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色慢:乡野物事-耍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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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一切都闲下来了。村庄安静地笼罩在萧瑟与白雪之中,几只乌鸦在树上无聊地叫着,被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轰到别处去。村里人不喜欢乌鸦,看见就会轰,因为乌鸦代表死亡。

    村子里无聊透了,大人们除了忙活一日三餐,也没别的事干,或者剥点玉米,或者捡捡黄豆。女人们去弹点棉花,准备给每个人做一身新的棉袄棉裤,被褥什么的,过年的时候穿。男人什么事也没有,勤劳的去做点小生意。我爸去收过啤酒瓶,一个酒瓶赚几分钱。更多的人什么也不干,打打牌,吹吹牛。

    这个时候,就会有耍猴的人来了,他们三五个人,慢吞吞沿着大路走进村子,有人提着锣鼓,有人抱着铜钵,有人像挑水一样挑着两个大箱子。猴子蹲在某人的肩膀上,俏皮地站着,俯视着村庄。他们会选一个比较宽阔的场地,安营扎寨。第一步先去贿赂一下村干部,送一盒烟什么的,村干部也乐得能有一点热闹看一看,就会打开广播,全村播放几遍:“咱们村来了耍猴的啊,可以到某某地看一看。”

    耍猴年年看,年年都有不同,因为并不是一拨人。

    等人们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演出就开始了。场子是环形的,人们围成一圈,小孩子挤来挤去挤在前面。耍猴的人有很多道具,一下子从那两只大箱子里拿出一个独轮车,猴子骑起来围着场地绕圈,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呼。有人敲锣,那铜锣十分响亮,“通”的一声,震耳发聩,如果在你身边,耳朵都要麻一下。

    这样才有气氛。

    猴子表演骑独轮车,还偶尔和主人互动调皮一下,主人让它去翻跟头,它居然大声抗议,表示不想去,主人举起鞭子,它向后退几步,依旧抗议。主人宠溺地在箱子里拿出一根香蕉丢给它,猴子马上就扔进嘴里去表演了,其滑稽可爱,再次让人群发出爆笑。

    说是耍猴的,也不全程都是猴子表演。偶尔也穿插人的节目,胸口碎大石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我一直怀疑他们是有备而演,但是一直参不透到底是什么原理,能导致一个人躺在那儿,用铁锤砸胸口都没事。

    也有出事的时候。

    那年冬天,来了一群耍猴的人,从下午开始表演,节目也没有什么花样,跟以往差不多,晚饭时分,人们慢慢就都散了,回家吃晚饭。这是耍猴人最不爱看的情景,他们的节目还没有演完,演完了要挨个收钱的,一毛两毛都不在乎,但是一定要收钱的。他们这么辛苦,大冬天风餐露宿,当然不是为了给哪个村子带来欢乐,是为了农闲的时候赚一点点钱嘛。

    也许是为了留住观众,也许是压轴的节目本就精彩。

    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箱笼后面转出来,来到场地中间,开始了他的表演。少年黑瘦结实,穿着一身旧单衣,他手里托着一个铁球,小小的、圆润的一个铁球。旁边解说的人激动介绍,少年要表演的是吞咽铁球。

    这个节目太劲爆了,走散的人马上又回来了。

    少年马步站定,向后弯腰,将头仰到和肚子齐平的程度,真的将铁球送进了口中,然后我们看着他,一下子喉咙鼓起来,一下子脖子鼓起来,一下子胸部鼓起来。铁球在他肚子里游走,也在我们眼前游走,这个节目马上就惊呆了众人。

    铁球在肚子里游走了一圈,少年又轻松将它吐了出来,人群发出欢呼声。

    本来以为结束了,旁边的人又拿过一个铁球,这次比前面那个大一些,少年又一次弯腰,仰身,表演了一遍吞球吐球。

    第三次,旁边的人拿来一个更大的球,大概有鸡蛋那么大,这次我们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这个球太大了,我在旁边喊:“不要吞这个了吧。”但是没人理我,围观的人正在兴奋,有人拿着托盘去要钱,大人们愉快掏钱。小孩子则向后躲一下,表示没有。

    少年又开始吞球,这次明显困难得多,他吞得很慢,很慢,在喉咙停留了好久,然后他突然哭了,却哭不出来,只是呜呜咽咽,铁球好不容易滚到肚子的位置。旁边递球的大人很焦急地说:“好了好了,赶紧吐出来的。”

    少年努力,没有吐出来,再次努力,还是没有吐出来,他站直了身子,满脸都是泪水。他努力要把那个球吐出来,铁球却明显停留在胸前的位置,吐不出来。这样折腾了几分钟,少年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我吓得本能地跳开。

    耍猴人也慌了,急忙过来帮忙,可是球在少年的肚子里,他也无能为力。他很着急,一手扶着少年,一边跺脚,用家乡话不断重复:“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旁边也快急哭了,我说:“快去医院吧,快点。”他白了我一眼,还在重复:“怎么办,怎么办?”

    旁边有人出主意,要他倒着背一下少年,把球倒出来。这个建议他认可了,将少年头朝下背起来,绕着场子快速转圈,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不能说话。我们小孩子都吓呆了,猴子也顾不得看,脸色苍白跑回家去了。

    回到家还在发抖,我想那个少年会不会死啊,那么大的铁球在肚子里,他要怎么弄出来?我妈正在做饭,我语无伦次跟她说这个事儿,心想也许大人能有主意呢,可以勒令那个耍猴的带少年去医院?

    我妈云淡风轻地说:“都是骗人的,你快洗洗手吃饭,不要出去疯了。”

    我立刻觉得,我妈没有见到那个场面,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我也解释不清楚,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我妈正在烙饼,其中有一个是给我做的发面饼,里面加了油盐,是我第二天在学校里的中午饭。我将那个饼拎起来就跑出去,我要给少年送点热乎乎的饭,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妈在后面喊我都没理。

    此时,天已经很黑了,路上不时冲出来一只讨厌的狗,冲着我吼。黑暗里不知名的恐惧也一起涌出来,我觉得我责任重大,一定不能让自己被这些东西吓到。

    我孤零零来到他们的场地,人群早就散没了,空地上支了一个锅,他们也要做点饭吃。少年躺在箱子上,肚子里的球已经看不见了,想必是终于弄出来了。我松了一口气,送上我的饼,我说:“给他吃吧。”耍猴的人木然接过去,什么也没说。我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又害怕,就壮胆跑回家去了。

    我妈不建议我给这些人东西,骂了我一顿,我的午饭也没了。但是她对那些真正讨饭的人又十分大方。有一年冬天中午,我们刚要吃饭,门口来了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脸脏得看不出年龄,身上的棉衣破了很多洞,棉花都露了出来。他靠在大门边,并不向里走,这是讨饭人的底线,不进院子,免得让人嫌弃。他嘴里喃喃着,只讨饭,不要钱,也不要粮。

    我妈掀开锅,锅里热着两个馒头和几个窝头,她把馒头送给那个讨饭的了。

    我看着那个讨饭的离去,又一次想起吞铁球的少年。

    想必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他还在做这个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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