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杨十二岁的那一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从武汉长江大桥上纵身跳入几十米下的江水里,并且从江水里湿漉漉地爬了出来。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武汉市,以后有好几年时间,人们一谈起这件事来就激动万分。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地爬上栏杆,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在警察闻讯赶来,气喘吁吁地奔向他的时候,他像一个纸剪成的小人似的扑了出去,飘飘悠悠地老半天才落入江里,溅起一朵很高的浪花,那种情景,无论如何都让人刻骨铭心。
二
朱思杨和同学刘贝克打赌。朱思杨发誓说自己将来会当上一名宇航员,像加加林上校一样,到月亮上去插国旗。
刘贝克说你先别忙插国旗,国旗的事情简单,先放在一边,你先练一练平衡给我看,你要平衡过不了关,在宇航船里吐得一塌糊涂,方向都摸不着,你怎么去插国旗?
朱思杨说,你诓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宇航船是自动控制的,用不着我来驾驶,方向问题不是我操的心。
刘贝克说,就算方向问题不用你操心,平衡的事你还是得解决,你平衡不好,走路摇摇晃晃,祖国要你把旗子插到东边,你给插到西边去了,让美帝苏修笑掉大牙,你还不是给咱们伟大祖国丢脸呀?
朱思杨说,那你说,平衡怎么练?
刘贝克说,转圈儿,你转圈儿给我看。
朱思杨说,转多少个圈儿?
刘贝克想了想,说,若是一般的飞行员,五十个圈儿也就够了,开宇宙飞船,怎么也得六十个吧。
朱思杨听了也不讨价还价,放下书包就开始转圈。朱思杨转圈的时候刘贝克在一旁给他数数,先是大声数,一五一十,后来声音小了下去,再后来就没声儿了。朱思杨停下来,人有点摇晃,还有点想吐的感觉,但终归挺住了,没倒下。
朱思杨朝地上吐了一口干唾沫,问,多少?六十个不止了吧?
刘贝克也朝地上吐了一口干唾沫,有点不屑地说,平衡其实并不太重要,就算你平衡不好,头昏、想吐,你还可以吃药,一觉睡到月亮上去。
朱思杨说,言简意赅,你把最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刘贝克阴险地一笑,说,跳伞,跳伞才是最重要的。你想呀,飞行员救生的唯一途径是什么?就是跳伞,除了这个没有别的。
朱思杨有点沮丧地说,你这是故意刁难,你明知道伞塔关闭几年了,没处找伞跳,你才拿这个来考我。
刘贝克说,跳伞非得找伞塔跳呀?别的地方就不能跳了呀?比如你可以从长江大桥上往下跳,你也用不着麻烦背伞包,你就轻轻松松往下扎个猛子,就算你过跳伞这一关了。
朱思杨听完这句话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就爬到大桥的栏杆上去了。
朱思杨犹豫的那一下,不是因为桥很高,桥下的水很湍急,他从那里跳下去之后捡不起来的可能性很大,而是因为他那天里面穿的裤衩是破的,这种事传出来是很丢脸的,能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幸亏这事事后没有人发现。
三
警察把从江里爬出来的朱思杨和抱着衣服、书包的刘贝克一同带到局里。警察问朱思杨为什么要往江里跳。朱思杨回答说做飞行员逃生测验。警察先没明白,后来弄明白了,就转头问刘贝克为什么怂恿朱思杨做这种危险的测验。刘贝克咳了两声,说我是为了支持朋友,我们俩是众所周知的好朋友,我们都是有远大抱负的少年,我不支持他说不过去。警察说你这叫支持呀?你支持怎么不自己往下跳?警察呵斥道:你们给我站好!少吊儿郎当的!朱思杨和刘贝克就连忙收拢腿,站直了。警察说,大桥上不准跳水,你们知不知道?朱思杨和刘贝克说,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警察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朱思杨和刘贝克说,我们改。朱思杨和刘贝克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们说这话时态度相当诚恳,警察这下就没有什么话说了,就只好把朱思杨和刘贝克两个人给放了。当然在放他们两人之前,警察还要做一些必要的例行工作,比如通知肇事者的学校和家长,通知医院来人给两个孩子检查一下有没有精神狂想症,比如留下笔录指纹以便备案,等等。
朱思杨被他的父亲朱兆和从局子里领回家去。朱思杨原来以为他会挨一顿恶狠狠的揍,但是没有。朱兆和不但没有打他,还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种举动有点像兄弟俩。这让朱思杨有点蒙,有点不知所措。在警察局里朱兆和明显在忍着,热情地感谢人民警察的宽大处理,等一出警察局,朱兆和就十分快乐地大声说,好儿子!这先让朱思杨吓了一跳。但朱思杨吓了一跳之后,很快就明白过来父亲是在表扬他了,这时他就油然升起一种英雄凯旋的壮烈情愫,一直到回到家里,他都陶醉在这种美好的情愫之中。
朱兆和是钢厂的工人,不是一般的工人,是组长,而且是大组组长,手下管三十多号人,属于基层领导。朱兆和在轰轰烈烈的钢厂里待的时间长了,就特别看重轰轰烈烈地做人做事。儿子站在高高的大桥上,纵身一跃,像小鸟啄食似的扑进江水,那是相当轰轰烈烈的。何况儿子从长江大桥上往江水里跳,是破了这方面的纪录的。长江大桥建成之后,朱思杨是第五批第九个从桥上往下跳的人。头两个往江里跳的是自杀者。第三个是精神病。第四批是集体跳江,一个司机入党没入成,开着一辆中型吉普车把单位的四名领导连同自己一块儿送进了长江。以上都属于非正常跳江,只有朱思杨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站到栏杆上去的,朱思杨这么做了,朱兆和怎么能不自豪。
朱兆和回家后把门一关,问朱思杨:说吧,要老爸怎么奖赏你?
朱思杨想了想,说,我要五条裤衩。
朱兆和就去翻工业券,再掏五块钱出来,交给妻子周素琴,说,去,扯一丈布来,给咱们的儿子做裤衩!
朱思杨一下子就拥有了一大堆裤衩,它们都是崭新的,很结实,能穿到他长大成人。同时,朱思杨还成了一名英雄,让别人敬佩不已。特别是在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对他刮目相看,他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用不一样的目光看着他,高年级的同学再不敢找他打架,女同学在他身后红着脸小声指点,老师在他犯了错误之后也尽可能地不批评他,老师担心他一急了就从高处往下跳给你看。想一想吧,他那么高的地方都往下跳了,还有什么地方他不敢跳的?
对朱思杨成为名人这一点,最不服气的是他的同学刘贝克。刘贝克认为这都是他促成的,是他做成了一个套子,并且怂恿着朱思杨钻进这个套子当中去的,如今钻进套子里的朱思杨成了英雄,相反没有做套子的他什么事,这种事情太不合理了。刘贝克到处给人讲事情的来踪去由。刘贝克振振有词地说:要是我不想出跳伞的招儿,朱思杨他会往下跳吗?他要是不跳,会成为一名英雄吗?别人听刘贝克讲完,仅问他一句,如果正好相反,这个主意是朱思杨想出来的,朱思杨要你跳,你跳不跳?刘贝克一蹦老高,说:跳!凭什么不跳?但是刘贝克从此再不开口为自己辩白了,因为他知道,别人也都知道,不要说几十米高的大桥,就是站在课桌上,要他下来,他也得先找一把椅子做台阶的。
还有一件事情是由于朱思杨跳桥而产生的,这件事就是朱思杨班上有一个女同学爱上他,那个女同学是一下子就爱上朱思杨的,那个女同学名字叫苏小苏,是个一点也不出众的女孩。不过这件事除了苏小苏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连朱思杨本人都不知道。
四
朱思杨小时候是个挺听话的孩子,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朱思杨相貌很平常,也不浓眉大眼,也不身材挺拔,也不机灵乖巧,也不多才多艺,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但是朱思杨仍然属于幸运的孩子中的一个。首先,父母生下他来是囫囵个儿的,既没有缺条胳膊少条腿,又没有瞎只眼睛缺根弦,健康无比,这在残疾和精神症患者蔓延的今天实在难能可贵;其次,朱思杨既没有生在战乱不已的中东,政变纷沓的拉美,也没有生在饿殍遍地的非洲,而是生在和平而阳光明媚的中国,而且是中国的大城市里,这又是他的福分;此外,朱思杨的家庭也是让人放心的,朱思杨的家庭没有什么政治背景经济背景和复杂的人际背景,他的家庭很普通,父亲在钢厂吹哨子指挥转炉出水,母亲在医院里做护士,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宠辱变故会突然降临这样朴实而单纯的家庭,朱思杨又是个独生子,上无哥姐、下无弟妹,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谁也不会和他争宠。朱思杨出生于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祖国,这样的家庭,他的运气,是先天就定下来的,就算他不浓眉大眼,不身材挺拔,不机灵乖巧,不多才多艺,是个普通的孩子,这种普通,也是难能可贵的普通,不是任谁都可以拥有的。
五
朱思杨小时候生活得十分快乐,他的心是平静的,思想单纯,没有什么灾难来打搅他,生活对他来说就像五月的阳光,暖乎乎的,很惬意。有时候他也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烦恼,比如他想入队,他想考一百分,让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他的作文,这些事开始都不怎么顺利,但是后来只要他努力去做,也都做到了,为此他付出了一些代价,比如记得忍着不和同学动手,积极参加义务劳动,上课勤举手,不做小动作;比如说认真听老师讲课,演算四则运算时不粗心大意,写作文时多用一些形容词;比如说捡到钱包要交给警察,在公共汽车上给老人让座,经常性地找一些好事来做,等等,这样一坚持下来,他就好梦成真地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拿到了一百分的考卷,满脸通红地坐在座位上听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讲评自己的作文。
我们无法判定朱思杨这一生中有多少契机是对他起过关键性影响的,就像我们无法判定是哪一场雨,哪一次日出影响了一株楠竹的成长一样,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且它不属于科学的范畴,无法用统计学之类的科学手段来检验。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朱思杨这一生中受过一本书的影响。
这本书是小说,名字叫《红岩》,作者有两个,一个名叫罗广斌,一个名叫杨益言。这本书说的是革命者在监狱里的事,他们都很勇敢,忠诚,坚韧无畏,是一群人们敬仰的英雄人物;他们大多数后来都牺牲在监狱里。这个故事,这点很重要。故事基本是真实的,用今天的话说,人物和事件都有出处,有很强的纪实成分,这点也很重要。这样的书很容易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这样的事例我们可以举出不少来。
有一次学校里开主题队会,辅导员对大家说,你们应该读一读《红岩》这本书,你们读了这本书,会有很多启发的。
朱思杨从小就喜欢阅读。他有不少小人书,像《西游记》《三国演义》《刘文学》《白毛女》,他甚至还有《十万个为什么》《科学家幻想二十一世纪》这样的科普读物,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小说。朱思杨一直认为小说是假的,是大人们编出来的故事,他没有想到小说也可以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国家里。于是朱思杨就找父亲要了两块钱去书店里买了一本《红岩》。当然,他也买了一只卤鸭爪,有滋有味地啃了好半天。
朱思杨读《红岩》。他一边读一边哭。当然他不是放声大哭。他是一个男孩子,他不可能那么做。他是忍着,鼻子酸得要命,心里堵得慌,眼里噙着满满的一包泪水,拼命地拿手掌去托腮帮。但是当他读到许云峰对徐鹏飞说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点我知道,地下党的名单我也知道,我不告诉你那一段时,读到江姐被老虎凳折断了腿,十根手指被竹签穿过那一段时,读到烈士高声朗诵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愿把牢底坐穿那一段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他把自己的腮帮托得像一只熟柿子。那几天他的眼睛老是红的,沉默寡言,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睡觉时他用被子严严地蒙着头,在黑暗当中瞪大了眼睛。朱思杨的眼睛没有什么特点,是一双很平常的眼睛,但是他始终这么瞪着,就和平常不同了,尤其是在黑暗当中,特别是这双眼睛为着什么而流过泪,这就给了我们某种启示,简单地说,我们就知道朱思杨在经历着一种变化了。
六
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朱思杨从大桥上往下跳那件事情。
七
最先发现朱思杨变化的是朱思杨的好朋友刘贝克。
刘贝克学习成绩不太好,是班上最后一批入队的学生。刘贝克其实是很聪明的孩子,脑瓜子灵活,鬼点子极多,只是他的点子一半以上是馊点子,剩下的全是恶作剧,这样能量消耗殆尽,一到学习时,他的脑子就不好使唤了,一考试就牙疼,考到六十分就高兴得要命跳起脚来叫乌拉!还哼哼“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美丽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笑开颜”。刘贝克这种不求上进的样子很让他的父母失望。刘贝克的父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什么重要官员,是那种办事跑腿的一般官员,但是他们很傲气,他们觉得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他们有一儿一女,他们给儿子取名贝克,给女儿取名丽娜,以显示他们的不同。可惜的是他们即使给儿子取了刘贝克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他们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希望来。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刘贝克成为朱思杨的好朋友。朱思杨从小学到中学都和刘贝克是同学,而且命运的安排,使他们俩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同桌的同学。朱思杨是个可塑性比较强的孩子,一旦他认准了,他可以做得很好,比如说学习成绩,一旦他认真起来,他准能考高分,同时他很重视友谊,愿意让刘贝克抄他的作业,这就给他们之间的友谊提供了相当牢靠的基础。
朱思杨无论干什么事都很投入,这一点让刘贝克无比地佩服。朱思杨值日的时候,如果什么地方发现了一点灰尘,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地重新扫一遍,所有的课桌窗户重新抹一遍,而刘贝克只会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卖弄他的嘴皮子;朱思杨上体育课的时候,即使跑一千五百米跑在最后,也会气喘吁吁非常认真地跑完路程,而刘贝克会投机取巧,跑第二圈时停下来,等人家跑第三圈时他再混进队伍中去;朱思杨做作业,如果碰到难题,绝不去问别的同学,一定要苦思冥想自己把答案算出来,而刘贝克只好在一边守着,一会儿折只纸飞机,一会儿玩玩烟标,等着朱思杨把答案算出来。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总要很晚才能离开教室,这也是刘贝克唯一不满意朱思杨的地方。
刘贝克发现朱思杨越来越严肃了,有时候甚至严肃得像一个哲人。朱思杨有时候会脱口说出一些让人心跳而且肃穆的词,比如生命、理想、意义等等。刘贝克说起这些词和听到这些词,总有一种盲目的成分,好像喘气一样,是不用去思考的;而朱思杨说到这些词的时候,他的声调是沉沉的,节奏缓慢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些词有很浓的丹田气,有些灼烫,分明地有了目的。就好像有人说:这些花儿多美呀。今天天气真好。而有的人说:上马!起锚!你听起来会有不同的感受。
朱思杨穿着件显得有点大的工装夹克,一片瓦的头有点被风吹乱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很深刻地看着来往如梭的长江,一字一顿地说,我应该有不一样的生命,这种生命是有意义的,这是我的理想。
事后刘贝克承认他当时有点感到害怕了。他突然发现他的好朋友身上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们两人那时共同地站在江边上,风不停地吹来,是不分薄厚地吹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和身上的,但是风从他们身上和脸上离开之后的感觉不一样。刘贝克说他听到风离去时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刘贝克后来去看过耳朵,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医生说刘贝克的耳朵很健康,没有中耳炎之类的毛病。医生问刘贝克是不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有妄想症状。刘贝克想想说没有。刘贝克确实没有。他心里一向不存事,天塌下来也能呼呼大睡,他也没有什么幻想,像他这种聪明透顶的孩子很早就超越幻想了,倒是那些天资并不好的孩子才更喜欢幻想,就好像人类在自己的早期对神灵的崇拜一样。但是刘贝克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听到两种不同的风声,他越是不明白,就越是对朱思杨感到无比佩服。
八
他们的少年时代是快乐的。
他们有那么多的课本要读,各种各样的课本加在一起,使书包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用这样的书包追逐舞打,让他们有一种在战马上挥舞铜锤的真实感受,再加上上课铃下课铃响个不停,就更加加重了战场上的急迫感。
有时候学校停课,他们就去学工学农学军,这样的变化也会使他们高兴,让他们体会到生活的多姿多彩。那个时候朱思杨已经当上了班干部,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劳动委员在学工学农学军时特别有权力。朱思杨在这种时候总是干在最前面,让大家都感到他真是有一种理想,是要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有意义的人。刘贝克不一样,刘贝克不想做什么有意义的人,他只想做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他干活,如果有意思他就干,有意义而没意思他就偷懒溜达。刘贝克总要朱思杨照顾他,派给他一些他自己觉得是有意思的活。朱思杨有时候照顾他,有时候并不照顾他,这种时候朱思杨就一点不像个朋友,让刘贝克认为他那种有意义的人很可恶。
有一次学农,刘贝克要朱思杨给他分一个轻松点的活。
刘贝克说,你分我去看谷场去吧。
朱思杨说,看谷场是女生的活,男生一律去割牛草。
刘贝克说,太阳那么大,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名女生。
朱思杨说,太阳再大也没办法把你晒成女生,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刘贝克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犟,你把两个概念看成一个概念,就当太阳可以把男生晒成女生不就得了?
朱思杨说,我不能把两个概念看成一个概念,再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不认真锻炼,将来当农民,你就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刘贝克很烦地摆手,说,我才不当农民呢,如果是开康拜因我还可以考虑,割牛草的农民我坚决不当,我宁肯当工人。
朱思杨严肃地说,你当工人,上次学工,大家都在抬钢锭,你躲在仓库里睡大觉,你还偷偷地用锯片锉小刀,你哪一点像个工人?
刘贝克不屑地说,那算什么工人,连个吊车都没有,那样的工人求我也不当。
朱思杨说,那你当什么?你总要当个什么吧?
刘贝克说,我当兵,当兵威风。
朱思杨说,你当兵,上次学军,十二天,你请了八天病假、两天事假,连左右转都没弄清楚,还把人家的教练弹玩不见了一颗,你自己说你能不能当一个好兵?
刘贝克有些灰心失望地说,那我只好去做女生了。
除了学工学农学军,他们还有别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他们可以去游泳,去骑自行车,去动物园里看猴子。他们特别喜欢看猴子,因为猴子和他们一样的快乐。他们去游泳的时候,一般也带着刘贝克的妹妹刘丽娜去。刘丽娜比刘贝克小两岁,她是个像小麻雀一样的小女孩。说她像小麻雀,并不是说她脸上长着几颗可爱的雀斑,而是说她整天像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个没完。刘丽娜特别佩服朱思杨,因为朱思杨喜欢读书,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朱思杨还喜欢皱着眉头思考,这些全都与众不同。朱思杨对刘丽娜喋喋不休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一点也不像刘贝克,问什么都不知道,还老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最重要的是,朱思杨是个英雄,他能够从长江大桥上往江里跳,别的男生谁敢?有一次刘丽娜非常慎重地宣布,她已经决定要朱思杨做她的亲哥哥,而开除刘贝克的资格。刘丽娜坐在板凳上,怀里抱着她的洋娃娃,十分得意地晃荡着她的两条小胖腿。刘贝克说,傻丫头,你懂什么,亲哥哥和坏学生不一样,亲哥哥是不能开除的。刘丽娜把洋娃娃搂得紧紧的,涨红着脸尖声大叫道,我就要开除你!我就要开除你!看你冲我干瞪眼!刘贝克龇着牙说,你有本事对爸爸妈妈说,看他们同不同意,他们不把你揍扁才怪。刘丽娜喊道,他们不同意,我就叫朱思杨第一亲哥哥,叫你第二亲哥哥,刘贝克哈哈大笑,差点儿没滚到桌下去。
他们去游泳,横渡长江。他们从武昌下水,游到汉口,再往上走几里路,下水游回武昌来。他们渡江的时候,刘丽娜留在江这边给他们照看衣服。刘丽娜穿条小裤衩。坐在一个硬泡沫的游泳圈上,在江水边拍水玩。朱思杨和刘贝克从江北渡回来后,就花三分钱给她买一根香蕉冰棍儿奖赏她。有时候他们也会良心发现,花四分钱或者五分钱给她买绿豆冰棍儿或者豆沙冰棍儿。刘丽娜很大方,她总是要朱思杨和刘贝克一人咬一口。朱思杨一般只象征性地咬那么一小口,刘贝克则总是一口咬掉一大半。刘丽娜就气得大叫,你这个河马嘴,你讨厌!
等到他们上高中了,刘丽娜上初中了,再去游泳时,刘丽娜就不穿小裤衩了,而是穿一件半截袖的游泳衣。有一次刘贝克对朱思杨说,这小妮子也不嫌麻烦,她一点胸脯也没有,有什么必要穿游泳衣,她穿裤衩挺好,省事儿。朱思杨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刘丽娜一眼,刘丽娜在江边捡鹅卵石,她真的没有什么胸脯,泳衣下平平的。朱思杨的脸一下子红了,推了一下刘贝克,说,你这张破嘴,当哥哥的怎么这么说妹妹。刘贝克嘻嘻笑道,妹妹是我的妹妹,又不是你的妹妹,你有什么打抱不平的?
九
高中毕业那一年,朱思杨和刘贝克两人一块儿当了兵。
那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到了最后一年,所有中学毕业的学生都属于上山下乡的对象。朱思杨是独子,按照政策可以留城,但朱思杨不想留城,一方面留在城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工作好安排,只能待在家里吃闲饭,二来朱思杨想干一番事业,他早就等着走上社会的这一天了。朱思杨的母亲周素琴不愿意朱思杨下乡,动过气,淌过泪,但拗不过朱思杨太犟。朱思杨那一年十六岁,个头已经超过母亲了,嘴角绒绒地长着一层胡须,喉结突出,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再说朱思杨还得到了他父亲朱兆和的支持。朱兆和对周素琴说,你把他关在家里,你等于是把一匹千里马关在猪槛里,会关出毛病来的。周素琴说,咱们家又不是猪槛,咱们家怎么是猪槛呢?
周素琴这么说,但周素琴知道要拦住儿子出去干事业是不可能的,她只好放弃自己的打算,取出钱来,红着眼睛上街去买脸盆蚊帐被子球鞋之类的东西,为儿子打点行装。就在这个时候,部队来招兵了。
招兵的指标很少,朱思杨是由学校推荐的,政审体检过得很顺利,来带兵的营长很欣赏朱思杨,因为朱思杨不光家庭出身和身体素质不错,还会打篮球、吹笛子、编快板词,是个人才。营长开始担心朱思杨是独生子,家庭方面会有阻碍,很慎重地上门去做朱思杨父母的工作。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营长从朱思杨家里出来后感叹地对朱思杨说,你父母的觉悟太高了,有这么通情达理的老百姓,咱们军队要不打胜仗,那才是怪事呢!朱思杨听了淡淡地一笑。朱思杨嘴上没说,心里想,要没有先前上山下乡那一说,你今天从我家出来,不说是从白区出来才怪呢。
刘贝克当兵当得稍微难了一点儿,因为这批兵以学校推荐为主,刘贝克学生当得一般般,不在被推荐之例。刘贝克的父母出面找了区武装部部长,武装部部长再找了带兵的首长,首长让刘贝克先政审体检,除了有狐臭之外,刘贝克这两关都没什么问题,部队也就把刘贝克捎上了。
刘贝克知道自己被录取之后一蹦老高,跑到朱思杨家去找朱思杨报喜。朱思杨正在家里扫地。刘贝克进门就喊战友。两个人乐得抱在一起滚成一团,然后排演战斗场面。
朱思杨高喊冲锋,搂着扫帚围着桌子转圈儿。
刘贝克盘腿坐在桌上,嘴里嗒嗒嗒嗒扮演着枪响效果。
朱思杨卧倒、跃起、射击、冲锋,勇猛顽强。
刘贝克扒下一只鞋,丢出去,嘴里咣当一声响。
朱思杨猛地站住,手捂胸部,踉跄两步。
刘贝克高声喊道,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朱思杨撑住了,紧咬牙关,怒目圆瞪,抬头前视,缓缓地将拳头凑近嘴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王成,我是王成,首长,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刘贝克将另一只鞋扒下来,凑到嘴边,热泪盈眶地说,王成,我是001,我是001,你要坚持住,我们的增援部队马上就到了!
朱思杨垂下拳头,将扫帚提起,横握胸前,做拉燃导火索状,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一往情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奋力跃出。
刘贝克大声唱道:为什么战旗这样红,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
刘贝克在朱思杨家里玩到快天黑才走。走时两个人站在大门口一脸严肃地互敬军礼,说,珍宝岛见!
新兵离开那天场面很热闹,学校组织了腰鼓队、鲜花队、彩旗队,高音喇叭里反复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新兵全都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背着新发的背包,一个个英姿焕发,生机勃勃。
上车的时候,一个女学生跑过来,满脸通红地往朱思杨怀里塞了一个笔记本,一句话也没说,转头跑开,眨眼间就钻进人群中。
刘贝克眼疾手快,一把将朱思杨怀里的笔记本抢过去,说,我看看苏小苏送你什么。
刘贝克翻开笔记本的扉页,大声念道:给同学朱思杨,愿你在革命的熔炉里百炼成钢乘风破浪。好家伙,朱思杨你写出了军民鱼水情的新篇章。
朱思杨一把抢过笔记本,在刘贝克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说,刘贝克你上车。
十
朱思杨和刘贝克到部队之后分在一个班里,这让刘贝克欣喜过望。刘贝克一到部队后,过去偷懒耍滑,缺乏锻炼的毛病就暴露无遗,而且吃了不少苦头,要不是朱思杨尽力地照顾他、帮助他,他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头,说不定新兵两个月的集训期都熬不出来。朱思杨帮助刘贝克练操步,整理个人内务,写学习心得,出公差,甚至帮他揉胳膊腿,洗衣服,差不多成了刘贝克的保姆。相反,朱思杨在部队如鱼得水。朱思杨胸怀大志,积极上进,半年时间就入了团,并且成了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朱思杨踏实肯干,不怕吃苦,再苦再累的事他也从无半句怨言;朱思杨在军事业务训练上一直处于新兵的前列,这当然与他过去学军时的锻炼经历有关,更重要的是,他热爱这些,他热爱他从事着的一切工作,他是充满着激情来面对它们的;朱思杨算不得才华横溢,但他能出黑板报、能编快板词,篮球打得不错,也能上台演个亚克西什么的,这些在连队里做个文艺骨干已经满够用了;朱思杨还是个顾全大局的兵,他们连队是守仓库的,驻扎在山沟沟里,平时除了站岗放哨,也没有别的什么任务,大一点的公差就是给后勤帮忙,喂猪挑肥浇菜割鹅草,这些事一般是连里派公勤到各班,带有一定的义务性质。开头大家的积极性很高,爱挣表现,都愿意干,可这种事既累又脏,还无法体现工作成绩,长此以往就没人再愿意干了。这批兵全是城市兵,图新鲜和想复员留城的居多,热情一过,就只等着两年的服役期到了脱军装。坚持出公勤的只有朱思杨,领导一吩咐,朱思杨就高高兴兴地去,很听话,他把猪食煮得香喷喷的,粪水泼得匀匀的,他还给菜地圈上了篱笆,防止鹅进去糟蹋了菜,他做这一切都很认真,很投入,做得很出色,领导十分满意,说朱思杨是个不错的兵,很有前途。
朱思杨说,我要努力锻炼自己,不断进步,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大众献出终身。
刘贝克说,你一个当兵的,有多大能耐,要为天下人献身。
朱思杨说,这是一种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一个人就能变得高尚起来。
刘贝克拿手指挖鼻孔说,你就是高尚得要命,高尚成白求恩,咱们在山沟里,天下受苦受难的大众一多半看不见,你往哪儿献身去?
朱思杨说,献身不是要你割肉喂食,那是一种比喻,是要你为了一种崇高的事业去奋斗,这才是一个有意义的生命。
刘贝克说,你说的这个理想,还不如你原来那个理想,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来是要做宇航员的。
朱思杨笑道,怎么不记得,你还考我转圈儿、跳伞,害得我从长江大桥上跳了下去,差点没拍晕过去。
刘贝克说,可惜你现在不说这样的理想了,你再说,我们还可以找法子测验,这比你那个献身的理想有意思得多。
相比之下,刘贝克的理想就要具体得多。刘贝克只想当满两年兵,复员回家找份工作,当然工作得舒心,扫马路开机床捉小偷的事都不干,最好是坐办公室。工作体面轻松,受人尊敬,下班以后可以看看电影,听听音乐,逛逛公园,找女孩子玩玩,比什么不好。
朱思杨说,你这种理想根本不能叫做理想,只能叫胸无大志。
刘贝克说,胸有大志又如何?要明白,理想不是空想,得现实。
朱思杨说,现实是靠自己的努力,你不努力去争取,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现实?
刘贝克说,你努力了,你就一定知道什么是现实吗?当年你圈儿也转了,大桥也跳了,你想做宇航员的理想,是不是就变成现实了?
朱思杨不想和刘贝克争,他从自己的枕头下翻出一本包了封皮的《红岩》给刘贝克,说,你先看看这本书,你看完了再来和我说。
刘贝克很快把书看完,隔两天把书还给朱思杨说,书很有意思,写得很精彩,我真的很佩服这些人,不过时代不同了,现在没有人往我的手指上钉竹签,想钉我还不干呢。
朱思杨说,就这?
刘贝克想了想,说,还有,有一个革命烈士和你的名字一样,你们就是姓不同,可惜了。
朱思杨很失望,他把书从刘贝克手中夺过来,放回枕头下。朱思杨想,这种书给刘贝克看真是糟蹋了。
十一
朱思杨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当上了班长。
几个月后,驻地的山林发生了一场大火,火情迅猛,危及战备仓库,朱思杨带着几名战士冲进火海,奋力扑救,拼命拦住了火势,等部队赶来时,朱思杨已经被烟火熏昏了过去,他的头发和眉毛全都燎光了,手上全是水泡,脚被钉子扎穿了,衣服也被烧成了条条缕缕,他一苏醒过来,推开卫生员,抄起一桶沙,又踉踉跄跄地向火海中冲去,谁都拦不住。
刘贝克也参加了那次救火,刘贝克也冲来冲去的,但是刘贝克没有往火海里冲,他是在火头子外面,帮忙递个水什么的,下来以后弄得一脸黑,出了满身的大汗,人却没伤着。
那一次浴血火海,朱思杨因为组织施救有方,控制了火势,而且表现顽强,使军备仓库没有受到损失,因而荣立了二等功,并被抽调到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标兵演讲团”,到各团队巡回演讲。朱思杨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一瘸一瘸地爬上连里送他去师部的卡车。朱思杨再回来时,是师里的小车送回来的,朱思杨还带回了师里的通知,命令他到师干部集训队去学习。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训话说,你们都要向朱思杨学习,你们都是一批的兵,人家入了党,当上了班长,立了功,调入干部集训队学习,人家是怎么干的?你们给我好好地掀起一个学习朱思杨的新高潮来。
晚上朱思杨和刘贝克在小河边谈心。刘贝克沮丧地说,你去师里学习,回来就能提干,你现在是前途无量。我已经完了,我也不想挣这份前途了,过年脱军装回家吧。
朱思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说,如果你拿定主意了,也好,回去以后好好干,不管干什么,前途总是由自己来掌握的,只是你的老毛病要改,做什么都得努力,都得认真,要不然这一辈子你就一事无成了。
朱思杨去师里报到前又到火灾现场看了一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那里,火灾现场已经经过了重新收拾,过火林全都翻挖了,种植上了小树苗,烧毁的房子翻盖了,比原先的要结实,新挖了防火壕沟。朱思杨站在壕沟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山风吹来,小树苗一起生机勃勃地摇晃着,一些小鸟在林间扑来扑去,快乐地鸣叫着,这一切都让朱思杨产生了一种怀疑,他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发生过一场火灾,即使有,它对他的意义他是知道的,它对那些小鸟小树的意义呢?他知道吗?
十二
我们现在可以这样说,朱思杨是一个经过了自己的努力不断在进步着的人,他在自己的理想面前很坚定,也很安宁,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的困惑只是怀疑自己的努力,而不是理想本身和自己对于理想的向往,这样反而使他更加强了对自身的鼓励和约束。朱思杨的理想在少年时代是朦胧的,不确指的,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理想究竟是什么。等到了青年时代,那理想成熟了,他对自己说他弄清楚了,但是成熟的其实还是那个朦胧,他不过是因为经过了那么长的生命时间,已经习惯了那个朦胧,他弄清楚的只是这种习惯。
不管怎么说,朱思杨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的一切生命,都维系在对自己认定的理想之上。因此,他生活得十分坦然,有信心,即使有烦恼,那烦恼也是纯粹的,何况那理想不那么确指,是像星星一样高悬在他的头顶上的,他看得见它,不会有看不见它的失落和摸不到它而引出的失望,用我们的话来说,他是踏实的。
朱思杨有没有踌躇满志的时候呢?答案是有。我们可以想见,在朱思杨以自己的理想为前导,不断去努力,并且因为这种努力不断取得进步的时候,他一定会在心里发出舒坦的微笑,他是相信自己离理想更进了一步:比如当兵八个月后他当上了班长,入了团又入了党,两年以后当上了排长,三年半以后当上了副指导员,四年以后当上了团政治部干事,五年零七个月后提升为指导员,八年零三个月后再度提升为营教导员;他不断地立功、受奖,被树为各种各样的标兵和先进人物,出席各种群英聚会的活动,被上级接见,被报纸宣传,他就像一个跑百米跨栏的运动员,跨过一个高度,又跨过下一个高度,不断超越着;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成就感使他相信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他踌躇满志。有时候他想,我这一生是多么的有意义呀!
朱思杨的想法,其实在很多时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想法。
十三
朱思杨被提升为指导员那一年,回家探了一次亲。
朱思杨回家探亲,朱兆和和周素琴十分高兴。朱思杨提着印有一架飞机和北京字样的行李包跨进门的时候,周素琴眼泪都差一点淌了下来。两口子杀鸡炖髈,忙里忙外,整天围着儿子转,这种快乐的日子是不言而喻的。
周素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在外当兵,把母亲的一颗心带走了,周素琴经常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她在晚上一个人坐在灯下的时候,总是觉得心里空空的,想流泪。现在儿子回来了,儿子高高大大、英武成熟,嘴角上生出好看的胡碴,举止自信有力;儿子当上了军官,还给她买了衣料、毛线,给他爸爸带回一双上好质量的军官短筒皮靴,这样的儿子,不仅仅让她心疼,同时也让她骄傲。
朱兆和不同。朱兆和没有心疼,只有骄傲。朱兆和是个铁打的男人,一辈子崇尚轰轰烈烈,崇尚男儿当自强。朱兆和在儿子小时候也不是没打过儿子,但朱兆和打儿子,是为了儿子能够出息,当儿子出现这样的苗头时,比方说,儿子在十二岁那一年从长江大桥上跳入江中的时候,他就再没打过儿子了。朱兆和对自强和出息的认识就是进步。朱兆和的进步观既朴实又具体,那就是总在提升自己。比如说,朱兆和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当上了大组组长,当到五十多岁,还是大组的组长,一点也没有提升,这就是没进步。周素琴说他要是有点文化就好了,或者他要是别老和领导顶牛就好了。朱兆和不同意这个观点,朱兆和说中央领导一半以上和他文化水平差不多,中央领导差不多全顶牛。但是朱兆和并没有因为世界上有这样的先例就原谅自己,他承认自己进步太少,远不如儿子,儿子三天两头写信回家来,先问父母大人好,再谈思想情况,最后说自己入团了,入党了,立功了,提干了,总有提升,总有盼望,总有新鲜的事情说出来,那才是真正的进步。朱兆和在进行着自我批评的同时,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为儿子感到骄傲。
朱思杨说,妈,您别一天杀一只鸡,您这样我也吃不了。
周素琴说,吃不了用劲儿吃,多多吃,吃胖点儿,回部队你再想吃也没处寻了。
朱兆和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把部队说得连只鸡都吃不上呀?别说如今咱们部队是什么情况了,战争年代,人家红嫂还熬鸡汤送去呢,再说,吃也不能盲目地吃,吃就吃腿儿,吃翅膀,吃了能跑能飞。
朱兆和严肃地对朱思杨说,儿子,你吃腿儿,吃翅膀,吃了跑得更快,飞得更高。
周素琴说,老朱,你别一口一个儿子儿子的,人家思杨如今是教导员,人家是军官,你这么叫,要让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朱思杨说,妈,不是教导员,是指导员。
朱兆和说,管他是什么,就算将来他当上了总司令,我该叫儿子还得叫儿子。
周素琴说,你将来再这么叫,人家总司令的警卫员就不同意了,人家非把盒炮拔出来,推你出门不可。
朱兆和瞪眼道,他敢!
朱思杨看看守在左边的爸爸,再看看守在右边的妈妈,朱思杨在灯下看出爸爸妈妈的脸上已经生出了不少皱纹。朱思杨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呀。
十四
朱思杨回家探亲那几天,去找了好朋友刘贝克。
刘贝克两年前就复员了,回家以后分到卫生局工作,在一家医院里做保卫科的工作。刘贝克不喜欢这份工作,通过父母的关系,活动到局里坐办公室。对此他还是不满意。刘贝克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也许做什么都不合适,都让他心烦,他说他是一个飘在空中的人。
全国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刘贝克和科长吵了一架,他不想再待在科里了,就临阵磨枪复习了几天,参加了高考,居然就考上了城建学院土木工程专业。
在此之前,刘贝克已经开始恋爱了,谈了好几个,都没成。刘贝克自己说是久经沙场,伤痕累累,当然不光他自己伤痕累累,对方也同样如此。刘贝克现在的女朋友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比他小好几岁,叫王宁。
刘贝克当胸给了朱思杨一拳,说,你妈的真的前途无量了,连上级都干上了,今后还不飞黄腾达呀。
朱思杨也当胸还了刘贝克一拳,让干上天也就是四个兜,哪像你,少三个兜,多两管笔。
刘贝克把双手操进兜里,说,别寒碜我了,这学期我已经有两门补考了。辅导员天天找我谈话,谁再逼我我真跳楼去。
朱思杨请刘贝克到汉口的邦可西餐馆吃俄式烧兔,喝扎啤。刘贝克爽快地同意了。本来刘贝克也准备请好朋友去吃一顿,但他最近热恋烘烘,开销太大,兜里没剩几个钱,要请朱思杨只能请他吃热干面和凉粉,这样还不如去邦可吃一顿牛排肉饼,反正朋友之间,钱是唯一不能算数的东西。
朱思杨找到刘贝克,除了老朋友叙旧,还有一件事,就是托刘贝克帮忙打听一个人的地址。
朱思杨回家探亲,和母亲周素琴拉起家常,周素琴除了关心儿子的进步,还关心儿子的另一件事,那就是个人问题:朱思杨那一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已经到了处理个人问题的年龄。朱思杨在这个事上不是没有想过,他身体很结实,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不想这方面的事没道理。问题是朱思杨没有目标。朱思杨自己要求进步,他胸怀大志,想干出一番事业来,但是个人大事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事情牵涉到两个人,朱思杨没有目标,想也是白想,他一个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朱思杨就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是苏小苏。
苏小苏在朱思杨当兵离校那一天送给朱思杨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愿你在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乘风破浪。按照一般的情况来说,一个女同学平白无故送一个男同学礼物,而且这个女同学是红着脸送的,这里面肯定有原因,至少说明这个女同学对这个男同学有充分的好感。这一点朱思杨开始不太懂,后来才渐渐地懂得了。朱思杨现在可以说也百炼成钢了,也乘风破浪了,他很感激苏小苏过去对他的鼓励。朱思杨在懂了这一切之后认真地回忆过苏小苏这个同学,可惜无论怎么回忆,都对苏小苏这个同学没有太深的印象。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他们同学了十一年,一共也没有单独说上过几句话,朱思杨后来一直是班里和年级里的学生干部,能和他单独说上话的女同学不算太多。在朱思杨的回忆里,苏小苏不是一个出众的女同学,她好像一朵淡黄色的雏菊,一直是安静地成长着,这相反对朱思杨产生了一种隐隐的诱惑。既然如此,朱思杨现在要考虑个人问题,苏小苏就肯定成了他首选的对象。
唯一的问题是,朱思杨从来没有和苏小苏联系过,苏小苏在送给他的笔记本中没有留下地址。朱思杨也不知道苏小苏的家住在哪儿,她现在的情况怎样,朱思杨只能请老朋友刘贝克帮忙,为他找到苏小苏的地址并打听清楚苏小苏的近况。
朱思杨和刘贝克约好在邦可门口见面,刘贝克到了之后要朱思杨先进去找桌子,他等女朋友王宁。一会儿刘贝克和王宁扯扯绊绊进来了。
王宁是那种大大咧咧的女孩,明明比刘贝克小不少,却像大姐姐一样牵着刘贝克,还拿餐桌布给刘贝克揩眼屎。王宁还是见面熟,很大方地和朱思杨打招呼,说咱们是老熟人,刘贝克没少在我这儿说你的好话。这女孩也不忌讳什么,一坐下就从书包里翻出一大包东西,当着朱思杨的面塞给刘贝克,说,大号的,害我跑好几个药店,你放好,别一到用的时候没处找,憋得嗥嗥狼叫。刘贝克嘻嘻笑着接过去塞进自己的书包里,就势还一嘴说,公狼叫得不中听,哪有小母狼叫得中听,基本上就是英雄交响曲。
两个人在那里打情骂俏,朱思杨不习惯,装作没看见,叫服务员过来点菜。服务员过来了,朱思杨接连点了奶油泡芙和苹果饼鸡肝饼都说没有。朱思杨说,你这样好不好,我们这里是三位,你后面有什么我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根据你的实际情况和我的实际情况替我们安排一下。第一,我们三人全不忌口;第二,你别替我们省钱,你看这样合适不合适?服务员走了以后刘贝克和王宁哈哈大笑。
刘贝克一听说朱思杨要他帮忙找苏小苏就愣住了,他那时刚吞下一大块肉饼,正大口喝着啤酒,差点没被啤酒呛着。刘贝克瞪着眼看朱思杨,手里的啤酒扎像大号手雷似的举在空中。
王宁拿叉子捅刘贝克,说,嘿,嘿,我说你犯什么呆,就允许你吃蜜桃咬一口丢一口,人家找一个女同学,还没涉及实际问题呢,你就犯上醋了?
刘贝克没理王宁,一伸脖子把啤酒咽下去,大惊小怪地俯身对朱思杨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朱思杨你进步了,我是乌鸦嘴,我还真说准了,朱思杨你不是一点进步,你是进了一大步。
朱思杨有点窘,端起啤酒来掩饰,说,我也没说什么,也就是王宁说的,老同学联络一下,你弄得惊惊乍乍的,至于吗?
刘贝克把啤酒杯往桌上一推,说,你那联络一下的意思我懂,你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在座除了你,全是这方面的高手,你遮遮掩掩到天上去也白搭,好了,我也不管你联的什么络,这事包在我身上,两天之内,带人来见你!
朱思杨连忙说,贝克你千万别胡来,你对人家要有礼貌,别乱说话。
刘贝克嘻嘻笑道,放心,我就像对待江姐一样地对待她,只管接头,不管工作。不过事成之后,你还得请我在这里撮一顿。
王宁叫道,还有我。
十五
两天之后,刘贝克果然带来了苏小苏的消息,但那不是朱思杨想要得到的消息。
刘贝克进门的时候朱思杨就看出情况不对了。刘贝克和朱思杨的父母热烈地扯了半天天气菜价之类的闲事,扯完了就灌白开水,然后不断地往厕所跑。朱思杨冷笑着在一边看着,直到刘贝克再也热烈不下去,父母回到自己房间。
朱思杨说,说吧。
刘贝克摊开手,说,这事不能怪他,当然也不能怪苏小苏,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就算这个人有过美好的幻想,有时候命运太强大,也能把美好的幻想击得粉碎。刘贝克说他去找了苏小苏,也真被他找到了,两个人还聊了半天。苏小苏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当年从学校毕业,下乡去了农村,因为表现好,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本来应该分回农村,正好遇到她的父亲退休,按照政策,她顶替父亲进了纱厂,当上了技术员。苏小苏是个好技术员,进厂不久,就用学来的知识为厂里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项目。刘贝克说问题不在这里,苏小苏用学来的知识大搞技术革新当然好,值得大力提倡,问题是苏小苏已经谈了恋爱,对象是她一个厂的工程师,戴一副眼镜,人很斯文,是个上海人。刘贝克说他去找苏小苏时那个上海籍的技术员正好在她家,两个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也许是情感问题,也许比这还严重,是婚嫁问题。刘贝克走的时候,两个小恋人还手牵手亲热无比地送他出来,要不是朱思杨先头交代了礼貌方面的事,刘贝克恨不得当街踢那个上海籍技术员的屁股,让他滚回上海去。刘贝克说当然人家上海籍技术员也是无辜,这事也不能怪他。这事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朱思杨,人家苏小苏六年前就给他丢了绣球来,人家那时候还是豆蔻少女,人家开放了六年,总不能老这么无声无息地开放下去,开放成一朵老玫瑰,等你现在才醒过来去采撷人家吧?
朱思杨听刘贝克这么说,心里淡淡的有些失落。刘贝克讲完,朱思杨沉默了片刻,说,算了,就这样吧。
谁知刘贝克听了,跳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算了?什么叫就这样吧?你这种态度太有问题,简直就是彻底的消极悲观主义。
朱思杨无奈地笑道,那我还能怎么样,我总不至于去拆散人家吧?
刘贝克说,从理论上讲也不是不行,弱肉强食,拥军优属,恰同学少年,法律只保护婚姻,但是你一个解放军战士,你这么干,影响可太糟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你要谈对象,对象是女性,苏小苏是女性,但苏小苏不是唯一的女性,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朱思杨说,我懂。
刘贝克说,你懂就好,你懂我们就可以继续往下谈。我告诉你,我这两天不光找了苏小苏,我还找了别的联络员,我还真给你找到了一位,真巧,你们认识,是个熟人,公平地讲,人比苏小苏长得可强多了。
朱思杨说,谁?
刘贝克一咧嘴说,刘丽娜。
朱思杨愣了一下,说,妹妹呀?
刘贝克说,没错,本来是我妹妹,后来叛变了,非做你的妹妹,就是那个刘丽娜。
朱思杨说,这事我连想也没想过。
刘贝克说,你要想过了,还用得着我来传送联络暗号吗?朱思杨说,贝克你别乱点鸳鸯谱。
刘贝克说,思杨你听我说,人家丽娜还真的对你有好感,人家从小到大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这几年别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她都没谈,我爹妈急了,问她挑什么样的,她说太精尖的也不挑,像朱思杨那样的就行:你瞧人家把话说得,还不明白呀!
朱思杨说,这事我没一点思想准备。
刘贝克说,又不是让你上老山前线要什么思想准备?真要准备,你只准备一样,见到丽娜时别犯直眼,咱们小时候去江边游泳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朱思杨说,记得。
刘贝克说,我说过丽娜穿游泳衣是多此一举对吧?现在这话不能再说了,现在说就要犯经验错误了,人家现在那一对小胸脯气死玛丽莲?梦露。
朱思杨一下子红了脸,挥拳就要打刘贝克,说,有你这样当哥哥的样吗?
刘贝克急得大喊,嘿,事情还没成,事情成了我就是你大舅子,哪有妹夫揍大舅子的道理?
十六
探亲不久,朱思杨调到一个新的连队里担任指导员。也就是这段时间,他和刘丽娜彼此鸿雁不断。
探亲假最后几天,朱思杨和刘丽娜见了一面。两人小时候就熟,一起疯过玩过,但现在都长大了,又是以这种身份见面,一开始都免不了有些拘谨。
刘丽娜中学毕业后待了一段时间的业,在家闲着没事干,后来通过父母活动,招进公安局做内勤。长成大姑娘的刘丽娜一改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的性格,变得矜持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落难公主的派头。朱思杨一开始总说不清刘丽娜长得什么样,好像很大众,很朦胧,没有什么适当的词可以去形容,说不上丑,也说不上太漂亮,但是朱思杨得承认刘贝克说得没错,刘丽娜的身材很出色,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尤其穿一身警察制服的时候,更迷人。
两人见面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说,主要是事情来得有点突兀。太多的话是日后两个人在信中说出来的。开始两个人在信中只谈工作和学习,渐渐地就有了思念的话。信由疏到密,后来发展到隔日一封。朱思杨先还冷静着,精力全放在带兵上,后来就控制不住了。刘丽娜后来又寄了两张照片来,署明思杨哥存念。头一张是戎装照,刘丽娜着防暴服。头戴警盔,脚蹬长靴,小腰扎得细细的,一手叉腰,一手持一支微冲,面若冷梅,英姿飒爽。后一张是泳装照,刘丽娜斜卧在海滩上,笑得极妩媚,长发湿漉漉的,泳装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半截袖的泳装,而是惊心动魄的三点式。朱思杨把头一张照片装进钱夹里,有战友逼供时,很自豪地拿出来震人家一跟斗,后一张照片他却藏得很仔细,只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供自己欣赏。那段时间朱思杨工作的劲头很足,同时,梦遗的次数也见长。
恋爱主题是大幕拉开时就确定下来的,男女主角的台词越来越缠绵,越来越炽烈,极有创造性,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个人对男女主角的角色都十分投入,刘丽娜叫朱思杨最可爱的人,朱思杨叫刘丽娜亲爱的战友,他们非常喜欢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称呼让人浮想联翩。等这场戏渐近高潮时,刘丽娜就到部队来看望朱思杨了。
刘丽娜来部队看望朱思杨这几天,朱思杨基本上很快乐。白天朱思杨在连里带兵,晚上回到驻地就和刘丽娜两人肩并肩到小河边去散步。说基本上快乐,是因为朱思杨对一切事情都很满意,不满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不能碰刘丽娜也不是完全不能碰,他们两人散步到小河边,在草地上坐下,刘丽娜就把头依过来,靠在朱思杨肩上,有时候她还说冷,要朱思杨搂住她。但是朱思杨想要吻她,或者想要进一步动作时就不行了,刘丽娜不允许朱思杨那么做,她用人民公安的果断和力量把朱思杨推开,恼羞参半地说,别耍流氓!有时候她看到朱思杨太沮丧,心里不忍,就把手伸过来,说,那咱们就握握手吧,握手不算耍流氓。刘丽娜的手柔若无骨,像一条滑腻冰冷的鱼,任朱思杨怎么握都没有温暖的意思。朱思杨基本上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把那条滑腻的小鱼握在手里,心里不免对自己这样的流氓生出一些同情心来。
十七
朱思杨和刘丽娜在谈了三年恋爱之后结婚了。
结婚是在朱思杨家里结的,小家暂时安顿在朱思杨家。刘丽娜和朱思杨说好,婚后朱思杨一回部队,她就搬回自己家去住,等到他们能建设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时,她再来做小家庭的女主人。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朱思杨当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两人分头开出介绍信,到婚姻登记机关办了手续,然后去采买东西,准备办酒席。晚上他们收拾新房,收拾得很晚。朱思杨说天太晚了,你别走了。刘丽娜说行,今晚我就睡在这儿。朱思杨看刘丽娜穿一件束腰毛衣,胸紧凑高耸,就把刘丽娜抱住,亲吻她。刘丽娜哧哧笑着,躲避着,说你弄得我痒。朱思杨把刘丽娜箍得更紧。刘丽娜笑着笑着不笑了,身子像木头似的僵硬,然后就用指甲拼命地掐朱思杨。朱思杨哎哟一声松开手,说你掐我干吗?刘丽娜一脸恼怒,抬手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说,问问你自己,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心术不正?朱思杨说,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怎么心术不正了?刘丽娜说,别一口一个丈夫妻子的,恶心不恶心,咱们还没办仪式,不许你胡来。朱思杨叹口气说,你连法律都不懂?你还是公安局的人。
正式办仪式那天夜里,刘丽娜用新棉被把自己裹着,伤心欲绝地痛哭了一场。新棉被是绸缎的,刘丽娜也像一匹鲜艳的绸缎,在暗淡的灯光下发出悲伤绝望的光泽。刘丽娜咬牙切齿地对朱思杨说,十二岁那一年我就知道迟早我会坏在你手里,现在应验了,你该满意了吧。
因为这几天忙这忙那太累,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事做得并不完美,朱思杨其实并没有预想的快乐。但他真的很满意,因为他爱刘丽娜,他们终于做了夫妻。他去拥抱刘丽娜,轻声说,十四岁那一年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我会坏你,但我得说老实话,我爱你,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刘丽娜后来不哭了,再后来松开棉被,猫一样地腻过来,泪眼婆娑地钻进朱思杨的怀里,拿牙去咬他。
十八
朱思杨被提升为营教导员这一年,刘丽娜的随军办下来了。
为了办这个随军,朱思杨和刘丽娜发生了最初的争吵。
刘丽娜不想调到朱思杨所在的山沟沟里。除了朱思杨,她厌恶这里的一切。刘丽娜的父母也反对他们的女儿离开大城市。连刘贝克都反对。刘贝克说,朱思杨你疯啦,如今什么时代了,改革开放了,多少民工往城市里拥,你还把丽娜办到农村去,你要没毛病你杀了我。但是朱思杨不听这些,朱思杨坚持要刘丽娜随军,这是他们夫妻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唯一可能。朱思杨把自己的所有奖章都寄给刘丽娜,他一天寄一个,一连寄了十一天,他要刘丽娜自己选择。刘丽娜后来咬牙切齿地对朱思杨说,十二岁那一年我就知道,你会毁了我这一辈子!
刘丽娜随军不到半年,军队裁员,朱思杨所在部队连建制一块儿拿,士兵复员,军官转业到地方,朱思杨因此成了一个老百姓。这些年来朱思杨已经习惯了军队的生活,他已经建立起牢固的军队信仰和军队方式,他在不断上升,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被军队开遣掉,成为军队不需要的人。朱思杨受到了平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他不知道那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那段时间他简直变傻了。
刘丽娜没有傻,却气疯了,刘丽娜一连砸了好几个杯子。那个小家经过刘丽娜半年的精心收拾,本来很有一点模样了,被军官们称为军营里的伊甸园,现在遭到玻璃杯的轰击,就有了破碎的感觉。刘丽娜哭着说,我说不来不来,你偏要把我弄来,现在好了,我把工作辞了,人也来了,闹到最后给个全体开除,你让我怎么回去交代?
朱思杨自知这一切该是自己的责任,至少在刘丽娜这里,是没处解释的,他坐在那里不说话,愣一会儿起身去找扫帚,扫一地的碎玻璃,一扫心里一紧,心就像被玻璃刺似的疼。
刘丽娜气过了,砸过玻璃杯了,很快也就平静了,坐在那里半天不动,突然抹一下脸上的泪痕,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朱思杨吓了一跳。朱思杨说,你笑什么?刘丽娜说,我没笑。朱思杨说,我看见你笑了。刘丽娜说,我未必该哭。朱思杨说,哪里,你笑好,你笑起来可爱。刘丽娜说,我倒是总想可爱。朱思杨说,怪我好不好。刘丽娜说,你充什么大,你也只是个小小的少校,裁军一百万你就说了谁会听?朱思杨感动地说,丽娜,你真好。刘丽娜瞟朱思杨一眼,说,随你就好呀?朱思杨说,也不都随我,谁对随谁。刘丽娜说,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天晚上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个人都表现得很不错,他们好像都欠着对方的什么,要倾尽自己来偿还似的。刘丽娜用鱼儿似滑腻的手抚摩朱思杨的脸,说,思杨,咱们还年轻,日子还长,军队能裁,地球总不能裁罢,咱们好好地过今后的日子,好不好?
朱思杨说,好。
十九
朱思杨转业回武汉,分到一家啤酒厂的糖化车间当党支部书记。糖化车间是科级,朱思杨的职务本来还可以往上靠一档,可是那一年军队转业干部像秋后落枣似的一片一片的,塞得地方上肚儿疼,人家也为难,找朱思杨商量工作安排时像欠着朱思杨什么似的。朱思杨倒爽快,说行,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工作,别的我没意见。人家直夸他,说,到底是革命大熔炉里出来的人,觉悟高。
刘丽娜很生气,说朱思杨你真是发昏,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任,你又不是从工读学校出来的,低人一等,你是裁军裁下来的,为国家作出了牺牲,也不说挑金拾银,起码在职务安排上要讨个说法吧?
朱思杨说,我又没什么专业,人家安排起来有困难,再说前途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要讨说法,只能找自己讨说法。
刘丽娜要自己的父母为朱思杨联系一门好一点的工作。刘丽娜自己的工作也是父母给办的,还是回公安局做她的内勤,干老本行。刘丽娜的父母答应替女婿想想办法。刘丽娜把这事给朱思杨一说,朱思杨一口拒绝了。朱思杨说,我从小到大,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托过门路,我不想改变这种活法。刘丽娜说,你有志气我知道,你有能力我也知道,这其实一点也损不着你的自尊心,也不碍着你的活法,只不过这是一个关键时期,给你提供一个比较好一点的机会罢了。朱思杨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你还是让我自己活吧。刘丽娜生气道,你这话就怪了,谁不让你自己活,是让你活得更好一点。朱思杨说,好不好,那要我自己说了才算。刘丽娜气得好几天没理朱思杨。
朱思杨忙着转关系、报到、熟悉新的工作,每天很晚才着家。刘丽娜心里过不得,上街去买排骨,煨好汤,让朱思杨滋补身子。刘丽娜恨恨地说,你前二十年也没喝过我煨的汤,你现在也喝了。朱思杨嘿嘿地笑着说,你煨的汤味道好,我还多喝两碗。刘丽娜听了更气,但她知道分寸,不说有本事别喝之类的话,她知道若要说了,朱思杨还真会把碗一放,宁可不喝的。
朱思杨所在的车间是厂里的主要生产车间,活很重,车间实行主任负责制,主任老徐是工程师出身,工作狂,人很实在。老徐对朱思杨很客气,一口一个朱书记朱书记,车间有什么工作安排,也都征求朱思杨的意见。朱思杨不懂业务,又没有地方工作经验,车间里的业务十之八九插不上话,徐主任对他谈业务工作,等于是对牛弹琴,只不过是弹得客气一点罢了。朱思杨分工管后勤,包括政治思想教育,但是车间实行的是目标管理,业务考核制,没有什么后勤的事可做,思想工作早已被计件工资和奖金制取代了,朱思杨整天在车间里从早待到晚,其实已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可做。朱思杨看着别人风风火火地冲来冲去,几个业务主任忙得连尿尿的时间都没有,中午吃饭还端着碗蹲在粉碎机前看图纸,或者扯着喉咙和班组长们吵架。朱思杨连吵架的份儿都没有,他吵架只能干骂娘,没有实际内容。朱思杨很窘,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实在待不住,他就跑到车间里去转,看什么地方有不需要技术的体力活,他搭个手帮帮忙,他不懂技术,但力气还是有一把的。但是朱思杨发现即便不用技术,体力活也是需要熟练的,大工业生产机械化程度强,工艺流程的协调性强,一个生手插进去,不但帮不上忙,有时还会给人家添麻烦。人家不喜欢朱思杨帮忙,都尽可能躲着或者婉拒这位热心诚意的新书记。朱思杨也看出来了,这样越发地窘,好像他和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鸿沟,他是这个世界里多余的一个人似的。
朱思杨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徐主任过来了,徐主任穿着油糊糊的工装,脸上和手上也是油糊糊的。徐主任看了朱思杨一眼,把嘴角的烟头吐掉,举了举油手说,朱书记,劳驾给倒杯水。朱思杨就进办公室倒水。徐主任跟进办公室,反脚把门磕上。朱思杨把水倒好,看看徐主任的油手,把水放在办公桌上。徐主任并没去动那杯水,往办公桌上一坐,说,朱书记,国际劳动节快到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弄点福利活动,比如组织个长跑拔河之类的,你从部队下来的,这个你熟,主要是找个借口给工人发点东西,让干活的人心里舒坦点儿,咱们小金库里还有点钱,上次厂里查我硬截了一点下来,不折腾光迟早也是厂里的。朱思杨看着徐主任,说,为什么?徐主任把目光移开,去桌上翻烟,油糊糊的手把桌上的图表、报纸弄得一团糟。徐主任说,要不咱们车间里办个学习班,你给青工们讲讲传统教育,讲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讲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反正这些东西讲讲也没有什么坏处,不过得抽工余时间讲。还有,以后厂里的那些会,干脆你给包干算了,你见过世面,能对付那些家伙的,别让他们掐着我们的脖子,让我们连肝带胆地往外吐。朱思杨点点头,说,老徐,谢谢你,不过我总不能老这样,我得真正地进入对不对?徐主任抬头看了看朱思杨,把烟点着,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站住了,转身说,朱书记,你也别犯愁,你也别犯急,我知道你,我当年从科室下来,也有一个过渡期。徐主任说完拉开门走了。朱思杨呆站了一会儿,从桌上端起倒给徐主任的那杯水,一口气把它干了。
二十
朱思杨从厂里借了不少业务书,自己觉得不够,又去书店里买了一批回来,一股脑儿地抱回家,开始苦读。
朱思杨除了读书之外,还报名参加了夜大企业管理专业班的学习,每周三个晚上外带星期天去听课。朱思杨决心尽快掌握相关的专业知识,进入角色。
刘丽娜对朱思杨的这一举动很欣赏。她虽然对朱思杨拒绝自己的父母为他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而恼火,但对朱思杨这种发奋进取的行动深感满意。刘丽娜靠在床上,一边梳着头一边说,我十二岁那一年就看出你是一个胸有大志孜孜不倦的当代青年来了,我看人没看错。
朱思杨捧着一本《啤酒工艺流程》在那里读,他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刘丽娜,没听出她在说什么,过一会儿突然问,加入酵母时麦汁的温度应该降至多少?五度还是八度?
刘丽娜甜眯眯地笑着,从床上探过身子来,很温柔地在朱思杨脸上摸了一把。
朱思杨很发奋,白天在厂里任劳任怨地工作,学习业务,晚上去夜大上课,再回家读书做作业。他认徐主任做师傅,还一本正经提了两瓶酒去,干干脆脆地张口叫了师傅。徐主任很喜欢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搭档,认为他和如今大多年轻的政工干部不同,敢重煮夹生饭,有志气,很愿意收他做徒弟。徐主任性子比较急躁,高工出身,有时候降不下层次来,就骂朱思杨,说,给你讲过两遍了,注加水含氧量必须降至0.2ppm以下,你怎么老记不住?你是猪脑壳呀?朱思杨就连忙往本子上记,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去检查真空脱氧机的仪表盘。事后徐主任过意不去,对朱思杨检讨说,我太心急了,我不该骂你猪脑壳,朱书记你别往心里去。朱思杨就说,师傅你尽管骂,严师出高徒,你骂才骂得出一个好徒弟来。徐主任盯着朱思杨,说,这么说你不怕骂?朱思杨给徐主任递烟点火,说,不怕,怕骂就不做徒弟了。徐主任点着烟吸了一口,说,好,我刚才就没骂完,我咽下一半没敢骂出来,你有没有把你和你老婆的鞋子弄混过?没有!那你怎么会把硅藻土和克化过滤机弄混了呢?说你不是猪脑壳,你还是猪脑壳!
刘丽娜对朱思杨的学习很支持,朱思杨转业后单位里没有房子分给他,刘丽娜不愿住朱思杨家,两个人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朱思杨的夜大授课点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要过江,每天跑去很辛苦,刘丽娜一咬牙,从积蓄中取出几千块钱来,给朱思杨买了一辆摩托车。朱思杨很感激,也很愧意,觉得自己一个七尺大男人,每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八百来块,还不够养活老婆的,经济上紧张得连孩子都不敢生,现在一下子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去买车学车,真是有愧于这个家,有愧于刘丽娜。刘丽娜说,你别想那么复杂,你只管好好发奋,只要你有出息,能够出人头地,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朱思杨听了刘丽娜那番话,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竟然热热的有了潮意。刘丽娜见状,就说,算了,不说这些,咱们上床。
两个人在床上无声地温存着,因为都有激情被煽动起来了,那搏斗就有了惊心动魄的成分。刘丽娜的身体在结婚后更加成熟了,浑圆丰满,峰峦跌宕,景致诱人,让朱思杨恨恨的,想做彻底的征服者。刘丽娜有那样好的山川景致,自然心高气傲,眼界辽远,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征服的,这相反给了朱思杨以莫大的鞭策。朱思杨想。我有什么道理不发奋呢?
二十一
刘贝克听说朱思杨在刻苦学习啤酒酿造技术和企业管理知识后说了一句话。刘贝克说的那句话是一句诗,也不是他自己创作的,而是一个伟人的。那句诗是:而今迈步从头越。刘贝克说,朱思杨就是这样的人。
刘贝克大学毕业后分到城建委,在城建委属下的设计院工作。刘贝克的专业成绩平平,毕业是勉强毕业的,设计院人才济济,刘贝克专业上不拔尖,又不想帮老家伙们画图纸,就停薪留职出来办公司,先前每年交设计院一点管理费,后来自己觉得谋生计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索性办了离职手续,将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自己彻底下海了。
刘贝克办公司办了十几个,开始是办一个垮一个,写字楼租下了,办公家具买下了,手机汽车添置了,秘书小姐用上了,公司却经营不下去了。刘贝克后来发现办公司是一条门路,一方面门道宽,有什么厄运不至于互相牵连影响,另一方面贷款和赖款的可能性更大,对外说起来也好听,是集团规模的,刘贝克也是在斗争中成长着,跌过跟头,吃过亏,也吃过夜草,发过横财,这些都成了他比钱更可贵的资本。刘贝克办公司办上了瘾,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武汉市商海边的一道风景,很多整天梦想着下海去泅一把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刘办,巴望着请他喝酒吃猪排,从他那里套一点办公司的诀窍。刘贝克的诀窍如下:现在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时代,只要你不一条路走到黑,你走勤着点,你准能走到你想去的地方。这诀窍有点参禅的味道。
刘贝克虽然主张条条大路,却对朱思杨的目不斜视大为赞赏。
刘贝克对朱思杨说,好好干,先成内行,再当厂长,将来把你那个厂办成一个啤酒集团,我参一份股,咱们合伙攒钱。
刘丽娜笑着说,你别拿钱吓唬他,他这人最痛恨钱了,他是供给制时代最后的遗传者,你只鼓励他发奋就行了。刘贝克说,我说的这事不仅仅是钱,我说的也是一种事业,不信你问问思杨,股份制是不是事业?
刘思杨说,没错,这事我也考虑过了,我在夜大正学着这一节呢,我就想,现代企业必然要走到这一步,迟早我会轮上的,不早作准备不行。
刘贝克对刘丽娜说,怎么样,我说吧,我和思杨是英雄所见略同。
刘丽娜说,多少年了,我就是没闹懂,你们俩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现在还是没闹懂。
刘贝克说,你的意思思杨是一只大熊猫,我是一只狼,怎么会说到一块儿去的,而且一说十来年,都成标志性人文景观了。
刘丽娜说,比喻太拙劣,但基本意思是那么回事。
刘贝克说,你不要那么深的懂男人,一来懂起来很吃力,费心费神费青春,二来真懂了会大失所望,因为男人其实都很简单,远不像女人想象的那么深刻,这样又有幻灭的危险,做女人要策略一点,既要呵护幻想,又要马虎现实,这样生活起来就会轻松一些。
刘丽娜说,你是不是基于这一策略考虑,才把我许配给朱思杨的?刘贝克说,怎么把这事算到我的账上,本公司没钱的事也干,但你们两人可是明媒正娶,这笔转账我是一分钱回扣没拿,妹妹你忘了,是你对我说,也不知道朱思杨有女朋友没有。这事你怎么就忘了?
刘丽娜喊道:嗯,嘿,刘贝克你要死呀!
说说笑笑一阵,刘贝克就走了。刘贝克说不用送了。刘丽娜笑道,谁送你呀,你臭美。刘贝克走后,朱思杨说,他去哪儿?刘丽娜说,谁知道,他属耗子的,整天忙着打洞偷粮,没一个定性。刘丽娜后来明白过来朱思杨不是这个意思,又补充道,也许回他自己的公司,也许回我父母家,总之睡觉的地方不愁。
刘贝克到现在还没成家,和王宁同居了三年,两人出双入对,后来王宁怀孕了,王宁很生气,去把孩子做掉了,从医院出来后就宣布与刘贝克分手。王宁说,刘贝克你这人太没品位,你只知道让女人怀孕。
朱思杨说,贝克这样也不是办法,人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刘丽娜说,你不用替他担心,他一点也闲不下来。朱思杨说,一个人总归是很寂寞。刘丽娜说,只要不过年,他半点寂寞没有。朱思杨说,跟过年有什么关系?刘丽娜说,刘贝克是有女人过夜,没老婆过年,只要不过年,他充实得很。朱思杨恍然说,你懂得还挺多。刘丽娜说,别忘我干的哪一行。朱思杨说,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近墨者黑。刘丽娜笑道,你倒小心别沾我,小心被我染黑了洗都没法洗。
二十二
朱思杨上路很快,车间里业务上的事陆续都能插手。开年后,厂里进行技术改造,从德国引进一批二手设备,糖化车间重新安装了矩形糖化槽、离心机和薄板交换器。徐主任有意思锻炼朱思杨,要朱思杨负责做总体指挥安装的工作,他自己做技术顾问。朱思杨也不怵,真的把担子挑起来,带着一帮人在车间里苦干了二十来天,设备安装上后,经过调试,一次试车成功,比预期的安装时间提前了一周。新设备正式启用那一天,厂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朱思杨一身一脸的油腻站在人群当中,心里很激动。朱思杨想,我到底没苦熬,到底入行了。
徐主任看出朱思杨的欣慰。徐主任对朱思杨说,业务技术过了关,还不能说你就行了,还有生产调度、财务核算、安技管理,这些方面都得要成内行,否则你还不算一个好的管理人员。朱思杨点头,说,师傅,我会努力的。徐主任说,你也别叫我师傅了,你还叫我老徐吧,你也不能把你的架子全拆掉,全拆掉下面就没人听你的了。你发现没有,最近我骂你少了。我就是不想让下面的人觉得你这个人没价。朱思杨说,该骂你尽管骂,真有价也不是骂得掉的。徐主任说,你在进步,我也得克服自己,毕竟我年纪大了,干也干不了几年,你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该干的时候,甩开膀子干。朱思杨很感动,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遇到这么一个宽厚率直的搭档。
有一天厂党委书记把朱思杨找去了。书记找朱思杨是谈工作。书记说,我们打算要你当厂人事科长兼机关总支书记。书记解释说,我们这个厂虽然规模不算大,在当今的啤酒企业中,只能算是一个中等规模厂,但摊子铺得还是很宽,很多事情都需要有能力又靠得住的干部来抓,你是从部队下来的,过去立过不少功,政治上可靠,各方面的素质都很高,我们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你比较合适,想征求你的意见。
朱思杨说,组织上的安排,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不是让我先和徐主任商量一下。
厂党委书记说,不用商量了,徐主任那边已经表了态,他是坚决反对,他说如果把你调走,等于是把糖化车间劈掉一半,我们也考虑糖化车间在厂里的重要作用,不想硬性调,所以才征求你的意见。
朱思杨想想说,那我还是留在生产一线吧。
厂党委书记点点头,说,这事你要考虑好,本来我不必说明,但你也是个明白人,我们提你还有把你当做党务干部培养的意思,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
朱思杨说,谢谢组织上对我的器重,我还是做徐主任的助手吧。
朱思杨回家后把这事给刘丽娜一说,刘丽娜急了,说朱思杨你怎么这么傻,人家把话都给你挑明了,人家是要把你往党委书记上培养,你在车间里干,再大也是诸侯,要当上厂长得哪年哪月的事,朱思杨说,我苦读苦学,好容易从外行到内行,有了一门专业,我正壮志未酬呢,我也想通了,什么时代还是有一门专业的好,当不当干部,那是次要的。刘丽娜冷笑道,朱思杨你什么时候转变了观念的,这倒是一个新闻。朱思杨想一想,刘丽娜的话还真有一点道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实际起来的呢?
几个月后,徐主任住院了,化验结果是肝癌,朱思杨差不多天天都去医院看徐主任,陪着坐一会儿,说点安慰的话。徐主任说,你也别安慰我,我早有准备,我们这样的人,迟早累死的命,我儿子也成家了,姑娘大学也毕业了,没什么负担,老婆自己能养活自己,我一身轻松。朱思杨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想徐主任这样的人,读了半辈子书,做了半辈子工,最后的想法竟是这个样子,自己活到老了会不会也这个样子?
徐主任住院,车间的工作不能没人抓,徐主任推荐朱思杨替代他当主任,厂里同意了,下文由朱思杨顶替徐主任做糖化车间的主任,党政业务一把抓。朱思杨两副担子一肩挑,工作比往日更重了,但他已是业务上的熟手,又和几个副职关系上处理得不错,下面的工人也服他,生产上搞得有声有色。朱思杨自己不敢妄自说游刃有余,但干得很带劲,也很有想法,到年终的时候车间核算出来,竟比头一年的产值翻了一番还多,工人们拿到了一份奖金,朱思杨被评为先进管理工作者,竟是皆大欢喜。
朱思杨后来对刘丽娜说,怎么样,我这个诸侯当得还可以,有希望成为文明之邦吧。
刘丽娜说,臭美,也就是一个车间主任,瞧你得意的劲儿。
朱思杨说,不是一般的车间主任,是党政业务一肩挑的车间主任,是先进管理工作者的车间主任,这个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对了,我那个先进管理工作者的证书,你给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刘丽娜说,收起来了,打算以后凑多了当废品卖掉。
朱思杨急了,说,千万别,卖孩子也不能卖它!
刘丽娜说,咱们没孩子卖,再说,这年头谁看重这个,就算打成捆卖也卖不了两个钱。
朱思杨就要看奖证,主要是心里不放心。刘丽娜先不动,后来去箱子里拿出来,是一个盒子,用丝带系着,丝带解开,打开盒子,竟是满盒灿烂,除了那个红皮奖证,还有朱思杨在部队几年来得的十几枚军功章和奖章奖证,一起都躺在盒子里,静静的,很实在。
朱思杨一时愣在那里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朱思杨想,这就是我过去的经历呀!
刘丽娜移过来,从背后抱住朱思杨,下颌搁在朱思杨肩头,喃喃地说,思杨,你也不容易,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朱思杨那时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眼里渐渐地竟有了泪水。
二十三
朱兆和周素琴每个月都会来看看儿子媳妇。朱兆和周素琴两人都陆续退休了,在家闲着没事,亲家那边是官员比较端架子,两家一开始就不怎么走动,朱兆和和周素琴也没处可去,就时常来看看儿子媳妇。
朱兆和对儿子的转业一开始是很失落的,自己的打击比做儿子的还要大,后来儿子干得不错,当了书记,又当了主任,工作上又出人头地了,朱兆和就很得意,说,我的儿子,在哪儿干都不比人差。
周素琴的想法和老伴不一样。周素琴对儿子的前途也不是不牵挂,但周素琴更惦记儿子的生活。对儿子的婚姻,周素琴一直有一种过意不去的想法,儿子娶了一个干部家庭的女儿,自己家里平民百姓,没有给儿子什么骄傲,儿子转业后,单位没分到房子,媳妇不愿和老人一起住,两人在外面租了房子,周素琴心里很难过,给朱兆和说,朱兆和说,我们生他养他,没有说还得负责他讨老婆过日子的事,我们不欠谁的,你别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周素琴一辈子听朱兆和的,但朱兆和这么说,周素琴仍然心里过不去,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她瞒着朱兆和从积蓄中拿出一笔钱来偷偷地给媳妇刘丽娜。周素琴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没给你们操办,我们也没给你们腾出房子来,让你受委屈了,这点钱,你们贴补一下生活。刘丽娜先是把那笔钱接了过去,后来又退给了周素琴。刘丽娜说,你们的儿子你们知道,他不会同意我收你们的钱的。周素琴说,你别告诉他呀,你自己收着就行了。刘丽娜说,夫妻之间的事,我不想对他有什么隐瞒。周素琴心里越发是过意不去,但又拗不过媳妇,只好把钱又收起来,说那我就把钱存起来,存个死折子,以后给你们的孩子。
周素琴一直盼望着早一点抱上孙子,但是周素琴像所有对儿女抱有愧疚的母亲一样,是不肯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的,周素琴知道即便说了也没有用,儿子媳妇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可能因为她想抱孙子就真的为她生个孙子的。
其实要不要孩子的事,朱思杨和刘丽娜两人讨论过不知多少遍。结论是,要,但不是目前。这个结论的主要作出者是刘丽娜。刘丽娜比朱思杨更渴望早一点生个孩子。刘丽娜老是在朱思杨面前说,同事谁是三十岁,儿子都当少先队中队委了。有同事谁的结婚刚一年,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刘丽娜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女人了,想孩子想得很苦,但刘丽娜坚决不肯生。刘丽娜认为,按照他们现在这种情况,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自己顾生活倒也够了,但要添个孩子,那拮据就会显露出来。现在的孩子,哪一个不比成人的开销大?刘丽娜小时候是在干部子弟当中长大的,她的那些女伴,现在碰上了,个个都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刘丽娜在公安局工作,帮好几个女伴办过出境手续,那些女伴,有的是出国定居,有的是出国探亲,有的是出国旅游,总之都生活得很有质量,就是留在国内的,也都出手阔绰。有一次一个女伴来找刘丽娜帮忙,要她解救自己的丈夫,女伴的丈夫因为传播淫秽录像带被抓,关在收容所里,女伴要刘丽娜想想办法,把自己的丈夫放出来,并且别把事情捅到丈夫的单位去。女伴一下子掏了一万元钱给刘丽娜,说是罚金和打点费,而且若不够尽量说。刘丽娜对这种事极有气。刘丽娜不是气女伴的丈夫做了不干净的事,也不是气女伴要自己帮这样的忙,刘丽娜是气那沓沉甸甸的钞票。刘丽娜和朱思杨两人的月收入加起来一千多,除了房租生活开销,每月能节余三四百元下来,全都小心翼翼地存到银行里,这样存上三年才够得上一万,人家看一盘黄色录像就敢拿出一万元,还说不够再说,这种日子根本就没法比。刘丽娜对钞票真有气,刘丽娜回头对女伴说,我去问过了,你丈夫那件事,因是团体作案,又是扫黄期间顶风上,案子性质很重,若要认罪,放人一万,不通知单位来领人另加一万。女伴听了,二话没说,回家取了钱就赶到公安局,交了钱,还喜滋滋千谢万谢。刘丽娜想出口气,却分明是没让她出上,很没趣地把钱交给财务,开出收条来,然后打电话沟通,去收容所提人。刘丽娜越想越气,回家把这事说给朱思杨听,刘丽娜说,你说这种人,就算家有万贯又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吗?刘丽娜嘴上这么说,但她也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有时候夜里躺在被窝里胡想,她自己也被很多念头弄得糊涂而又烦躁不安了。
刘丽娜的想法朱思杨不是不知道。朱思杨三十岁的人了,不可能不想要一个孩子。朱思杨私下里想,儿子也行,女儿也行,总归得要一个了。朱思杨还想,刘丽娜年龄不小了,再生就困难了,母子都吃亏。但是朱思杨想也白想,刘丽娜一句话就把他抵回去了:我可不想把孩子生下来,连自己的家都没有。朱思杨没法驳斥这话,这话是事实。如果朱思杨说,咱们也算是大多数,比咱们差的还有呢。刘丽娜就会说,那比咱们还好的呢?好得多的呢?你怎么不比?这话当然有道理。比是上下左右都可以比的,若是有追求,方方面面都该有追求,把自己生活弄得很糟糕的人,任你怎么说也没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朱思杨也算是一个气性很高的人,他自己不想平庸地活一辈子,当然也得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负责,不想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平庸而平庸地生活着,但是朱思杨很无奈,他去找厂里要过房子,厂里没有。厂里也很抱歉,厂里说,照说你这样的转业干部,又是生产一线的管理人员,应该分房子的,而且还该分好房子。可我们确实没有房子,我们只能保证,厂里如果再盖房子,绝对优先考虑你。厂里说的是实情,确实没有房子,而且还有一个实情,就是厂里近两年不可能有资金用来盖房子。这些朱思杨都知道,朱思杨就是抢,也没地方去抢。朱思杨不抽烟,不喝酒,原来喝茶,后来连茶也不喝了,只喝白开水,在穿着上他很随意,一般只穿工装和部队带回来的军装,除了留几个钱买书之外,厂里发的钱一律交给刘丽娜。朱思杨不说,但他心里也清楚,靠那点钱存下来买房子,等房子买下来后就算刘丽娜还能生,他恐怕也没力气了。节俭不能解决问题,等待也不能解决问题,有时候朱思杨很绝望,心想恐怕这辈子真是对不起祖宗了。
朱思杨背着刘丽娜对母亲说,您以后别在丽娜面前提孩子的事好不好?
周素琴说,我没说呀?我说什么啦?
朱思杨说,您坐在那儿总是朝丽娜的肚子看,您看得人心里发毛,您还不如干脆说出来哩。
周素琴说,那我看哪儿?
朱思杨想想说,您看我爸吧,您看他更合适一些。
周素琴说,我在家里天天看你爸,我看他看了几十年,还能看出什么新动静?
朱思杨说,那您就看看窗外,现在盖了不少新高楼,您够看。
周素琴回去后对朱兆和叹气,说咱们以后少到儿子那里去吧,我没法连嘴带眼都封上。
二十四
有一次朱思杨和刘丽娜躺在床上。朱思杨抚摩刘丽娜。朱思杨后来把手移到刘丽娜的乳房上。刘丽娜没奶过孩子,乳房依然挺拔如故。朱思杨忍不住去亲它。刘丽娜本来有些亢奋,竹节动物似的扭来扭去,朱思杨亲她的乳房时她就平静了,后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倒是有可能长期霸占它。朱思杨先没听懂,愣了一下,后来懂了,激情一下子就消退了,手慢慢地从刘丽娜的乳房上缩了回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朱思杨缺乏足够的热情。
二十五
啤酒厂的经营出现了危机。危机是市场竞争造成的。
朱思杨所在的啤酒厂原来是一家榨糖厂,因为武汉不是产糖地,原料供应困难,就改成了啤酒厂。这样老设备大多可以利用。厂子的规模本来就不大,设备陈旧,工艺又老化,以后每年都有一些革新,终因资金不足,无法做到彻底的更新换代。近几年啤酒业竞争激烈,不少投资者看中了这个行业,办起了啤酒厂,而且一开始就上规模,上档次,设备技术全是从德国英国这样的啤酒主要生产国进口的,有的甚至连原料都进口,或者干脆搞合资经营。在销售上,这些大厂都具有相当科学的营销策略和手段,能投入足够的广告宣传费。朱思杨的厂和这些厂比,无论是生产规模,产品结构,资金投入还是企业形象上都没法比。
朱思杨的厂压力很大,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找银行贷款,动员职工集资,寻求合资伙伴,可惜这些措施大多不管用,有用也只能起到吸吸氧的作用,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
厂里的主管部门下来一个调查组,在厂里住着,好吃好喝三天,调查了厂里的状况,然后责令厂里进行彻底的改革,并拿出一个方案来。厂里的班子研究了几天,知道那也是主管部门的意见,拗不过,就提出了重新调整班子,从决策部门入手,建立生产经营承包制的全面改革方案。
朱思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推举出来参加厂长的竞选。朱思杨是九个候选人之一,朱思杨自己没有报名,是党委书记提出来的人选。朱思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报名。他把这事归结为车间的工作太忙,他没时间也没精力考虑别的事,但他知道这不是理由。他好像在回避什么,或者说,他被日常的工作以及生活缠得喘不过气来,缠得迟钝了,缺少激情了。想到这一点他犯了很长时间的呆,觉得这不可思议,有点痛恨自己。
党委书记找朱思杨谈过两次话,每一次谈话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就是说,这两次谈话的排他性都很强。党委书记的谈话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提名朱思杨做竞选人,是他的个人意思,是他力排众议提出来的,但这个意思代表着党委;第二个,厂里的改革关键是班子,班子的关键是生产的主要负责人,也就是厂长,党委对原来厂长的工作不满意,认为改变这种现状的唯一办法是选出一个新的厂长来,这个人就是朱思杨。
朱思杨还没有从书记找他的两次谈话中想清楚,厂办主任来找他了。厂办主任找他,也是为了竞选厂长的事,只是厂办主任只找过朱思杨一次,而且谈话的意思也只有一个,要朱思杨放弃竞选,以免受到某些人的蒙蔽和利用,并且暗示说这是厂长的意思。
朱思杨一下子陷进一场复杂的权力斗争中。接下去的事情更复杂,七个厂长竞选的候选人当中,有四个在半途中以各种理由退出了竞选;主管部门派人找朱思杨谈话,希望他不要有顾虑,不要受干扰,坚持下去,自始至终地完成厂长的竞选工作;厂里进行了民意调查和测验,朱思杨的呼声竟然是最高的,排在第一,很多青年工人见了面索性开玩笑叫朱思杨朱厂长,而且说,朱厂长,我们明年能不能发奖金就看你的了;原来的厂长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大大咧咧的,过去对朱思杨很亲热,老是叫朱思杨带兵的人,现在对朱思杨疏远得很,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了,干脆装作没看见。
朱思杨对别的一切都不在乎,他是被一种渐渐疏远的激情触动了。朱思杨也不是没有犹豫和顾忌,但是更多的,他看到的是一种希望,一次机遇,一种正在远离自己而又突然被唤回的行动的欲望,朱思杨被这种欲望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心酸,也有点庆幸。他庆幸他是在不知不觉的疏远中苏醒过来了,并且有这样一个机会去抓住正在消逝的激情。朱思杨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放风筝的孩子,在田野上奔跑着,他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手中拽着的那条细细的线,线的尽头有着一架飞翔的风筝,他想把那架风筝放得高高的,放飞到云端之上,他就那么奔跑,让一路的野花野草搔撩着他的赤脚。后来他跑累了,他很疲倦,他的脚被石子硌疼了,他跑得很孤独,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伴随,他很茫然,更多的是麻木,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手上的那根线,以及线的尽头的那架风筝。现在,有一阵风从田野上吹来了,那阵风撩过朱思杨汗津津的脸庞,让他在迷茫之中打了个寒噤,而且那阵风还牵动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极细的线,让他回忆过来,他是有过一架飞翔着的风筝的。
朱思杨下班后去医院看望徐主任。徐主任的病情已经恶化了,人瘦得不成形,而且经常进入弥留状态。朱思杨坐在徐主任的病床前,他不可能再和自己的这位师傅交谈什么,当然也不大可能听到徐主任急躁躁地骂他了。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安静了,朱思杨就这么在徐主任的病床前坐了很长时间。
朱思杨离开医院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对于这座拥有着越来越多建筑物的城市来说,街上的路灯亮得不够充分,而且,它们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意义。
二十六
朱思杨在整个竞选过程中表现得相当出色,无论是职代会的代表专家考核班子,还是主管部门改革领导小组的成员都被他征服了,或者说,被他的竞争实力打动了。
最终由主管部门改革领导小组宣布的结果并没有让朱思杨吃惊。朱思杨毕竟当过兵,知道一个棋子和一局棋之间的关系,知道战役与战略之间的关系,知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围点打援的关系,朱思杨很平静,他甚至没有要求解释。
原来的厂长仍然是厂长,这个结果是一开始就内定了,推选出来的其他候选人都是陪衬,设计上是做绿叶的工作,有人通过门路或者经由点拨知道了这个内幕,知趣地退出了,党委书记也知道,但他不服气,一定要把对手扳下来,当然他也没有成功,这让他愤愤不平,并且遗憾了很长时间。事隔不久,他就通过自己的门路调往其他的部门任职去了。
改革的成功表现之一是,厂长实行承包制,集各种大权于一身,并由他来组阁决策班子,任命中层干部。朱思杨接到了一份崭新的聘书,厂长聘任朱思杨为洗瓶车间的副主任。厂长为此专门召见了朱思杨一次。厂长很热烈地与朱思杨握手,笑眯眯地对朱思杨说,通过这段时间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干部,责任感强,有原则性,作风正派,令人敬佩。蔡主任年纪大了,病又多,三天两头住院,洗瓶车间的工作就拜托你了。厂长还开玩笑,说你可不能让咱们的顾客喝啤酒时喝出一只蟑螂来哟!厂长觉得这句玩笑开得很幽默,说完之后哈哈大笑。
朱思杨在厂长对他说那番勉励的话和开那句玩笑的时候很平静地站在那里。他知道这个结果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什么过分之处,兆头一开始就显示出来了。他只是迷恋着那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和细细的线的尽头那架久违了的风筝,以及飞翔起来的快乐。在厂长调动脸上的所有器官在那里纵情地大笑的时候,朱思杨还平静地想,如果这个时候照准厂长的那张脸给上一拳,会不会把他的那些器官打飞掉呢?朱思杨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这确实让人担心。朱思杨采取的方式是把捏紧了的拳头从裤兜里抽出来,转身走出厂长办公室。他在厂区破损的路上平静地走着,中途他停下过一次,抬头朝天空中看了看。天上没有云彩,一览无余,也没有其他的飞翔物。然后他继续前走,平静地跨进了洗瓶车间的大门。
二十七
刘丽娜气得把手中的衣服往床上一摔,说,欺侮人也不能欺侮到这个地步!
朱思杨说,至少我干活的权利还在,没被取消。刘丽娜说,告他去!
朱思杨说,没有触犯法律,谁告谁?
刘丽娜说,咱们不干了!咱们不干还不成?!
朱思杨说,不干干什么?总得干点什么吧?
刘丽娜说,辞职,干个体,就算拉煤送气摆地摊也比受这种气强!
朱思杨说,辞职我不干,我凭什么?
刘丽娜冲着朱思杨喊,你就这么一辈子呀!
刘丽娜调动了自己的所有关系给朱思杨找新的工作,还真的让她找到了,是一家律师事务所,业务做得很大,有一副规模可观的摊子。主事人是公安局出来的,很买刘丽娜的面子,听说朱思杨是部队营职转业干部,带过兵,立过不少功,就爽快地说,行,你让他先来试一试,如果称职,就让他当办公室主任,月薪八百,红包另算。
刘丽娜回去就把这事给朱思杨说了。刘丽娜说,这回和我的父母无关,这回是你的老婆给你联系的,总不该伤着你的自尊心吧?
朱思杨说,又不是我自己挣来的工作,怎么不伤自尊心?
刘丽娜喊道,嘿,我是你老婆,你睡也睡了,你睡我时就没伤自尊心?!你怎么不自己一个人睡去?!
朱思杨说,谁告诉你我要做逃兵的?我还真在厂里待定了。
刘丽娜眼泪都要出来了,跺脚说,朱思杨,你就不觉得你是一个窝囊废吗?!
刘贝克知道了这事。刘贝克来找朱思杨。
刘贝克的摊子越做越大了,最近又搞起了房地产,合作伙伴是王宁。刘贝克和王宁合股接下了政府的一个安居工程项目,刘贝克当总经理,王宁当董事长。总经理和董事长老吵架,互相揭短骂娘,但有时候他们也在一起睡觉。王宁已经结婚了,老公是个美籍华人。王宁说她的老公比刘贝克还要可恶,他根本就不打算让女人怀孩子,做爱的时候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套上两个避孕套,过细得连细菌都生怕带进去。刘贝克为此很自豪,对王宁说,怎么样,往事不一定不堪回首吧?王宁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一头种猪!
刘贝克说,思杨,跟我一起干吧。
刘贝克说,咱们俩是打小的朋友,知根知底,不像王宁和丽娜,她们是女人,咱们是男人,只能和她们合伙睡觉,不能和她们合伙做生意,否则被她们捞空了不说,还得让她们说抬举了我们。
刘贝克说,你过去对我不错,如今我发达了,也不能薄待你,我也该拉兄弟一把。
刘贝克说,我知道你有志气,有能力,想成就事业,想高尚,现在可是大好时机。过去这些东西模糊得很,复杂得很,说起来朗朗上口,让人热血沸腾,让人觉得自己有了这些念头就变得很了不起,可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让人犯糊涂。现在这些东西变清楚了,变简单了,那就是钱;你不认识志气,你认识钱;你不认识能力,你认识钱;你不认识事业,你认识钱;你不认识高尚,你还是认识钱;钱大压钱二,这比什么不真实?
刘贝克说,你瞧瞧你现在过的日子?你只能悲惨地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只能愤怒地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连属于自己的一居室也没有,你连给老婆买点像样的衣服首饰的机会都没有,你老婆跟你真是亏了;你倒是每隔一天能吃点花肉,吃两条剥皮鱼,要是心情不错,还能比较节制地喝上二两沱牌酒;你对大排档的臭干子情有独钟,对平价商场的过季倾销商品情有独钟,对电视报上的节目安排心满意足,你觉得这日子踏实、有滋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痛恨星级酒店、网球俱乐部、会员制、信用卡、乡村俱乐部和出国护照,你压根儿瞧不起证券投机商、银行家、政客和社交场所里的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们;你主要是把精力放在目不斜视日复一日的勤劳工作上,你还到书店里有选择性地买书,你看那些发行量十分可怜的书,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心潮澎湃,然后你再心平气和地把它们小心地收藏起来,钻进被窝里关灯闭眼睡觉,你觉得充实了,而且坚守住了什么。
刘贝克说,你也三十出头了,该生个孩子了,当然这得取决于你是不是一个无后主义者,还得取决于你生下孩子后能不能给他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再苦不能苦了孩子,这话人人都赞同,都鼓掌,但不是人人就能做好的。
刘贝克说,你来跟我干,第一你没有资金,第二你没有关系网,第三你不懂行,你是赤手空拳,一张白纸,咱们把话说白了,你不是合伙人,你只是打工的。当然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让你做我的保安部长,负责我所有公司的保安工作,我有一批武警下来的人,他们个个武艺超群,忠心耿耿,他们都是好样的,你来做他们的头目,你在部队做过教导员,你知道怎么带兵,我要你把部队上带兵的那一套方法全使出来,这正应了一句话,商场如战场。
刘贝克说,你跟我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薪水你开价,红包我说了算。咱们这儿还是讲究理想,讲究抱负,讲究成功立业,讲究施展才干,这些一点没变,只是更现实了,这样你就是有苦恼,你的苦恼也是具体的,没有什么糊涂,你活得才脚踏实地,不再虚无和虚伪,你才有可能挣大钱,先养活自己,再养活老婆孩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他们这辈子跟了你值得,让他们可以骄傲地给自己的同事和同学介绍说,这是我老公,这是我老爸。如果你过去一直不知道自尊是什么,现在我来告诉你,这就是自尊;我还可以告诉你,有人说时代变了,这话错了,时代没变,它们仍然是火热的,它只不过是把晒太阳烧壁炉的方式,变成了用取暖器取暖的方式,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不应该采取战斗的姿态,而应该采取拥抱的姿态,不应该咒骂,而应该欢呼,不应该牢骚满腹,而应该积极主动;你是个普通人,你咒骂也好,它们不能拯救你,也无补于时代;就算是个大人物,一个杰出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你最好的姿态也是拥抱,欢呼和积极的行动,这样你才是健康的,建设性的,令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心悦诚服的。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在整个一个改变的过程中,你什么也不会失去,如果一定会失去什么的话,用马克思的话说,你作为一个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镣铐。
刘贝克说,十二岁的那一年你想做一名宇航员,到月亮上去插国旗,为了证明这个,你从大桥上跳进了江里,那种飞翔的感觉一定很美好,让你与众不同,也让你记忆终生。那次跳江事件是我唆使的,现在我想对你说,干吗不再跳一次呢?
在刘贝克说如上这番话的时候,朱思杨坐在他和刘丽娜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声也没吭。在刘贝克对他进行着一大番分析、解剖、鼓动、劝说、承诺的过程中,他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他很空茫,更多的是悲哀。有时候他很安静,他把目光移开,移到窗外,看渐黑的街道,亮得不那么充分的路灯,以及刘丽娜下班回家时经过的那条巷路,这个时候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刘贝克在那里说着一些什么,他觉得刘贝克说的那些话很奇怪,很遥远但又很真实,刘贝克就像一只吃饱了虫子的鸟,在那里喋喋不休,向另一只鸟儿介绍它的天空,推荐树林,分析翅膀的构造、功能以及食物种类的衍变和营养成分。那是一只令人烦躁的鸟,让人渴望着想要把他从树枝上射下来的鸟。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朱思杨心智健全,没有沟通障碍,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刚从外星球迁徙而来的人,分不清好坏和现实。刘贝克不止一次地说中了他,揭露了他,触犯他,让他感到惭愧、伤感、自卑和疼痛,他自己是一只翅羽老化、失去了飞翔空域的鸟儿,他的抵抗有什么作用呢?他在咬牙切齿地射下刘贝克这只鸟儿之前,自己先就坠落到地上了。他是不是应该骄傲地宣称自己已经不爱做一只飞翔的禽类,而偏要做一只雷鸡,或者干脆做一只刺猬了呢?
二十八
现在我们知道了朱思杨的处境比较尴尬,他的生活出现了一点问题,他在往前走的路上已经或正在失去一些什么,或者说,他遇到了一些障碍。
我们已经知道的是,朱思杨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生活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是普通人的生活,他的理想和生存环境都是普通人的,他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对生活抱有美好的幻想,认真、尽力、勤勉、刻苦,得到过机会也失去过机会,努力过也挫折过,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他曾经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小鸟一样从高高的大桥上跳了下来,这件事大概唯一可以算是朱思杨的不普通之处。
我们肯定不能判定朱思杨现在的生活是糟糕的,我们不能这么说。朱思杨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他的生活其实是过得去的。即便生活不富裕,但是生存不愁;即便不能主宰他人,依然能够人格独立;即便没有大幸大宠,同样也没有大耻大辱;他如果就这么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的,因为我们所有普通人的生活,都离着这种生存模式不远,可以这么说,这才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不会多出一些什么,也不会少掉一些什么。
我们还知道,朱思杨在十二岁的时候读到了一本名字叫做《红岩》的书,朱思杨被这本书感动了,根据某种启示我们可以判定,朱思杨因此而经历了一种变化。此后不久,朱思杨和朋友刘贝克打赌,并且站到了高高的大桥上,纵身一跃,可以说,这次轰动武汉的跳桥事件是朱思杨对自己理想的第一次实践;再以后,朱思杨走进了生活,开始了他对自己理想的系列实践活动。
他很努力,很坚定,充满激情,不断地勉励自己,但是更多的时候也是一种平静,这种平静缘于他最初的认定而它们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因为不断地被承认而弥漫,而铺延,而牢固,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它变成了一种精神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是另外一种生命的形式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朱思杨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们一定要认为朱思杨的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这个问题就是他有着两种生命,一种是肉体的生命,一种是被我们称为精神的那种生命,他的这两种生命出现了差距,脱节了。换一种方式说,朱思杨生活是有目的的,有标准的,这些目的和目标是理想的,用来指导生活。就像刘丽娜,她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生在别人的家里,她要生在自己家里,否则她宁可不生,这就是她在用自己的理想目标来指导自己的现实生活。朱思杨的理想目标长期以来变成了一种习惯,变成了一种精神,有了不可变易性,甚至因为从不变易而有些模糊了,但是他的生活都是在变化着,伸延着,在大多数时候无法被自己主宰着,这样他的两种生命形式就出现了分离,不是一回事了。我们对这种情况常常用差异或者失落这样的词来表述。
我们最后知道的是,对朱思杨来说,他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有可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把他自己的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统一起来。但是我们都明白,无论他解决还是不解决,他得到的都可能是痛苦。
二十九
朱思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夜大听课了。这当然不能说朱思杨不求上进,或者说朱思杨是一个不能坚持的人,朱思杨不是这样的人。
朱思杨没去夜大听课,一方面是车间里的工作忙,他一肩挑双担,事无巨细,全都得他操心,有点时间,还得去医院里看看徐主任;第二方面是厂里搞厂长竞选,他被推荐出来做竞选的候选人,各种各样的程序缠得他完全脱不开身,他无法挤出正常的听课时间;第三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糟糕了,他对自己的家庭抱有愧意,准确地说,是对自己的妻子刘丽娜抱有愧意,他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在这方面做出多大的建树,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时间的话,他宁可把这一点时间拿出来陪陪刘丽娜。
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朱思杨已经不再是一肩挑的书记主任了,现在他只是洗瓶车间的副主任,洗瓶车间工作单调简单,除了嘈杂的碰瓶声和那些从乡下招来的合同工们嘻嘻哈哈的打骂声,它没有任何的生动之处;厂里的改革已经结束,他也不再是风风火火的竞选者,没有什么程序等着他去一关一关地过;他也不可能老在家里陪着刘丽娜干坐着,刘丽娜正和几个同事酝酿着合股开一间眼镜代售店或者礼品店什么的,整天忙着考察市场货源门面,就算朱思杨愿意陪刘丽娜干坐,刘丽娜也没有那个闲工夫。这样,朱思杨就有了时间回到夜大的教室里去。
同学都是熟识的,一见面就问,朱主任这长时间没来上课,干什么大事业去了?也有的知道一点内幕,就问,小朱听说你们厂让你当厂长,是不是忙着改革大计去了?忙归忙,客还是不能不请的哟?
朱思杨不想说这个话题,他想这个话题一点意思也没有,朱思杨就把话头子岔开,问些课程上的事,一问才知道,这段时间已经结束了好几门课,新开了宏观经济运行与管理,市场经济法律制度概论,区域经济管理概论和英语,今天上的是英语课,是头一天开课,朱思杨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虽然隔了十几年,人也有了相当的变化,朱思杨仍然在第一眼中就认出了她,并且在她随后报出的姓名中证实了这一点。朱思杨愣了一下,有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身边的反应一点也没有,以至于几乎没有听见女老师的话。
女老师说,我叫苏小苏,负责你们这个班的英语授课,我将尽力地完成我的授课任务,同时,也希望在今后六十课时的课堂教学中与诸位合作得愉快。
她的声音是娟秀的,人也是娟秀的,落落大方,微笑着看着大家,这是和十几年前不一样的,十几年前她是一个一点也不出众的女学生,像一株无人关注的雏菊,好像十几年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它能够使一株不起眼的雏菊静悄悄地长成一朵甜甜的百合似的。她的目光像落英一样地抚过所有的人,在朱思杨那里略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了。她转过身去,朝黑板走去,非常流利地写下一组词:Lesson One Phonetics。
接下去的那堂课朱思杨差不多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一直在发呆。有时候他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但他的样子是假的,或者说形同虚设的。他在做出这种样子的时候其实思想是走神的。他根本就没有听讲,他也许听了那个女老师讲课的声音,他看着她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有时候她会走下来,走到学生的课堂之间,再慢慢地,步子优雅地走回讲台。朱思杨想,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们会在一个教室里遇上,并且是做着师生了,朱思杨想,我的变化也这么大吗?也像她一样?她十几年前可是一句话也没有的,而且是红着脸跑开的,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到讲台上,那么镇定自如地讲课的?朱思杨还想,世界如豆。
下课之后,苏小苏收拾好讲义,离开讲台,径直朝朱思杨走来,一直走到朱思杨桌前,吟吟笑着对朱思杨说,你好。
朱思杨有点忙乱地站起来。他把桌子碰了一下。朱思杨说,苏老师。
苏小苏说,你也许还没认出我来。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在这个班上,并且一眼就认出了你。
朱思杨说,是吗?
苏小苏把一本滑落到桌子边缘的书放回到桌子中间说,你还好吗?
学生们陆续地朝教室外走去,他们都回过头来朝朱思杨和苏小苏看,不过他们很节制,看也只是随意地看一眼。这些学生,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们都有一些经历,一般情况下不会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
朱思杨和苏小苏在空空的教室里坐了下来。他们的中间隔着一张桌子。那张桌子被朱思杨碰动过一下,有点偏了,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没有坐多少时间,然后他们站起来告别。
分手的时候,苏小苏突然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我变得真的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另一句是:我一直以为你会来找我。
三十
朱思杨决定去刘贝克的公司给刘贝克打工。
朱思杨想,就这样吧。
朱思杨这么想,不是因为啤酒厂被另一家雄心勃勃的企业兼并,厂里宣布精减人员,朱思杨属于待岗人员之一,是否重新上岗,何时重新上岗,还得等着新来的主子决定。
朱思杨并不是只能够这样,他可以等着重新分配,他是中层干部,按照惯例他不会在一开始就被开销掉,就算他真的被开销掉,他也可以从新老板那里拿到一笔请退金,他可以在街头摆个书摊,卖点杂志报纸,或者买一辆机动三轮车,到车站码头拉拉客;武汉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商贾如云,街巷又如颠散了架的迷宫似的让人找不着方向,踩三轮这个行当打本世纪初开始就没有衰退过,以至于再不中用的三轮车夫都能每天喝上几两散酒,醉醺醺的,被人叫做“麻木”。
促使朱思杨做出决定的原因是刘丽娜怀了孕。
那天晚上,刘丽娜很晚从礼品店回来,人累得都直不起腰了。朱思杨抱着一本英语书在床上读着。朱思杨一看这情景连忙下床给刘丽娜打洗脸水洗脚水。刘丽娜冲着盆子里自己的脚指头发呆,突然捂着嘴一阵干呕,然后把脸埋在手里嘤嘤地啜泣起来。
朱思杨站在一边,他有点发蒙。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走了过去,把妻子连同擦脚毛巾一块儿搂进自己怀里。朱思杨伸出一只手去摸妻子的头发。妻子的头发有点乱,它们很枯燥,一点润泽度也没有,让人感受不到生命。朱思杨说,对不起。朱思杨在说过这句话之后再也不知道能够说什么。他就那么久久地把妻子拥在怀里。朱思杨就是在这个时候,做出了他的决定。
朱思杨第二天给刘贝克打电话。
刘贝克说,想通了?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属于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人,你这是明智的选择,像这样就有希望了,说不定将来做得比我还要大。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你明天来吧,明天就开始上工,早点来,我工地上出了点事,昨晚保安把几个偷材料的贼打伤了,那几个贼是道上的人物,今天下帖子来了,你来先应付一下,别让他们给我捣乱。
朱思杨说,是。
刘贝克说,你那儿还有别的事吗?
朱思杨没有别的事。朱思杨不会去追问刘贝克,问他为什么要撒谎,说苏小苏已经谈恋爱了。苏小苏没有谈恋爱,她甚至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她至今仍然是独身一人,也许一辈子如此。朱思杨当然不会去问刘贝克,他这么问又有什么意思呢?朱思杨说,没事了。然后他就把电话放下了。
第二天早上,朱思杨很早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刷了牙洗了脸,自己热了昨晚剩下的一碗饭,给刘丽娜冲了牛奶,煮了两个鸡蛋,温在锅里,然后回到屋里,给还在梦乡里的刘丽娜掖了掖被角,轻轻碰上门,离开家。
朱思杨走到街上的时候,街上的路灯还亮着。那些路灯亮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几乎是它们可以用来证明自己的全部时间,但是现在它们依然亮得不是那么充分。朱思杨站在那里朝路灯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车站走去。朱思杨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是他唯一不明白的地方。
1998年3月15日于花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