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最先是憎恶这个城市的。
蓝猫不是为了憎恶来的。蓝猫不缺憎恶。蓝猫出生在农村,她在那里学会了憎恶。她甚至憎恶那里的一切,因为吃不饱而愁眉苦脸懒惰成性的男人女人;因为缺乏教养和玩具拿她开心取乐的丑陋的小孩;因为没有文明规范随处大小便的牲畜家禽;因为四季生息一茬接一茬到处飞扬的庄稼橘茸;因为瞧不起人类便粗鲁而专横的太阳和粗俗而刻板的风。这一切都令她憎恶无比。蓝猫一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后来也没有谁告诉过她。也许她没有父母。为这点蓝猫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伤感。那个时候蓝猫开始有不少追求者,从这点上她知道自己很迷人。蓝猫越来越变得矜持。也许自己出身高贵呢。她开始在梦里痛恨和亲昵从来没有见过的爹娘。蓝猫醒来时总是泪水汪汪,这使她更加的迷人。蓝猫觉得自己本来是可以活得更加好一些的,于是有一天蓝猫就背井离乡到城市来了。
蓝猫离开家乡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带。走了四十里山路,躲在一辆山区客车的行李棚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又躲在一趟火车的邮车里颠簸了两天两夜。
蓝猫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早上。一轮橘红色的太阳晃得她眯缝了半天眼睛。站台上车来人往,没有谁去注意她。蓝猫觉得一切都那么容易。
蓝猫一瘸一瘸地躲过一辆疯狂驶过的摩托车,避开飞溅的泥水。这比躲避红了眼的牯牛和心怀叵测的小孩的算计多了些难度。蓝猫弯进一栋毛糙的两层楼房后面,她在这里落脚。她饥肠辘辘。脚上的伤很疼,还有一些血从那里流出来。她有些绝望。最后一次进餐是在七个小时之前。一只灰色的年轻的鼠。她没吃完。她过去没有挑食的习惯。她喜欢鼠做正餐。她以为到城市来就可以吃比老鼠更有价值的东西。正因为她这样认为,她才去捕捉那只鸟儿。她不懂得城市里的鸟儿是捕捉不得的。其实她在捕捉那只鸟之前已经有了一些城市的心理。她稍稍怀疑了一下那只鸟的住房和食器的条件。鼠是自食其力而这鸟儿不是。但是她不会分析。蓝猫不会分析便导致了她的悲剧。那个老头骂着用手中的健身球愤怒地砸向她。她惨叫一声,明白了那只鸟是不能当食物的。鸟在精致的笼子里冲她冷笑。那时她只能把逃命放在第一位了。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绝望之中。她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裸露在灶台上残存的食物。城市的天花板洁白无比,没有檩子用来挂腊肉风鱼之类。蓝猫很饿,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来到城市后仍然需要捕捉老鼠。
蓝猫蹑手蹑脚从凉台边爬上二楼。她没有走楼梯。原先她是走楼梯的。自从那四个女孩子用脚踢她以后她就不走楼梯了。她知道那四个女孩子也是从农村来的。她熟悉她们的气味。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用脚来踢她。城市又不是她们的。不过蓝猫懂得宽容,她可以不走楼梯。她不走楼梯仍然可以上楼,而那几个女孩子就不行。
院墙上站着一只白猫,皮毛雪一样炫目,看见蓝猫翻上晒台就大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
蓝猫瞟了他一眼。蓝猫认识这个英俊潇洒而又放荡不羁的城市家伙。蓝猫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他就追求起她来,没完没了。可是蓝猫知道他妻妾成群。他总是站在一旁淡淡微笑着看那些风骚下贱的家伙为争风吃醋生死肉搏。蓝猫才不会答理这样的家伙呢。
蓝猫冷笑了一下,高傲地扭过头去。她不想理他,虽然他的城市资历意味着至少能给她带来美味可口的食物。她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另一边。她看见了他。他立在自己的屋檐下,浑身的皮毛黑得发亮,筋骨结实得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身姿伟岸而又深沉。
蓝猫的心悄悄地颤动了一下。
蓝猫拐进走道,几乎看也没看楼梯口那个半敞开的门,就拖着受伤的脚吃力地爬上天花板。
蓝猫在一片衔来的破棉絮上躺下。她很饿。她觉得自己是应该把那只年轻的老鼠吃完的。现在不行了。她不能返回去再找回那只老鼠。那个白色的英俊潇洒的家伙还在院墙上执著地巡逻。他看见她一定会再喊:“小妞,咱们玩玩!小妞,咱们玩玩!”说不定他还不止是喊。他很放荡而又强悍。她现在只能睡觉。
蓝猫合上眼的时候心里想:这就是城市呀。
二
冷子其实看见了那只猫从门口一步一瘸地走过去。冷子没有理会。冷子没有欺侮那只猫。她一直是不欺侮小动物的。大动物她也不欺侮,她怕它们。几天前李药和五孩在楼梯口追打那只猫时,她还责备过她们。她说猫又没惹着你们。李药说让猫跟着犯忌,五孩说对,让猫跟着犯忌,冷子才没说什么。现在冷子当然也不会去欺侮那只猫。她现在要哄五孩。
五孩别哭了五孩别哭了。冷子劝道。
五孩立在屋子中央天昏地暗地嚎哭。
五孩别哭了五孩别哭了。李药也劝。
五孩还哭。张着大嘴哭。五孩那张大嘴好像是人给画上去的。五孩像男孩,个儿又瘦又小。五孩不该长那么大的嘴。
冷子不知道该怎么劝五孩,她已经劝了半个多钟头了。这其间爱俏的李药已经洗完澡又洗完换下的衬衣裤衩,在镜子前涂了好半天爱丽丝面膜。李药涂面膜就像糊墙一样。冷子说,李药,这样涂怎么行,你有多少钱往脸上涂呀。李药拧过背去,哼了一声,没有答理冷子。冷子俊俊俏俏,天生的美人胚,当然可以不用爱丽丝。你不用也别干涉人家呀。李药皱着眉头想一句老话。李药只读完初一,记不住很多词。后来李药想起那句老话来了。
饱汉不知饿汉饥。
五孩还在哭。
冷子累了。冷子每天在油锅前要站十二个小时。十八岁的冷子身子不弱依然感到累。冷子想那两个城市人太缺德,什么财不好发,偏偏来骗五孩一家人的血汗钱。五孩是来城市卖花生的。五孩家是花生专业户,承包了二十五亩河套沙地。五孩每天扛一百斤花生上街卖。不是去集贸市场,那里税收得太狠。五孩知道一些小街小巷,那地方僻静但是有一些想省脚力的买客,五孩很聪明。一百斤花生,每斤一块五。有一个城市人,问有没有花生仁,炸了下酒的那种。五孩说没有,只有落花生。又来了一个城市人,问有没有花生壳,用来熏腊肉的那种。五孩说没有。只有落花生。第一个城市人对第二个城市人说,正好,咱俩把这些花生买下,拿回去剥了,你要壳我要仁,岂不皆大欢喜?于是城市人给五孩算账:就算五十斤仁五十斤壳好了,我们每人五十斤。我只要仁,他只要壳。我们都只要花生的一半,所以应该只付一半的钱,对吧?一半是每斤七毛五分。我五十斤该付你三十七块五毛,他五十斤也该付你这么多,对不对?五孩想,对。他们每人都只买了我一半,当然该付一半的钱,生意就得公平合理。五孩高高兴兴卖了花生,还慷慨地把麻袋送给了那两个城市人,免得他们到处找东西装。但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五孩越想越不对。五孩只读完初小。五孩不会算术。但有一个事是明白的:她卖一百斤花生应该收回一百五十元钱,可她现在手里只捏着七十五块钱哪!
于是五孩就哭。
冷子很累,她已经劝了半个多钟头了。冷子打一回来就劝起,没顾得上洗澡洗衣服。身子汗黏黏的。天黑了。五孩仍然在哭。五孩嘴很大,哭起来后劲十足,无遮无拦。五孩很有把握打破一个钟头的纪录。冷子不再劝了,只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心里想,就是五孩今晚哭到后半夜,明早五点也要准时爬起来。冷子在一家私营餐馆干活。冷子不愿丢掉那份工作。
李药已经缩进她的帐子里去了。那里面立刻就有浓烈的化妆品香味飘出来。冷子看见李药在帐子里解开小衣,拿什么东西往胸脯上涂,一边涂一边哼歌。“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李药嗓子不好,七歪八错的。黄冈人,总是把“会”说成“费”。费有那么一天,费有那么一天……李药一边涂一边唱,有时候太专注胸上而忘了歌词,就嘴里嚼糖似的糊弄过去,但绝不停下来。李药的兴致很高。冷子不清楚李药怎么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那些大瓶小盒的化妆品。李药在城建学院当清洁工,每月工资八十元,伙食再怎么也得花去三分之一。房租三十元,四个人平摊每人七元五毛。李药每个月往家寄二十元。余下的李药就买花布头买化妆品横竖折腾。现在那余下的一部分就在李药“费”呀“费”的哼哼中涂在她的胸脯上了。李药的胸平扁扁的,一般十七岁的女孩子都不这样。冬天还能拿假的来打马虎眼,夏天就困难了,李药有时候悲哀地这么说。冷子不相信涂点什么就能让那里发起来。再说,一个清洁工要那么老高一对胸干什么,冷子这么想。冷子想是这么想,却不好说,因为冷子自己的胸老高,这么说话不硬。
李药就没有干扰地在帐子里涂她的胸。
五孩中气十足地立在屋子中央大声嚎。
这时候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她们最主要的不是给吓住了,而是被进来的人身上那股冲人的酒气给熏住了。但那只有一会儿。因为是每天熟悉的。李药又继续“费”呀“费”地往胸上涂东西。五孩又继续昏天黑地地哭。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喝了?”
橘红说:“唔。”
橘红就去暖瓶里倒水。暖瓶是空的,李药洗了澡。橘红跌跌撞撞去晒台拧水龙头。冷子在背后喊:“没水呀,下面把闸关了。”橘红就骂:“背时的!房租月月按时交,凭什么不给水?”冷子说:“你等一下,我去楼下提点水来。”
水提来了,橘红等不及烧,一气灌了两大杯,气这才出均匀,酒味儿也散了些。橘红把裙子蜕蝉壳似的自头上扒下,丢在脚盆里,露出一身莲米般的白肉来。帐子里的李药呼地躺下去,脸朝里,拉起被单蒙住头。橘红吼道:“五孩你烦人不,嚎死呀你嚎!”
五孩不理会,依然哭,嚎声更加壮烈。
橘红一跺脚,说:“你再嚎,老鼠拖花生啦!”
五孩戛然止声。侧耳细听,脸色顿时变了,扑到屋角去看囤积在那里的花生。
李药在被单下说:“哼!”
冷子说:“橘红姐,穿上衣服吧。”
橘红说:“烧。”
五孩惊慌地说:“老鼠呢?老鼠在哪儿?”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陪酒了?”
橘红不答,舀了水,稀里哗啦地洗身子,莲米般雪白的身子在八支光灯下滚来滚去。李药的被单扯得更紧。冷子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橘红已经洗完,说:“睡,困了。”就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床前倒下去。冷子又站了一会儿,见橘红不动,已发出轻微的鼾声。自己先去床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起来,把橘红刚换下来的脏衣服端到楼下去洗了。
五孩还在花生囤积处惊慌地找老鼠。
三
蓝猫先前睡得不太踏实,后来下面的嚎哭声停了下来,蓝猫就入梦了。蓝猫在梦里梦见了他。他把那个放荡的白家伙追撵得屁滚尿流。他送给她很多美味的食物,有老鼠也有鸟儿。他看着她时眼睛里像在说:这些都是属于你的。他的眼睛炯炯发亮,皮毛缎子般漆黑,筋骨结实地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身姿伟岸而又深沉。
蓝猫心旌荡漾,在梦里发出呜咽。
蓝猫想:这就是城市呀!
四
冷子赶到餐馆时还是晚了十几分钟。老板娘穿着极短的睡裙手摇蒲扇靠在店门前微笑着说:“吃得饱,睡得足,长得膘。”
冷子自知理亏。先前进店时讲好,早上六点钟前必须赶到店里,现在六点二十了。冷子埋头走进店堂,系上围腰,手脚麻利地开始捅燃炉子、揉面、烧水。老板娘摇着蒲扇跟进来,扇子在仙鹤一般细的腿上拍打着说:“冷子,开始长肉了呢。”老板这时从外面扛着半扇猪肉进来,冲老板娘吼道:“人家做活,你在这里嚼什么舌?回去挺你的尸去!”老板娘翻翻白眼,悻悻地撑着仙鹤腿进屋去了。
冷子很快把汽油桶炉子烧红了,面和得黄澄澄的,锅里的水发出吱吱的响声。冷子去后院酒缸里舀出半盆米酒,开始炸油条。
街面上,路灯越来越暗,终于熄了。有人开始收凉床,乒乒乓乓地,贪早觉的人就用毯子蒙住头,依旧睡。有上早班下夜班的自行车陆续通过,骑车的人发出响亮的咳嗽声。出去的那条大街上传来渐渐频繁的汽车驶过的声音。隔壁的“发发发发发型屋”年轻的老板赤着上身站在街当头刷马牙似的哗哗刷牙。
有人在餐馆前支起自行车,生意开始了,那人到毛弟柜台前买了水牌,递过来。两根油条一碗清酒。冷子把滚水掺进酒碗,端过去。冷子一愣。又是他。
他是个学生,看样子也是从农村来的。自从半个月前他来这里吃过一次早餐后,几乎每天都来,而且总是第一个。他长得清清爽爽,头发温顺地梳向一边,嘴边绒绒地有一层细毛。他每次来得早,总是一边吃一边悄悄地打量冷子。冷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冷子喜欢那张柔和而充满温情的面孔。但冷子不习惯被人天长地久地打量,所以冷子一直很戒备。
冷子把油条递过去。那个年轻的学生突然涨红了脸说:“你……你是天门人吧?”
冷子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年轻学生释然笑了:“我也是天门人。我猜你该是。”
冷子说:“是这样。”
年轻学生端着油条和清酒,欲走不走,站在油锅前。后面的食客来取油条,撞在年轻学生身上,被泼了一脚酒,骂道:“么回事嘛,早上起来忘了吃药,发痴?”年轻学生赶忙离开。到远处一张桌子前坐下,慢慢喝那半碗酒。
来油锅前取食物的人渐渐多了。管收钱的毛弟找错了人家票,和人对骂。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的音响倏地撞过来。老板娘睡回头觉起来了,仍旧穿着她那件极短的睡裙,趿着一双大红塑料拖鞋呱唧呱唧穿堂而过,去街对门牛太婆店里端豆皮。一辆垃圾车穿街而过,垃圾工摇着铃有气无力地喊:“渣滓——倒!”老板从后屋探出脑壳吼:“冷子,把锅给毛弟,你来帮我配菜!”
冷子让极不情愿的毛弟站到油锅前,自己往后屋去。毛弟抠着牦牛似的一头脏兮兮的头发,翻着白眼对取食物的顾客喊:“站好!又不奔丧,慌么事?”
冷子走进后院时下意识地往外面的桌子处看了一下,那个年轻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五
橘红一到建筑队,老板黄参就把她叫去,对她说:“橘红,中午和卫生局谈合同,你准备一下,等一会儿我们去香湖酒家。”
橘红冷笑一下。
黄参装作没看见,说:“你怎么穿这身衣服?你那件连衣裙呢?”一边说一边盯住橘红的脖颈。
橘红说:“脏了。总不能穿一辈子。”
黄参说:“再去买一身。”
黄参就数出几张票子,交给橘红。吩咐道:“买露一点的,别那么土气。”
橘红穿过乱哄哄的工地,到街上去买衣服。
橘红是黄老板的陪酒员。橘红原先并不是。陪酒员不是职业。橘红原先是来做小工的。爹带她来城里投奔远房姑舅黄参。黄参是建筑队的包工头。橘红家里穷。橘红是巴东橘乡人。修葛洲坝,橘林被毁了。橘林被毁了橘红家就没了指靠。橘红的大哥四十多岁了,好容易说上一门亲,可是没有彩礼钱。爹对橘红说:“二丫,咱吴家只你哥一根苗。咱吴家不能断了烟火。”橘红说:“爹,我懂。”爹说:“好二丫。”爹就领橘红进城来了。爹对黄参说:“他姑舅,家里穷呀!咱要是有一根草绳的路也不带连你姑舅了。咱二丫晓事,粗活细活凭你吩咐,该骂该打全当你自家闺女。你就尽管使唤吧。”黄参长得像秋后枯丝瓜一样。黄参财源滚滚,可人却发不起来。黄参一双耗子眼在橘红白花花的脖颈上睃来睃去,笑嘻嘻说:“五哥瞧你话说得。我是谁?你是谁?再外咱三脚没踹出五服圈子去不是?橘红不就是我亲闺女?还能是什么?行了,搁下她,你这就回。我黄参保准她月月往家汇银行票啦!”爹千感恩万戴德。爹差不多要给黄参下跪了。爹满怀喜悦地走了。爹走时对橘红说:“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爹说这话时老眼里泪花盈盈。
当天夜里橘红就被黄参叫进他屋里。黄参的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臊味。黄参把门反锁了。黄参一双耗子眼直勾勾盯住橘红雪白的脖颈。“橘红,你的皮肤真白!”黄参说,“橘红,穿这么厚,你不嫌热得慌?”
橘红慌。橘红不是热得慌,而是怕得慌。长到十九岁,橘红没有近过男人,可男人色迷迷的眼神她是觉得出来的。橘红说:“舅!”
黄参一拍沙发扶手:“别叫舅!叫老板!叫黄老板!老板!懂不懂?”
橘红颤抖着,眼泪快出来了。橘红说:“老板。”
黄参恢复了初态,说:“对了,这就对了。我是谁?你是谁?我是你的老板,你是我的佣工。你得记明白这一点。”
橘红怯巴巴说:“爹说,我是你闺女。”
黄参哈哈大笑。黄参秋后丝瓜一样的瘦架子哈哈大笑。黄参说:“闺女?你当你还小哇,你十九不是?我打哪儿找来你这么个闺女?咱们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过去我穷时咋没见你这个闺女来打探过?敢情人有了活路就有了闺女呀?去球吧!我是你老板,不是你亲爹。我可告诉你,你要识相,听我的,慢待不了你。不识相,行,你走,这就走,路费我掏了,追你爹去,他还走不太远。”
橘红说不出话来。橘红可怜巴巴用眼神乞求面前这位瘦小的汉子。
黄参移过来,伸出手,抓住浑身颤抖的橘红,把她摁在自己身边。黄参笑眯眯说:“橘红,你要听话。这是你爹吩咐的不是?听话好。听话老板才会照顾你,疼你,拿你当自家人。对了,这就对了。瞧瞧你这身衣服,哎呀呀,这算什么衣服?女孩子哪能穿这样的衣服?这不作践人吗?你瞧这扣子,这扣子,这扣子……这哪是女孩子穿的衣服。来来——”
黄参倒抽一口气,耗子眼瞪成牛眼,身子往后一倾,倒在沙发上直呻吟。
橘红头昏,半梦半醒。橘红感到自己的上衣已不在身上了。身上只剩下一件半头小衣。橘红有些不相信,有些弄不懂。她觉得冷。她下意识将两支圆滚滚的手臂拥在胸前。橘红的身子丰腴雪白,耀人眼。那是一种莲子米似的半透明的白。橘红有一身稀罕的好肤色。橘红感到一双干燥的手一寸寸侵上她的裸背。她紧闭着眼,眼泪夺眶而出。橘红喊:“不!”
黄参一呆,说:“怎么,你不想听话?你不想听老板的话?好,那你走,你走吧!你穿上衣服,这就走。去对你爹说,说你干不下来。说你不会挣钱。不敢挣钱。说就让你们吴家断了烟火吧!你橘红没有能耐。你走吧,走呀,干吗不走?”
橘红闭着眼,泪水涔涔。橘红不能站起来了。衣服就在脚边,门在几步之外,但橘红不能。爹说:“好二丫!”爹说:“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爹说这话时老泪纵横。橘红不能。橘红把眼闭得紧紧的。
黄参说:“怎么,想好了没有?不走啦?这就对啦,橘红你这就对啦!橘红你是聪明的。你聪明。老板我不会亏待你,绝不亏待。你拿着,这是十块。这是钱。新崭崭的钱。你拿着。老板我不会亏待你。拿着。来吧。”
橘红头昏。她的头没有撞在床沿上。老板把她拖到床上时显得十分温存。她头昏。她觉得天昏地暗。吴家不会断烟火,吴家有后了。她想。橘红给吴家传了烟火。爹说:“好二丫!”橘红说:“不!”
黄参赤条条爬起来,变了脸:“又怎么啦?!”
橘红哽噎道:“你不能这样。我还是黄花闺女,你不能让我明明白白丢了身子!”
黄参作难了。黄参说:“那咋办?”
橘红抽泣说:“你先把我打昏过去吧。”
黄参说:“你这不是要我犯命案吗?”
橘红说:“我不能明明白白丢身子。”
黄参说:“那咋办?”
橘红想了想,啜泣道:“那,你拿酒来。”
黄参去拿酒,倒了半茶杯给橘红。橘红硬硬心捏着鼻子灌了进去,呛得直咳。可是不行,橘红很明白。橘红又灌了半茶杯,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行。还是明明白白。橘红急了,抓过黄参手里的酒瓶子,一气全灌进嘴里。
还是不行。橘红还是明明白白。
橘红绝望了,倒在床上抽泣。
黄参站在床边,目瞪口呆。黄参的耗子眼变成了牛眼又变成鸵鸟蛋。黄参小心翼翼问:“橘红,头昏不?”
橘红泪流满面地摇头。
黄参突然直起身子,走到沙发前,穿上裤衩,套上背心。黄参转过身来说:“行了,橘红,你起来。橘红你起来,把衣服穿上。听着,从现在起,你就当我的陪酒员。”
橘红撑起身,呆呆地看着黄参。橘红不明白。
黄参说:“咋啦?”
橘红哇地哭出声来,嚎天恸地。
橘红去街上买衣服。橘红走在商店林立的大街上。老板说:“买露一点的。”老板知道橘红有一身稀罕的肉。
橘红站在一家时装店前吭吭地咳嗽。
六
蓝猫避开一辆疯子似飞驶而来的摩托车。蓝猫很灵巧。她已经熟悉了怎样躲避城市的车辆。泥水溅在她面前的泥土上,有如褐黄色的珍珠。城市的泥水都生成得乖奇。蓝猫左右看看,再没有车来,这才小心地拖着受伤的脚穿过马路,绕到那栋毛糙的两层白楼背后。蓝猫今天不饿。因为她已经明白了在城市也得捕老鼠的道理。而捕老鼠蓝猫是很在行的。蓝猫今天情绪不错。蓝猫今天受了夸奖。“瞧呀。那只猫会捉老鼠!它捉老鼠呢!”一个女人喊。蓝猫想笑。敢情城市人也有痴的,猫不捉老鼠干吗?但她没笑。她看见那个女人身后就有一只猫。那只猫肥头大耳,敌视地看着她。那个女人对她招手:“咪咪,来,喂你牛奶吃。”蓝猫没有去。蓝猫习惯自食其力。
那只白色的猫站在院墙上,一看见蓝猫就大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蓝猫不理他,径自爬上晒台。蓝猫又看见他了。他伫立在他的屋檐下,颈毛乍立如针,双目炯炯有神,浑身的皮毛黑得发亮,身姿伟岸而又沉稳。蓝猫听见他结实的筋骨咔吧咔吧地作响。
蓝猫的瞳人湿润了。心想,这就是城市呀!
那只白猫仍在院墙上大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
七
五孩是最早回来的。
五孩今天只卖了一小袋花生。卖完花生后她就去昨天那条巷子里。她想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昨天买花生的那两个城市人。五孩找呀找,可是城市人没有出现。满街都是其他的城市人,那两个城市人却像偷得了手的老鼠,躲在后面匿笑。可恶的城市人这怎么办呢?哥哥过两天就要运花生来了。哥哥运花生来就要带钱回去。哥哥总是一分一分地数。这可是差整整七十五块呀。可是那两个城市老鼠却不出来。五孩又担心家里的花生害老鼠,五孩就回来了。
第二个回来的是李药。城建学院的清洁女工按时上下班,这是李药的骄傲。李药在大学上班。李药拿的是国家工资。李药每个月在工资单上签字。这可大不一样啊。虽然李药从来不对人说她一个人要负责一栋六层楼的清洁卫生,扫地抹地擦窗户捅厕所;要给每个办公室打开水,每天两次,每次七十四瓶;要分发一大堆报刊信件。下一楼上六楼,整天手不停脚不住,那是很累人的工作。李药从来不讲。李药要讲就讲她在大学上班,她拿国家工资。这很不一样呢!
李药一回来就忙着洗澡洗衣服。李药有很多花衣服。李药爱买街头三轮车拖着卖的零碎布头。论斤算,又俏又便宜。李药洗完衣服就“费”呀“费”地往脸上涂爱丽丝面膜。五孩在走道里搅面疙瘩汤当晚饭。五孩问:“李药姐,你来一点?”李药不耐烦说:“吃过了。学校吃食堂呢。”但是李药等五孩做好面疙瘩汤后还是过来盛了一大碗,三天没吃饭似的稀里呼噜喝了。五孩问:“李药姐,好吃吗?”李药说:“味道差多了,不如我们食堂。”五孩就问:“食堂吃甚呢?”李药嘲讽道:“土冒,这还不知道。馍、饺子、大肉熬萝卜。”五孩说:“我当什么御食,不就大肉吗?明天我也割一刀大肉回来。”李药说:“别烧了。刚赔了几十块,你当你是谁?小心你哥来揍你。”五孩嘴硬,说:“才不呢,我哥顶疼我。我哥说我机灵。”心里却嘀咕,害怕见着哥那副模样。话瘾也小了。不声不响去楼下洗锅刷碗。
橘红回来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五孩说:“橘红姐,你今天最早。”橘红今天身上的酒味不那么浓,五孩就敢和她说话了。橘红“唔”了一声,从裙兜里摸出一方手绢,打开,是一叠钱。丢给五孩,说:“收好,七十五块”。五孩说:“这是什么?”橘红说:“你发晕怎么,这是钱。”五孩说:“给我的?”橘红说:“怎么啦?”五孩说:“为什么?”橘红烦了:“什么为什么?给你就拿着,啰唆个屁!”五孩呆呆地,看手中那叠票子,突然明白了,咧开大嘴笑说:“橘红姐,我知道,你是找到了那两个城市人,把钱要回来了吧?”橘红敷衍道:“唔。”五孩一蹦老高:“哈,钱找回了!这下我不怕我哥来了!橘红姐,我该怎么谢你?赶明儿我给你买双尼龙袜吧!”李药一旁说:“傻子!”一边趿着凉拖鞋过来,在灯下打量橘红身上那套二合一裙,说:“橘红姐,这身衣服哪儿买的,好亮眼!”橘红说:“黄氏时装店买的。”李药说:“多少钱?明天我也去买一套。”橘红说:“八九十吧。”李药抽了口冷气,说:“也不怎么样。腰太窄,上面露得太多,伤皮肤。”说完就走到一边去了。
冷子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天燥热得很。姑娘们洗过后就把凉席拖到晒台上躺着纳凉。五孩先已在晒台上泼了两大桶水,大家觉得渐渐有了凉意。
一只猫从下面爬上晒台。五孩用凉鞋去丢它。李药也丢。猫倏地躲进走道。橘红说:“干吗你们?它又没招惹你们,打它怎么的。”李药说:“猫跟着犯忌呢。”五孩说:“是犯忌。”橘红说:“你那里就没猫?”两个人就不吭声了。李药家的猫有一次生了七只崽。
五孩今天很高兴。五孩找回了被人骗去的钱。五孩很慷慨地装了一蒲扇花生来请大家客,大家也不谦让,慢慢剥花生吃。
五孩今天话很多。五孩说:“吓,我今天瞧见一桩故事,可是开了眼界啦!你们猜怎么的。我今天看见一个女人揍她的男人,可是往真里揍哇。啧,就当大街上。那女人说:跟我回去。那男人说:不。那女人说:回不回去?那男人说:就不。那女人抡巴掌就是两下,咣咣。那男人就说;你别打了,我跟你回去不就得了?那女人吐口唾沫,说:早干什么去了?”
冷子一边问:“也没人上去劝?”
五孩说:“人倒是围了几层,看猴戏似的。都喊:‘打!打!打出一个新天地!’”
冷子说:“都什么呀。”
橘红接过来说:“你当是咱乡里呀,人缘看得比粮食金贵。”
冷子说:“再怎么,都是人呢。”
橘红说:“人不假,分着七种八样呢。”
有一会儿都没说话,都仰着脸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看久了,眨巴着,像要掉下来似的。
五孩耐不住,翻过来趴着,黑暗里说:“下月就中秋了。我哥这回来,我要我哥下月来接我回去。我想我爹妈了。你们呢?”
大家都不接五孩的话。
星星依旧眨着,一颗颗像挂不住,要落了。
五孩不知道没趣,又说:“李药姐,你这件小褂真好看,是我上次陪你花一块八买的布头做的?你手真巧。赶明儿我也去扯块布头,你帮我照样裁一件,好不好?”
李药说:“就你那身段呀?要腰没腰,要胸没胸,穿什么都浪费了。”
五孩不服气地说:“你的胸也不是自己长的吗。”
李药说:“说你土冒吧。这叫文胸,合着身板儿最标准的女明星做的。正宗港货,花了我二十一块三呢!”
橘红吭吭地咳嗽。咳定后起身吐出一口痰去。一起一落,黑暗中裸着的上身白花花耀眼。
五孩羡慕地说:“橘红姐,你的皮肤真白!”
橘红躺下说:“白也不福气。”
五孩认真地说:“就白好。女人白,穿什么都上眼。像李药姐,枉有那么些好衣服了。”
李药恼怒道:“你懂个屁!现在国际上时兴皮肤黑。人家外国女人没事还找太阳晒呢!”
橘红一阵剧烈地咳,咳得一天星星都抖动。
冷子说:“橘红姐,今天又陪酒了?”
橘红说:“唔。”
冷子说:“你别喝那么多。酒伤身子呢。”
橘红说:“今天没喝白的。人家卫生局的,不喝白的。我今天就喝了五六瓶啤酒。”
五孩冲夜空吐舌头。
五孩说:“橘红姐,都吃些什么稀罕菜呀?”
橘红说:“海参、鲍鱼、大虾、发菜。”
五孩瞪着眼说:“喂!听也没听说过。”
橘红有了些情绪,兴奋地说:“这也算不上什么。过去都讲山珍海味,现在不兴这了,讲究野吃。毒蛇蜗牛百足虫蚁酱,什么怕人什么脏吃什么。”
五孩说:“妈呀!”
李药说:“那橘红姐,你也算是大场面上的人了!”
橘红说:“什么场面,也就是拿钱打漂漂。你们还记得我喝醉那回不?那回我们老板为抢市建三公司的一份合同,在鸳鸯酒楼,摆了六桌,每桌五百,酒水单开价。那天我换桌敬酒,光白酒,八钱的杯子就喝了二十一杯,果酒啤酒没计数。”
五孩说:“那不光菜钱就花了三千?!”
李药说:“你土冒。还有酒钱呢?现在最时兴喝洋酒。”
橘红说:“花多少是老板的事。只要合同抢过来,这亏吃不了。我只知道那天最后一道菜是芒果,专从广西运来的。每人一只,用美元叠成的纸盘盛着。”
五孩说:“美元是什么?”
李药说:“说你呢,什么都不懂。美元就是美国的人民币呗!”
五孩说:“嗬!”
橘红一气说了这些,止不住又一阵咳嗽。
冷子就爬起来,进屋去倒了半杯水出来,看橘红一气干了,冷子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叹口气,悄悄躺下了。
大家又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越来越稠。
冷子睁大眼用力看定夜空。几只猫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厮打,呜哇乱叫。冷子想明早一定得按时起来。身边的五孩和李药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冷子这时听见橘红说:
“冷子,我饿。”
八
蓝猫在一片荒地上行走。这片荒地属于城市的一个老住宅区。老房子拆了,新房子正在盖。蓝猫是去捉老鼠的。蓝猫的脚已经好多了。不那么疼了。蓝猫现在至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城市不光有楼房,城市也有老鼠。蓝猫不再感到困惑和委屈,甚至她也不那么憎恶这个城市了。蓝猫起来得比那四个女孩子早。她饿。饿教会了她在农村就懂得的道理:猫是要捉老鼠的。当然也有例外。蓝猫曾经看见过一只不捉老鼠的猫。那只猫躺在主人暖和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打呼噜。城市猫都是有主人的。那只猫有很长的毛,一只眼睛是蓝色的。那只猫吃牛奶拌的鱼子粥。那只猫不吃老鼠,这是肯定的。但是蓝猫想:不吃老鼠的猫也算是猫么?蓝猫因此而生出对那城市猫的鄙视。
蓝猫不停地往前走,不时停下来警觉地四下张望。这是一片废墟,堆满了残砖泥灰。城市更像这片废墟的扩张,到处是死亡的和新生的残砖泥灰。废墟展示着城市的阅历,它是城市的过去和未来。另一方面,废墟又刺激城市的作为。这就是城市的魅力。蓝猫很高兴自己开始有了城市的思维。
蓝猫走进一条小巷。她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镭射电视。对这个她现在已经十分在行了。蓝猫的视力很好。蓝猫不看书,不做大量作业也不花许多时间看电视,所以蓝猫的视力很好。蓝猫看见屏幕上流动着一幅熟悉的画面。那是她的家乡。草屋。碾盘。湖。很瘦的山。孩子光着身子在池塘里摸螺蛳。妇女在阳光下奶孩子。牛消停地反刍。老农抽旱烟袋。鸭子大摇大摆地走。风把绿色的禾苗吹出一道道褶皱。烟炊悬在屋顶不动。狗抬头望屋檐下陈年的红辣椒。
蓝猫看见了她自己。她四肢伸展躺在谷坝上晒太阳,眯着眼。几只觅不到残存粮食粒的麻雀在一旁跳来跳去吵架。蓝猫热泪盈眶。
城市人在那里议论。一个显然是有地位的城市人大声说:“妈的,看看人家乡下人。这才是真正的世外仙境呢!”
蓝猫在远处严肃地看这些城市人。
蓝猫想:这些城市人呀!
九
五孩的哥哥来过了。运来几麻袋花生,带走了五孩卖花生的钱。五孩的哥哥很认真地把钱数了三遍,认定没错,才收进腰包里,吩咐说:“五孩,城里甚都金贵,你要省着点花。早上饱着吃,中午街上随便凑合点,干活儿要紧。晚上不干事,就吃点剩的。别水泼式地胡花。家里等钱上梁呢。”五孩老实答道:“唔。”李药在一边敲着梳子说:“放心吧,你家五孩总说没胃口,喝稀饭都嫌撑得慌呢。”五孩的哥哥听了只嘿嘿一笑,没理会李药。
五孩的哥哥带来些红苕干、炕蚕豆什么的,五孩拿来分给大家。那天晚上大家不说话,嘎巴嘎巴嚼出许多乡情。夜里轮流爬起来灌凉水,橘红起来后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干咳,快天亮才回屋。
第二天一早,五孩在花生囤里发现了一小堆污物。五孩惊乍乍地叫来李药。李药说:“是猫屎。”五孩说:“怎么是猫屎?”李药说:“怎么不是?”五孩说:“只说老鼠拖花生,难道猫也拖不成?”李药说:“拖不拖的,难说呢。城市里的猫,道行不一样的。”五孩就骂:“城市猫!”
十
那个学生每天来。每天来,就和冷子熟了,递水牌取食物时偶尔也说一两句话。那个学生告诉冷子,他的名字叫温和民,是天门人。冷子说:“我知道你是天门人呢。”温和民说:“你怎么就知道?”冷子说:“你昨天说过,前天说过。你说了总有十回吧。”温和民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张柔和的脸像个孩子。
有一次温和民来取食物时小声说:“冷子,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冷子一吃惊,油条掉进锅里。温和民脸红了,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冷子心慌,说:“我不看电影。我一看电影就爱哭。”温和民默默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再怎么往下说,就走到一边吃东西去了。冷子等他走开后又有些后悔,想到总归是家乡人,枉对了人家一片好心。但是直到温和民离开,冷子也没有想定到底该不该去解释一下。
晚上冷子把这事悄悄说给橘红听。橘红铁定地说:“当然不能去。城市的男人,个个长着八个心眼儿!”冷子说:“他不是城里人。”橘红说:“他是男人不?”冷子就没了话。想想,橘红的话是对的。于是心结释开,那晚早早就入了梦。
但是冷子还是有了麻烦。麻烦来自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叫马老板,一位腰缠万贯的工商户,做五金生意的。那天从门口走过。老板娘坐在厅堂里,见了就笑道:“马老板,进来喝碗米酒不?”马老板说:“不啦,刚去泡过早茶。”嘴里说着,一眼看见正在油锅前忙着的冷子,脚就不由自主地迈进来了。
老板娘连忙起来让座,招呼毛弟泡茶。
老板娘说:“马老板,又忙些什么生意啦?多日没见你啦。”马老板胖胖墩墩,慈眉善目。马老板说:“还不是铁的铜的。刚跑福州回来。”一边不住地拿眼去睃锅灶前的冷子,问:“你家又来亲戚了?”老板娘说:“不是亲戚,聘来帮工的。马老板,你家生意大,也拿点洗脚水给我们吃嘛。”马老板说:“你说笑。你家阴沟里流出的洗碗水也腻得死狗子。聘来的?好清爽的妹子!”老板娘说:“你才玩笑。我们小本经营,混个温饱,哪里来的油水?人倒还老实,手脚也麻利。”马老板说:“彼此彼此,日后大家都照应些。一看就是能干妹子。多大了?哪里人?”老板娘说:“那就托你马老板的路子广!十七八了吧。冷子,你十七八了吧?”冷子才知道是在说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只慌乱说:“是。”又埋头看顾油锅。
以后马老板就天天来,说是泡早茶太麻烦,不如米酒油条来得清爽。有马老板这样的小巷大亨来店里过早,老板娘懒觉也少了,穿着极短的睡裙,忙里忙外招呼毛弟泡茶递烟,又嫌冷子手生,自己亲自搅蛋冲酒。马老板却偏爱吃冷子冲的酒,说冷子的酒冲得爽口,油条炸得泡。又找些话来与冷子说,不外是天门天门,天堂之门,出了多少多少海内外巨贾之类。少不了也要间杂些夸奖冷子人生得清秀,不似乡里人的坯子,脑瓜子灵。学什么有个样子的话。老板娘就拿平日鲜有的言语来奉迎。
倒是老板有些不高兴,嫌马老板碍着冷子做事。马老板走后就责怪老板娘。老板娘说:“人家生意做成天高,来店里过早,已经是招牌了。”老板说:“生意再高,我又沾不成光,来也是块把钱汤水。碍手碍脚,多的都去了。”老板娘说:“怎么就知道沾不成光?谋事在天,成事在人。看那肥头,来是有主张的。”老板不明白:“什么主张?我家又不生金出银。”老板娘笑道:“平日你总说自己精。你没看那肥头对冷子的热乎劲儿?活像饿猫子见了鱼腥。”老板说:“呸!他也敢想,他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再说,我还打算让冷子上红案呢。”老板娘说:“那要看这笔账如何算法了。”老板说:“如何算?”老板娘不再往下说,只是笑。
十一
橘红说:“老板你叫我?”
黄参说:“你快收拾一下,中午去中华酒楼。”
橘红说:“又是哪里来人?”
黄参说:“明天机电局仓库验收,今天请他们。”
橘红往外走。黄参在背后喊:“橘红,今天不在多,而在深。你要晓得看事。”
机电局来的是工程处的刘科长和办事员小袁。刘科长中年发福,头顶早谢,满脸红油缓淌。小袁典型的夹板办事员,一副阿谀奉迎的样子。黄参与刘科长用力握手,说:“哎呀哎呀。”两人先是熟的,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入席。
席是全鱼席。大中华新聘了水乡厨师,做法野道,不似平常的吃法。菜一道道上来,黄参就用筷子点着一样样介绍:糟泥鲤、快油鱼扣、蒸鳓鲞、鳜鱼粉、鲈肺汤、鱼卵丸、烧明脯、荷叶鱼肚、醉白虾、宋嫂鱼羹、东海夫人、蒸西施舌、海上八仙、白糖螺女……
刘科长沉下脸说:“老黄,这就是你的不对,咱们是熟人,又是为谈工作,何必这样铺张?”
黄参说:“你这是哪儿话?是熟人谈工作就得饿肚子谈?宪法上有这条没有?二位看见了,今天无非是备了些野趣,让二位领略一下咱乡下人的口味。若是摆宴,还不上老大同兴会宾楼去了?”
橘红一旁斟上酒。小杯郎酒,大杯法国红。
刘科长说:“老黄,你的秘书?上次怎么没见?”
黄参说:“我侄女。橘红,还不敬刘科长一杯?”
刘科长也不端酒杯,先伸出手,把橘红的手软软地握了好一会儿。黄参一边给小袁让烟,只当没看见。
酒过三巡,话就从桌上转移到工地上。黄参夹一块螺肉放在刘科长食碟里,说:“刘科长,工地上你们前两天已经看过了,明天验收的事……”
刘科长说:“验收的事,咱们明天再谈。今天咱们有话在先只寻野趣,只寻野趣。橘红小姐,你说呢?”
橘红笑吟吟道:“还是刘科长,脱俗得很。我哪敢不赞同。只是怕刘科长心不在此。”
刘科长说:“此话怎讲?”
橘红说:“若刘科长真的心在野趣,那我敬你一杯。好酒解腥呢。”
刘科长说:“橘红小姐看得起,这酒我喝了。”
小晶杯轻撞,两人喝了杯中酒。橘红也不坐下,斟满酒杯。捏杯在手,款款笑着说:“有了一,没有二,好事就破了双。刘科长受我二敬。”
刘科长说:“不行不行,我已经喝过头了。你这是存心要灌醉我吗?”
橘红放下杯,冷冷一笑,说:“刘科长这样说,可怜我一片真心无处寄放。先前我还一直把刘科长当做豪爽男子呢!”
黄参一旁说:“橘红,怎么这样说话?”
刘科长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算服了!老黄,我算服了!有橘红小姐这张伶牙俐齿,我今天要不舍命陪佳人,我就不是真男子!”
刘科长站起来,三两下扒下外套,丢在椅子上。端起酒杯,一扬头干了。
橘红转嗔为笑,说:“到底我的眼力不错,刘科长是条汉子。——刘科长你认不认前错?”
刘科长说:“认!认!我绝不文过饰非!”
橘红说:“那好。即认了错,就得认罚。这席上,罚就是酒。论理该罚你三杯。不过这样不要说黄老板不让,小袁要挡,就是我,也忍不下心去。这样,我们折中,这两杯红酒代罚。”
刘科长为难道:“哎呀,我是实在不能喝了。”
橘红问:“真不能喝?”
刘科长说:“真不能喝!橘红小姐饶我!”
橘红说:“席间无退军。这酒我代你受罚了。”
说罢,取过郎酒,斟满三杯,一气干了。
黄参说:“你瞧瞧!你瞧瞧!”
小袁说:“哈,刘头!”
刘科长说:“看不出!看不出!”
橘红说:“刘科长,这红酒我也代罚了?”
刘科长说:“不敢不敢!”
刘科长抓过酒杯,滴滴拉拉把酒干了,然后坐下来,喘着粗气傻笑。
黄参说:“吃菜,吃菜!”
于是大家吃菜,一边夸奖刘科长的豪爽和橘红的侠义。
黄参说:“刘科长,你看明天验收的事——”
刘科长醉眼惺忪地说:“再谈,再谈。”
黄参说:“工地上你已看过了,你先给个底。”
刘科长用纸巾拭着嘴说:“不好说呀。”
小袁看看刘科长的脸色,接口道:“黄老板,我们科长为这个工程已经替你们说过不少好话了,这你知道。”
黄参说:“那当然,那当然,这个我心里有数。我早说刘科长是个义气人。规矩我们也懂。回扣我们今天带来了。老规矩,不留字据。”
小袁说:“不是这么讲,关键要看工程质量。”
黄参说:“质量保证没问题!”
小袁说:“不见得吧。我们了解过,你们用的是四百号水泥,这就没按技术指标办。”
黄参说:“这话从哪儿来?这可就冤枉了!”
小袁说:“你不用解释,这个我们有证据。”
黄参说:“袁老弟,咱们明人不说假话,四百号水泥我们倒是真用过一些,但那都不在主体部位,不碍大事,这点我们保证。再说,现在建材价飞涨,我们拿不到计划材料,和你们的合同是去年签订的,就这一笔账,我们就亏到底了!”
小袁说:“我们只认合同,一切按合同办事。其他的,我们也爱莫能助。”
刘科长先一直闭目养神,这时睁开眼,摇摇手说:“话也别这么说。我们是国家单位,自然不能损害国家利益。但老黄你这边,我们也会统筹考虑的。橘红小姐,我这话在理不在?”
橘红笑道:“还是刘科长,既讲原则,又不丢了人情味。”
刘科长说:“真有人情味?”
橘红说:“还能有假?”
刘科长说:“那你做何表示?”
橘红说:“听凭刘科长吩咐。”
刘科长泛笑道:“那好,就要橘红小姐这句话。橘红小姐爽快。这酒,你该喝一组。”
橘红皱皱眉头,下意识捂住胸口。见刘科长和黄参的眼睛都黏在自己身上,知道跑不了。站起来,将三个杯捏做三角,一一注满,一一倾进嘴里。粉颈微蠕,慢慢吁出一口长气。
刘科长击掌道:“好!”
橘红盯住刘科长,说:“既是刘科长说了好,我这酒也就没有白喝。只是刘科长应该陪我一杯才对。”
刘科长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现在看见酒杯就作呕。不能喝了!”
橘红说:“刘科长看不得这杯子?”
刘科长说:“对对,看不得杯子!”
橘红说:“那我们就不用杯子。”
刘科长说:“橘红小姐又说笑,哪有喝酒不用杯子的。”
橘红说:“就不用呢?”
刘科长说:“吹瓶子?”
橘红说:“不沾料器。”
刘科长说:“哪有这种事。要有,这酒我喝。”
橘红笑道:“君子一言九鼎。”说罢,起座去卫生间净过手。回到席前,素手轻掬,掌心作杯,细细斟满酒,走到刘科长面前,说:“科长请。”
黄参拍着巴掌道:“好!这杯,也是绝无仅有了。倒要看刘科长如何打发。”
刘科长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佩服!佩服!到底是橘红小姐。好,这佳人醇酒,我活了半辈子也是第一遭逢上。我喝!”说罢,捏过橘红的手腕。两手捧定,双目微合,缓缓将橘红掌心的酒吮吸尽,然后借着酒性攀扶在橘红肩头直喘气。
橘红说:“刘科长,罚也好,敬也好,陪也好,酒都喝得爽快。咱们都不枉是酒中真人。”
刘科长醉目微睁:“什么话?谁说只是酒中真人?”
橘红说:“那工程的事——”
刘科长说:“和酒一样,都是真的!”
黄参一边说:“工程的事,再说,再说。橘红,还不扶科长到休息室喝茶。”
橘红安顿好刘科长,忍不住咳起。先是嗓眼里咳,后来就咳下胸腔去,一时竟不能止住。走到卫生箱边吐口痰,没喊出来,自己先愣住了。
痰箱里是一小摊血。
十二
橘红那晚是一路咳回去的。
那三个都先回去了。见到橘红脸色灰涩疲惫的样子,吓了一跳。冷子赶忙去楼下烧了开水提上来,倒一杯给橘红喝。橘红只顾咳,完全不歇息的样子。冷子慌手慌脚地问:“橘红姐,你怎么了?”橘红喘定说:“没相干,是酒祟的。”冷子说:“厉害了呢,去医院看看吧。”橘红说:“知道是酒了,还有什么看的。”冷子说:“你就不会少喝点。”橘红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酒葫芦,你当我愿装呀!”
陆续都洗了,天早已黑尽。四个人就把凉席扯到晒台上去纳凉。五孩想起什么,抬起身子说:“今天房东上来过,说是房租下月要加呢。”李药说:“怎么这样,不是先前说好了吗?”冷子也说:“是呀,怎么这样?”五孩说:“房东说生活涨得快,要不他就把房子租出去作仓库。”李药气得骂道:“缺钱买药吃呀!”只有橘红没说话。橘红不说,那主张就一时拿不出来。
一只猫从下面爬上晒台,哧溜钻进过道。另一只猫在院墙上用力叫,叫得人心烦。五孩就骂:“死猫!春天早过了呢!”
大家只管躺着看天上。今晚星星稀疏,很困难地对付一个天,看上去费眼得很。
一会儿没说话,猫也不叫了。冷子怕寂寞。冷子说:“五孩,今天没去做事?”五孩说:“有故事呢,怕你们不爱听。”李药不耐烦说:“歇着吧,聒噪。”冷子说:“别听她,准又是没钱买化妆品了。”李药说:“没钱买也有得用。”五孩就兴奋地欠起身子,支棱着下颌,黑暗里说:“吓,你们猜我今天看了什么故事?可是新鲜呢。一个老太太买奖票,中了头彩。只花一块钱,抱回架大彩电!”冷子说:“啊!”五孩说:“城里人就是花道道多,生财也生得忒奇!”冷子说:“那也看在不在福气。”五孩说:“赶明儿我也去买两张奖票。”冷子说:“快别,小心人家又唬了你。”李药一旁拍着扇子:“烦死啦烦死啦你们!就不能安心歇息歇息?”冷子说:“李药,你今天怎么啦?”
又都躺下来,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越发稀疏,天显得很低的样子。李药啪啪地打蚊子,蒲扇拍得山响,惹得橘红一个劲儿咳嗽。咳定后,喘着气问:“冷子,你那个学生,还去吗?”冷子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待回过来就说:“去。天天去呢。”自己没来由地红了脸。橘红说:“一个穷学生,难得他那一番苦心。”冷子说:“苦不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总归天天不误。他说他来城市读书快三年了,说不会城里话,每天来和我说两句乡下话,回去也就有了一天的快乐。”橘红黑暗里窃笑道:“也是一个痴哥哥。”冷子说:“什么呀,人家可没那个意思!”橘红说:“我说什么意思了?”冷子语塞,才知道自己先入了圈子,于是装哑。心里悄悄温习那张温存柔和的脸,自己一张大红脸,好半天才被黑暗化了去。
这时就听见李药在黑暗中作呕,一声声的,先还压抑着,后来就呕出了声,翻肠倒肚似的。开始另三个人没在意。李药呕不止,冷子忍不住问:“李药,你怎么啦?”李药不答。李药只顾呕。那之外一切都已不重要。三个人感觉不对,都爬起来。五孩去屋里牵出灯绳,八支光照出李药一张痛不欲生的脸。五孩没有了主张。冷子也没有了主张。橘红盯着李药。橘红脸色渐渐变了。橘红猛地抓住李药,说:“李药,你是不是怀上了?”冷子和五孩都被这话吓了一跳。再看李药,这一个连黄疸也呕出来了,一张脸痛苦万状地痉挛着,死人一样,也不答话。橘红摇着李药。橘红喊:“你说呀!你说呀!是不是?!”李药好容易止住呕,就五孩的手漱了口。李药半倚在晒台一角,闭上眼,像个半老妇人。那一刻李药憔悴地点点头。冷子和五孩吓坏了。被吓坏的冷子和五孩便拿眼去探问橘红。橘红说:“有多久了?你有多久了?”李药平静地说:“快三个月了。”橘红咬着牙问:“那个臭男人,他是谁?”李药摇头。李药那一摇,就把三个人摇出了很远。橘红跺脚道:“李药,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李药虚弱地说:“你不懂。橘红姐,你们不懂。”橘红说:“屁话!”李药很遥远地说:“他说了,他会娶我。他发了誓,他会离婚。他离了就娶我。他不会骗我,他那么有文化……”
三个人在八支光下傻瓜似的看着一抹幸福的微笑慢慢攀上李药憔悴的脸颊。
十三
蓝猫走在大街上。
蓝猫行走得很灵活又很灵巧,她已经学会了怎样躲避来往穿梭的车辆和行人,学会了穿越熙熙攘攘的集贸市场,穿越七弯八拐的大街小巷,甚至学了跟着行人的脚跟穿过人行横道线。蓝猫有一次不慌不忙地穿过人行横道线时,看见呆板的交通警察瞪圆了眼好奇地看着她。蓝猫笑了。蓝猫很得意。她不慌不忙在街道上行走,警觉又敏捷地躲避着大大小小的车轮和各色各样的鞋子。蓝猫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什么是城市了。
一个孩子挣脱母亲的手指着蓝猫大叫:“猫!猫!”蓝猫一点也不紧张,她甚至没有回过头去。蓝猫知道城市不喜欢大惊小怪。城市才不像一个装不下多少粮食的仓房呢。城市讲究风度。这才是城市。
蓝猫想着,又穿过一条大街。蓝猫没有一点迷惘和犹豫。蓝猫肚子里装满了面包屑和剩酸奶。这使她更接近城市。她看见一架横架在十字路口的立交桥。她被那座桥的威武和美丽给迷住了。她不知不觉随着人流上了桥顶。蓝猫站在那儿,向下看去,无数的车辆无声地流淌过,车辆一眼望不到头。人群像黏糊糊的泥石流缓缓移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流光。大大小小的建筑有如山谷,远低近高,起伏跌宕。蓝猫被自己的发现感动了。她的眼睛潮润了。她想大声地喊:“城市啊!这就是城市!”
十四
李药妊娠中毒住进了医院。
医院不是正规的医院,医院是江湖郎中开设的。李药没有公费医疗。李药不敢到学校卫生院去。李药找学校告假,谎称父亲病危。行政科长脸色不好看地说:“快期中考了,你又凑热闹。给你五天假,五天之内不回来,我就另安排人了。另外,这五天没有工资。”
李药急得什么似的,找到这家个体医生。那个干瘦如柴的老郎中为难地说:“你是妊娠中毒,一时动不得的。”李药不能等。李药坚持做手术,立下字据,生死在天。
胎儿倒是弄出来了,接着就是大出血。血决堤似的,怎么也止不住。老郎中害怕了,找来橘红和冷子。橘红和冷子赶到时,李药已经休克过去好几次。
橘红喊:“李药!李药!你醒醒!”
冷子喊:“李药!李药!你怎么啦?”
老郎中失去了主张,脸都黄了,打着转说:“我说动不得的!我说动不得的!”
老郎中的儿媳妇冷着脸站在门口,说:“你急个什么,她自己立下字据的,生死在天,你往怀里扯么事?”
老郎中夹着哭音道:“出了人命,卫生局要吊销营业执照的!”
手术室是住房夹出来的一窄偏房,隔一层纸板就是厨房。有人在炒菜,辣椒豆干什么的。屋里狭小黑暗阴霉,散发着血腥味,墙上秽污不堪,斑斑驳驳,一位电影女明星鼻子上爬满了水渍。一支四十支的灯在那里唔唔呻吟着,弄不清楚还以为是床板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在呻吟。那个女人是李药。李药没有呻吟。李药已经不会呻吟了。李药没有涂爱丽丝面膜,脸如一块放了半年没卖出去的炕饼。
李药颤动了一下,醒了。
橘红喊:“李药!李药!”
冷子喊:“李药!李药!”
李药睁开眼,四十支光在她瞳孔中忽现忽失。李药无力地说:“橘红姐。冷子姐。”
橘红去抓李药的手,说:“李药你怎么样?”
冷子也抓住李药的手,说:“李药你怎么样?”
李药嘴角抽动了一下。李药好憔悴好衰老。
李药说:“橘红姐,冷子姐,是你们?”
橘红点头。
冷子也点头。
李药就笑了,说:“姐姐们,我的气数尽了。”
橘红紧抓李药的手。橘红说:“李药,别这样说。你很好,很好的!医生说你没事!”
冷子忍不住抽泣起来。
李药说:“橘红姐,我不想死。我才十七岁。我还没活够,没活够……”
橘红说:“你不会!不会的!”
冷子呜呜地哭起来。
橘红说:“冷子,你嚎鬼!你住嘴!”
李药说:“我不想死。我的气数尽了。”
老郎中一边顿着脚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早说过,动不得的!”
李药一阵抽搐,牙关紧合,咬成一道通不过的墙,眼珠瞪得溜圆。橘红感到有什么从床板缝里淌下来,滴在她脚上,黏糊、烘热。橘红手足无措。
好一会儿李药停下来,微微合上眼,嘴唇已泛起乌色云。喘了一会儿,李药气若游丝地说:“橘红姐、冷子姐,我有事,求你们……”
橘红说:“李药,我们听着呢。”
李药说:“橘红姐,冷子姐,别告诉我家里。我的事,别告诉他们。就说我,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别让他们知道。他们会笑话的……”
橘红咬着嘴唇,只知点头。
李药继续说:“……我不后悔。橘红姐,我不悔。我毕竟,在城市活过一年多了,毕竟做过一回城市人。比起我的那些妹妹,好似上过天。我原想,做定一个城市人。我差不多已经是了呢。只怪我自己,自己不当心,怀上了。要是我当心些,要是我不那么容易怀上……”
橘红说:“李药,你歇一会儿,你累。”
李药真就歇了一会儿。李药第一次这么温顺。李药闭着眼,渐渐的,那里就有两颗混沌的泪珠慢慢长大。橘红觉得滴落在脚面的东西稀疏了,黏滞了。脚板凝结在地上,抽动不得。
李药慢慢睁开眼,话已说成蚊子音:“橘红姐,我的衣服,就给了五孩,还有那件文胸,对她说,省着点,那是真正港货,娇贵……”
橘红说不出,两行泪含在口里。
冷子在一旁,早已涕泪满面。
李药死了。
十五
温和民感叹地说:“李药太惨了!”
冷子说:“现在想起她说的话,我还难过。”
温和民说:“哎!”
冷子说:“她的东西都卖了,钱寄给她家了。”
温和民说:“人呢?”
冷子说:“烧了。钱还是橘红姐掏的。”
温和民说:“可不敢让她家知道。”
冷子说:“可不是。”
温和民说:“你也别哭了。人都没了,哭也白哭的。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冷子说:“我也知道。想想总是在一个屋里同住了一年多,是只猫也生分不开了呢。”
温和民点头说:“那也是。”
老板娘从厅堂里踱出来,斜挂着眼眉说:“是拿钱雇你干活呢?还是拿钱请你聊天呢?”
温和民赶紧走开。冷子抹一把眼泪,埋头去拾掇桌上的碗筷。
老板这几天情绪不好。老板情绪不好,冷子干什么都小心翼翼。冷子猜是老板晚上抹牌输了钱。但是毛弟指着冷子说:“老板是为你呢!”冷子吃了一惊:“怎么是为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毛弟说:“反正你不好。不好就是了。”冷子十万个不明白:“总归有个道理吧?”毛弟抽耸一下鼻涕,说:“你们生就的种田人,都往城里跑,以后我们吃什么?”冷子生气地说:“为什么非要我们?你们想要粮食吃,可以自己去种地呀!”毛弟对着冷子的后背恶狠狠喊:“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冷子后来才知道,其实也不是为自己。老板情绪不好,是为那个马老板。
马老板每天早上来过早,一坐就是半上午。马老板财大气粗,用心却不在吃上。马老板一来,老板娘就不睡懒觉了,穿着极短的睡裙来陪马老板坐,两个人亲亲切切说话。老板娘知道马老板不吃自己冲的蛋酒,所以并不起身,只是嘴上殷勤。马老板就夸道:“冷子姑娘,你的酒越发是调得好了呢。”冷子实在。冷子据实说:“酒是老板做的。酒不是我的。”马老板说:“酒好,你的酒好。”冷子说:“不是我的。”马老板说:“好。”冷子就去锅里捡油条。马老板说:“冷子姑娘,你为我炸了两根泡点的。”冷子就精心炸两根泡点的端去。马老板咬一口,夸道:“好。冷子姑娘好!”老板娘说:“承你马老板夸奖。”马老板说:“好!”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开着音响,震得地都发麻。有两个刚做了发型的女人一步三摇从店前走过,湿发如瀑布垂悬在脑后。老板娘说:“如今这生活贵得。一个丝丝头,也要做成八张呢!”马老板说:“是便宜了。”老板娘故作姿态叫道:“妈妈吔,还讲便宜?”马老板说:“倒是如今的妹子,金贵的太稀罕。”老板娘说:“马老板你这副深沉,笃定对妹子有总体研究的。”马老板哈哈大笑,说:“你家笑话了,笑话了。”老板娘靠近些,挤着眉眼说:“真是笑话么?马老板你敢赌天是笑话?你天天往南边跑,那边的妹子个个黏得死人。马老板你敢说你就坐怀不乱?”马老板嘿嘿地,指着老板娘的鼻尖说:“你呀你。”老板娘说:“我怎么样?我当然比不得那些妹子。”马老板说:“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这样。你滑头。不像冷子姑娘。你看人家冷子姑娘,人生得秀气,又安分得很。难得,真真难得!”过后又感慨地加上一句:“如今这社会!”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轰轰隆隆像在开工厂,老板娘听不清老板在后屋吼什么,问:“你喊啥子?”老板就增足音量吼:“娃儿醒了,你还不去给他洗一下,在那儿嚼什么舌?喊冷子进来帮我配菜!”
十六
蓝猫从晒台翻上去的时候,那只白色的猫正候在院墙上,一看见她就高兴地喊:“小妞,过来玩玩!小妞,过来玩玩!”蓝猫站住了。蓝猫转过身去,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蓝猫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英俊风流的家伙。那个家伙喊:“嘿,过来玩玩,小妞!”蓝猫不说话。蓝猫只那么看着他。那个家伙耸了耸肩,尴尬地一笑,跳下墙头,灰溜溜走了。
蓝猫把视线转过去看他的屋檐。蓝猫没有看见皮毛漆黑的他。没有看见伟岸而沉稳的他。没有看见筋骨结实得咔吧咔吧作响的他。蓝猫若有所失。
蓝猫在过道上撞上了那个女孩子。蓝猫和那个女孩子都愣住了。那个女孩子来城市里卖花生。蓝猫敏捷地从那个女孩子胯下溜过,闪到天窗边。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在身后叫:“猫,你回来!猫,你回来呀!我们再不踢你了!”
蓝猫爬上天窗,到破絮中慢慢躺下。蓝猫若有所失。那天晚上蓝猫失眠了。
她想:城市怎么是这样?
十七
五孩走了。
五孩的花生卖光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五孩的花生卖光了。五孩卖光了花生就回家乡种田去了。五孩的哥哥来接五孩回去,顺便进城买铁钉洋画什么的。五孩的哥哥说:“梁也上了,瓦也盖齐了。秋忙了,家里差人手呢。”五孩就跟哥哥走了。
五孩既高兴又难过。五孩舍不下朝夕相处的姐姐们,但五孩要回家乡去。五孩说:“橘红姐,冷子姐,我回去了呢。”言语里有许多苍凉的得意。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这个秋天暑气未减,晚上依然有许多星星在天堂里悬眨着,似落非落,执著地讲述本该是夏天的故事。夜里抹了洗了,到晒台上纳凉的只剩下两个女孩子。到子夜时,户外开始有了露水。露水伤人。橘红和冷子再不愿把凉席拖到晒台上。真正的原因不说,那是心懒了。
五孩走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十八
冷子那天回去的路上被马老板拦住了。
和平日一样,那天收工已是十一点多。老板催冷子快回去休息,别误了第二天的活。老板还给了冷子大半瓶剩下的高橙。老板待冷子不错。老板说过两次,过些天让冷子上红案。
冷子往回赶,半道和马老板撞个满怀。冷子先吓一跳。见是熟人,方才心定,说:“原来是马大爷,冲撞您了。”马老板慈眉善目。马老板和气地说:“不妨不妨。”冷子见马大爷不介意,心安了,说:“马大爷吃过了?”马老板说:“吃过了。”冷子说:“马大爷出来散步?”马老板说:“出来散步。”冷子说:“马大爷那您散步,我走了。”马老板连忙拦住,说:“莫忙莫忙。冷子姑娘,我是专在这里候你的。”冷子一愣,说:“马大爷您找我有事?”马老板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细细说。我有车在前面等着。”冷子这才注意,前面不远。有一辆的士闲在路边。冷子没有经历。冷子心慌,说:“马大爷,我要回呢。天黑了,回去晚了,明天起不来,老板要骂的。”马老板说:“没关系,只是去茶楼坐坐,吃吃晚茶嘛。”冷子说:“真的不行。”马老板说:“既然冷子姑娘不愿吃茶,也罢,那我送你回去。”冷子说:“不用不用,哪里敢劳动马大爷。”马老板沉下脸说:“冷子姑娘不给我脸?”冷子到这时也就再不能解释。
头一遭坐的士,冷子的心闷多过新奇。身边紧挨个男人,那个男人很胖,亲亲热热,暖暖和和,四仰八叉如躺在自家软床上,也使冷子十分不惯。心想车开得快些,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那地方开不进车去,自己也就自在了。
车却开得很困难。
马老板抽一根又肥又粗的黑雪茄,喷一口烟,回头来看定冷子,说:“冷子姑娘家中有些什么人呀?”冷子如实答了。马老板说:“哦,那冷子姑娘出来做是要相帮些家里吗。”冷子点头。马老板说:“现在做工,钱也挣得不轻松。”冷子说:“马大爷这大的生意场。也说这种话。”马老板笑一笑,不说别的,又问:“你家老板把你一月几多工钱?”冷子本想这事不便背后对人说的,但又拗不过人家送自己的一片好心,只好据实答道:“每月一百二,管饭。”想想又补充道,“老板对我好。”马老板一笑,轻松地说:“太便宜。”冷子不能答话,冷子一答话就对不住两头。冷子就看车窗外流溢的城市灯火,马老板把雪茄熄了,说:“冷子姑娘,我有一句话过给你。你年轻、漂亮、聪明能干,论挣钱论过日子都该有高就,只怕是不摸行情。说句公道话,哪里混一混,也强似这一百二的窝。冷子姑娘,我有一爿小店,差个管账的人,你若愿帮我,我给你每月二百元工资,管吃管住,外带每月二十块钱车马费。这份工作,有很多人托人情来说,还有大学生来应聘,我只想有个肯托底的人相帮一把,没有答应。你是我看中的第一个。只是不知道冷子姑娘肯不肯屈就。”冷子早不看车窗外了。冷子被马老板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马老板见冷子半天无话,便说:“冷子姑娘你也不必马上回我的话,你只回去细细掂量一下,考虑周详了再说,横竖我每天要去吃你的米酒。只是我这份差事,也不好久留的。如今这社会,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橘红今天比冷子先回,在屋里洗衣服。见冷子推门进来,吃惊道:“冷子,你生病啦?”
冷子方才从云里雾里挣脱出来。好半天,才发觉自己半个脸烫,半个脸冰。
十九
真正害病的倒是橘红。
那病,是整个肚子刀割火灼一般疼痛,直疼得橘红满床打滚叫娘。黄参来看过一次,急得直在屋里打转,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谈十五中教师宿舍楼工程承包合同时生病。也太不是时候。黄参很忙,不能久待,丢下两张钱,叫冷子帮忙买点水果。冷子说:“她这个样子,只怕喝水也要吐出来。她是要看医生!”黄参拉下脸说:“肚子痛看么医生,你当是公费医疗呀!”
冷子没办法,自己跑药店买了药来,喂橘红吃下。橘红仍然疼得打滚。冷子不能老守着橘红。冷子束手无策。冷子就去邮局拍电报。
橘红的爹赶来城里,一进屋就泪水汪汪地喊:“二丫,二丫你怎么啦?”橘红一见爹眼圈就红了。橘红平日最刚强,没少经历摔摔打打,习惯了,流泪的事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冷子天生软心肠,这时就借口去下面买汽水。
爹说:“二丫,二丫你怎么啦?"橘红撑起身子,强绽出一张笑脸,说:“我没事。爹你来做什么,这大老远的路。”爹说:“知道你病了,你娘放心不下,逼我来。”橘红说:“我娘好吗?哥好吗?三丫四丫五丫好吗?”爹说:“都好。”橘红说:“爹你坐吧。”爹就坐下了。
冷子下工时带回两份菜。老板说:“谈什么买?案上有配好的,你就火炒炒找个碗端回去。总是乡下来客了吧,用不着破费。”冷子谢过老板,去案上择了一份烧黄鳝鱼,一份皮蛋拌豆腐,仔细装好,欢欢喜喜往回赶。推开门,只见橘红一个人生生冷冷靠在床头发痴。冷子问:“橘红姐,我大伯呢?”橘红半天才醒过来,没精打采说:“走了。”冷子说:“怎么就走了?”橘红说:“不走怎么的。”冷子埋怨道:“我大伯也难得上一趟城。你陪他多聊聊,好些了,带他去风光处逛逛。才来就走,车船费也不值呢。”橘红没答话,只顾在那里发痴。冷子见她没精神,也就不再说什么,下楼去给橘红煮粥。橘红在身后喊:“冷子,我不吃饭。你替我弄点酒来!”
橘红的爹来过了。橘红的爹来过又走了。爹走时泪水涟涟对橘红说:“好二丫,咱吴家就你了呢!”
二十
橘红简直就成了一个酒人儿。
橘红整天喝酒。病好后喝得更凶。天天喝,顿顿喝。不陪酒时也要自己去买酒来。橘红喝酒像喝汽水,一瓶下去不定解不解渴。连黄参也怕了,说:“橘红,你不能太猛。”橘红冷冰冰说:“好,那以后我一滴不沾。”黄参就不敢再说话。橘红不喝酒最苦的是黄参。
橘红常常烂醉而归。冷子若回得早还好,若回得晚了,就指不定是在院子里还是在楼梯上看见横倚斜歪睡死过去的橘红。那一时就有好一阵忙。替橘红宽衣解带,洗了揩了,搀上床去,再去洗橘红换下的衣服。衣服像是酒缸里捞出的,冲得冷子直作呕。半夜里橘红醒了,起来小解。冷子只觉酒气逼人,揉着睡眼问:“橘红姐,你又喝酒?”橘红有气无力回道:“没。”冷子放心不下,披衣爬起来,看看脚盆里果然半盆黄汤,半天叹道:“橘红姐,你这哪里是尿,横竖是酒嘛!”橘红不理,跌跌撞撞摸回去,倒头就睡着了。剩下冷子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橘红终于彻底地醉倒了。
那天市里三查办来进行税务大检查,黄参在“红花楼”连摆两餐酒。黄参的殷勤好客今天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落座地挨个劝酒。黄参觉得橘红今天的酒喝得太不利落,不似往日的潇洒。黄参瞅着机会把橘红叫到外面,脸皮挂不住地说:“橘红,今天可不是老马来了。今天来的都是真菩萨,轻待不得!你今天给我下点力,老板我亏不了你。要是砸了,我没饭吃,你也得滚蛋!”橘红一声不吭地听着。橘红再回到桌前时就感到黄参的目光如两柄利刃在脊背上戳着,后退不得。橘红微笑着在席间穿梭往来,咬着牙一杯杯与人碰。白酒、果酒、啤酒,一时那杯数记不清有多少。有两个客人借着酒劲在她肩上臂上捏来摩去,橘红也都装麻木,一味微笑着,又要对方把酒干了。橘红只要人喝酒,不停杯的喝酒,让黄参的联络在水晶般悦耳的碰杯中织出经纬。别的,她全不在乎。橘红毕竟是橘红。橘红干得十分漂亮。那一刻席间天昏地暗,酒池倾翻。有几个量浅的已经开始在杯碟之间摸起虾子来。
只有一个人不动。不动的那个人是三查小组的组长,一个城府很深的年轻人。他从一开始就不端杯,菜也吃得很少。他看这席间也许有如看古罗马竞技场上的人兽斗,专注亦热情,却不亢奋。他看见自己的下属一个个倒过来瘫下去时眼里就露出同情。间或他还笑一笑,拿手边的纸巾去堵席间横流如江河的酒液。他不理会黄参和橘红的劝酒,连话都不说,全似一个坐禅和尚,心空如竹。
橘红腰间被黄参狠狠戳了一下,知道这目标得强攻了,便端着杯子走过来,笑眯眯道:
“包组长,只看你坐着,为何不喝酒?”
“不想喝。”
“是酒不中喝?”
“不中喝。”
“给您换点别的?”
“今天没有好酒。”
“包组长说笑。这汾酒,也是国家金奖呢。”
“金奖不假,假在这张桌子。”
“包组长会说笑。”
“我有这个本事?”
“包组长要不喝白酒,来点红的怎么样?”
“红的是不是酒?”
“酒倒是酒。”
“哦。”
“看来,包组长是不愿给面子了?”
“面子以外呢?不会再要我给吧?”
“女性在哪里都该得到尊重。”
“这话不错。”
“那么……”
“还是要我喝酒?”
“表示一下。”
“怎么表示?”
“您看,我们又转回来了。”
“难得你尽职尽忠,一片苦心。”
橘红冷冷道:“手上的碗不是自己造的,谁也跑不掉为人服务。包组长您不也是为人服务吗?论尽职尽忠,我怕不敢抢第一。”
黄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不懂橘红是真是假,也看不懂包组长是玩笑是认真,不敢贸然插嘴,端着酒杯立在一旁,十分尴尬。包组长听了橘红最后那番话,半天没做声,只把两道逼人的目光封锁住橘红的眼睛,突然笑道:“看来我今天非喝不可了?”
橘红窃喜:“包组长肯赏光?”
“我们俩,只说尽职,不谈赏光。”
橘红熟练地操起“雷司令”。
“不,不要红的。”
橘红换了汾酒,捏起包组长面前的空杯。
“不,不要杯子。”
橘红一怔。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连忙空出一只啤酒杯。正欲斟时,包组长悠悠地又说了:
“我说了,不要杯子。”
橘红倒抽一口气,笑道:“不用杯子怎么喝?”
“用瓶子喝。”
“这……”
“怎么样?”
“包组长又开玩笑。”
“我怎么给人这种印象。”
“可不是。”
包组长往靠椅上一倒,冷笑道:“看来,口里有心里没有的不是我,而是小姐你了。”
“我怎么敢!”
“黄经理,你还有没有不掺假的公关?”
“包组长,您先吃菜,吃菜!”
黄参说着就拿眼光去狠狠扇橘红的耳光。
那一时橘红倒镇定了。她明白今天这关已封死在前面,后退无门。橘红看定面前的这些物物人人,突然有了一种要击倒它们的欲望。刹那间,橘红觉得酒香扑鼻,浑身微燥,喉眼顿开,有一种想要急切地鲸饮牛吸的渴望。
橘红招呼跑堂换过两瓶酒,一一启开。
橘红美目炯炯。
包组长起身道:“敬者先。”
橘红不响,轻轻与包组长一磕瓶,扬头就灌。席间倒的没倒的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包组长不动声色看橘红白颈急促地蠕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古井落水声。待橘红瓶将倾底,包组长也把自己的酒瓶拎起,喝凉水一般一气将酒干了。再坐下时。不变脸色,用手指轻轻弹去落在椅背上的一粒菜屑。
席间一片寂静。
橘红放下空瓶,紧咬牙关,脸已白过粉颈。
黄参说:“橘红……”
橘红镇定地摇头。
黄参说:“不要紧,包组长不是外人。你先去外面坐坐。”话已吭吭哧哧了。
橘红不执拗。橘红跌跌撞撞往外走。进了盥洗间,手刚扶住水龙头,嘴里就喷出一大口红来。吓得一个刚推门进来的女人惊叫一声转头就跑。
橘红一阵阵抽搐着吐,血像被巨石拍打起来的浪花飞溅在雪白的马赛克地面上,殷红艳丽。橘红不能止住。她知道止不住了。整个身体都急迫地想要通过窄小的喉咙口奔腾出世。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放和解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畅快。她又有些急,害怕生命在这个时候犹豫了,重新蹈回初原。但她没有办法加快或止住。她不能控制发生的一切。她只有凭着原生的抽搐在那里如痴如醉地大口大口往外喷血。
整个盥洗间顷刻便成了红色的作坊。
这边,年轻的包组长已离座而起。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招呼结账。
黄参着急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包组长,说好了的,我请客呀!”
包组长不理会黄参,付过款,开了发票,转过身来,眼里的神态,竟是无比的轻蔑。
包组长说:“黄经理,我们是干什么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游戏没玩过?用得着你来教?也是笑话了。你队里的问题,你当经理的最清楚不过。只是我要提醒你,市里这次对重点问题户才派工作组,你要放明白些。另外,这桌酒,也不能让你白吃国家的。按你们两个人头,明天你补交一百一十三元到组里。”
说罢,领一群下属拂袖而去,剩黄参一个人守着一个被打废的酒战场欲哭无泪。
二十一
冷子是在医院门诊室外的花坛边找到橘红的。
天黑得很。街上早没了路人。路灯也瞌睡了,不再说悄悄话。医院里晚上人不多。白色的墙和白色的日光灯冷眼相对。偶尔有一个医务人员打着哈欠走过,极不耐烦的样子。有人在走道里倚墙坐眠,大多是乡下来看病的,连铺盖饭锅都一并带着,过日子似的。
橘红蜷在花坛边。橘红的胸襟前满是乌黑的血痂,嘴角上还有一丝未曾干尽的血迹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着亮。守护橘红的那个建筑队小工已经打过几回瞌睡,见冷子来了,十分高兴。他告诉冷子,橘红是黄老板差人送来的。医院说要等床位,三两天很难说。医院说要先交一千元押金,黄老板回去取钱,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怕是今晚不得来了。”小工说。
冷子把昏睡着的橘红搂在怀里。橘红的头软软地耷拉在冷子胸前。冷子喊:“橘红姐!橘红姐!”橘红睁开眼。橘红醒来就又开始吐血,一阵阵身子往前冲,血滴洒了冷子一身。冷子看看那血。冷子害怕了。冷子失声哭道:“橘红姐,这怎么办啦!这怎么办啦!”那个小工也慌了神,说:“这怎么办啦!”冷子慌乱中用手去堵橘红的嘴,她以为那样可以保住橘红。可是血堵不住,怎么也堵不住。冷子只有大声哭。
从医院住院区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然后是没有了主张的恸哭。有两个护士急匆匆往那边跑去,一边揉着眼睛。那个小工很在行地说:“又死了一个!”
橘红终于止住了痉挛,嘴角的血已淌成滞缓的黑色。橘红闭着眼喘了好一阵气。然后橘红把眼睛睁开。那一刻冷子在那么要强的橘红的瞳人里看到了一个怎样的软弱呀!
橘红抓住冷子的手说:“冷子,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二十二
那个黎明是美好的。
蓝猫沿着初醒的城市街道信步徐行。
蓝猫已经开始喜欢上了城市。
城市是美好的,充满了诱惑和朝气。城市不那么一览无余,不那么容易被解释。城市变化多端,充满了计算和反计算。城市包罗万象,每天、每个时刻都在变换着,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让人无法预测的生动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有时是与你完全不相干的什么人,但有时就是你自己。城市是一个夏夜的天空,缀满了机会之星,只要你有能耐、有雄心、韧性和技巧,那星之中的若干就有可能成为你的私人财富。城市严格但又公平、高深而又大度、随意而又严谨、淡泊而又礼貌、紧迫而又享受、规矩而又多变、宽容而又明白。城市是征服,是一个巨大无底的陷阱,是富有创造性和挑战性的迷宫,有时你不得不接受掉进陷阱或者在迷宫中无目的瞎转的痛苦,甚至你得接受耻辱和死亡,但更多的时候你可以不,因为城市的大街小巷太多太多,城市永远不会设计大门。这些都是蓝猫的觉悟。蓝猫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智者了,懂得理解城市,懂得用城市的头脑进行思维。
蓝猫无论肚腹还是头脑都充实无比,她在城市的街道上信步徐行。车行车道,人走人路,各不障碍,公允而又准确。她用不着担心什么。城市的人都很忙。城市的孩子彬彬有礼。
蓝猫走。城市的街道在她的趾爪下沙沙作响。蓝猫感到自己就是城市的主宰了。
蓝猫走。她突然站住了——
她站在一个高处。她看见一个火红的浑圆的家伙从地平线下摇摇晃晃地钻出来。那家伙把整个街道、整座城市都映得通红通红。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火红的家伙升起来的轰轰隆隆的声响。红色的海洋汹涌而至。那种场面真是惊心动魄极了!美丽壮观极了!
蓝猫眯着眼,伫立在街道上。
蓝猫屏住呼吸。
蓝猫心在摇曳。
蓝猫想大声地喊:这才是城市呀!
二十三
冷子离开时把门上了锁。冷子顺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她想,也许在这里住不多久了。天还很黑,早上五点钟时天总是很黑的。快走完楼梯时一个黑影擦脚而过。冷子先吓了一跳,过后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只猫,一只在黑暗中分辨不清颜色的猫。那猫很自信的样子,头也不回,从从容容消失在门外。冷子继续下楼。冷子想,这屋子是不该继续住下去了。
冷子提前十分钟赶到店里,系上围腰戴上袖笼开始捅火烧水。然后揉面、勺油、取酒。这一切快做停当时毛弟才来。毛弟进门就打个喷嚏,说:“早上有些凉了呢。”冷子就冲毛弟笑笑。毛弟不理会冷子,拿一块抹布抽打桌子。锅里的水开始发出吱吱的响声,炭火暖暖地舔着锅沿,不用点灯店堂里也很明亮。老板在后面喊:“毛弟,把刀磨出来,再去集市上接我!”老板已经第三次对冷子说了,很快就让冷子上红案,月薪加到一百五。老板说毛弟你就没有人家冷子会看事干活,要不是亲戚,先就辞了你。
天开始发亮。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的音响打开了,轰轰隆隆地震天响。有一个妇女走过去问:“做一个丝丝头几多钱?”“发发发发发型屋”说:“一颗。”妇女说:“要这贵?!”“发发发发发型屋”说:“盐不贵,你要几多?”那妇女就走了。音响仍然继续。街上开始有上早班下夜班的自行车穿流而过。一辆自行车摔倒了,咣当一声。“发发发发发型屋”传出咯咯的笑。一个早起遛鸟回来的老头拎着笼子走过来,关切地问地上的人:“没摔着吧?”摔在地上的人没好气地说:“玩你的麻雀去吧!”老头和他的鸟笼子就走了。鸟罩在黑布笼里,没叫。摔倒的人爬起来,用脚踢自行车,链盒卡住了,车不能走,那人就骂一声,把车扛起来,一颠一跛消失在巷子口。
有人在店前停了自行车,进来买牌子。冷子抬头笑了笑,招呼道:“你来了,好早。”温和民也笑道:“哪有你早。”牌子递过来,两根油条一碗清酒。冷子就去油锅里捡刚炸好的油条。老板娘起来了。天开始渐冷,老板娘再不穿极短的睡裙,换了睡衣睡裤,蓬松着头。老板娘倚在门口冷笑道:“冷子,你也修炼得成功了呢。手上口里都不得休息。”温和民知趣,赶紧端着碗走开,找一张桌子去吃自己的早点。老板提着菜篮子出来,说:“娃儿醒了,你不去给他穿,在这里嚼什么舌?”老板娘说:“我晓得,婆婆。”
老板刚走马老板就悠悠地踱进店里来了。马老板慈眉善目。马老板心情很好。马老板在桌子前坐下,说:“冷子姑娘,油条炸枯点。”冷子先端去蛋酒,说:“马大爷,你趁热。”马老板说:“好。”酒调得十分均匀,黄澄澄的。马老板啜一口,夸奖道:“酒好!冷子姑娘的酒好!”冷子说:“酒不是我的,是老板的。”马老板说:“酒好。冷子姑娘好。”毛弟在柜台上哼了一声。鼻孔里有障碍,哼得不利落。冷子听见了。冷子就回到油锅前去炸油条。
冷子站在油锅前时,看见巷子口有一个红色的浑圆的家伙正在慢慢升起来。那一刻,冷子的视线里一切都消失了。
隔壁“发发发发发型屋”开大了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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