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出殡的阵仗之大,往往会惊动大半村的人看热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们都爱看别人悲伤,心软的,跟着一起哭两声;心恶的,看着别人哭觉得很好玩,当笑话看。但是谁也不能阻止别人来你家里看热闹,在这样的围观下,死者的亲人们都很会表演,尤其是远一些的亲戚,越是没有悲伤的感觉,越需要表演悲伤,赢得围观人群的肯定。真正伤心的那几个人呢,往往跪在那里,一直低头默默哭泣,嗓子都哭哑了,眼泪都流干了。
乡下的出大殡,是一个人这一生最后一次风光。
首先是棺材,油亮鲜艳,棺材上还要罩一个华丽的大罩子,这个罩子属于殡葬产业中的一环,跟灵车纸人纸马什么的都是一体的。人去了后,主人家会请一个专门管事的人来做这些事,这个主事的人,要懂得俚俗规矩,要有一颗慈心,一应大小事照管好,还得想办法别替主人浪费。这样的人做来做去,也做出口碑和人气,慢慢就固定成一两个人。他们会安排租借棺材罩等。
主人在出殡之前,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只管给钱、悲伤就行。
出殡在第三天,吃过中午的宴席之后。早请人算好了吉时,鞭炮声炸裂般响起,管事人喊一声起灵,八个早就准备好的杠夫弯身抬起了棺材。
跪在灵前的亲人们被这一声震慑,惊觉棺材里的那个人,真的要离开了,这次是永久永久,再没有回来之日。于是都会控制不住哀伤,哭声大起,悲痛欲绝,连小孩子都会受到感染,跟着大哭起来。
大家都能理解,允许家人在此时发泄一下。人群会站定,任由他们大哭一场,也不会等太久,要知道这些来帮忙的人,也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下面很多环节都要耽搁良久,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这殡大概要出到晚上了。
管事的再喊一声,就是真的要走了,人们让开一条路,棺材慢悠悠抬出了院子。家人们按照顺序跟在后面,哭声并没有停,吹鼓手适时吹响哀乐,哭声伴随着凄婉的乐曲,凄惨惨的感觉瞬间就出来了。
尤其是穿着重孝的女人们,边走边哭,凄楚悲切。这样的亲人,身边都会安排两个人来扶着,也叫搀孝,两个人的作用一是搀扶,避免此人哭到昏厥摔倒;二是进行劝慰,说些节哀顺变人已经去了莫哭坏身子这样的话。
队伍逶迤而出,穿越村庄,向坟地而去。听到鞭炮声的人们已经飞一样奔过来,将送殡队伍围得严严实实,送殡队伍走,看热闹的也跟着走。
如果从远处看,只见一队不断壮大的队伍在慢慢向前移动,将要路过谁家门口,这家人就会飞奔回家,去灶房里搓一簸箕灰,在门口撒成一条直线,据说这样可以阻止灵魂进入。
队伍很快就走过来了,但见前面纸人纸马开路,左右分别请了一个青壮少年举着一对童男童女。童男童女鲜艳华丽,身上衣饰飘飞,嘴唇鲜红,表情呆滞,十分恐怖,小孩子都不敢靠近这俩。童男童女后面跟着纸糊的车马箱笼,想得周到的,还会准备一些电视机、冰箱等现代化用品。再后面,是有人挑着一串串的纸钱随风飞舞,像一只只白蝴蝶,飘到哪里算哪里,大家都躲着走,觉得不吉利。
这些都是要在十字路口烧掉的,路口,队伍停下,各位亲人再次磕头送别。如果死者有女儿,就由大女儿磕头,死者多少岁,女人磕多少个,叫岁头。年纪大的,磕完这个头就快晕过去了。
磕完头烧纸活,堆在一处,一缕明火扔下去,“腾”一下,烈焰蹿起,火光冲天,尘飞纸碎,哭声再起。烧完,这些东西死者就算是收到了。
后面跟着罩了鲜艳大罩子的华丽棺材,那罩布花团锦簇,描龙绣凤,多半都是大红的底色,给一件苍凉的事增加了一抹滑稽。再迷信的人都不会害怕。
滑稽的还有吹鼓手。
吹鼓手是出殡路上最大的看点,除了从最开始出门那一曲凄婉之外,这一路上他们早就慢慢转变了风格。
队伍走到半路,忽然停下了。人们就都知道,是吹鼓手不走了,这样的事情上,吹鼓手们是有特权的,他们将脚步一停,“呜哇呜哇”。唢呐锣鼓一起响,人们立刻就从低沉的情绪中跳出来,知道好戏要开始了。吹鼓手的队伍十分成熟,有乐手,有歌手,在人们的呐喊声中,歌手开始唱流行歌曲,一时间欢快顿起,将家人浓烈的悲伤情绪都弄散了。
吹鼓手上蹿下跳表演一番,如果死者有女儿,管事的就来跟女儿们要赏钱。早就准备好了,赏钱递上去,吹鼓手们掂量掂量,继续吹起来,队伍在吹吹打打中赶路。如果主人给的赏钱够多,一下子就送出村外,直奔坟地;如果主人给的赏钱吹鼓手们不满意,那走不多远,他们会再次停下来,唱一番跳一番。主人就明白了,继续拿钱。
吹鼓手们也是有底线的,约定俗成这些赏钱是女儿出,如果死者没有女儿,他们只会象征性停一下,象征性讨点赏钱就算了。女儿给了钱,管事的会举过头顶高声出数目,这也导致女儿们为了面子,咬着牙也得多赏。
再滑稽的就是会哭的那些女人了。
哪个村庄都会有几个特别会哭的妇女,一般人做不到。她们的哭,与其说哭,不如说是表演。哭一声,拍一下大腿,伴随着呜呜咽咽的数落,外人听不清,但是她们念得抑扬顿挫,哀伤无限。如果死者家里有这样会哭的亲戚,那这场出殡就好看了;如果没有,或者有些儿女比较年轻,只是呜呜咽咽的真哭,这样的哭是真正的伤心痛苦,但是对于看客来说,非常没有意思。
如果整个家族都没有一个会表演哭的人,那面子上就会觉得不好看。后来,渐渐有人请人代哭,吹鼓手们包揽了这一职业。从出殡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开始哭了,根据他们哭的专业程度和入戏程度,主人给打赏。他们用话筒哭,那个凄切就别提了,能催下不相干人的眼泪来。于是,全村人都能躺在热炕上,听半晚上的哭戏。
年岁大的,受到感染会跟着哭一场,大概是想到了自己日后也是这个下场,心中悲切。也有的人开始追问儿女:“我死了,你们要不要找吹鼓手来哭?”
儿女们此时就十分纠结,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答,说请吧,难道那时候你自己不会哭?说不请吧,小兔崽子们,是不是舍不得花钱?
出殡路上,如果吹鼓手不停,别人是不会停的,那么这场殡会出的十分顺利,径直到了坟地,棺材放进早就挖好的坑里,一个坟包,几十分钟就堆完了。若有儿子,在坟包起好之后,转身扛着白幡向反方向而去,一路不准回头,死者生前多少岁,儿子就扛着幡走多少步,步数到了,白幡就地一扔,一路走回家去。从此刻开始,收拾起悲伤,过余下的日子。
几个月后,坟包上就生了一层杂草,一个人的终点便永远是在那里了。村庄里,这个人的一生也渐渐模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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