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上午张涛就到达了滨海,张贵和“山兔子”开车到火车站接站。刚刚上了自己的汽车,“山兔子”就慌慌张张地说:“出事了,东家你要再不回来,管家都想让我上新京去接你了。”
张涛动了动身子,随即背上的伤口就痛了起来,皱了皱眉头:“张掌柜被捕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山兔子’别慌里慌张的。一会儿回去以后,你去一趟刘家铺子,把‘人精子’给我叫来。”
“‘人精子’好像算准了你今天回来一样,昨天晚上就回府里面等你了。”张贵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费劲转过了肥胖的身躯,“东家,要光是张掌柜的事情我们就没这么着忙了,还有,还有……”张贵“还有”了半天,“嗨,还是等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张涛伸直了脖子就等来这么一句话,气得直磨牙:“我说你别磨磨叽叽和个老娘们似的,到底咋的了?快说!”
“东家,那我可就说了,东家可别上火耽误了身上的伤!”张贵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咬了咬牙。
“快点吧,哪来那么多废话!”张涛不耐烦地挥了挥胳膊。
“昨天,张掌柜的承认了自己就是‘杀八方’!”张贵说的这句话把张涛惊得目瞪口呆。自己本来还想把张来财捞出来,现在看来是彻底没戏了。
“这还有随便认的?”张涛有些失神地靠在汽车靠椅上喃喃地说。
“东家,还有……”张贵小心地看着张涛。
“还有什么,你一起说了吧!”张涛颓然地摆了摆手,脑袋里开始盘算着自己能不能有一线希望把张来财救出来。
“咱们家在东亚路租出去的那七间商铺,都关了,有五家要退租。”张贵轻声地说。
“啥?”张涛一下就坐直了身子,也顾不得背后的疼痛了,“那七家铺子要是关了,咱们好几十人吃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贵却摇了摇脑袋:“咋回事真不知道,就是前几天来了一个叫冈田裕太的日本人来找您,说是要和您谈什么生意的事情。对了,第二天侦缉队长黄公子也来了,说您一回来就通知他。宪兵队也请您回到滨海就过去一趟。”
“这帮王八犊子,要飞上天呀这是。”张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回到了自己的大院子,看到了上下忙碌的护院们,张涛突然想起了舍命救自己的“地耗子”,不禁鼻子一酸,脚步就顿了下来。
四叔是看着张涛长大的,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一语双关地提醒道:“少爷,还有不少事儿要办呢,在这直愣愣地站着别招了风。”
张涛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带着四叔和张贵进了书房。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车上和我说的乱七八糟的。”张涛坐在了沙发上,看着愁眉苦脸的张贵,舔了舔嘴唇道:“嗯……那就先说说商铺的事儿吧!”
“东家,咱们家一共在东亚大街有七间铺子,一家做了绸缎庄,一家做了理发店,还有一个古玩店,一个裁缝铺……”张贵如数家珍地说了起来。
“行了行了,你说的这些我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张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就是前天,有五家店主上来找,死活要退租,我说这还没到期呢,人家就是不干了,就是要退租。我问为啥,也不和我说,一个劲说这滨海的买卖没法干了。”张贵说着,眉头皱了起来。
“哦?”张涛坐直了,想了想点头道,“这年头买卖的确不好干呀,要退就退给人家吧,别想什么租约不租约的了,按照天数,给人家退钱就是!然后你再想办法租出去,越快越好。这铺子都停了,这条街过几天就没了人气儿,再租出去可就叫不上价了。”张涛说着,身体向后埋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张贵听到这话却眉开眼笑了:“有东家这话就行了,那几间铺子,已经租出去了。就等你回来给个准话呢。”
张涛一听着这话,立马站了起来:“这么快就租出去了?都是谁租的呀?”
“就是我在车上跟您说的叫冈田的日本人,前些日子新开的日满洋行就是他的,这家伙什么都卖,除了军火和大烟,就没有他不倒腾的东西。”张贵说得唾沫横飞。
“等等……”张涛摆了摆手,“你是说前几天那几个老板来退租,然后马上那个日本人就来租房子?”
“是呀,冈田和你说的一样,铺子空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人气租不上价了。人家还说了,退租那几家的货,他全按照账本上的进价接收。”张贵笑嘻嘻地说。
“我说张贵,能耐不小呀,学会替日本人说话了。”张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东家,您这可是冤枉我了!”张贵心里想你自己也和日本做生意,怎么说上我了?心里这么想,嘴上绝对不敢说出来,“我可是仔细问了,日满商社接了这几个铺子以后,原来铺子是干什么的,现在还干什么,租金不变,咱们就是租给他也不吃亏。”
“你咋知道不吃亏?”张涛笑了笑,“这边齐刷刷退租,那边就开始租房,就有这么巧的事儿?那没有退租的两家都是谁啊?”
“哦,是那个开高丽参铺子的朝鲜人金先生还有北平过来开玉器店的勒五爷,但是……”张贵顿了一下,“但是他们的铺子也关门了,说是都在家里养病。”
“养病?”张涛的眉头皱了起来,“怕是养伤吧,多派出几个眼线打听打听那一片出什么事儿了。朋友病了,我总得去看看。打听他们现在都在哪,问明白了我过去看看。还有……”
张涛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随后传来了手下人的声音:“东家,侦缉队的黄队长听说您回来了过来看望您,在客厅等着呢!”
“怕是来者不善!”四叔对做生意不怎么在行,刚才一直没有插话,但此时却是目露精光道,“八成是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你小心点。”
“嗯!”张涛答应一声,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张贵啊,那几个事儿你想法儿查一下,日本人那边先拖一拖。”
张涛还没有进客厅,穿着一身黑色警察制服的黄公子就迎了上来:“哎呀呀!张参议啊!这您这一出门,可是把小弟给想坏了!”
“哎呀!是老弟呀!啥事叫底下人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吗?咋还亲自跑一趟?”张涛也是装作热热乎乎的样子走过来拉住了黄公子的手。
“咋的?大哥这还是不愿意见我呀?”黄公子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哪里哪里,看见你我是真高兴呀!怎么样?中午别走了,在大哥这儿喝两盅。”张涛笑呵呵地说道。
“那就不用了,小弟今天是真有事,改天我请大哥!可惜香满楼被我们封了……”黄公子神秘地眨了两下眼睛,“大哥还不知道吧?香满楼的掌柜是共产党!”
张涛看黄公子直直地看着自己,故作惊讶:“啊?不能吧?那么肥粗老胖的,共产党也要?我看那张掌柜和太君们不也是挺近乎的吗?我刚到家,这事还真没听说呢,你给我叨咕叨咕。”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好好做生意,和那些老林子里面的叫花子往一块儿搅和!”黄公子不解地摇了摇头,终于说起了正题,“对了,明天晚上日满商社的冈田社长请客看戏,这是请柬。”
“看戏?”张涛接过来红色的请柬问道,“是什么好日子?怎么想起看戏来了?”
“庆祝宪兵队破获共匪的情报组织,抓获头目‘杀八方’!”黄公子淡淡一笑。
“哎呀!那我可得去瞅瞅!这下滨岛可就安生多了!”张涛气得牙根痒痒,还得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都谁去呀?”
“宪兵队、警察署、边防军有头有脸的官员全都去,大哥可别去晚了。明天可是在锦州请的二人转名角‘唱破天’的戏!”黄公子笑嘻嘻地说,“好了,那我就告辞了,晚上见。我负责安全,是要先去的,我到时候给大哥占个好座儿。”
“那好,那就晚上见!”张涛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想,“晚上我让你们看一出好戏!”
假笑着一直把黄公子送到了大门口,张涛回身走进了书房,转身对四叔说:“去把 ‘人精子’叫过来。”
“东家,您叫我?”“人精子”那人干似的身影走了进来。
张涛示意四叔把门关上,随后看着“人精子”不阴不阳地说道:“呵呵,你可真是会神机妙算呀,我今天上午才到,你昨天晚上就来等着。”
“东家,这不是有急事吗?您也知道,我可没有耽误过东家的事情。”“人精子”急忙说。
“算了!”张涛挥了挥手,“说吧,你们折了几根棍,海子还亮不亮(这次损失大不大,还有没有情报来源)?”
“梁倒房没塌!”“人精子”毫不犹豫地说,“树叶子海拉海拉(主要人物栽了,但是组织还在,还有不少人)!”
“嗯!”张涛点了点头,“我想你应该知道明天听戏的事儿吧?说说!”
“人精子”两眼冒出精光:“确实是有头有脸的鬼子汉奸都收了请柬,这是个机会,我们打算趁着小鬼子热闹的时候,冲进宪兵队,把张来财同志救出来!”
“呵呵,只怕你们冲进去出不来!”张涛慢悠悠地说道,“我就不信,晴川能傻到明知道可能有人营救还大张旗鼓听戏的地步?”
“人精子”一听,马上就蔫巴了:“东家,那你说咋整啊?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张掌柜的就……就死在小鬼子手里面呀!”
“咋整?哼哼!”张涛的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咋热闹咋整!晴川不是能装吗,我就让他装不下!”说着回头吩咐道:“四叔,把‘山兔子’叫来,咱们一块儿合计合计。”
2
滨岛军官俱乐部。
这军官俱乐部可是大有来头,原来是少帅的别墅,夏天天气热,少帅就从奉天坐专列来这里办公。
后来小鬼子占了滨岛,就把这里作为日本和伪满的军官联谊俱乐部。名字是这个名字,伪满的军官可是很少有上这里来的,即使有一个两个被日本的“同事”拉来,也是愁眉苦脸进来,愁眉苦脸地出去,为啥?他一进去,指不定得给多少个“太君”买单,还得装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在滨海的汉奸里面,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怕进宪兵司令部,就怕进宪兵俱乐部。”只要你是中国人,甭管你是什么官衔,只要进了这个屋子,脸上画得跟鬼似的日本艺妓都能给你脸子看。
今天的宪兵俱乐部可是灯火辉煌,能开的灯全都打开了。每天守门的满洲警察也换成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认真检查着每一个人的请柬。
俱乐部门前还不让停车,马路的对面汽车、马车排了一长溜。张涛穿着一件米色风衣,里面是一身藏蓝色的宽领西装,黄白相间的格子领带配黑色的意大利皮鞋,头上还打着发蜡,显得格外精神。
晃晃悠悠走到宪兵跟前,身后的四叔递上了请柬,正好看见一个日本少尉走了过来:“张君,欢迎欢迎,什么时候从新京回来的?”
张涛看见了这个中国话流利的鬼子,也是笑着一抱拳:“原来是渡边少尉,上次在火车上的帮忙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呢。”顺手接过了宪兵递回来的请柬,和渡边说笑着向大厅走去。
“客人的进去,随从的不行!”张涛听着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四叔被那两个宪兵挡在了外边。
“渡边君,这是……”张涛故意疑惑地看着渡边。
“张君误会的不要,今天人的多多的,大厅小小的,人数的控制,座位的不够,里面招待的有,张君担心的不必!”渡边微笑着解释。
张涛这才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跟班,有警察、伪军,护院好几十人。
“四叔,那你就在这等着吧,要不先回去也行,到时候我往家里打电话,你开车来接我。”张涛吩咐了一句就继续向前走去。
别克车在四叔的驾驶下,向张涛的大院驶去,看看后面没有尾随的人车,四叔娴熟地一打方向,汽车七拐八拐地驶入一条小路停了下来。
四叔在车里换了一身衣服,戴上了面罩,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十几条黑影正潜伏在那里。听见有脚步声,齐齐把手里的各种枪支对准了四叔。
“人字头,拉腕压火!”四叔低声说道,“狗进窝,羊回圈,老爷儿回家就起风!”四叔看见胡同尽头的马路对面,一幢大楼基本上全都黑了灯,两个日本兵在门口笔直地站立着。“滨岛宪兵司令部”的大牌子,在昏暗的门灯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
宪兵俱乐部的大厅已经临时搭上了一个舞台。台下是一张一张的圆桌,桌子上摆着花生瓜子还有苹果和白梨、大枣。和张涛同桌的是几个市府官员,还有一个是穿着没有标志的关东军军服、一只眼睛戴着黑眼罩、留着仁丹胡的中年日本人。
张涛和他认识的几个人打了招呼,正打算和那个日本独眼龙认识一下,就见黄公子穿着笔挺的警服,人模狗样地站在舞台上:“各位太君,各位滨海市府和驻军的长官,各位士绅代表,晚上好!首先,允许我公布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在晴川太君的英明领导下,宪兵司令部和滨海警察局侦缉队在几日前成功破获了共匪在滨岛的谍报组织,并生擒了匪首‘杀八方’。”
黄公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带头鼓起掌来。台下的日本人和马屁精们急忙跟着鼓掌,还有几个伪军官吹起了口哨。
黄公子装模作样地向下压了压双手:“为了庆祝胜利,今天由日满商社的冈田君做东,在这里慰劳有功人员并宴请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奋斗的各界代表。下面,我们有请晴川太君讲话。”
掌声骤然响起,坐在第一排中间圆桌正位上的晴川面带笑容地站了起来,却并不走到台上,示意掌声停止以后大声说:“今天看戏的,冈田君的请客,我的不讲,他的讲,讲完看戏的干活。”说完就坐下了,这话顿时赢得了一阵叫好声,坐在椅子上的晴川转过头拱了几下手,还向张涛的桌子做了一个请站起来的手势。
张涛正在纳闷,就见旁边的独眼龙站了起来,先是满脸堆笑地拱了拱手,紧接着是叽哩哇啦的一阵日语。说了一阵之后,台上的黄公子开了腔:“冈田太君说,4年前,他在大虎山战役中为满洲的独立和自由受了伤,回到了日本。没有想到,4年后的今天,在满铁的帮助下,又回到了满洲。虽然不能再征战沙场,但是在滨岛开办日满商社也是为繁荣‘大东亚共荣圈’做贡献,还请各位多多支持、多多捧场!”
等黄公子示意冈田已经翻译完以后,冈田向四周团团一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我的,请大家看戏的,希望大家今天晚上大大的高兴!”然后就在掌声中坐了下来。
就当黄翻译在台上忙着翻译的时候,张涛看见隔着两张桌子有人向自己招手,仔细一看,居然是王刚!只见他穿着整齐的制服大模大样地和一桌子警察坐在一起,衣服上别着一枚崭新的闪闪发亮的五等景云勋章。看来这家伙在唐晓云的“帮助”下,不仅升了官,还骗来了勋章,可能也没少发财。
就在张涛笑着举起面前的茶杯与王刚致意的时候,在城外十几里通往双树乡的山路上,“杀八方”焦急地挥舞着手中的盒子炮,低声呵斥紧随其后的老狼营士兵:“快点,快到点了,耽误了东家的事咱们谁也别回去了!”接着又问身边的“山兔子”:“你别整错了,你看清楚了双树仓库的鬼子都进城了?”
“山兔子”低声答道:“没错,还他妈的是半夜走的,现在就百八十个伪军守着,头儿还进城听戏去了。”
这话听得旁边的“大疤瘌”眼睛直冒绿光,对着急速行进的东北军胡子们连声催促:“快点!都裹脚了?跟娘们似的,快快!”大概十几分钟的工夫,队伍就停了下来。
“大当家的,前面就是警备队的仓库了。”顺着“山兔子”手指的方向,一个大院子静静矗立在黑暗的夜色中。这院子院墙极高,四角还矗立着四个机枪岗楼。
“这点子挺硬啊。”杀八方四处看了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怕啥?咱们手里面的家伙专门砸王八壳子!”“大疤瘌”大大咧咧地撇了撇嘴。
柳应元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关键是速度,要是在机枪没响之前,能冲进大门和这些狗搅和到一块儿,就不能有啥大事。”
“杀八方”摇了摇头:“不可能四挺机关枪都反应不过来。”回头叫过来一个老狼营的崽子命令道:“你,再拿一杆长枪跟我走。”
那个崽子是和“杀八方”一起打过姥姥岭的,对这个大当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说话,接过同伴手中的长枪,扛着两杆“辽13年”步枪消失在夜色里。
“听到枪响,‘大疤瘌’和参谋长就带着往里冲,有畏缩不前的,直接崩了。”临走的时候,“杀八方”留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大当家这是干啥去了?”“大疤瘌”眨巴眨巴眼睛问柳应元。
“该干啥干啥,瞎打听啥?”柳应元瞪了他一眼,回头吩咐道,“都检查检查手里的家伙,别待会儿喷子卡壳让狗子要了你们小命!”
3
而就在“杀八方”等人紧张筹备准备动手的时候,宪兵俱乐部内也是人声嘈杂。
张涛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7点37分。按照计划,还有23分钟,他为鬼子精心安排的大戏就要开场了。
台上,一对二人转演员还在卖力地演唱着经典小帽《小拜年》,已经到了最后一句,那女的不愧是辽西地区赫赫有名的二人转演员,声音圆润、扮相俊美,赢得了阵阵喝彩。张涛也跟着装模作样地鼓起掌来。
“张大哥!”张涛回头一看,居然是黄公子笑嘻嘻站在了自己身后。
“来来来,快找个座坐下啊!”张涛亲亲热热地说道。
“大哥还和我客气什么?”黄公子笑着点了下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一会还得去前排伺候太君,就是跟大哥介绍一下!”随后黄公子对着冈田说了句日语,就对张涛说:“实不相瞒,日满商社也有兄弟的股份。这冈田太君是军人出身,为人挺仗义,以后咱们就都是哥们。”
张涛心里想:“这里面还有你的事儿呢!”嘴里却连连说道:“有事儿就吱声,发财都是大家一起发的,以后还少不了冈田太君和黄队长多多关照。”
几个人又客气了几句,张涛也就算是和冈田正式认识了。
黄公子屁颠屁颠地跑到前排给晴川倒茶水去了,张涛和冈田也没有继续说话。这两人一个不会中国话,一个不会日语,没有翻译根本就没法沟通。
张涛拿出烟盒给冈田发了一支,又给旁边的几个汉奸发了一圈,悠然地点着烟把目光又转移到了戏台子上。
在锦州省,要是提到“唱破天”这个戏子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她和搭档“小包子”可是辽西地区最有名的二人转架子。
“唱破天”是天生的美人儿,窈窕的身段、水汪汪的杏仁眼,架子也是拉得干净利索,嗓子就更不用说。“小包子”是个丑角,绝活玩得漂亮,嗓子也豁亮。据说这两个人结婚的时候,连伪满洲国锦州省的省长都送去了贺礼。
小帽已经唱完了,“唱破天”大大方方地上前走了一步。樱唇轻启:“各位太君、各位长官,二人转的小帽就是听个热闹,要说过瘾,还得是正戏听着过瘾,下面,我们小哥俩卖点力气,给大伙儿来一段正戏!”
“好!”台下叫好声响成一片,张涛也不由得弹了弹烟灰,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小包子”走到后边的琴师那儿说了句什么,琴师犹豫了一下,随后就点了点头。等“小包子”回到了“唱破天”的身旁,一阵略带着悲凉的胡琴声响了起来。
“唱破天”和“小包子”都拉开了架势,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唱破天”开口悲悲戚戚地唱了起来:
听说你出征啊,
要把奴撇呀啊,
我心里有话呀
对谁去说曰,
昨夜晚一哭哭了大半夜,
说起来可也绝呀,
一宿没睡,也不觉着乜呀,
哎……还不是为了你……
宗保他的爹……
唱到这里,“唱破天”假意把“小包子”甩开,俏皮地跳了两下和“小包子”拉开了距离,手指一指,又假装生气地唱了起来:
你们男人做事啊,
心肠似铁,
动不动,就把……奴家我来撇,
哀叹赌气你不见,
十年八载必难接呀,
罗裙开了谁来给掖呀,
谁给我提提呀……红绣花鞋呀……
“唱破天”一边唱着一边把腿抬了起来,露出了罗裙下半截白白嫩嫩的小腿,还一下一下转着穿绣花鞋的小脚,上身却是一动不动,把底下鬼子、汉奸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张涛也在看着,心里却感觉有点不对劲,搜肠刮肚地想这到底是哪一段戏。随着“唱破天”的唱腔落地,掌声和叫好声轰然响了起来,就连和张涛坐在一起的根本听不懂戏文的冈田也“呦西呦西”地大声叫着好。
“唱破天”唱完了,腿却没有放下去,“小包子”往跟前扭着凑合两步,也开了唱腔:
杨六郎我一听把眼一斜呀,
女人家说话可真绝呀,
为国出征去打仗,
咱的江山……岂敢撇,
怎能对起祖宗爷呀,
抓住了小鬼子一撅两半截儿啊。
张涛一听忽然想起来了这是《六郎哭灵》里面的《柴郡主送饭》,还改词儿了,要出事!
果然,“小包子”身形一闪,在自己宽大的戏服里面掏出了一把杀猪刀,一个跟头翻下了台,杀猪刀直直地就向晴川插了过去,嘴里还喊着:“小日本王八犊子,敢欺负我媳妇儿!”。
晴川见眼前寒光一闪,想躲已经是来不及了。正好警察局的杨局长把嘴凑到晴川的耳边要说话,晴川一把揪住了杨局长的领子带到自己的身前。杀猪刀利索地插进了杨局长的后心,晴川一脚把杨局长的尸体踢开,顺手拔出了腰间的指挥刀,把“小包子”扎了个透心凉。
“小包子”嘴里涌出了血沫,匕首掉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瞪着眼睛艰难地说:“晴川小鬼子,你昨天晚上敢欺负我媳妇,我……我……”吐了一口鲜血,“我里面穿着红红袄呢,我这就变厉鬼,收了收了你个狗东西!”
“八嘎!”晴川气急败坏地把刀抽了出来,“小包子”倒在地上不动了。
台下的人都傻了,台上的琴师胡琴都吓得掉在了地上。大厅里静得出奇,气氛压抑得像要爆炸一样。
台上“唱破天”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手哆嗦着拿出一个小瓶,一仰脖倒了进去。
柴郡主一听啊……捏了铁,
抽抽搭搭地走出了地穴,
走到南头回头望啊,
叫他爹,听我曰呀,
你要回来可得早些呀,
我带着小宗保前去把你接……
颤抖嗓音如杜鹃啼血,悲伤而清冽,唱得张涛心里一阵阵绞痛。
鲜血,大口大口从“唱破天”的口里涌出来,她挣扎着爬到了台下,晴川摆手制止了要冲上去的黄公子,任由“唱破天”爬到了“小包子”的身边。
晴川狰狞地拔出了手枪,向 “唱破天”和 “小包子”的身上“啪啪啪”打了满满的一梭子子弹。
枪一响,大厅里面的人总算是反应过来了,顿时乱成了一团,尤其是那些市府的文官,争先恐后的就要往外冲。张涛还沉浸在刚才悲壮的一幕中,仿佛“唱破天”那悲凉而清冽的嗓音还在耳畔回荡。
“啪啪啪!”又是3声枪响,将张涛从愤怒和惋惜中拉了回来,张涛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刚跳到了桌子上面手里挥舞着手枪大叫着:“都不能出去,在事情查清楚之前,都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黄公子也反应过来:“对对,都回到原位,都别动。”看着晴川微微点了点头又用日语大声重复了一遍。涌到了门口的人们只好又退了回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晴川对着黄公子耳语了几句,黄公子走到了台上,一指台下的两具尸体:“这两个人,是共匪的余孽,企图混进庆功宴上刺杀晴川太君,已经被晴川太君一举击毙。”说着居然带头鼓起掌来。
张涛的心里既生气又恶心,还不得不跟着拍了几声巴掌,看了看手表,还差10分钟8点,不知道宪兵司令部那边能不能听见刚才的十几声枪响。台上的黄公子还在卖力地吹嘘着,已经进来了几个鬼子兵,把“唱破天”和“小包子”的尸体拖了出去。黄公子清了清嗓子:“以后的滨岛,将是一个团结的滨岛、富饶的滨岛、安全的滨岛。”话音刚落,“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从外面隐约地传了出来。
“招待会的结束,各位晚安!”晴川黑着脸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这爆炸声正是从宪兵司令部传出来的,十几枚手榴弹将门口的木头岗楼炸成了一堆木头渣滓。几个日本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了门口。
“人精子”紧了紧自己的面罩,看看已经是空无一人的宪兵司令部正门:“四叔,是不是弄错了?这都打到门口了也没看着小鬼子的主力呀!”
“你知道啥,小鬼子就像你似的坐不住屁股?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打,不行就把这大楼给点了,我就不信这帮犊子不出来。刚才响枪的地方八成是宪兵俱乐部,咱们再跟着一搅和里面非得乱套不可,我得去接少爷了,你可记住,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能进去救人。”四叔说着就向胡同深处的小路走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别克轿车就在手榴弹爆炸和长短枪射击的声音中向宪兵俱乐部驶去。
“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还打个屁!”“人精子”嘟嘟囔囔地放下了手中的手枪,刚想带着手下的地下党冲进去,就见一溜车灯行驶了过来。
晴川下车的时候,看见门口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鼻子差点气歪了,加上在俱乐部这一闹腾,早就让晴川失去了情报人员应有的理智,拔出手枪向天上开了3枪大喊道:“诺子给给!”
这下宪兵司令部的大楼就热闹起来了,所有临街的窗户都打开了,密集的子弹向“人精子”他们十几个人藏身的胡同打了过来,刚刚瞄准晴川的“人精子”就觉得子弹在自己的脑袋旁边“嗖嗖”地飞过去,急忙缩回了脖子,大喊一声:“王八们都在这儿了,没错,赶紧发信号,咱们撤!”
后面的一个黑衣人急忙点着了早就立在地上的一个大纸筒外面的引线,“人精子”等人瞬间就消失在密如蜘蛛网的小胡同中。
虽然他们撤退的速度已经很快,但还是有两个跑在最后的人中了枪,软软地倒了下去。
晴川带着从车上下来的鬼子和从大楼里面冲出来的鬼子快速地追了上去,刚刚到胡同口就听见胡同里面“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大地都跟着颤悠起来。
晴川他们以为是地下党埋了地雷,吓得赶紧趴在了地上。夜空中,一个巨大的礼花无比绚烂地绽放开来,点点彩光从半空悠悠飘落。等到晴川他们从地下爬起来的时候,除了趴在地上的尸体,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张涛透过车窗也看到了天空中的礼花,阴郁的心情总算是敞亮了一些,嘴角慢慢地翘起:“呵呵,好节目才刚刚开始呢!”像是说给正在开车的四叔,也像是说给他自己。
4
“参谋长!参谋长!”一个气喘吁吁的崽子跑到了柳应元的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城里……城里发信号了!”
柳应元习惯性地抬起了手,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劲看了看手表的指针,皱了皱眉头道:“怎么提前了?嗯……不好,看来是城里面出事了!”说着,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枪,“啪啪”的就向天上开了两枪。
岗楼子上面的探照灯马上就向四面八方快速照射了起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岗楼子一阵机枪已经朝着枪响的大概方向扫了过来,幸好没有伤到什么人。
“啪!”“啪!”两声枪响从旁边的林子里面传了出来,顿时探照灯熄灭了两个。“啪!”又是一声枪响,一个黑影从岗楼上掉了下来。
这下四挺机关枪全都找到了地方,冲着旁边的树林子就扫射起来,剩下的两盏探照灯也照了过去。
柳应元不再犹豫,大喊一声:“弟兄们,往门里面冲!机枪掩护!”随后带头冲了出去,“大疤瘌”端着冲锋枪已经瞄了半天,一听这话,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马上就打出了一个长点射,离他们最近的机关枪立刻哑了火。
趁着这难得的火力空隙,柳应元已经带着这几个腿快的弟兄们,冲到了距离大门不到50米的位置。手中的左轮连连开火,两个还在手忙脚乱拉着枪栓的伪军哨兵,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大门前面。
还剩下的两挺机关枪此刻可算是看到了正冲向自己的老狼营,可惜“突突突”响了没有几声就被树林子里面隐藏的三挺花机关压得抬不起头来。就算这样,还是有3个老狼营的弟兄倒在了路上。
晴川暴跳如雷地接着电话:“纳尼?警备队军火库的遇袭?这不可能!这里抗联的主力全都已经死啦死啦的,只有几个地下党刚才还在城里袭击宪兵司令部,突然的又去袭击你们的仓库,他们飞的不会。你的那里,小股土匪的干活,全部的,消灭掉!”
电话那边的留守仓库的伪军连长都快哭了:“太君,太君,这里是抗联的主力,这里是抗联的主力,大大的厉害,赶快的增援!”话还没有说完,小连长的脑门子上就顶上了一根黑漆漆的盒子炮枪管。
“山兔子”摸了下鼻子,一只手拿着枪逼住了小连长,另一只手竖在了自己的嘴唇前面,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柳应元从尿了裤子的连长手中接过话筒,听着话筒里面还在“喂喂”地叫着,冷笑了一声,拿起了桌子上面一条白毛巾堵住了自己的嘴,瓮声瓮气地对着话筒说道:“杀此人者,‘杀八方!’”说完了就一把扯断了电话线,回头对“大疤瘌”说:“我带着弟兄们搬东西,你把这些狗处理一下。‘山兔子’,你带几个兄弟接应一下大当家,这家伙的枪法,真是神了。”
看着晴川铁青着脸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的,黄公子抹了把额头流下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君,是不是支援他们一下?”
“支援?把城里面的兵调走,共产党的,一定会冲进宪兵队里面救人的干活!”晴川扶了扶眼镜,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已经充满了血丝。
“可是要是不支援,八成是守不住了。”黄公子着急地说道,“要是让山里面的泥腿子抢了弹药,那可就不好办了。现在要去,没准还能追上他们,那些个穷鬼没准连枪都不会开。”
仿佛是要帮助晴川暗下决心一样,远处传来了好似滚雷一般闷响的爆炸声,城外南头的半边天瞬间都红了一下。
“啊?”黄公子大惊失色,眼睛瞪圆了大叫道:“他们,他们炸了皇军的弹药库!”
“八格牙路!”晴川的眉毛都立起来了,几乎是咆哮着吼道:“通知的部队,现在的出发,快快的!皇军的出城,警察局侦缉队的,守卫宪兵司令部!快快的!”
黄公子打开门就要往外走,冷不防和正要进屋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随即脸上就挨了一个大嘴巴,黄公子刚要发火,抬头一看居然是怒气冲冲的冈田。这家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是刚刚从煤堆里面爬出来,也没有搭理用手捂着脸的黄公子,而是直接向晴川冲了过去,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打得晴川直发蒙。
随即屋子里就传出了冈田特有的大嗓门:“晴川四郎,你就是个笨蛋!简直是帝国军人的耻辱!我的商社被人烧了,喊了半天,街上一个巡逻的皇军和警察都没有。要我还是陆军中佐的话,一定把你弄到黑龙江的深山老林里面和杨靖宇作战!”
黄公子刚开始心里还在合计,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嘛,都在宪兵司令部里面藏着等地下党呢!但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也不顾晴川能吃人的表情哀嚎起来:“我的货呀!晴川太君,冈田太君,我马上就带着侦缉队去救火。”说完也不管晴川同意不同意,撒丫子就跑了出去,走廊里马上就响起了黄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侦缉队,下楼集合!快下楼集合!找铁锹拖把带下去,快点!”
“哼,晴川,我会把这里糟糕的治安告诉我的老朋友久保大佐的,你走着瞧吧,北海道的乡巴佬!”冈田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还随手拿走了晴川办公室里面的拖把。
“八格牙路!”等冈田重重地摔上门出去以后,晴川气急败坏地把自己桌子上的茶杯摔得粉碎,随即拨通电话:“渡边,马上集合部队,一个小队上街巡逻,两个小队跟我出城,剩下的留守宪兵司令部,所有的军官,统统的不休息!”
王刚自从治安宪兵俱乐部出事以后就被抽调到宪兵司令部守卫,大概弄明白了口令,自告奋勇地要求配合皇军出去巡逻。关上了灯走出他守卫的房间以后,又开门走了进来,对等他的鬼子小队长抱歉地一笑,把帽子拿了出来又关上了灯。出来没走几步,又转身跑了回去,这次拿起的是故意留在桌子上的一盒“哈德门”,灯也不关就跑了出来,看着鬼子小队长气得猪肝似的肥脸,王刚赶紧把香烟塞进了小队长的衣兜里面,满脸赔笑着说:“香烟的,准备孝敬太君的,我的忘带的不行。”
“你的良心大大的好,我们的出发!”小队长说完就和王刚一起走了出去。
一直就没有跑远等在暗处的“人精子”看着宪兵队顶楼的一个窗户的灯突然灭了,随即又亮了起来,然后又灭了,接着又亮了起来,不由得心里一激灵,这是马上撤退的暗号,是鬼子的宪兵队里面有我们的同志还是只是巧合?要是巧合也太巧了吧,心里面将信将疑地想着,却还是不敢过多逗留,对后面的人低声道:“敌人还是有人留守,马上撤退!”
“可是……你咋知道里面还有人呀?又是鬼子又是狗子的出来多少人了?张来财同志可还在这里面呢!”一个小伙子不满地嘟囔道。这小伙子赫然就是在鬼子对香满楼员工排查时侥幸过关的小伙计。
“执行命令,不该问的别问!”“人精子”的口气严厉起来,带头撤了回去,众人只好跟着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20分钟以后,晴川到达双树仓库的时候,顿时目瞪口呆。巨大的仓库已经被炸得没有一面完整的墙,在依然冒着火星的废墟里面,星星点点还传来了子弹的爆炸声,整个大院子一点人声都没有,更别说他们想象中的抗联余部或者是零星土匪了。
“人呢?”晴川气急败坏地嚷嚷道,“死了也总该有尸首,人在哪里?都出去找!”
“汪汪汪!”大院的角落里面一阵狗叫声传了出来,几支强光手电筒立刻就照了过去。
那角落生长着一棵老槐树,据说是有几百年了。但是目光追着手电光束过去的日本兵们,包括晴川本人,看着那树顿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因为那树上全是隐隐约约的人影,风一吹晃晃荡荡的像是要飞过来。两条狗就在树下不知道在争抢着什么。
晴川倒吸了一口凉气,咬了咬牙赶紧快步走过去,直到树下他这才看清,满树都是死人。正对着他的正是连队里的日本顾问长谷,已经是被开肠破肚了,那两个狼狗争抢的,居然是一段人肠子!
“八嘎!”晴川气急败坏地拔出了手枪,“啪啪”两枪把两只不知好歹的狼狗给毙了,看着满树的几十个死人,气得手直抖。
“太君,树上面有字!”一个眼尖的鬼子兵说道,晴川定睛一看,在树皮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杀此人者,‘杀八方!’”
“‘杀八方’,又是‘杀八方!’”晴川咬牙切齿地说道。
“报告太君,这里有一个活的!”两个鬼子架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哦,是六连长!”晴川咬着牙根说道,“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哈哈哈哈!是晴川太君,是晴川太君来救我们了,哈哈哈哈!”那人眼睛贼亮,看来是疯了。晴川一摆手制止了正要拔刀的渡边,示意让他继续说。
“天兵天将来了!”连长夸张地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还心虚地四下看了看,“都是飞进来的,轰隆!仓库就飞上天了,哈哈哈哈!”他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我的兵,我的兵全都跑了,军装都不要了!全回去种地,给皇军交粮食,交粮食喽……”悠扬的吆喝声在上空回荡。
“八嘎!”晴川举起了手枪,指向了那个连长的脑门子。
连长却不害怕:“你敢打我?我告诉你……”说着手一指树上吊着的那些开膛破肚的鬼子,“这个太君可是我杀的!给太君开膛的滋味真好,哈哈哈!神仙可夸我了,说我干了件中国爷们的事儿!”连长瞪着亮眼睛把自己的胸脯拍得贼响。
“啪!”连长的身体倒了下去,可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中国……爷……爷们……”头一歪,再没有了声息。
5
就在晴川跳着脚大喊“八格牙路”的时候,张涛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就着花生米和四叔喝着滚烫的小烧。
“‘人精子’他们都撤回来了?”张涛眯着眼睛问。
“嗯,他们折了两个人。”四叔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轻描淡写地说道。随即他眉头一皱,疑惑地问道:“少爷,还为‘地耗子’的事难过呢?”
“难过……难过又能有啥用?难过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张涛喝了一口小烧,享受着那顺着嗓子到胃中的火辣一条线的感觉,“现在也只能安慰自己,不让小鬼子占了便宜就行了。”
“嗯。”四叔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正在这时候,张贵走了进来,张涛纳闷地问:“这大半夜的你来找我啥事儿?”
“东家!”张贵不好意思地低着脑袋,“我看你没睡呢就来告诉你一声,正好四叔也在。”说着他舔了舔嘴唇,“东亚路咱们铺子退租的事儿,我整明白了,和东家寻思的差不多,是有人整事。”
“谁呀?在滨岛的地面上和老子整事,是不是冈田那个老王八?”张涛疑惑地问,随即示意张贵坐在他旁边,他亲手给张贵倒了一盅酒,“来,一边喝一边聊。”
“不是!”张贵用手虚扶了酒盅算是感谢,“冈田没露面,是黄队长把那几家铺子的掌柜都抓起来了,借着香满楼的由头,抓进侦缉队就是一顿毒打,要么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要么关上铺子给日满商社腾地方。”
“原来是这个小王八犊子!”张涛解恨似的喝干了酒盅里的小烧,舔了舔嘴唇问道:“那勒五爷和金先生被抓进去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正经的旗人,奔着皇上进的关,一个是从汉城来的外国人,所以就没抓。但是据说这两家都收到了几颗子弹,现在吓得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张贵摇了摇脑袋,“这俩人也是有意思,就像是约好了似的,一晚上就没影儿了,铺子都不要了,也不退租给日满商社腾地方。”
“找,赶紧找!”张涛站了起来,“我看这晴川和黄公子这阵子可不是好作,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老实点。”
张贵对于晚上的事儿大概知道了一些,喝了口酒感慨地说道:“可惜了‘唱破天’和 ‘小包子’了,夫妻俩就换回了杨扒皮的狗命!”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盅,“以后再也听不着‘唱破天’的嗓子,看不见 ‘小包子’的翻跟头绝活喽!”
想起在宪兵俱乐部看到的那悲壮一幕,张涛泪水模糊了眼睛:“张贵呀,你在底下的路子广,看看能不能把这两口子的尸首弄出来,找个好地方埋了,替我烧点纸钱,跟他们说一声,就说是我提前给的赏钱,哪天小鬼子找上我,我就去听他们的戏!”
四叔听张涛说的话不吉利,刚想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吧唧了几下嘴,只是淡淡地说道:“张管家也替我带点吧!”
“行!”张贵点头道,“这事情一般都是警察局的民政科办,我正好有认识人,上点炮就行!”说着看了看张涛,“东家,那就葬南山坡吧,给我小闺女做个伴。这丫头在世上的时候最喜欢热闹了,整天缠着我去听戏,这次,让她听个够!”可能是喝酒喝得急了点,张贵一边说着,一边抹起了眼泪,“我那小闺女要不是让鬼子逼得跳了井,今年也16了,也该上女中了。”
张涛走过去拍了拍张贵的肩膀劝道:“咱们家哪个人不是和鬼子有深仇大恨?过去的事儿就别寻思了,来,喝酒!”
张涛他们在这里喝酒,晴川却在他的办公室里面焦急地踱着步,黄公子在身边小心翼翼地陪着。
“黄,你的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联系没有?”晴川问道。
“太君,这事我也纳闷呢,应该是早就计划好了的,这滨岛怎么一夜之间冒出了这么多土匪?”黄公子疑惑地答道。
“土匪?那是共产党!黄,这些事情,幕后指挥的大大的,以前的事情的没有,张涛回来的,四处出事!”晴川扶了扶金边眼镜。
“太君,你怀疑张涛是共产党?不能吧?”黄公子心说这个晴川怎么就跟张涛这么过不去呢?犹豫了一下又说,“出事儿的时候,这家伙不是和咱们在一起吗,而且他院子里面的护院也没有动静,都老老实实在院子里面待着呢。”
“一个都没有出城的吗?”晴川严厉的目光射得黄公子一阵心虚,虽然按照晴川的吩咐在张涛家的外边安排了两个暗哨,但是他手下的能力实在是让人信不过,擦了擦脑门上汗水,他点头道:“应该,应该是没有吧。”
“应该?”晴川一阵冷笑,“这应该是报复!对我抓了张来财的报复!而且既然大树上又出现了‘杀八方’的名字,就说明张来财虽然是地下党,但是,他的‘杀八方’的不是,他的承认,就是为了掩护真的‘杀八方’!”
“啊?那到底谁是‘杀八方’呀?”黄公子瞪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说,咱们费了半天劲,抓了个假的‘杀八方’?”
“‘杀八方’的假的,共产党的真的!”晴川眨巴眨巴眼睛,“你的,明天去找张涛,把他客客气气请到宪兵队来。”
“这个……”黄公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证据就抓国务院的挂名参议,不太好吧?”
“是请,不是抓!”晴川微笑了一下,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请他过来,我的有事情的让他帮忙的,你的明白?”
黄公子心说我能明白啥呀,你说话云山雾罩的。动了动嘴皮没有吱声,看见晴川的脸色好了一些,鼓足勇气满脸堆笑地问:“太君,您看这杨局长殉职了,警察局没有个头也不行呀!”
“警察局的,我的有安排,黄队长的,我的也有安排!”晴川微笑着说道,“你的,把我们的事情办好的,我的,朋友的不亏待!”
“您能想着我就成!”黄公子眉开眼笑地说,“这天也不早了,就不打扰太君休息了。”
“嗯!”晴川点了点头,“那个演员的事情,警察局的如何处理?”
“这个太君放心,这两口子经过侦缉队的侦查,已经确定是共党无疑,不仅要刺杀太君,还信口雌黄,破坏皇军的形象……”黄公子顿了一下,谄媚地说道,“市府那边,我明天去和参加宴会的几个老家伙打个招呼,叫他们嘴巴闭紧点,皇军这边……”
“皇军这边的,我的处理!”晴川上前拍了拍黄公子的肩膀,“黄,你的很好,我的知道,早点回去睡觉的干活。”
“哦,那我就先告退了。”黄公子出了晴川的办公室,掏出手绢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昨天晚上晴川的办公室里面传出声嘶力竭的呼救声,黄公子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心下一沉叹息道:“唉,这是太君让我封口呀!”
黄公子赶紧快步走了出去,不过却没有回家,而是向侦缉队的宿舍走去,他得给几个兄弟交代一下,千万别哪天喝多了把不该说的说出去。
第二天上午,张涛一边就着咸鸡蛋喝小米粥,一边听着刚刚赶回来的“山兔子”眉飞色舞地讲着火烧弹药库的经过。
“东家,你是没在,那些个狗子实在是太孬了。100多人,就30多个开枪反抗的,剩下的都跪在地上喊抗联爷爷饶命!”“山兔子”兴奋地说道。
“哦?”张涛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把你们当成抗联了?那你们怎么说?”
“我们?还没等大当家的开口,参谋长就说我们是老林子里面刨食的,饿了下山砸壳子出花生仁。” “山兔子”美美地端起了面前的粥碗喝了一大口,“这参谋长也是怪了,抗联的名头多大,还非得解释解释。”
张涛苦笑了一声:“他不打抗联就不错了,别说装抗联了。也不明白南京是咋想的,这边丢了4个省好几年了,他们还往江西调兵剿共。”
“山兔子”却没长那忧国忧民的脑袋,摇了摇头:“这事咱不明白,也管不了。老老实实地杀鬼子才是我的事儿。”
“呵呵。”张涛笑了起来,“这话说得对。‘山兔子’,待会儿你找管家拿20大洋,给昨天晚上跟着熬夜的眼梢发点烟钱。”
“行!”“山兔子”也不推辞,他也知道,要是假模假样地推辞自己肯定挨骂。
刚说到张贵,张贵就急匆匆地走过来了:“东家,黄队长来了。”
“哦?”张涛放下了筷子,“说来干啥了吗?”
“没有,就是要见您,还带来了一车的警察,但是都没进院,就他一个人进来的。”张贵看起来有点着急。
“那叫他过来吧,‘山兔子’先回避一下,张贵告诉四叔一声。”张涛又继续吃了起来。
张贵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出去,“山兔子”也站了起来,走的时候还小心地拿走了桌子上的碗筷。
不一会儿,张贵就带着黄公子走了进来,黄公子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呵呵笑着说:“大哥这个点才吃早饭呀?”
“哎呀!是老弟来了啊?快坐下来一块儿吃点,新小米熬的粥,香着呢!”张涛站起来说道。
“我可没有大哥这么清闲,早就吃过早饭了。”黄公子坐了下来,笑嘻嘻地说道。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昨天晚上听说是招待会,还以为管饭呢,结果就花生瓜子。回来吧,刚看见死人还吃不下去了。”张涛一边喝着粥一边说。
“大哥和我还客气啥?”黄公子接过了护院递过来的茶水。
“听说昨天晚上出了不少事儿,又是放枪又是爆炸的……”张涛夹了一筷子芥菜丝咸菜放到嘴里,“还以为你小子得忙得四脚朝天,咋跑我这儿来了?”
“我可不是忙吗?”黄公子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就没咋睡觉,今儿个来也是找大哥有事儿。”
“啥事儿就说吧!”张涛放下了已经空了的粥碗,拿起桌子上的手巾擦了擦嘴。
“没啥大事儿!”黄公子依旧是嬉皮笑脸的德性,“晴川太君请您到宪兵队去一趟。”
“这个节骨眼上,晴川太君想找我这个闲人唠嗑?”张涛故作疑惑地问。
“太君的事儿,咱就不好过问了,晴川太君说是要找您帮个忙。”黄公子已经站起了身子。
“我一个空头的参议能帮啥忙?”张涛说着突然神色一厉,“听说黄队长还带了不少的警察……难道是要把我绑到宪兵队吗?”
“哎呀呀!”黄公子急忙解释,“这你可真是冤枉兄弟了,现在街面上多乱你又不是不知道,能不多带点人吗?我倒是好说,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交代呀?”
张涛也实在是找不出啥话说,只好跟着黄公子走了出去。四叔已经发动了张涛的汽车,张涛刚要走过去,黄公子却死皮赖脸地把他给拽住了:“大哥,坐我的车吧,给个面子,咱们哥俩儿也好唠唠嗑!”
张涛知道自己拒绝也没有用,20多个拿着长枪的警察就在门外,看来这是晴川下了死令了。看到四叔从车上下来了,张涛笑着和四叔说:“我坐黄队长的车走,你回去吧,告诉家里面都该干啥干啥。这几天街面上乱套,都别出去惹事。”
说着头也不回地跟着黄公子走了出去。
看着一辆轿车和一辆大警车消失在街角,四叔赶快叫来了“山兔子”和张贵,听四叔和张贵一说,“山兔子”忽地就站了起来:“这是小鬼子把东家给抓了,我去老狼营叫人,不行就真把宪兵司令部打下来!”
“你快歇会儿吧!”四叔没好气地白了“山兔子”一眼,“老狼营有几个人?再能耐也不是神仙。打滨岛?那不是送死吗?你还是先出去找找‘人精子’,要是还在城里的话,让‘人精子’进来!别的事儿你不用管。”
“山兔子”拍了一下大腿,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寻思着……”张贵缓慢地说道,“不一定那么糟糕,四叔你看呀,要真是抓,就应该小鬼子来,侦缉队也不够格抓他呀。”
“我也是觉得这不是抓!”四叔皱起了眉头,“但是非得去不可,一定又是晴川那个瘪犊子在那玩花花肠子呢!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啥托生的,一肚子的坏水。”
“咱们东家那脾气……”张贵也是皱紧了眉头,“不定啥时候火就窜上来,可别着了小鬼子的道啊。”
“等‘人精子’过来,咱们合计个法子。”四叔叹了一口气。
“人精子”20分钟后就和“山兔子”走了进来,进门就问:“东家到底咋了?”
“就是不知道咋了才闹心呢!”四叔闷哼了一声,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人精子”瘦脸上的吊眼梢子抽了抽:“嗯,不像是抓人,要不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接着顿了一下,“晴川本来就一肚子坏水,到滨岛也是十有八九冲着东家来的,这次指不定又寻思出啥缺德的招儿来呢!我去让我们的人准备一下,你们这边也准备准备。‘山兔子’先不要上山,要不然就‘杀八方’那火暴性子,没准就会送死来!”
6
张涛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看见了晴川居然在门口,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张君昨天晚上受惊了,今天又要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呀!”
“晴川太君这么说可就是太抬举我了,听黄队长说,有事找我?”张涛和晴川握了一下手,笑容满面地问。
“啊,大事情的没有,就是有一个小事情想请张君帮忙的!”晴川笑呵呵地说。
“有事儿你就吱声,我一个闲人能帮多大忙,只要兄弟能办到的,就千万别客气。”张涛把胸脯拍得直响。
晴川慢条斯理地带上了自己的白手套:“想必张君听说了香满楼的张掌柜被捕的事情了。”
张涛心里面一惊,居然是为了张来财,这个家伙到底是耍的什么花招?嘴上却故作惊讶地说:“是呀!我和黄队长唠嗑的时候还说呢,这家伙放着好好的饭店不开,和那些穷棒子混在一起,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疯了?”
晴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香满楼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的,也一直把张掌柜当成朋友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和他说,只要和我们合作,我的不会亏待他,他的不听,我的没有办法,只好把张君的请来。”
张涛一愣:“晴川太君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他不和你们合作我有什么办法?”
晴川一笑:“唉,张君的误会的不要,我的知道,你的和张掌柜的熟悉,你的帮我劝劝。”
“这个王八犊子,这是要公开地当堂对质呀!”张涛在心里面暗暗骂了一句,嘴上却说:“行呀,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我要是能说服他迷途知返,我张涛也算是干了一件善事,要是不成,晴川太君也别埋怨我。”
“张君说到哪里去了?”晴川笑了笑,“你的帮忙,我的大大的感谢!”说着手向前一伸,虚引道:“张君请!”
张涛跟着晴川走过宪兵队长长的走廊,在一个不显眼的拐角进入了臭名昭著的宪兵队地下牢房。日本兵把守的长廊大门徐徐打开,随之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张涛不由得皱了一下鼻子。
“张君的来这里的不习惯!”晴川笑了一下,“这里关押的,都是帝国的重犯,没有办法的。按照佛教的说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晴川转过脸直直地盯着张涛的眼睛,“与皇军作对的人,就是在苦海里,张君,你说对吗?”
张涛的心里紧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谁说不是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自己跑这里面待着,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太君,我冤枉呀!”
“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呀,别打了,你们杀了我吧!”
“小鬼子,你们不得好死!”
“放我出去吧,我家里还有70多岁的老妈呀!”
“……”
看见晴川他们走过来,在牢房里面的犯人纷纷跑到铁栏杆前面奋力地向前挣扎着,或者叫骂,或者哀嚎。
“八嘎,赶快的回去,不许喊!”后面跟着的鬼子兵呵斥道。
“张涛,跟在小鬼子后面的是大汉奸张涛!”一个浑身是血的瘦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同牢房的另一个中年人一听这话也冲到了铁栏杆前面,用力地摇晃着栏杆。
“狗汉奸,你爹妈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败家子,呸!”一口带着血的浓痰准确地吐到了张涛的脸上,张涛的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拧着那样难受。自己的父母就是倒在了小鬼子的屠刀下,自己为了给双亲报仇,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得背着汉奸的骂名。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掏出了手帕擦掉了脸上的污渍,借机赶紧也擦掉了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
“八格牙路!”后面的日本兵挥起枪托就向那人的面门打了过去,那人躲闪不及,惨叫一声仰面摔倒,鲜血流得整脸都是。同监房的犯人赶紧把他扶起来,那人一张嘴,吐出了四五颗牙。
张涛的牙根都要被自己咬碎了,在犯人们的叫骂声中,张涛感觉这牢房阴暗的走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
“啊——”一声惨叫从尽头的房间里面传了出来,随后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钻进了张涛的鼻子里面,熏得他干呕了两声差点没吐出来。
“是张掌柜吧?”
“可不就是吗,那么好的人,唉!”
“据说骨头老硬了,啥也不说!”
“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熬过去……”
旁边监房里面的人在低声地嘀咕着。
张涛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害怕进那个尽头的房间,害怕在这种情况下和张来财见面,他甚至觉得受刑的就是自己,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就在这时,激昂的歌声从尽头的牢房里面传了出来:
一切的抗日民众快奋起,
夺回来丢失的国土,
结束牛马亡国奴的生活。
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吧,
打出去日本强盗,推翻“满洲国”!
越来越多的犯人们从牢房中站了起来,经历过酷刑的他们,站着都费劲儿,但都互相搀扶着,跟着尽头牢房的声音一起唱起这首歌。
“八嘎!”尽头的牢房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接着又是张来财的一声惨叫,和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传了过来。尽头房间里面的歌声停止了,其他牢房里的犯人却继续大声唱着:
进行民族革命正义的战争,
完成那民族解放运动。
高悬在我们的天空中,
普照着胜利军旗的红光。
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歌声和鬼子的打骂声、呵斥声交汇成了一曲激动人心的交响乐,张涛浑身的热血也沸腾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和这些坚强的爷们一起唱起这首歌。心里不安和害怕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他坚定地走向了尽头的那个房间。
张涛辨认了半天,才相信房间里面那个满脸血污、满身伤痕的胖男人就是曾经油头粉面、八面玲珑的香满楼掌柜张来财。他的头低垂着,双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张来财的衣服和裤子已经被皮鞭抽成了一条一条的,左小腿上鼓起了一个大包,大包以下晃晃荡荡的,看来已经折了。
张涛装作不适应这里飘着血腥味儿的空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制止了自己想哭的冲动,在晴川的示意下坐了下来。晴川也坐了下来,冲着张涛笑了一下:“这种地方的,空气的大大的不好,张君的,忍耐一下!”
看张涛摇摇手示意没事儿,房间里面两个膀大腰圆,光着膀子的日本兵示意了一下,一个日本兵在旁边的木桶里面舀出了一盆浑浊的水,向张来财泼了过去。
张涛明显看到张来财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咳嗽了两声像是呛着了,吐出了一口血水后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当张来财看见坐在对面的张涛时,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晴川连忙站了起来走到张来财的身前,一指张涛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张涛的心里忽悠了一下:“这个王八犊子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张来财看了看晴川,又看了看张涛说:“认识,咋能不认识他呢?”
“啊哦?”晴川的表情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狼,“说说看……”
“哈哈哈!”张来财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你的狗,还用得着我和你说?”
晴川尴尬地笑了一下:“张涛君的,你的朋友,听说了你的事情,来看望你,你们的,好好的聊聊。”
“滚,赶紧滚!”张来财瞪圆了眼睛,“我和狗有啥好唠的?张参议,我就要死了!你好好地活着吧!一切都会有报应的!你赶紧滚吧!”张来财看了看晴川,“说完了,你赶紧让他滚吧!我看汉奸恶心!”
“张掌柜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晴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张参议是好心好意来探望你的。呵呵,你们的聊聊,我的回避。”说完,晴川站起身来就要走。
张涛满脸疑惑:“太君,这……”
“没有关系的,张君的放心,门外的警卫的有,你们聊聊的,帮我的劝劝他,我们的出去。”说完大大方方地带着几个鬼子走了出去,还吩咐鬼子放开了张来财,只是在手上留了一个手铐子,还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了张涛的对面,两个鬼子兵拉过张来财,将他按在了椅子上。
晴川走了出去,不过并没有走远,就在看守值班室坐了下来,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十几个日本兵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监狱的走廊上,对着审讯室紧闭的大铁门,端起了已经拉开了枪栓的三八大盖。
渡边少尉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走进了值班室,看到晴川拄着指挥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低声道:“晴川君,都安排好了。”
“嗯!”晴川睁开了眼睛,“如果张涛企图营救张来财出去,马上逮捕。反抗的,死啦死啦的!你的去吧。”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嗨!”渡边少尉行了一个礼,拎着一个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到了审讯室的门外,渡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箱子,一个有点像听诊器的东西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面,渡边将耳挂塞进了耳朵里面,把前面像是话筒的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门上。
“张涛,你这个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不会有好下场!”张来财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渡边的耳朵里。
此刻,在审讯室里面,张涛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在眼睛里滑落,张来财也是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
看到张来财向自己使眼色,张涛赶忙大喊起来:“张老板,我是个念旧情的人,求了太君半天他才答应让我过来劝劝你,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张涛看见了桌子上的茶杯,心里一动,拿着茶杯向张来财走了过去,看看紧闭的大门,在张来财的耳边轻声说:“我救你出去!”然后提高了声音,“你就别再撑着啦,只要你投降,凭着以前的交情,晴川太君是不能亏待你的。”
张来财趁着这工夫也轻声地说:“杀了我!”
张涛听得一愣。
张来财又一字一顿地轻声说:“杀了我,别让我再遭罪了,反正我也活不了了!”说着,举起手上的镣铐就向张涛的头上打了过去。
张涛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仰面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张来财飞身扑了上去,死死地扼住了张涛的脖子,趴在张涛的耳边小声说:“快打死我,一会儿就来不及了,这是对你的试探,你要是不打死我,你也出不去了,咱们谁都活不了。”
张来财说着大声喊了起来:“狗汉奸,老子让你给我殉葬,哈哈哈!”
审讯室的铁门打开了,渡边带着3个日本兵持枪冲了进来,一个日本兵刚刚瞄准,渡边急忙喊道:“不许开枪!”
“啪!”枪响了。
是张涛手里银色的王八盒子。
张涛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后背刚刚愈合的伤口也跟着痛了起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枪。
“哐当!”张来财的身体从张涛身上重重地摔了下去,张涛却还是傻傻地躺在地上看着手中的手枪发愣。
渡边急忙跑过去试了试张来财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7
张涛像没魂儿了似的在地下躺着一动不动,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睛里面却没有一点儿生气,胸口起伏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渡边沮丧地对急匆匆走进来的晴川摇了摇头:“张来财死了!”
“纳尼?”晴川的眼睛瞪得牛眼那么大,心痛得不得了,这可是一条大鱼,就这么死了?
“谁开的枪?”晴川严厉地喝问道。
“是……是张君自卫开的枪……”渡边犹豫着回答。
晴川这次注意到像死鱼一样瘫在地上的张涛,和他手里面还紧紧握着的手枪。
“那还愣着干什么?送张君去医院!”晴川一边对着日本兵大喊,一边走到了张涛的跟前,小心翼翼地把张涛扶了起来,“张君,张君,你的怎么样?”
张涛的三魂七魄这才回窍,呆愣愣地看着晴川,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直愣愣地问:“我打死他了?”
“事情的,我的明白,张君自卫的干活。”看张涛没有反应,晴川急急叫道,“担架!担架!”
张涛就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四叔就问:“四叔,这是哪儿?”
“这是日本宪兵队医院!”四叔看见张涛醒了过来,倒了一杯水,“少爷睡了一天一夜了,来,喝点水。”
“我打死了张掌柜……”张涛喃喃地叨咕着,“我打死了张掌柜……”
“少爷!少爷!”四叔急忙扶住了想要挣扎着起身的张涛,“这事儿晴川和我们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我打死了张掌柜,是他自己让我打死他……”张涛看着四叔,眼泪流了出来。
“快别哭,这里是日本人的医院,不能哭!”四叔手忙脚乱地帮张涛擦干净了眼角的泪水,刚刚放下毛巾,一个里面穿着日军中尉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的日本军医走了过来:“病人的醒了?”
看到张涛以后,军医示意后面的护士拿来听诊器,小心检查了一番,还测量了体温和血压。
“恢复得很好,大事情的没有,脑袋的没事,继续住院观察。”那鬼子医生在记录本上用日语一边刷刷地写,一边对张涛和四叔说。
“我要出院!”张涛一使劲坐了起来,随即脑袋一阵眩晕。
“出院的不行!”日本军医马上就拒绝了张涛的请求,“晴川队长的命令,你的必须康复。”
“晴川呢?我自己和他说!”张涛气呼呼地嚷嚷着。
“张君要和我说什么?”门一开,军装笔挺的晴川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身穿便装的黄公子。
张涛此时已经清醒了,但还是感觉很疲惫:“晴川太君,你来得正好,帮我说个情,我还是回家吧。”
“身体的不好,出院的不行!”晴川假装生气地说,“你的安心的住院,有事情的通知黄局长。”
“局长?”张涛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原来是黄队长荣升了。恭喜恭喜!”
黄公子连忙说:“呵呵,这是太君抬举兄弟,让兄弟做了警察局的副局长,大哥可得好好养病。”接着自嘲地一笑,“看到您没事,兄弟就放心了。我来看您好几回了,四叔就没给我好脸子看。”
晴川接过了话茬:“张君受伤,是我的考虑不周。希望张君身体早日康复,再展宏图。”
张涛乐呵呵看着这俩家伙一唱一和演戏,心里阵阵冷笑,略一合计:“唉,张来财不管咋说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晴川太君给我个面子,把他的尸体交给我安葬可好?”
“啊?这……”黄公子吃惊地看着张涛,心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晴川好不容易打消了一点对他的怀疑,这咋还自个儿使劲往前凑呀?
“张君果然的讲义气!”晴川没有黄公子那么多的想法,“这个要求的,不过分,我的同意,你叫人到宪兵队的认尸!”接着一回头,摆了摆手,进来了两个日本兵,把一大兜子水果、点心放在了张涛的床头,“我的,买东西的不会,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张君的胃口,张君安心养伤,我的不打扰了。”
张涛又和他们两个虚情假意地客气了几句,就让四叔送他们出去了,四叔回病房的时候随手带上了张涛住的单间房门:“少爷,现在咋办?”
“还能咋办?”张涛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四叔,让‘人精子’过来吧,我打死了张来财,总得给那边一个交代!”说着,又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终于抑制不住流淌了下来。
3天以后,在张涛死皮赖脸的要求之下,小鬼子的医院终于把他放了出来。由于地下党放风说一定要杀了大汉奸张涛给他们的同志报仇,为了保证张涛的安全,黄公子亲自带了两辆警车和四辆宪兵队的摩托车浩浩荡荡将张涛从医院接了出来。
张涛的别克发动以后,和张涛一起坐在后排的“人精子”对张涛和四叔说:“待会儿听我的提醒,半路上我们要给小鬼子演一场戏。”
“演戏?”张涛疑惑地说。
“必须让小鬼子尽量打消对你的怀疑,要不然张来财同志牺牲的就太没有意义了。“人精子”沉重地说。
提到了张来财,汽车里面的气氛压抑起来。当车队经过一个路边小市场的时候,“人精子”突然按住了张涛的脑袋,急忙喊道:“快趴下!”
“啪啪啪!”3颗子弹准确地打在别克的后玻璃上,等护送的鬼子警察反应过来,一个人影早就消失在四处奔逃、惊慌失措的人群当中。
车队马上就停下来,黄公子拿着手枪气急败坏地从打头的警车里面出来:“留下一半人跟着本局长抓乱匪,剩下的护送张参议赶紧走。”
张涛的车又发动起来,小市场早已是一阵鸡飞狗跳。
“看这次小鬼子还能怎么着!”“人精子”轻蔑地说道。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张涛的心情却依旧非常不好,静静地望着车窗外边混乱的人群和横冲直撞的警察,他没有吱声,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问:“张掌柜安葬好了吗?”
“唉……”“人精子”叹了口气,“东家你都问了四五遍了,都安葬好了,最好的寿衣、最好的棺木,也葬在南山,和‘唱破天’他们葬在一起,也替你烧纸了。我们那边非常理解你的苦衷,也相信张来财是自己主动要求你开枪的。该说的又说了一遍,你该安心了吧?”
“哦!”张涛把头往后一仰,眼睛又闭了起来。
张涛回到家里以后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不出屋,也不说话,就是睡觉、喝酒。这天晚上,四叔、“山兔子”、张贵和“人精子”凑到一块儿,“人精子”第二天就要回到刘家铺子继续掌管四海旅社了,这3个人给他送行。
“我说这么下去不行呀,东家再这么下去就废了。”张贵忧心忡忡地说。
“谁说不是呢?”“人精子”喝了口酒,“我不放心的就是这事。”
“要说少爷也挺不容易的,这‘地耗子’刚在新京折了,接着是‘唱破天’那档子事儿,然后又被逼着打死了张掌柜,这么多事放一块儿,搁到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四叔的情绪也不是很高。
“咱们得给他找点事儿干……”张贵夹了口菜,“有事干,省得他整天瞎琢磨。”
“刚出那么多事儿,鬼子又是巡街又是封山的,老狼营都老老实实的,现在能干啥?”“山兔子”郁闷地说。
张贵狡黠地一笑:“我呀,明儿上午让他见两个人,保证他能精神起来。”
“谁呀,这么大能耐?”“人精子”急忙问道。
“那你就别管了,这事不用你们操心,包在我身上。”张贵拿起酒壶给每个人满上,“今天咱就喝酒给‘人精子’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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