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走进门,他们全抬起了头,透过昏暗的暮光远远打量我。他们以为我只是误闯进屋子,马上就会离开。而我却用德语问道:
“可以进来看吗?”
他们还是不愿搭理我。
“你说什么?”小个子问道。
其他人都站在边上望着我,像困兽一般,略有些迟疑。
“我能不能进来看看?”我先说的德语,然后感觉很不自在,便又改口用意大利语说:“你们在排戏吧,老板娘告诉我的。”
此刻,在我身后是那空旷的大厅,漆黑一片,而意大利人则站在高处。桌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露出了一副蔑视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贸然闯入的闲人罢了。
“我们也是业余的。”小个子说。
他们想让我走,可我却想留下来。
“可以旁听吗?”我问,“我不想待那儿。”说着,我别了别头,指着外面的店堂。
“可以,”机灵的年轻人答应了,“可我们现在还只是对稿。”
他们开始对我友好起来,接纳了我。
“你是德国人?”有个小伙子问。
“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那你住在瑞士?”
“不——我打算步行去意大利。”
“步行?”
他们全都瞪大了眼,很是惊讶。
“是啊。”
然后,我就向他们介绍了我的行程。他们很纳闷,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步行。可是,当听说我要一路造访卢加诺[24]、科摩[25]和米兰,却又欢欣鼓舞。
“你们打哪儿来?”我问道。
原来,他们都来自维罗纳和威尼斯一带的农村,也都去过加尔达。于是,我就跟他们谈起了我在那里的生活。
“那些山里的农民啊,”他们立即打趣道,“都没啥文化,野蛮得很。”
我一听这话,马上联想到保罗、“硬汉”,还有房东彼得罗先生。我痛恨这些工人如此肆意评判他人。
然后,我就往舞台边上一坐,开始看他们排戏。约瑟夫,那个精瘦、机灵的小个子,他是带头人。我看其他人念台词都磕磕巴巴的,特别费劲,就好像识字不多的老农,一次只能念一个字,而且,要等念完一段再合起来才知道念的什么。这是一出热闹的情节剧,是票友们专为狂欢节排演的,剧本就印在廉价的小本子上。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排练。那个黝黑、帅气的家伙见有姑娘在场,格外兴奋,一心想要表现表现,可人家姑娘却跟块石头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他边念稿边大笑,一会儿又涨红了脸,台词念得七零八落。幸亏有约瑟夫在一旁提词,这才明白自己到底在念什么。那个白白胖胖的慢郎中倒还比较专心,虽然念得挺吃力。而另外两个男的则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最好说话的还得数阿尔贝托,就是那个白胖、迟钝的家伙。他的戏份不太重,所以能坐我旁边,陪我聊天。
他说,他们这几个人都在村里的工厂上班——我想,应该是丝厂吧。这里有一大帮意大利人,总共三十来户,都是陆续从国内迁来的。
约瑟夫在村里住得最久。他十一岁就随父母来到这里,上的瑞士学校,所以德语特别地道。他人很聪明,已婚,育有一双儿女。
阿尔贝托自己在这山谷里生活了七年,玛德丽娜十年,而为她羞红了脸的阿尔弗雷多,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他在村里也约莫住了九年——这些男人里面,就他还没有成家。
其他人都娶了意大利人做老婆,住在黄窗子的大宅里,紧挨着机声隆隆的丝厂。这些人群居在一处,都只会说几句简单的德语,只有约瑟夫像个本地人。
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在一起,感觉特别奇怪。未婚的黑皮帅哥阿尔弗雷多很传统。可是,连他都胸怀着新的志向,就仿佛有什么更伟大的意志慑服了他,尽管他是个注重感官、不动脑子的人。他仿佛认定了某种超越自身的事物。在这点上,他和“硬汉”不同:他什么都听从老天的安排。
我注视着台上的这些意大利人,觉得非常奇妙:他们全都那么温柔、感性、动人,闪耀着光芒,而被围在中间的约瑟夫却始终沉静、含蓄、不动声色。他面露一种专注近于虔诚的神色,所以在众人的拥簇下更显得突出,更像个贞定、永恒的存在。团员之间起了争执,他也不急着插手,而总要等吵到一定程度,才把他们拉回来。总之,只要基本不偏离主线,大体能进行下去,他都不会贸然干预。
这些人又抽烟又喝酒,一分钟都没闲着。阿尔贝托是他们的酒保:他不停地把酒杯端出去又拿回来。玛德丽娜喝的是小杯。就这样,一伙儿人沐浴在舞台的灯光里,念稿、抽烟、排练,面对着大厅里空旷的黑暗。他们虽然看似孤立、诡异,但走到一起便成了远离这瑞士荒漠的一片仙境,狭小而卑微的仙境。在古老的传说中,只要搬开巨石就能发现地下的奇境,这我是相信的。
阿尔弗雷多兴奋、羞怯、英俊,然而,他的情愫却是温柔、含蓄的。他摆好姿势,咧嘴傻笑,然后很快进入了角色。阿尔贝托虽然迟缓、费力,却不时有自然、生动的发挥,应答和姿势也算是有模有样。玛德丽娜把头靠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其他男人见了全都立刻警醒。就这样,大家专心排练了半个小时。
小个子约瑟夫机灵又活泼,大家一直围着他打转,可他几乎就像个隐身人。如今回头想想,脑海中的他已经面目模糊,反倒是灯下的其他人,一张张脸连同生动的姿态次第浮现。那个玛德丽娜,粗俗、蛮横又可恶,说话很大声,还喜欢挖苦人。她一头倒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阿尔弗雷多温柔、多情,反而更像个女人,瞬间满脸潮红,兴奋得两眼发光,直流口水。至于阿尔贝托,他还是那个慢吞吞、很吃力的样子,可是,举手投足间独有一种纯净的简单,而这也在他的臃肿与平凡之外平添了一丝美感。还有另外两个男的,他们腼腆、易怒又愚钝,有时还会表现出意大利人的心血来潮。在灯下,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清晰,每个人的肢体都那么生动。
只有约瑟夫的脸像一道微光,湮没在众人的满面红光中;只有他的身体像影子一般,稍纵即逝。然而,他的存在却似乎对所有人都有影响,可能只有那个刚硬、倔强的女人除外。所有男人似乎都被这矮小的领导震慑住了,郁郁而不得志。可是,他们或许脾气暴躁,但个性却都非常温柔。
后来,老板娘的小侄女来了,她站在大厅门口朝我们嚷了一声。
“我们得走了,”约瑟夫对我说,“这里十一点打烊。不过,邻近教区还有家旅馆,通宵开放。跟我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喝酒。”
“可是,”我说,“我怕会打搅你们。”
不,他们非但没这么想,还硬逼着我和他们同去;他们很想也让我快活快活。阿尔弗雷多红着脸,热情洋溢,非要我喝酒,从他们老家带来的正宗意大利红酒。这些人可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于是,我就去跟老板娘商量。她说,我必须在十二点以前赶回客栈。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马路下面河水奔流不息,河对岸有座大厂,从厂房倾泻而出的微光荡漾在水面上。透过窗口的亮光,可以看见黑魆魆的机器正在运转,而旁边就是意大利人居住的宿舍楼。
我们一行人穿过纷乱、苍莽的野村,下到河边,再翻过小桥,然后爬上了陡峭的山坡——我傍晚来村里走的就是这条路。
终于,我们到达了咖啡馆。这家店和德国客栈果然大不相同,可是,也不太像意大利风格。店里面灯火通明,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桌布,一切都那么崭新又干净。老板就在店里,还有他女儿,一个漂亮的红发姑娘。
大家立刻亲切地互致问候,就像在意大利一样。但同时,那里面又响起另一个调子,一点微弱而矜持的回声:这些人似乎不太接触外界;他们总是蜷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阿尔弗雷多觉得热,于是脱下了外套。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随意坐下,红发姑娘端来一夸脱的红酒。别桌的人都在玩牌,那种很特别的那不勒斯纸牌[26]。他们说的也是意大利语。于是,这瑞士的寒夜里便多出了一点意大利的热闹与温馨。
“你到了意大利,”他们对我说,“请代我们向她致敬,向太阳和大地致敬。”
说完,大家一起为意大利举起酒杯。他们说出了想要让我捎带的问候。
“意大利的太阳啊太阳。”阿尔弗雷多深情地说道。我发现他早已嘴角湿润,似醉非醉。
这让我想起了恩里科·佩瑟瓦利,还有他在《群鬼》最后那可怕的呼喊:
“太阳,太阳!”
于是,我们便聊了一会儿意大利。看得出来,这些人对故乡满怀着深深的思念,哀伤却又难言。
“你们没想过回去吗?”我想要他们明确回答我,“有朝一日回到故乡?”
“嗯,”他们说,“要回去的。”
可是,听那口气似乎有所保留。我们聊意大利,聊那里的歌曲和狂欢节,聊那里的吃食,玉米糕和盐。他们见我假模假式地用勒线切糕,全都笑坏了,因为这让他们想起了故国的南方,钟楼上悠扬的乐声,耕耘后田间的饮食。
然而,那笑声里却又夹杂着隐隐的伤痛、鄙薄与耽爱。一个人被剥夺了过去及其种种,自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他们热爱那片故土,但却再也不会回去。他们全部的血液、全部的感觉都属于意大利,渴望意大利的天空,渴望那里的乡音,还有感性的生活。没有了感觉,生活很难继续。他们的心智并不发达;理性上,他们仍是长不大的孩子,天真、可爱、近乎脆弱的孩子。但在感性上,他们已经成年,丰富、圆满的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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