该管的严管,不该管的闭眼,有些事情还能和我商量。吃,吃得饱饱的,两个馍馍全吃上,吃菜,不吃菜身上长疮哩。早晨和中午都这样。晚上一般是面条,喝够两碗,她问我饱了没有,我说饱了。她摸摸我的肚子,看那儿的确圆鼓鼓的,就说:“玩去,玩一会儿再做作业。”我从母亲那儿从未听说过玩去这个词,好像她是永远不知道是孩子就得玩。耳朵后面,脖梗里,好好擦,肥皂打上,黑辘轳……她喝斥我,但我不怕也不听。她过来,夺过毛巾,按住我的头。我大声哎哟,她就笑了,笑声就像河水哗哗,欢快得叫人迷醉。晚上,她又催着洗脚。我最讨厌的就是洗脚,因为在我看来既然有鞋有袜子,那就不是非洗不可的。我赶紧脱鞋上床,钻到被窝里说:“隔一天洗一次。”她笑着,有时允许,有时不允许。但自从那次我知道她的脚就像机器按钮一按就笑以后,我就非常愿意洗脚了。她用一个大盆把热水端来,面对面摆两个板凳,都坐下,我脱她也脱。她说:“好好搓,你看你脚脖子上的垢痂。”我的脚脖子的确不干净,该洗了。可是她,我的小姨娘,那双脚白白嫩嫩的,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想有这么白净的脚,一辈子也不用洗。我弯腰搓我的脚,眼睛却在非常近的地方盯着她的脚。一股温热的气息使我有点兴奋:“小姨娘,我给你搓。”她用右脚摩擦左脚:“自己搓自己的。”我不听,手伸过去轻轻摸。她咯咯大笑:“痒痒死我了,要搓就使点劲。”我就像她搓我的脖子一样搓她的脚,她笑得更厉害了,脚一缩,水溅了我一脸,嘴里也湿汪汪的。她说:“脏死了脏死了,赶紧擦掉。”从这天开始,每次洗脚,我都会弄出小姨娘的笑声来,有时用手,有时用我的脚拇趾。时间一长,只要她端来洗脚水就先笑。我也很高兴。我和小姨娘的内心都潜藏着一股渴望互相触动的暗流,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非常迷惘的开端。小姨娘二十了,已经可以爱了,只是不知道爱的对象是谁。

    两个月过去了,我幸福地茁壮成长,虽然没有好好学习,却在抑制不住地天天向上。一次母亲来看我,说我长高了。这话很快得到验证:老师把我的座位从第二排调到了第六排。我高兴死了,这就是说,我在班上已是大学生,而大学生就意味着不受别人欺负和可以欺负别人。我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我的第一次欺负别人并没有像别人欺负我那样带来一种豪气和霸气,恰恰相反,我引火烧身,倒了大霉。从此我就再也不抱欺负人的希望了。我发现我命注定只能老老实实的,一不老实,马上报应。

    那个阴云密布的中午,小痞孩们疯了一般在校园里互相追打。我撕住我们班个子最小年龄最小的赵三八,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我妈说我是三八妇女节生的。”我说:“我猜也是,以后不准叫三八,叫妇女,知道么?别人叫你赵妇女你才能答应。”他不肯。我说:“抽死你,赵妇女,答应。”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仇恨地望我。我说:“答应不答应?”他说:“不。”我说:“不你个脬子哩,小心点。”我推开他,跑向教室,在黑板上写道:“我叫赵妇女,天天串亲戚,亲戚有只鸡,一天一场雨。”实话说,除了第一句,其余都是抄袭金保的,金保用同样的词儿戏谑过一个叫王世希的同学。写完了我跑出去,用世界上最最诡谲的口气告诉所有男生:“赵三八就是三八妇女节的意思。他说他叫赵妇女,他把自己写到黑板上了。嘻嘻哈哈。”满校园都是这声音。有几个好奇的赶紧往教室跑,再回来念给大家听,于是那歌谣就响彻云霄了。赵三八依然用牙齿咬住嘴唇,脸膛红扑扑的,始终不说一句话,不流一滴泪。大家觉得这似乎是因为刺激得不够深刻,更加放肆地喊起来,有个叫张青的索性把那歌谣写在了校园板报和所有水泥乒乓球案子上,然后激动地指着自己说:“这里头的“鸡”就是这个鸡,下雨就是跑马了。”好像这是他的创作,解释权断然归属他了。我退居二线,嫉妒着他的表演。这时我发现,赵三八不见了。正要找,铃声大作。我撒腿往教室跑,已经来不及擦掉了。黑板前端直地立着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的背影。等大家坐定,王老师转过身来,声音威严到极致:“谁写的?”没有人吭声。他又问一遍,又问一遍,突然走下讲台,直逼张青。张青是班里最坏的,理应找他。王老师说:“肯定是你,没想到你写这种流氓话,字倒是没写错。”眼看巴掌就要上脸,张青忽地站起,指着我说:“他写的。”“嗯……?”王老师的声音拐了五道弯,回头不太相信地打量我半晌说:“你写的?”我站起来,红着脸:“乒乓球案子上的不是我写的。”我真是立马狡猾狡猾的,既认罪,又出卖,而且搅浑了水,老师认为虽然我写了,但我绝对不是主要的,这种事只能由张青主谋。王老师的眼睛无限量地睁大着:“教室以外也写了?谁写的?你么?”他一掌就拍到了他的脸上。张青没有申辩,第二掌又拍到了他的脸上。脸上立马就是几道红印。“什么意思,说!”王老师踱到我跟前问我。我说不知道。真的,我只是抄袭不是创作,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但王老师一再逼问,不让我说出个什么意思不罢休似的。我只好说:“张青知道。”王老师吼道:“我问你。”我说:“张青说鸡是尿尿的,下雨就是跑马。”“胡说!”王老师断喝一声,返身走上讲台,什么过渡也没有就开始上课。黑板上,歪三倒四的歌谣旁边,出现了王老师工整得有点过分的板书:“进行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要依靠学校中广大革命的学生,革命的教员,革命的工人,要依靠他们中间的积极分子,即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晚上放学回家,小姨娘异样地望我。我知道我的老师已经告状了,一下就紫胀了脸。小姨娘没说什么,忙着洗我的衬衣衬裤,依然异样地望我。我赶紧背过身坐到桌子前,假装做作业。吃饭时,小姨娘极其柔和地问我:“黑板上的是你写的?你懂么?”我塞了一嘴面片,无味地咀嚼。她又问:“什么叫跑马?”我咽了下去,又塞了一嘴。她又问一句,我把嘴里的面片用舌头搅干净,细细地说声不知道。小姨娘不作声了。我庆幸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忧惧顿然消失。我明白小姨娘从来不给我的母亲说我的坏话,这事到此就为止了。但这天晚上小姨娘没有和我一起洗脚,从此再也没有。长大以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回想当时的情况,才明白小姨娘是真心问。因为她也不懂跑马是什么。但她熟悉这个词,就在那些日子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在你身上跑一回马。”她本能地以为那不是好事,屡屡拒绝。

    4

    真正倒霉的事情出现在第二天。早晨,我看到校门口围着一大人,兴奋地跑过去,一抬头,愣得后脑勺都成木头了。我看到大龙站在那里,左右是金保、老坚、马鹿等一干人马,还有赵三八。我马上反应过来,赵三八叫人来报仇了。可偏偏叫来的是他们。他们会把我的屁股墩烂,更可怕的是他们知道我的底细,他们会告诉别人我母亲是个接生婆,会把那些耻辱的歌谣传得满天飞。我呆立着。他们走过来。大龙说:“你转到这里来了?厉害得很哪。”这是开场白。我瞪着他的手,随时准备后退。他又说:“这是我兄弟,知道哩?我姑舅的儿子,谁叫你欺负了?”我说我没。大龙说:“那是谁?是三八欺负了你?墩屁股。”金保、老坚早就不耐烦,扑过来撕住我的胳膊,接着马鹿和另外几个抱住了我的腿和脚。金保喊着一二三,忽一下就把我抬了起来。受难的时候来到了。我大声喊叫、大声咒骂,因为这样可以减轻屁股上的疼痛。金保拉起了号子:“接生婆啊——咚,一把刀啊——咚,脱裤裤啊——咚,摸肚肚啊——咚。”我哭了,眼泪淌成了阴沟里的水。大龙叫他们停下,扶我站直,问道:“再欺负哩?”我抹着眼泪,扭身走向学校:“你们等着,君子报仇20年不晚。”金保哈哈大笑:“20年以后,还是我们比你大。”我说:“你们不老么?”金保说:“我们老了还有儿子。”我说:“那我没有么?”老坚说:“你有个脬子哩,连儿子是怎么出世的都不知道。”大龙推一把金保:“走,找姓张的去。”于是他们在赵三八的带领下威风八面地走向教室。张青不在,他已经逃之夭夭,课桌里有他的书包和没有来得及吃的死面饼子。老坚掰了一块,塞到嘴里叭叽叭叽嚼着,其他人就抢,死面饼子转眼不见了。大龙问赵三八怎么办,赵三八说下午再来。大龙撇撇嘴,把张青的书包抢起来搭到肩上:“下午我们不来,叫他来找我们。”一伙外校的小痞孩学着杨子荣或者座山雕的样子,摇头晃脑不可一世地离开了学校,留下了他们的火种,就是那些描述接生的歌谣。歌谣先由有恃无恐的赵三八传播,在学生们惊人的接受能力面前,飞快地散布着。中午放学时,我就听到许多在冲我喊叫:“昨日你家发大水,女人变成老乌龟,腥气水水满天飞,一个洞里一个鬼。”我飞快地逃跑,在校门外撞见了张青。他一上午都没来上课,这时拦住我,问我那些人还来不来。我没回答,只说他的书包叫人家拿走了。他一听就着急,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怎么办?我爹把我打死哩,那是才买的新书包。”他转身就走,又踅回来:“下午你跟我找他们去,现在我去集合我的人。”这歌谣溢出校门,更加肆无忌惮了。张青说:“这些杂种喊谁?喊你么?”我点头,他就一蹦子跳过去,撕住带头喊叫的赵三八,顺脸就是一巴掌。喊声稀落下来。张青说:“我下午要去打仗,谁跟我去谁就是我的朋友,以后旦有欺负的,我肯定帮忙。”有几个一听打仗就热血沸腾的,喊着乌拉跳过来。张青又威胁赵三八:“以后再胡喊,我扇烂你的嘴。”

    这天中午,我没回家,跟着张青去叫他的人。他的人都是些没上完小学就退学在街面上野成狼野成狗的,一叫就是七八个,加上我们班那几个喊过乌拉的人,一大群小痞孩子于一个明媚的微风习习的中午,浩浩荡荡开往我的母校。那情形跟《列宁在十月》中莫斯科的工人阶级占领冬宫差不多。半路上,我和张青都说饿。张青的一个朋友走进商店去,一会儿出来,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桃酥、几块饼干分给我们。张青说:“溜娃子,还有什么?”他说:“没有了。”张青要搜,他躲闪着。

    到了大龙他们学校,校园里人烟稀少,学生正在上课。我们在校门外等了一会儿,一俟铃响,就大摇大摆走进去。我从未参加过打群架,这时紧张起来,脚步不觉间就慢了。张青拉我一把,要我别害怕,我说我不害怕,我怎么会害怕。说着教室就到了。我止步,望望身后一片严肃的面孔。张青一步跨进去,大喊一声:“谁拿了我的书包?”接着我们都进去了,天罡星地煞星一般站到讲台前面。我因为想到在这儿诞生过那些可耻的歌谣,不禁就脸红脖子粗。张青又喊一声:“谁拿了我的书包?”大龙从最后一排站起来,面带微笑,像汉奸又像革命者那样不慌不忙跨出座位,“我正等着,你们就来了。”说着从课桌里拉出书包。张青大步过去:“给我。”大龙把书包抱在怀里,“说清楚,以后不准再欺负赵三八。”这时溜娃子走过去,一把撕住大龙的领口,“你到现在了还放硬屁。”金保忽地蹿到跟前,说:“别打,有话好好说。”说着谄媚地冲溜娃子笑笑。我看到老坚、马鹿等一干平日拥戴着大龙的人这时都缩在自己座位上,疑惧地观望着。大龙松开手,让张青把书包抢过去,虎视着溜娃子说:“放开,我说三遍你不放开……”一个比溜娃子更野的痞孩跳过去,喊一声打,就要动手。金保嘿嘿一笑,挡住说:“朋友……”那人说:“谁是你的朋友。”金保从口袋抓出一把焦黑的蚕豆:“吃个铁豆再说话。”那人脖子一扭,表示不受拉拢。金保又说:“你们欺负赵三八,我们拿了书包,还吃了死面饼饼,扯平了。至于接生婆的儿子,你们凭什么要护他?不嫌脏么?”他说着指指我。张青说:“你他妈的,接生婆的儿子不是人么?没有接生婆你怎么出来的?屁股里屙出来的么?”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为我的母亲辩护,我心里潮热潮热的。金保猴起眼眉说:“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房,你骂谁?”大龙喊道:“金保,罗嗦个球,打。”说罢就一拳夯到溜娃子下巴上。金保把手中的大豆劈脸撒去,张青哎哟一声,接着就是一场混战。我没上场。他们那边,马鹿也没上场。我看到他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后来我知道,他是去叫海牡丹了。

    海牡丹匆匆赶来,以她的美丽和老师的身份平息了这场战争。她像黄河一样咆哮着:“哪里的野人,疯张到我们这里来了,简直无法无天,这里是学校,不是大教场。”那些在街面上野成狼野成狗的,这时都住了手,圆睁眼睛瞄准着海牡丹。等海牡丹咆哮得有气无力了,溜娃子才流里流气地说:“美丽的姑娘一张脸,七窍端正么赛天仙;其他地方看不见,一想就是整三年。”一阵嘿嘿嘿的笑声。金保捂着淌血的鼻子,骂一句嘿嘿个屁,就囔声囔气喊起来:“这张脸上你别看,不叫奶奶不是仙,其他地方看得见,你阿妈的怀里钻。”海牡丹厉声喝止,害怕再打起来,放尖了嗓子让我们滚。我们往外走。海牡丹迅速睃我一眼,喊一声再别来。我觉得这话是专门喊给我的,顿时就不自在。教室门咚地关上了。金保把头露出窗户,一边用作业本上的纸擦着鼻血一边喊着送行:“接生婆的死娃,领着一伙老鸦;大榆树上喳喳,哎哟我的腿夹。”在编造歌谣方面金保永远是胜利者。我们不知道怎样回嘴。张青对溜娃子说:“你刚才不是说得那么好么,对上,不然我们就失败了。”溜娃子说:“败定了,我是听来的,别的不会。”有人吐着嘴里的血说:“闹球哩,我们一大帮,败着回去丢脸不。”张青说:“下一次再打。”说着就出了学校。溜娃子看看蹭破了皮的手背,擤了一下鼻涕说:“谁饿了谁举手,庆祝我们打仗回来。”说罢走进商店去,出来时,满口袋都是桃酥和糖果,他很义气地分给大家吃。还偷了一盒虾片,他拆开,使劲咬,咬不动就扔了。路上我一直不高兴,想不清是什么原因。回到学校,又因为旷课挨了老师一顿臭骂,就更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

    晚上,小姨娘问我,下午哪去了?我说看以前的老师去了。他问谁。我说海牡丹。她问怎么想到要去看老师了?我说老师病了。她问什么病?我说肾炎。她问我说她哪里疼?我指指胸脯。小姨娘咚地拍响了桌子:“扯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仗去了。拳头大个人儿,又扯谎,又打仗,还还还……还说流氓话。我管不了你,你回去,叫你妈管去。”我从未见小姨娘这么狂躁过,吓得浑身发抖。小姨娘又说:“你去和谁打仗?你能打过人家?不把你打坏就是好的。”说着又拉起我的手,“快说,谁打你了?打到哪里了?”我摇头。小姨娘又在我脸上寻找,没找到伤口才松了一口气:“以后别去,听见了没有?”我点头。小姨娘就背过身去,用手捂着嘴,终于还是憋不住地噗哧笑了:“肾在胸脯上么?肾在这儿,傻瓜。”她说着捶捶自己的胯骨。以后我明白,小姨娘实际上也不知道。但就在这时,在小姨娘开心一笑的当口,我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是想哭,而且越哭越伤心,越感到全世界的委屈都在我这里。小姨娘慌了,一下搂住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她的声音颤悠悠的。我不说,只是哭,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了?哭到后来小姨娘也哭了,几乎是哀求着说:“我哪里做的不对,你说嘛?还是谁欺负了你了?”我想我要是再不开口,小姨娘就会急死,突然就粘粘乎乎地道出来:“我妈为什么是接生的?我不是我妈的儿子……”小姨娘问:“别人说什么了?”我哽咽着说:“说我脏,说我丑,说我……多了。”小姨娘把我搂紧:“你不脏,不丑,你是个好孩子,人家要是再说你,你就说我是小姨娘的儿子,小姨娘是老师,是教他们管他们的。”我点着头。那一刻,我想我真要是小姨娘的儿子就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在这些苦难的岁月里,我的屁股随时被人墩得生疼生疼。我喘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前面。前面是小姨娘起伏不平的胸脯,是温暖。

    小姨娘搂着我,直到天黑,直到两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叫个不停。她赶紧去做饭,门一开,就见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吓得她尖叫一声。那黑影说:“看你厨房里黑着灯,以为你没回来。还没吃吧?”听这声音,我知道是东房汪家的老二汪发明。小姨娘慌乱地说:“正要做饭去。”汪发明说:“别做了,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个人,麻雀大的饭量,到我们家吃去。”小姨娘说:“别别,还是我去做,昨天擀的面叶儿还没下完。”汪发明说:“我家蒸了包子,我给你端过来。”说罢就走。一会儿,汪发明就端来一碟热气腾腾的包子。小姨娘在门口接住,却不让他进来。他问:“够不够?”小姨娘说:“够了够了,这么多吃不完。你等一会儿,我把碟子腾下。”她返身手忙脚乱地找家什放包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把包子倒在桌子上,生怕人家进来似地飞快将碟子递过去。汪发明等在门口,接过碟子还没走,小姨娘就说多谢,把门吱地关了个半掩,等他一转身,又赶紧关严闩死。

    包子很香,我吃了一大半,小姨娘却一个也没吃。我要她吃,她说她不爱消受这种东西。我问她不饿,她说不饿。又问她不饿肚子为什么还咕咕叫,她说渴了。于是她就去喝水。这天晚上,小姨娘没有吃饭,甚至连脚也没洗就上床躺下了。我睡在房子的这一头,听她时重时轻的喘气声,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

    因为我的小姨娘是学校的老师,更因为张青对我的同情,那些耻辱的歌谣流传了几天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其间发生过两件事,一件是张青暴打常面。常面是个傻到极点只会用屁股思考问题的人,他一个瘦猴子也要跟在我的后头喊叫不罢。我说:“你再别喊了,再喊我就叫人揍你。”他不听,找死一样放野了嗓子。我扭头就去找张青。张青过来,两拳两脚,打倒了拉起来,又是两拳两脚。常面哭着求饶:“哥哥你再别打了。”我赶紧上前拉住张青,要不然打断常面的肋巴也说不一定。另一件是我们王老师在班上大骂赵三八,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这个三八,你出世的时候没人接生么?那你怎么出来了?自己跑出来了?你的本事大得很。你自己跑出来就能自己跑进去,回去问你妈,怎么个跑法。奶奶的,还骂起接生的来了,谁骂接生的谁就是流氓,连你爹你妈都是流氓。以后不准骂,听见了没有。还有你们,跟着三八穷喊穷叫的一伙脬蛋娃。”王老师大手一挥,似乎包括了所有男女同学,“你们谁是自己跑出来的谁举手。没有人举手?可见全部是叫人家接生来的。老实给你们说,接生就是要脱裤裤、摸肚肚,开口口,不信问你们的妈去。这是正常现象嘛,大惊小怪。再说元元的母亲不是接生婆,是大医院里的妇产科大夫,妇产科大夫可不是号脉抓药的大夫,是动手术的,是高级大夫。你们开玩笑,你们的妈是做什么的?家庭妇女没水平,不挣工资没本事,什么好什么坏你们分不清,就知道胡喊乱叫。人家的男人,也就是元元的爹是十四级的高级干部,你们知道哩?你们的爹,不是刘担水,就是张皮匠,再就是扫大街、拉洋车、卖酱油卖醋的,最高级也才是个汽车夫嘛,有本事不要给别人开,别人给你开嘛……”这些话翻来覆去王老师就说了一节课。我和别人一样感到新鲜就竖起耳朵听着,尤其是我父亲是十四级高级干部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想这肯定是小姨娘告诉王老师的,这些话也是小姨娘让他说的。我感到兴奋,一瞬间就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包括王老师。刚下课我就对王老师说:“老师,你把我的座位调到最后,我要和张青坐在一起。”王老师没吭声,两手往裤兜里一插,腋窝里夹着备课本,扬起抹了二两油的分头劲头十足地走了。我感觉他骂了一节课以后情绪很好,也感觉他这是要去找我的小姨娘的,他将讨好地对小姨娘复述一遍他的话,小姨娘笑笑说多谢。一想到小姨娘我的胆子就大了,对和张青坐在一起的一个女生说了声前头去,就把她的书包搬了过去。张青也很高兴,他说那个女生不正经,几乎就是个流氓,有一次她送他一根铅笔,他没要。我说女生都是流氓,我们一辈子不理她们。张青说:“对。”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转眼就是学期末了。我不想参加考试,就撺掇张青旷课去玩。张青巴不得,给我使个眼色,我们俩就溜出去教室。来到校外,我说我们去城墙上玩攻城吧。他说不好,还是到河滩里,那儿石头多,可以打石头仗,还可以趟水。我同意了,随他去。刚刚穿过六泉巷,就见迎面跑来赵三八。张青说:“这个杂种怎么才来上学?别叫他看见,杂种告老师哩。”我说:“怕没有,我给小姨娘说,王老师听我小姨娘的。”张青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别管。”赵三八已经看见了我们,径自跑来,亮闪闪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热望。他立到我面前,红着脸说:“幸亏碰上了,大龙叫我来找你。”我的头发倏地一奓:“做什么?打仗?”赵三八甩头:“不是,求你办个事。”我说求我办事?望一眼张青,他也是一脸迷惑。“走,快走。”赵三八拉着我。我甩开他:“不去,一去就上当。”赵三八急了,攥起拳头在右耳旁摇晃着:“敢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打仗。”这是那时绝对不允许怀疑的担保,我们相信了。张青一蹦子跳起,终于有事可干了,刺激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喊道:“快,走。”我说又不是找你。横横竖竖穿过三条街,蓦然看到大龙和金保从前面城墙根里跑过来,一见我们,停下,气喘吁吁的。大龙说:“我以为你不来,准备亲自去叫。”我想连大龙这样的大人物也有事求我了,兴奋得两个脸蛋大放红光说:“什么事?”大龙说:“我妈肚子疼,医院里不收,你给你妈说说,走个后门。”我蒙了:让我去找我妈?考试的日子里,让我去找我妈?我妈又不是小姨娘,那么好说话么?我一下就很沮丧,装作没听懂。金保解释道:“他妈肚子大了,今儿明早就要生养,没有钱医院不收,你给你妈说说,生了以后再交钱。”张青依然处在激动当中:“快走,你妈呢?”大龙说:“医院里不收,准备回家,半路上疼得走不动了,那个——城墙底下坐着的。”没等大龙说完,张青就朝前跑去。大龙和金保拽拽我,我们跟上。金保指着张青飞奔的背影说:“活像是他妈,这个杂种讲义气不?”我说讲。大龙说:“那还用问么,一看就知道。”

    我们来到大龙妈身边。她瘫坐着,两手扒在地上,勾着头,脑门上虚汗一股一股往外冒。旁边蹲着一个束手无策的姑娘,一看长相就知道是大龙的姐姐。大龙喊道:“妈,我们走,去医院,同学请上了。”张青说:“走我的脬子哩,能走动么?得找架子车。”金保说:“哪里有架子车?”张青说:“活人能叫尿憋死?走,去找溜娃子。”他扭身就跑,跑几步又停下,望着大龙妈说,“来不及了,肯定来不及了,我们自己偷去,谁跟我一起去?”金保说:“我去。”他们跑远了。我望着那迅速移动的背影,感到惊心动魄。架子车是不会偷不来的,只是时间长了点。等他们咣咣当当出现时,大龙妈已经疼得胡喊乱叫了。大龙和姐姐都无奈,一把一把抹着眼泪。一见架子车,大龙就不哭了。他从后面抱住他妈的腰,姐姐抬着腿,几个人相帮着,架子车一停稳就放了上去。我紧张得发抖,只在往车上抬时,抻了一下大龙妈的衣袖:“快走。”大龙要拉车。张青一把推开:“我拉,你们搡。”

    架子车颠颠簸簸地走着,越走越快。我在一边推,一会儿,就不是我推车而是车子带我了。一路奔驰,大汗淋漓,喘气声比牛的大。医院终于到了。张青停下,擦了一把汗,把车辕提在自己腿上。金保和大龙一人一头正要把病人抬下来。大龙的姐姐还在路上跑。我大喊一声:“错了。这不是我妈的医院,我妈的医院在那头。”张青火了:“狗日的为什么不早说。”大龙和金保没说什么。我们又推拉起车子往回,这次是大龙架辕。半路上碰到了已经跑软了身子的大龙的姐姐。她老远看见我们回去就想扭身继续跑,但心想事不成,身子转了,脚步没转,一个马趴倒在地上。我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爬起来,吼喘着再跑,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回望她一眼,发现她就像一个疯子披头散发,浑身泥土。我也跑不动了。但我必须跑,这些人不是由我在带动么?病人呻唤着,高一声低一声。但在我们听来,那就是鞭子的抽打声,驱赶着我们这几匹发育还未健全的马儿。我从来没有这样学过雷锋,我想再跑下去,我就要超过雷锋啦。这是夏天,是一个没有太阳的闷热的中午,我们几个小痞孩拉着一个大肚子女人,在哈国城,在我童年的马路上跑啊跑。跑着跑着,我发现车上不见了女人,只有一个大肚子,圆溜溜的大肚子。那肚子那样伟岸,我好像面对着高山大川。是的,是伟岸,记忆中我们推动着一个神圣而伟岸的大肚子,跑啊跑,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在这为了孕育的奔跑中,我想起了那些歌谣,蓦然之间觉得它们好像并不是丑恶的:“脱裤裤,摸肚肚,腿根根里开口口,出来一个娃娃手。”

    我母亲的医院到了。我来过,当然知道妇产科就在一楼。我们把大龙妈抬进门去,杂杂沓沓走向妇产科。见到一个白大褂过来,我就问:“我妈呢?”他瞪我一眼,和我擦身而过。又见一个白大褂过来,我又问:“阿姨,我妈呢?”那人问:“你妈是谁?”我说了名字,那人就回身去叫。我母亲出来了,一见我,吃惊道:“你?你来做什么?”我跑过去,紧张得直结巴:“这……这是我们老……老师的……亲……亲戚,没……没……没钱……”母亲说:“慢慢说,别急。”我喘口气,突然意识到母亲的口气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胆子突然就大了:“这是我们老师的亲戚,老师说,照顾一下,先把孩子生下了再说。”母亲问:“你们老师呢?”我说:“没来,老师腿折了。”母亲说:“什么。”我又说老师腿折了,说得更加肯定。母亲相信了。她过去看看大龙妈,俯下身子隔着裤子衣服上下摸了摸,厉声道:“快,直接抬到产房去!”我们抬着一个滚圆的蠕动着的大肚子,在我母亲的引导下走向产房,半途中四个护士推着活动床拦住了我们,接手把大龙妈放到床上,然后推向不远处的产房那白帘白漆的门。让我自豪的是,我发现那些护士都听我母亲的。我们这几个送病人的小痞孩这时候都累坏了,坐到妇产科走廊的水泥地上,又是喘气又是擦汗。但心里是不累的,尤其是我:我把事情办成了,第一次办成了这么大的事情,最绝的是最后的扯谎,我并没有提前想好,临到张口,就突然冒出我们老师的亲戚和老师腿折了那样的绝句。张青当然也是自豪的,因为没有他偷来的架子车,我们断然不会到达医院的。坐了好一会儿,大龙的姐姐才一瘸一拐走进来:“妈……妈呢?”大龙说:“进去了。”姐姐腿一软,跪到在地上:“哎哟我的妈呀,活了这么大,没跑过这么长的路。”

    其实,就在大龙说进去了的这个时辰,孩子已经出来了,是顺产,是女孩,是个双眼皮。据母亲后来说:“一脱裤子,还没等催产,头已经出来了。你们架子车上颠了一路,把宫口颠开了。再颠一会儿,说不定就生到车上了,那就很危险了,感染了不得了。”从产房先出来的是孩子,她被护士裹在白布里抱着。后出来的是大人,大人躺在床上,十分安详,已经睡着了。我的母亲跟在活动床后面,问我们住院手续办没有。大龙说:“院不住了,没钱。”母亲想想:“也成,家里坐月子去。”这天中午,我们又用架子车推着熟睡的大龙妈和刚刚出世的孩子,走向大龙家。车上铺着一床被子盖着一床被子,那是母亲借给我们的医院的被子。送到大龙家里,大龙的姐姐下了一大锅杂面片。我们稀里哗啦各人吃了两大碗。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大龙爹一再地向我们说着多谢。之后我们商量怎么处理架子车。金保说谁要就放到谁家里。张青说扔到街上算了。大龙说拉架子车的肯定是贫苦人家,挣两个钱不容易,哪里偷的就送到哪里去。完了金保和大龙去医院还被子,我和张青推着架子车来到偷车的地方,刚放稳当,就有个老汉过来撕住了张青。张青赶紧说:“爷爷别生气,我们学雷锋去了。”老汉说:“你妈妈的,雷锋是贼娃子么?”说罢,顺脖梗就是一巴掌,“走,派出所里走。”张青挣脱老汉,撒腿就跑。我追了过去。到了安全地方,张青发誓:“以后再偷了车,不劈成烧柴不是人。”我问:“你敢向毛主席保证?”他说敢向。

    6

    我们在学校又混了几天,就迎来了美好的假期。我和大龙、金保、张青、老坚、马鹿、赵三八以及溜娃诸人天天一起玩,玩得野了就不回家——我给小姨娘说,我到妈妈家里住去了。其实我不是在大龙家就是在张青家,几个人滚一个被窝,热闹得天天大闹天宫。但我有时候觉得,这是大人们故意对我们放宽了政策,因为严加管束的措施正在酝酿之中,她们可能会想,姑且让他快活几天。

    假期就要结束了,有天晚上小姨娘死活不让我出门,我无论怎样扯谎她都有理由留住我。我索性放弃了出去的念头,听她说话。她说:“小姨娘好不?”我说:“好。”她说:“好在哪里?”我想想:“不知道,反正是好。”她又问:“比你妈还好?”我说:“比我妈好一千一万倍。”她说:“你妈哪里不好?”我说:“她不会笑。”小姨娘说:“不会笑就不好么?那我天天笑,你就给我当儿子。”我说:“成。”又说,“你还没结婚,怎么就有儿子了?”她说:“没结婚就不能有儿子么?”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是大人。”她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大龙说的。”又问,“小姨娘,你为什么不结婚?”她说:“没人跟我结婚。”我说:“那你就跟我结。”小姨娘掐一把我的脸蛋,笑道:“倒底是孩子,憨得没有边沿了。你以为是男人就能跟我结婚?比方说,一个男的,他看上了你,你看不上他……”我说:“小姨娘,你看不上我?”她说:“说的不是你。有的人,你看上了,但就是结不成婚。”我说:“为什么?”她说:“你还小,不懂。”我就不再问什么。半晌,小姨娘又问:“你妈又要给你转学,你去不?”这我是第一次听说,愣了半天,从板凳上跳起来说:“为什么?”小姨娘说:“你尽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她显得有点烦躁。我说:“不转,我不转。”她说:“由得了你就好了。”这天晚上,我抱着坚决不转学的决心进入了梦乡。我看到六泉巷小学的铁门哗啦锁上了,小姨娘被圈在里头,像一只困兽左跳右跳。我哭着要我的小姨娘,一条白狗倏然降临,一口咬掉了小姨娘的头。我惊叫一声,醒了,又喊一声小姨娘,跳下床,跑过去抱住了她。这一刻,我恍然明白,我不是不想转学,我是不想离开小姨娘。小姨娘,不仅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小姨娘,而且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我相信小姨娘也离不开我,她清楚我不想转学的真正原因。我光着身子抱住小姨娘哭了:“我不转,我就是不转。”小姨娘叹口气:“转学也是为你好啊。”我说:“好个球,为我好就不要小姨娘了么?我不转。”小姨娘无话,突然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是我从未领教过的女人的伤心。我相信这是为了我,我觉得小姨娘太孤单太可怜了,我不能离开。我钻到小姨娘的热怀里,抱定了第二个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和我的小姨娘结婚。小姨娘哭着,不知不觉我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一睁眼,就看到小姨娘的胸脯上是一片白花花的波浪肉。

    正如小姨娘说的,不转学是由不得我的。我母亲要把我转到省委子弟学校去。这所学校原来是高干子弟学校,后来那些高干们成了坏蛋,子弟们也就鸟散到别处去了。现在学校扩大招生,只要家长在省委工作,就可以入学。我入了这样的学校,就不能再野下去了,算是倒霉透顶,但是没办法,小姨娘不留我,尽管在我被母亲领走的那天,她哭得浑身抽搐,但她也没说你别走的话。咳,小姨娘,我的美丽温柔的小姨娘。不久,我就知道,我是不能和我的小姨娘结婚的。大龙告诉我,那叫胡日鬼,规矩上没有,一旦结了,生下的孩子就是怪物,虎头人身子,人头羊尾巴。大龙在这方面总是知道得那么多那么全面。我感到有点凄凄惨惨的,不得要领地伤感着。我把小姨娘托付给张青,要他常去看看。可他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他说:“你小姨娘是女人,女人全是反革命。”我说:“为什么?”张青说:“我爹说了,女人当道,祸水滔滔。”后来我知道,张青对女人的憎恶源于他爹,他爹因说了女人当道那句话而坐了三年牢。张青经常来我们学校找我玩,他说这个世界上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说既然是最好的朋友,我的小姨娘就是你的小姨娘。他不吭声。好半天过去了,他突然说:“你小姨娘是流氓。”我坚决和他争辩。他说:“你多长时问没见你的小姨娘了?”我说:“快一个学期了。”张青说:“怪不得,你的小姨娘变了,肚子大了。”我说:“扯谎。”他说:“打赌。”

    我们打了赌,在一个冷风阵阵的深秋的傍晚,去看我的小姨娘。到了汪家院门外,张青回家去了。我一个人走进去,没来得及叫一声小姨娘,就惊呆了。我看到我的小姨娘真的挺起了大肚子。我面对她,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扭身就走。小姨娘追我到街上:“元元,元元……”我转身,望着她,眼里顿时糊满了泪。我恨,恨我的小姨娘背着我这么快就挺起了大肚子,恨她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流氓。我再也没去看过小姨娘,小姨娘也没来看过我。直到临近生养的时候,小姨娘突然出现在了我家的门口。

    那是个晚上,我正在做作业,有人敲门,母亲去开,她就出现了。她的肚子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她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又粗又圆的水桶,她的脸上覆盖着一片片褐斑。她劈开两腿,迈着八字脚,笨拙地走进来,凄然地朝我们笑着。我站起来,叫声小姨娘。母亲说:“元元里头去。”我拿着作业走到里间去。母亲关上了门。这使我敏感地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蹑手蹑脚贴到门上,使劲往外听。开始是两个人说,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低。后来是母亲一个人说,声音渐渐高了,而且不断重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说,你怎么不说?到底是谁?”小姨娘不言语。母亲又说:“没有男人的产妇我们不敢接,我们是正规医院,有规定的。”刹那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碟包子,又吹过一股语言的风——你出世的时候没人接生么?那你怎么出来了?自己跑出来了?你的本事大得很……我想我已经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不是王老师就是汪发明。可是小姨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母亲继续说:“你到我们医院,人家知道你是我的妹子,一上午就传红了。你不要脸皮我还要脸皮。再说,你姐夫一旦知道,会骂死我的,单位里抓辫子的人正等着,楼上楼下,门里门外全是眼睛,你别再来。你姐夫下放到牧区已经四年了,眼看就要回来,我们也不容易……”有了脚步声。门开了,一片寂静。我赶紧探出头去,小姨娘已经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听到了小姨娘的死讯。是汪家老二汪发明送来的消息。疯跑,是中午,我和母亲疯跑。雪花飘洒,风乱了,搞不清东南西北,天光忽明忽暗。在这么阴郁的星期天,我们疯跑,就像那次我们用架子车拉着大龙妈,拉着一个高挺的旷原一样的大肚子,疯跑啊,只是这次,没有了他们,那些小痞孩,我的少年朋友。我超越了母亲,一个人疯跑。

    咣当一声,我推开了门。我看到我的小姨娘安静地躺在床上,她浑身赤裸,人世间的东西一丝不挂,她怎么会一丝不挂呢?我看到她的大肚子高隆如丘,光亮如月,无比庞大,我看到她在痛苦在躁动之后,变成了全世界的寂寞。眼泪,我的眼泪,如雨滂沱。我跪下了,跪在一片已然冰凉的血水中,脑子里猛然响起了歌谣:“腥气水水满天飞,一个洞里一个鬼……”小姨娘是难产而死的,没有名正言顺的父亲,没有医院敢于接收,没有勇气再去求人,再去求我的母亲,她想自己生下来。

    但是,难产。

    我跪着。我多么后悔,不,我好像在忏悔。我不知道我应该忏悔什么,但是我忏悔。许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当命中注定我必须是我的母亲的儿子时,我就逃脱不了精神负担的重压。小姨娘是不必去死的,母亲,这是你的罪过。你接生了那么多生命,为什么就不能接生你的亲妹子的孩子呢?你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但你却做了一件残酷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后悔过么?我想问问母亲,后来我真的问了,她摇头,半晌才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惊诧于母亲的不知道,但细细追究,觉得她也只能不知道。也是后来,当我父亲终于从牧区回来,又因为身体不好而提前离休之后,我又给他提起了我的小姨娘,他说命定八尺难求一丈,不能责怪任何人。又说小姨娘的灾难是我的姥姥带给她的——遗传。小姨娘叫周梦水,《易经》上说,水为坎,坎为险,凶。她姓周,《易经》也姓周,都是周朝的人与物,她不空亡谁空亡?父亲信命,尤其是离休以后,抱着一本《易经入门》往烂里翻。但我以为,父亲之所以引经据典,并不是他对《易经》真的有所研究,而是想给造成小姨娘之死的真正原因有所开脱,因为他们都知道我那刻骨铭心的怨恨。

    7

    小姨娘死了,我离家出走了。就在人们把小姨娘装进棺材,叮叮咚咚敲打棺盖时,母亲突然发现我不在了。我来到了大龙家,说我要住下。大龙说:“好得很,叫你妈着急几天,以后她就得听你的。”我说:“再没有以后了,我连小姨娘都没了,要妈做什么?”大龙一拍胸脯说:“那你就是我兄弟,我妈就是你妈。”他给我端来茶水和馍馍,逼我吃下去。我正吃着,金保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瞟我一眼:“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们快去看,街上打旗敲鼓的出来了,说是游行。”大龙问怎么了?金保说不知道。他叼过我手中的馍馍,给自己掰了一块又说:“你们快出来,我去叫老坚、马鹿,迟了就看不上了。”金保飞了。大龙拉起我的手说:“走,该玩还是要玩,反正死人是活不过来了。”我说:“我也不是不玩,就是我不能和我的小姨娘玩了。”说着又汪出眼泪来。大龙说别哭别哭,死拉硬拽我来到街上。我们走向街口,见到金保他们,再一起奔向哈国城最热闹的大十字。那儿已是人山人海,游行队伍正在一列列走过马路中央,彩旗、标语、横幅,一片一片的。汽车声、口号声、哭声、笑声混起来响。有高兴的,有愤怒的,也有呆头呆脑左看右看的。突然有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了鞭炮的声音,挑逗得我们四处乱窜,就是挤不到跟前去。大龙怕丢了我,一直拉着我的手。但我是丢不了的,此刻现在,我离开了他们找谁去?小姨娘死了,我不时地想,进到棺材里去了,说不定这会已经入土了。我没有了可亲可敬的人,我只有跟着他们。金保突然不再蹿了,仰起脸愣着看前面。与此同时,大龙也喊:“张青——”我们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高得挑着云彩的烟囱。几个人正在往上爬,其中一个就是张青,除了我,大家都喊起来,张青哪里听得见,继续往上爬。大龙说:“我们也上去。”金保早就按捺不住,一蹦子跳起来,挥着手:“走。”老坚比他还要兴奋,一个劲往前蹿。大龙问我:“你上不?”我犹豫着。他将我的手举起来:“上吧,从上往下看,人就是蚂蚁。”金保拉我一把:“要上一起上,谁也别落下。”我跟着他们来到烟囱下面。说好老坚打头,金保第二,我第三,大龙殿后。这时我发现马鹿不见了。我说我们把他丢掉了。大龙说:“没丢,这个叛徒,上不了席面的狗肉,肯定是临阵逃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我非上不可了。尽管我十分害怕,但我在朋友中不能做叛徒,更不能做狗肉。尤其是现在,我的小姨娘走了,走到对面的山上去了。我做了叛徒我跟谁好去?我想要是我爬上去,说不定能望到对面山上。那儿,羊肠小道上,小姨娘的棺材正在缓慢移动;或者,在那面黄灿灿的山坡上,小姨娘的坟堆正在升起。小姨娘,我在这高高的烟囱上给你磕头了。

    我们开始往上爬,好几次我中途停下来,感觉整个烟囱正在摇摇欲坠。我浑身冒汗,鼻子吸溜吸溜的。大龙在下面喊:“元元,你害怕了么?别害怕,有我哩,你别往底下看,就看烟囱,你就想底下是海绵,万一掉下去,舒坦死了。”大龙的鼓励是恰当的。我咬着牙,一格一格踩上去。空中飘荡着我的喘息声,实在不能控制胆怯时,我就停下来,闭上眼睛想一想别的事,小姨娘,棺材;猎猎风动的旗帜;我的母亲,那些耻辱的歌谣;汪发明和王老师;美丽得无比美丽的海牡丹,她的眼皮到底是单的还是双的?游行,为什么?放炮擂鼓,为什么?举着拳头把自己怒成斗鸡为什么?想着又往上爬,每爬一格,大龙就喊一声好。终于,我看到了一个灰砖的缺口,看到了一方水泥地,那是烟囱的顶端。“元元。”有人在头顶喊我,我一看是张青。张青趴着,伸手撕住我的肩膀,吆喝着朝上拽去。我瘫倒在烟囱顶上,两条胳膊酸软得无法抬起来擦一把汗。大龙笑道:“元元你是头一次吧?下一次胆子就大了。”张青却说:“他力气小,根本就不能爬,还下一次呢,这一次没摔死是阎王爷还没睡醒。”是的,我不能爬高,过去我就知道,除了力气小,更重要的是我有恐高症。但我毕竟爬上来了,用以后的话说,就是战胜了自己。我相信这是小姨娘的阴魂帮助了我。

    所有人都在朝下看。有人喊起来,试图引起下面人的注意。但在七八十米高的地方,一个人的声音马上被下面喧天的锣鼓撞碎了。大龙说:“大家一起喊,就喊打倒死人帮。”老坚纠正道:“人家喊的是四人帮。”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越喊越起劲。我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反应,我不敢往下看,一看就头晕,就想撒尿。喊着喊着就没意思了,大家停下来,叽里呱啦说笑着。我望一眼对面山上,一片苍黄,什么也看不见。张青回头关照我:“你躺着,别起来,攒够了力气等一会儿往下爬。”大龙说:“上都上来了,还有下不去的理。”张青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时金保喊起来:“一个公鸡十个母鸡,夜来酒席早起拉稀,昨日得计今日放气,天上飞机地上野鸡。”大家跟着喊。风突然大了,老坚的身子歪了一下,大龙一把拉住:“小心。”我感到烟囱在摇晃,感到我的身子轻飘飘的。我想该下了,我担心自己下不去。金保还在喊,又有了新词儿。大龙说:“游行完了,没意思了,再喊我的脬子哩。”不再喊,都说下。于是就一个接一个爬下去。当顶端只剩下大龙、张青和我时,大龙说:“我先下,元元在中间,张青断后。”张青想想说:“元元你把裤带解下来,我和你绑在一起。”大龙瞪一眼张青说:“胡日鬼,一掉就是两个,我在下面接得住么?”张青说:“掉下去一个你就能接住了?”大龙说:“能,元元别害怕,万一脱手了,我能接住,肯定能接住。”

    大龙从缺口爬下去。我蹭着水泥平面哆哆嗦嗦接近着缺口下面第一道铁梯。张青在上面不断给我打气:“胆子放大,别人能下去,你也一定能下去,关键是别怯,一怯腿就软了。”我抓住了铁梯,战战兢兢踩下去,好不容易踩实了,往下一看,浑身一阵酥麻。“不行了,不行了。”我说。大龙从下面伸手抓住我的脚:“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就跟上房揭瓦差不多。”我闭上了眼睛,喘着气,听张青说:“反正是豁出去了,不下也得下,总不能吊在半空里吧?元元,你也是个男的,一个脬子一杆枪白长了么?下。”我心说:“下,好,我下。”又下了一格,大龙在下面大声叫好。又下了一格,又一声叫好。就这样我连下了六七格。张青笑起来:“看来就是要逼,人说是逼出来的贼大胆。元元,快下,你不下我踢你。”我说:“好,我下。”但是不行了,腿又软了,还有手,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汗流浃背。我感到风就要把我抓起来。“元元,怎么了?”大龙问。我不回答。小肚子上猛然有了一阵虚浮的疼痛,身子一抖,一脬热尿就漫漶而出,又雨淋而下。大龙的头湿了,烟囱下面那些蚂蚁般蠕动的人大概也在惊怪怎么青天下白雨了?大龙喊道:“元元,别怕,抓住,抓牢。”我哭了,浑身发抖。我想到了死,想到了告别人间,告别那么多人,唯独没想到告别母亲。后来我知道,这时我的母亲正在找我。她先在小姨娘住过的那条街上找,后来又去了学校,去了家,最后就开始满街乱找。她知道街上人流如潮,肯定找不到我,但她还是要找,她要是不找,她干什么呢?她想我大概藏起来了,大概去看游行了,又想我可能会出事。在我的母亲想到我可能会出事时,我真的就要出事了。我的腿已经软得无法打直,脚没劲,踩不实,胳膊一阵阵地困疼,身子下坠着,手就要离开铁梯了。就在这时,大龙和张青同时朝我爬过来。大龙往上爬了两格,用胸脯紧紧挤住了我的两条小腿,头使劲顶在我的大腿上。张青下了两格,弯下腰来,用一只手死死揪住了我的衣袖。谁也不敢动,就这样我和我的两个玩伴被危险固定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以后想起来觉得这真是一种巧合,一种天意,在这个20世纪后半叶中国发生的最重大事件的日子里,在中国从水泥马路走向洋灰马路的关键时刻,我们三个祖国的未来,被困在高耸入云的烟囱上,下不来,上不去。

    当然,最后还是下来了。这首先得感谢老坚,他看到上面坠落即将发生,立马跑去找人。他跑回学校找到了班主任海牡丹。海牡丹跑来了,然后又跑向附近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全部到街上抓坏蛋去了,值班的副所长说:“我们不管好人死活,只管坏蛋死活。”海牡丹又跑向部队。部队来了一个班。有人先上去把一根绳子交到大龙手里,大龙把我捆在铁梯上,腾出手把绳子甩给张青。张青爬上去把绳子固定在烟囱顶端。大龙再解开绳子把我捆住。这时上来一个军人,先用腰里的皮带把自己悬空吊在铁梯上侧,让出道路让大龙下去。之后他代替大龙抱住我,一格一格往下挪,绳子绷紧了,我们也就到了地面了。最后张青带绳子爬下来,长喘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龙也是泪流满面。他和海牡丹站在一起,海牡丹的手不知不觉拽着他的胳膊。那么多人围观着我们,我这个最该哭的人反而没有眼泪了。

    我的母亲还在找我,她终于想起一个线索,那就是我原来的学校原来的同学,这已是第二天了。她在校园里碰到了海牡丹,海牡丹告诉了她昨天我们上不去下不来的事情,又带她到大龙家。我正在大龙家端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喝拌汤,母亲出现了。她什么话也不说,靠在门框上无声地哭泣。我端着碗站起来,又紧张又伤感。大龙妈从厢房出来,像见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那样殷勤地说:“大夫来了么?快快快,坐。海老师,你也坐。”说着从门背后拽出一块抹布,把堂屋仅有的两张椅子擦了擦,又说,“穷人烂家什,你贵脚踏到贱地上,别嫌弃,快进来,坐。”母亲没有坐,抹了一会眼泪,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桌子上,转身走了。大龙妈拿着钱追出去。我的母亲说:“他要是想回了就回来,不想回了就在你们家住着,好歹不要让他们上高爬低地闯祸,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又是抹泪。大龙妈说:“孩子在我们家里,吃啊喝啊你别管,跟自己家里一样,都是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能要你的钱?还这么多。”两个人推来搡去,最后我的母亲还是把钱留下了。大龙妈说:“那我就攒着,他想回了呢,我就让他带上。”后来我回家时,大龙妈果然把钱给了我。我没客气,回去放到了母亲面前,意思是说在我的朋友家能叫我吃住花钱?母亲过意不去,买了一些点心糖果干枣核桃,瞅了个空儿去大龙家感谢。大龙分出一些来,叫上我,一起去送给了海牡丹。这次机会使我看清她的眼睛了,是双眼皮,那么美的双眼皮。大龙在海牡丹面前似乎很随便,自己拿起杯子倒了茶让我喝,我拘谨得不敢喝,他就自己喝起来,海牡丹一旁笑着。出了门我问:“你跟海老师关系好呗?”他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她爱吃洋芋,我们家煮了我就送来。”说这话时大龙的脸红了。我就说:“脸红什么?”他支吾着,突然说:“精神焕发。”我接着问:“怎么又黄啦?”他说:“防冷涂的蜡。”我又说:“么哈么哈?”他说:“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我们大笑:“哈哈哈哈。”这一阵笑声,在他是为了掩饰,在我是为了好玩。但我哪里想到,好玩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严酷的考试等着我们,日趋复杂的社会等着我们,中国向何处去的前途命运等着我们。我们根本没来得及较为奢侈地咂摸一下生活的欢乐,就迅速地长大了,迅速地沉重起来了。

    8

    在大龙的婚筵上,我见到了光艳照人的海牡丹。她是新娘,是一个比丈夫大两岁的新娘。我说:“海老师你好。”大龙一掌拍到我肩膀上:“别再叫老师了,叫嫂子。”“嫂子你好?”我笑着放下礼物又说,“没想到你们真的成了。”金保已经来了,他说:“他是个粗人,还有不成的?”大龙嘿嘿一笑,睃一眼媳妇。海牡丹的脸顿时通红。我问金保:“什么粗人细人的,是不是有个故事?”金保说:“你让大龙自己说。”大龙说:“别胡扯。”客人越来越多,不大的饭店里你拥我挤。老坚来了,接着马鹿也来了。我们坐在一起,说啊笑啊吃啊喝啊。我不时地朝门口望望,忍不住问:“张青怎么没来?”老坚说:“再没见过,都一年多了。”金保说:“怕是忘了通知。”他喊大龙过来询问,大龙说:“我能忘了他?请帖是我亲自送去的,他不在,放到他们家里了,他不来可能有事。”我说:“再大的事也没有大龙结婚大嘛。”大龙说:“那不一定,还有比结婚更重要的,结婚才算什么。”说着他朝我挤挤眼说,“你来我跟你说个事。”我跟他去了,来到餐厅门口。他问起我的母亲,我说:“她已经退休了,准备自己挣钱,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的意思是给公家干了这么多年,几座大楼的钱都给公家挣下了,再不抓紧自己挣点,怕是连自己也对不起了。”大龙说:“我想找你妈帮个忙?”我说:“做什么?打胎么?这几年找我妈打胎的可不少。”大龙说:“别胡说,哪里是打胎,能打胎我天天烧高香都成,是怀不上,你嫂子怀不上,你不知道么?”我说:“才结婚着什么急?一年半载怀上的多得是,你们才几天。”大龙一脸忧急:“实话给你说,我和她第一次有事到现在两年多了,几十次没有么,从来没怀上过,这事我给我妈都不敢说。”我说:“当然不能说,说了她还能叫你娶这个媳妇?你也别着急,这叫不孕症,能治好的。我先问问我妈,她要能治,你们就不用去医院了。”我回到座位上,又吃喝了一会儿,问金保去不去看看张青。他说不去,他还要叫海牡丹给他点烟敬酒。这么敬,就这么敬。他比划出一个喝交杯酒的姿势,摇头晃脑的。我发现他喝得有点多了。我向别的人告辞,临出饭店门时,听到金保唱了起来:“一更里想你没干头,盘在炕上数豆豆;二更里想你钻被窝,盼不到天亮真难过。”我想他醉了,顽性又上来了,返回去叮嘱老坚和马鹿趁早劝他回去。老坚说:“我们劝不动,你让海牡丹劝,金保说他就听她的。”我又去找海牡丹。海牡丹说:“别管,你先走,一会儿我们用车把他送回去。”我出了饭店,骑上山地车,去找张青。张青的父亲说这个畜生两个月没回家了。张青在油泵厂上班,离这里不远,我又去了厂里,看到厂门紧关着,一打听,知道工厂已经停产三四个月,工人们都各奔前程了。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给母亲说起海牡丹的事,母亲说:“就让她来吧。”我说:“你笃定能治好?”母亲没有回答。我坐不住,立马就去通知大龙。大龙喝多了躺在家里,海牡丹去送金保回家。大龙要我把海牡丹找回来,他要带她立马去找我母亲。我说:“明天吧,今儿大家都累了。”他说:“不行。”正说着,海牡丹回来了。大龙强挣着起来,招呼海牡丹赶紧走,好像去晚了病就看不上了。海牡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已是傍晚,我们三个人朝我家走去。

    从此海牡丹成了我母亲的病人,先是检查,开了些西药,效果不理想就变了中药,再加上辅助性的针炙。海牡丹每次来都由大龙陪着,来了我就和他在我的房间里说话,父亲躲到卧室里去,母亲和病人就在外间。外间差不多就是一间医疗室了,有一张检查病人床,一个药柜,一些器械,还有满房子的来苏味儿。所缺少的就是一个牌子。牌子早就请人写好了,很漂亮的行楷:妇女专科门诊,就是不敢挂出去,原因是没有执照。执照还没办下来,起初是医院不想让我母亲挂靠,父亲托人找关系,医院说得交一点管理费,每年一万二。母亲同意了,她说只要能面向社会,交一万二算什么。后来是卫生厅医政处不同意,理由是像我母亲这样刚刚评上高级职称就退休的人,应该返聘到医院里去,不能流散到社会上,个人发家致富是小事,维护医院形象才是大事。母亲几经交涉,又送了礼,终于还是同意了,条件是不能接生,不能做切除子宫肌瘤以上的手术,并要向医政处下属的个体行医管理会每年上缴三千五百元医疗保证风险费。母亲答应下来。她说大手术让做也不做,光刮宫打胎就够我忙的了。这以后手续到了工商局,父亲母亲都不认得里面的人了,去了几次,根本说不上话。我想大龙是派出所的警察,大概能找到关系,就给他提起来。大龙想想说:“直接认识的没有,拐弯抹角能找上人,我去碰碰。”过了几天大龙再来时,说他有一个眼线认得工商局一个姓焦的处长,办这种事还不是刀斧手剁豆腐。我说:“需要请客送礼你就吭声。”他说:“谁给他花那个冤枉钱,我不让他花就是好的。”

    就在大龙准备帮我妈办执照的时候,海牡丹的病差不多治好了。母亲说:“我能施展的本事都施展了,怀孕是不成问题的,除非你不想怀。”海牡丹:“要是有了孩子,你就是奶奶,就等着孝敬吧。”说着她拿出一沓钱放到桌子上。“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母亲让人敬佩地把钱塞到海牡丹怀里说,“我们家里不缺这几个,你是元元的老师,大龙是元元的朋友,给钱你们就别登门。”海牡丹过意不去,大龙说:“那就算了,等着孩子认奶奶就是了。”这时又有病人来了。大龙两口子抽身离去,我送他们一直到街上,又把执照的事叮嘱了几句。

    母亲虽然没有营业执照,病人却每天都有。有时多,有时少,差不多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就是海牡丹一样怀不上的,另一类是未婚先孕而不肯生养的。母亲一边给人治着不孕症,一边给人刮着宫、打着胎,钱哗哗地往里淌。母亲自信地说:“办了执照,把牌子挂到街上,再花钱在晚报上登几天广告,我们家的门就会叫人踏烂。”父亲说:“忙不过来就雇两个护士。”

    我相信母亲的话,那些未婚打胎的,要是去了医院,就得登记单位,就得亲属签字,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一瞬间你就成了野鸡破鞋,而我的母亲甚至连名字都不问。但是母亲收费比医院高,这是父亲的主意,他说打胎的不在乎多几个少几个,就算是保密费吧。大概是我天生多情的缘故,每当走了一个刮宫或打胎的,我就惋惜一阵,多不容易啊,却要打掉。每当来一个不怀孕的,我就会想起曾几何时我们拉着架子车奔驰在大街小巷,车上挺着一个大肚子,那么浑圆那么骄傲那么令人敬畏的大肚子。当然,我会更多地想起我的小姨娘,想到她真是生不逢时,她怀孕了,一怀孕就死了,她要是现在怀,那有什么了不起。唉,我的美丽而可怜的小姨娘。

    过了一个多月大龙才来回话。他说前个时期姓焦的处长出差去了,前天才回来,他让那眼线去说,姓焦的居然狮子大开口,说拿来一万块好处费。我急了:“那怎么办?执照是非办不可的,一万就一万。”大龙说:“你妈的钱好挣是不是?喂老鼠的就不能喂狗,他等着去,我给他喂屎。”我说:“遇到凶神了,不低头就过不去。”大龙说:“这事办不成我就不叫大龙,你给你妈说,执照快了。”我就这样给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这些日子病人很多,不办执照就不上税,不上税心里就不踏实。我们天天等着大龙的消息,但过了半个月他才出现。他当着我母亲的面说今晚要我和他去找姓焦的,让姓焦的当面答应给我们。我跟他出去。他说:“我就等着这一天,他狗日的乌纱帽今儿攥到我手里了。”楼下停着一辆警车,车里还有两个人,都穿着警服。上了车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执行任务。我说:“不耽误你们的事吧?”大龙说:“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开车,火车头公寓。警车叫着穿过城市。车窗外,灯光五颜六色,人群迅疾闪过。我看到鸣叫声中所有的车辆都让开了路,看到十字路口红绿灯失去了作用,看到梦露圣油的广告长幅悬挂在彩色气球上,而马力男豪的张贴画却低得几乎挨着地面,忽一下,又是叶思南女宝的三角旗帜,迎面而来,迎风而去。更令人眩目的是,大十字高高的烟囱上,我们曾经爬过的烟囱上,从天而降的伟哥广告,似乎是一种象征,在茫茫大地上孤拔而起了。我们飞驰着,情绪就突然高涨起来:我发现不遵守任何规则的行驶能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或者可以说,对这种感觉的期待鼓励着我们疯了似地往前跑,越跑越快。霓虹灯时亮时灭,快速魔幻出城市靡废到病态的夜景来。半个小时后,火车头公寓到了。他们抢下车去。大龙对我说:“快跟上。”于是我跟着他们跑进了公寓,又跟着他们跑上了四楼。这时他们掏出了枪,在0461房间门口戛然停下。大龙的一个同事掏出了钥匙,轻轻插进去。呼啦一声,门开了。三个警察一拥而入。我也跟了进去,听到大龙大叫一声:“不要动,都不要动。”这是个套间,外间有一张双人床、一个长沙发。床上有人,是一男一女;沙发上有人,是两男四女,都是脱了衣服的,而且非常彻底。里间是两张单人床,床上也有人,是两男两女。警察冲着男的吼:“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有人说没证件。大龙过去一把揪住这个人的头发,使劲朝床下一拽:“不拿证件我就剥你的皮。”男人们开始寻找衣服掏证件。女人们手忙脚乱地穿衣穿裤。我知道这里面就有那个姓焦的,也有那个给大龙卖力的眼线。我极力想认出来,但又觉得我也是卑鄙的,我和他们一样无脸见人。我想退出去,就听大龙冲一个人叫起来:“你还是个国家干部,还是个处长,狗屎一堆,你们单位都是你这号人么?怪不得一个城市都不卫生……”

    9

    执照办下来了。妇女病专科门诊的牌子挂到了临近我们这栋住宅楼的街边,牌子上有一个长长的红色箭头。我的母亲如愿以偿。病人真的成倍增长了。还是那两种病人:怀不上孩子和怀上孩子不肯生养的。我们家挣了不少钱。又雇了两个人,增加了一些设备,俨然是小医院了。父亲是这个医院的行政领导。他指挥这指挥那,常常因为指挥不到点子上而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说:“没有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父亲说:“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叫你退休的,又是我叫你干个体的,办执照的时候,有些关系是我找的,你以为靠你那一点技术就能开医院?中国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烦,我越烦他们越吵,越吵我就越烦。我不想待在我那乱糟糟的家里,就三番五次找单位要房子,单位说:“空余的房子哪里都有,你到外面去租吧,月租金不能超过五百,单位出一半,你自己出一半。”我满口答应,心想一月只出二百五,那算什么。于是我去找大龙,要他帮我找找房子。他答应了,但情绪似乎不高。我叮嘱道:“你可得当回事,要是租不来房子,我就住你们家里,天天搅扰你和嫂子。”海牡丹说:“你就尽管来吧。”大龙瞪了她一眼,朝我挥挥手说:“行了,少啰唆,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办过?”我离开了大龙家,觉得有点奇怪,他怎么朝我挥手,好像要赶我似的。又想他大概跟我一样也是烦闷的,海牡丹好像还是没怀上;没怀上孩子生活就不美好,人家的情绪当然就不高啦。转眼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家吵得更厉害了,先是我父母吵,然后是父亲和护士吵——他嫌人家不听他的,只听母亲的。他说:“你别忘了你是我招来的,我要是不满意随时都可以辞退你。”我想父亲怎么能把单位上的作风带到家里来呢?真是俗气得可以。接着又是父母跟顾客吵。那顾客说:“上次刮了宫我不是让你放个环嘛,怎么又怀上了?”母亲说:“环是放了,大概是没放好。”父亲胡搅蛮缠道:“你正派一点,不就怀不上了。”客喊起来:“谁不正派了?你跟你老婆睡觉是不正派么?”烦烦烦,我的头都炸了。我赶快逃离那儿,来到大龙家催问租房的事。大龙的情绪更低了,推说这种事情金保最拿手,金保认得人多。我说:“金保不过是个推销员,哪有你派出所的好办事。”大龙说:“我能办球事,办事办去还不都是给别人办。”“怎么了?”我吃惊堂堂大龙竟会说出这种没脸面的话,四下看看,又问:“嫂子呢?”他说不知道,脸色愈加阴沉。我仍然笑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是粗人呢。”大龙突然变了腔调:“我粗人细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搞你的老婆,轮不上你来笑话。”我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忽地站起来:“大龙你要是不把我当朋友趁早说,用不着疯狗咬人一大片。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他低下头,不言语了。我怏怏离开了大龙家,感觉到一种阴郁和不祥徘徊在四周。我想大龙到底怎么了?要是因为我,我可得搞清楚。我骑着山地车,直奔金保家。

    金保还没有成家,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座不大的四合院,父母和姐姐住北房,他和奶奶住东房,东房是一间堂屋两间厢房,挺宽敞。院中南房西房是别人家。金保家里人正在吃晚饭,惟独金保不在。问哪去了,都说不知道。金保的姐姐要留我吃饭,我说:“不了,我还有急事。”出了院门想,什么急事?是找房子还是和金保说说大龙?好像都是吧,但找不到金保,事情也就不急了。我推着车子沿街走,一溜儿饭馆花花绿绿的。蒸气从里面冒出来,香辣味儿弥散开去。我顿时觉得有点饿了,馋兮兮的,不由得停下。拉客的小姐眼尖脚快,滴溜溜过来:“大哥,吃饭喽,有炒菜米饭、饺子馄饨、面条、火锅……”我跟她过去,进了一家叫风情园的饭馆,坐下,要了一瓶半斤装的青梨酒,一盘红油肚片,一盘辣羊肉。斟上酒,猛猛地喝了一口,正在品咂酒香,就听旁边包间里有人唱歌,听着有点熟,再听就更熟了——我俩姻缘一千年,八宝钢刀砍不断;若要我俩恩情散,人要掀倒昆仑山。我心说如果不是金保我就不是人了,鬼东西,想不到在这儿欢天喜地呢。我奓起耳朵又听里面唱了一首,起身过去,悄悄推开门,探头朝里一望,不禁吓了一跳。我没看到金保,却看到了海牡丹,没错,千真万确是海牡丹。她坐在椅子上,侧身对着我,两条腿平平地伸过去搭在沙发上。沙发上半躺着一个人,脸面看不清但也用不着看清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怕他们发现,我赶紧关上了门。我回到座位上,连连喝酒。大龙是我从小玩大的朋友,金保也是从小玩大的朋友,但现在,金保不是了。当他愚蠢地冒出勾引昔日的老师现在的嫂子海牡丹的念头时,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朋友了。怪不得怪不得……里面又有了歌声,竟是海牡丹的:“黄河不怕水桶担,祁连不怕铁锨翻;阿哥别怕外人嚎,妹子有的是破天胆。”金保夸张地喊道:“哎哟,你唱的比我好,什么时候学会的?”海牡丹咯咯咯笑起来。我倏地站起,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激荡。我立马结了账,跨上山地车,疯了一样朝大龙家蹬去。半个小时后我再次见到大龙,气喘吁吁,汗水淋淋。

    大龙的脸紫了。他一拳打碎了大衣柜的穿衣镜,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不相信是不行了,我怎么没有抽死她。”他把挂着枪的皮带拎在手里。我扑过去抢夺,大声说:“你要是拿枪我就不带你去了。”他把皮带扔掉,随我出门,我要骑山地车,他不让骑,双手一扬,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刷地往前射去,我们转眼就到了。风情园依然风情万种。我拉住大龙说:“你冷静一点,别当面凶巴巴的,抓住他们就等于是惩罚他们。”他甩开我,抢先下车。我付了车钱,赶紧追上他。包间的门从里闩死了,大龙一脚没踢开,只好用身子猛力夯撞,一下、两下,终于开了,尽管撞门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他们还是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他们在沙发上,海牡丹跪着,金保也跪着。大龙扑了过去,一拳打翻金保,又一把撕起自己的老婆,狠扇过去,连续几声脆响。血从海牡丹嘴边洇出来。她挣扎着,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喊起来:“你打死我,你今儿打死我。我不活了。”她呸地啐口血沫,“我要怀孕,知道么?你不能让我怀孕你还打我?我要怀孕,你要是我的男人你就让我怀孕。我要怀孕啊——”她呜呜呜地哭着,悲痛得又捶胸脯又揪头发。大龙长叹一声,一屁股窝到沙发里。我惊呆了。金保死僵僵地立在一边,满脸眼泪。海牡丹不停地哭喊:“我要怀孕啊,我能怀孕,我病好了,我能怀孕。”大龙也哭了,那是一种声若雷鸣的嗫哭。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后悔了,我干么要去叫大龙,让海牡丹怀上孕有什么不好?海牡丹还在哀哀地哭求:“我要怀孕啊……”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在那天晚上过去了。生活一如往日。我还没有租到房子,又不想麻烦大龙,就给金保说。金保说:“租什么房子,你就住在我家,我们家宽敞得很。”我想想,也好,反正我付房租就是了。金保自然不要房租。我说不要白不要,一半公家掏,一半我母亲掏。我母亲的钱是打胎挣来的,容易得很。于是我就在金保家早出晚归了。一天傍晚,就在金保家的那条街上,我看到了一张通缉令,上面有十多个人的相片和犯罪事实。我溜了一眼心脏就停止跳动了。我居然看到了我的好朋友张青。他依旧那样憨朴、顽皮、目光炯炯。他的罪行是强奸妇女十余人次,抢劫他人钱财3600元。没有犹豫,来不及仔细斟酌,我上前一把撕下了通缉令。我不相信,我觉得这肯定是诽谤。心情不好了很长时间,也等待了很长时间——我常常幻想张青会来找我,我一定会把他藏起来,哪怕给自己惹来麻烦,至少我会资助他一些钱,因为我懂得他,懂得他是受了迫害才成为强奸犯的。但是张青没有出现,我去他家给他父亲留了话,他都没来找我。他大概流浪远方了吧?或者已经进去了,进到高墙里进到寂寞长夜里去了。就这么想着,为张青的担忧渐渐淡了。我想人和人啊,缘分就那么一点点,说没就没了。

    一天晚上,金保对我说:“海牡丹想找你妈检查一下。”我愣着,突然反应过来:“怀上了?”金保点头:“早就怀上了。”我问:“谁的?”“我的呗。”我很激动,不知为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激动。我问他:“以后你和她怎么办?”他说,“不知道。”又问我:“大龙给你说过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长叹一声离开了我。

    第二天,我专门去了一趟我的母校。我见到了海牡丹。她的肚子果然挺起来了,不很大,却圆得惊人,就像喷薄欲出的太阳。我说:“不会是双胞胎吧?”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急着找别的老师给她代课。她说:“元元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你妈吧。”我说:“好。”于是我陪着海牡丹,走过了校园。我们走到街上去,低低地说着话。很多人都在看我们,我想他们肯定以为我就是身边这位美丽孕妇的丈夫。我不禁幸福起来,很想搀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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