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方正在反思它的基督信仰,试图将它全盘否定,而意大利人却在奋力反抗那仍在主宰他们的感性精神。欧洲的北方,不论是否痛恨尼采,都在呼唤并践行着酒神的狂欢精神,而南方却在努力摆脱狄俄尼索斯,摆脱生命对死亡的战胜与肯定,摆脱以生殖达致不朽的信仰。
可以想见,这些意大利的儿女永远都不会返回故乡。对于保罗、“硬汉”这样的人来说,当初的逃离只是为了日后的回归。旧传统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爱国精神也好,乡土观念也罢,不管叫什么,都是异教旧思想在作祟,都是对“生殖以致不朽”观念的肯定,都是对基督教“克己、博爱”的反动。
可是,“约翰”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一样:他们都属于年轻一代,没想过要回去,至少不想回到那个古老的意大利。虽然免不了痛苦挣扎,虽然要绷紧每根神经,畏避北欧与美国那冷漠、垂死的物质主义,但他们仍然愿意为了别的向往忍受这一切。由于常年蜷缩在阴晦、苦寒的瑞士山谷,常年在工厂里卖命,所以肉体必然会经历一次死亡,就好比当初“约翰”在街上与地痞搏斗。但这肉体的死亡里,自会生出一种新的精神来。
就连阿尔弗雷多也遵从了这一新的历程。虽然本质上完全属于“硬汉”那一类,但他却是感性的,不注重思想。但因为受了约瑟夫的影响,他又一蹶不振,并且对这新的精神隔膜起来。
很快,大家都喝得微醺。这时,那个约瑟夫开始来找我说话。他心头有一团不灭的火焰,燃烧、燃烧、燃烧,那是心灵的火焰、灵魂的火焰,一种清新、透亮的东西,连温柔、感性的阿尔弗雷多都被它俘虏了,更别说智性较为健全的其他人。
“这位先生,你也知道,”约瑟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那声音细若游丝,恰似灵魂的低语,“男子汉四海为家。意大利政府与我们何干?政府算什么东西?它只会叫我们替它卖命,剥削我们的工资,送我们上战场——有什么用?要政府有什么用?”
“你当过兵?”我插嘴问道。
他没有,他们都没有;而这也正是他们不能回国的原因。如今,既已知道个中缘由,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一说起热爱的祖国,每个人都吞吞吐吐的。他们永远舍弃了故乡,舍弃了父母。
“政府能做什么?他们就知道抽税、养军警、修马路。可是,我们没军队也照样活,没警察自己也能管,没马路自己也会造。政府是个什么玩意儿?谁需要它?只有那些贪赃枉法、图谋不轨的人才需要吧。这根本就是他们为非作歹的工具。
“为什么要有政府?在这个村里,有三十户意大利人。他们没政府管,意大利政府想管也管不到。大家住在一块儿,可比在国内快活。钱赚得多,人也自由,没有警察管,也没有那些破法律。大家互帮互助,没一个受穷的。
“这些政府凭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假如我们都是意大利人的话,昔兰尼加[27]根本就不会打起来。干坏事的都是政府。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完全不顾我们的想法。”
其他人本来喝得醉醺醺的,瘫坐在桌边,可一听到这番话,全都吓得变了脸色,就像不知道做错什么事的孩子。他们开始坐不住了,转过身去,做出近乎痛苦难忍的手势。只有阿尔弗雷多把手搭在我手上,笑得乐不可支。他只要甩一下他那结实的胳膊,就能把政府一拳打翻在地,然后就可以尽情放肆——随心所欲。他看着我笑得十分灿烂。
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约瑟夫却很有耐心。相比于阿尔弗雷多的温润与俊朗,他淡然的明净与美就如同天上的恒星。他望着我,耐心地等待。
可我并不希望他继续,也不想回应他的话。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新精神,独特、纯粹,还略有些惊人。他想跟我要什么东西,可我却给不了。我的灵魂在某处恸哭,无助得像个夜啼的婴孩。我答不上来,我无法回应。他眼巴巴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英国人、读书人,似乎想要得到个确证。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知道那思虑的无邪纯净,知道一种真正恒星般的精神在诞生之前要经历怎样的阵痛。可我无法证实他的话:我的灵魂无法回应。我不相信人会日臻完善;我不相信人会和谐无间。这只是他的信仰,他的那颗恒星。
午夜将至。有个瑞士人进来要喝啤酒。几个意大利人又聚拢来,谁也不说话。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们热情地跟我握手,十分真诚。他们对我寄予了无言的信任,把我视为某种高深知识的代表。然而,约瑟夫的脸上自有一种坚定不拔的刚毅,一种执着的信念,即便在失意、受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份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小报,记得名字就叫《无政府主义者》。我瞥了一眼,发现是意大利文的,简单、幼稚,很有煽动性。原来,这些意大利人都信仰无政府主义。
我在瑞士浓重的夜色里疾行,翻下山,走过小桥,踩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我不想思考,也不想知道。我想叫停所有的活动,将一切凝固在此刻,限定在这奇遇里。
我一路跑到客栈门口,正要拾级而上,突然发现一旁暗处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们轻声互道晚安,然后就分开了。姑娘转身要去敲门,而那男的则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原来,这姑娘就是老板娘的侄女;她刚才是在和心上人说话呢。
客栈的门已经锁了,我和姑娘等候在门外的石阶上。午夜的天一片漆黑,坡下流水汩汩作响。这时,就听过道里有人大喝一声,像气急败坏的呵斥,而门闩还插在门上。
“客人等在外面呐,那位外国来的先生。”姑娘喊道。
门里面又是一通怒骂,那是老板的声音:
“就外面待着吧。这门我再也不开了。”
“人家房客等在这儿呢。”姑娘重复道。
说完,就听里面又有了动静。大门突然洞开,老板一下子冲到我们面前,手里挥舞着扫帚。这情景在半明半昧的过道里看着尤其诡异。我茫然望向门口。老板瞪着我,像中了邪似的,一把扔了手里的扫帚,瘫软下来,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他又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放声大哭。
“你回来晚了,门关上就不再打开。我要报警,让他们来。说好的十二点;十二点关门,过时不候。谁要回来晚了,就别想进门——”
他一直这么咆哮,嗓门越来越大,连厨房里都听见了。
“回来啦?”老板娘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领我上了楼。
这是间临街的客房,收拾得挺干净,只是屋里放了一只盥洗用的大罐子(以前盛装过猪油或者瑞士牛奶),实在大煞风景。不过,好在床铺倒还过得去,而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我人在屋里,可还是能听见老板在嘶吼。另外,还有个冗长、持续的重击声,砰、砰、砰,也不知从何而来。我因为睡在里屋,得穿过两张床那么宽的外屋,才能走到房门口,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方位。
但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大罐里洗漱完毕。我望见街上几个来往的行人悠闲地徜徉在周日的晨光里,感觉就像回到了英国。然而,这也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街上见不到一个意大利人。一座厂房矗立在河边,粗犷、庞大又阴沉;黯淡的石砌宿舍楼就在近旁。除此以外,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一条零落的瑞士小街,几乎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
早上,老板恢复了平静和理性,甚至还更友好了一些。他很想跟我聊天,一开口就问我在哪儿买的靴子。我告诉他是在慕尼黑。他又问花了多少钱。我说,二十八马克。他对我的鞋印象深刻:这么好的靴子,这么柔韧、漂亮的皮革,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这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是他替我擦的靴子。我甚至能想见他一边擦拭、一边赞叹的样子。我其实挺喜欢这老板的。想必,这曾经也是个爱幻想、心思细密的人。可现在,他整天喝得烂醉,早已不成个人样儿。我痛恨这个村子。
早餐他们预备了面包、黄油、一块重约五磅的奶酪,还有鲜甜、大块的糕饼。这些都很美味,我吃了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店里来了几个村中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礼拜天的盛装,很是呆板。于是,我又不禁想起礼拜天的英国,也是一样的正经八百,一样的煞有介事。倒是店老板反而敞开马甲坐着,衬衣下面隆起了大肚皮,一张老脸凑到前面,喋喋不休,问东问西。
几分钟后,我重又踏上了旅程。谢天谢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总算可以远离人群了。
我不想看到那些意大利人,因为心里堵得慌,不忍再见他们。我是很喜欢他们的,但因为某种缘故,一想到这些人,想到他们将来的生活,脑袋就会跟钟表似的立即停摆。只要一有念想,心就好像被什么神奇的磁力惑住了,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给他们写信,没办法想念他们,就连他们送我的小报也一直扔在抽屉里。我回意大利都好几个月了,可始终还没认真读过一次。但我时不时会浏览几行,一颗心也常常飞到他们身边,想念他们排演的戏,想念咖啡馆里的红酒,想念那个美好的夜晚。可是,只要回忆一触及他们,我整个灵魂就停摆了,失效了,无法继续。即便今天,我依然无法认真思考这一群人。
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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