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独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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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测是没有的,所有有关先知先觉的说法只不过是人类于困惑之中生出的一种童话寓言形式。假如人类有预测,譬如王斯有预测,知道洪拨会在一夜之间抛弃她,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远走高飞去了美利坚,那么王斯绝对不会在四年以前答应洪拨的求爱,以后又为他无休无止的学业芳心珍蓄地等了他四年;王斯也绝不会在顽强地守贞了四年之后,又答应了洪拨爱情的深入,在洪拨胜利大逃亡的前一夜搭成了自己处女的祭台,充满幸福和痛苦地献出了自己;那之后,假如王斯有预测,知道死神并不会在此刻对她洞开大门,她也不会在服下整整一瓶利眠宁后又切开自己的静脉,以至于让突然闯入的樊桑桑大惊小怪地喊人来把她送进医院,让几个实习医生手忙脚乱地为她缝合伤口,生疏笨拙地为她洗胃、注射大剂量的非那丁。总之,假如人真的可以预测,哪怕只预测到未来将要发生事情的十分之一,王斯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王斯的男朋友洪拨连句话也没有给她留下,就突然展开双翅,凌空而起,飞去了美国。

    虽然电话那头明明白白告诉她那个如今大人小孩都热衷传诵着的国家的名字,王斯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王斯连续追问洪拨的同事,同事不耐烦地说:“我说的是美国,难道你连美国都不知道吗?”同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王斯守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这个叫美国的地方她当然知道,不但知道,她还差点去了,是公派。王斯读书时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后学校打算派她去美国留学,是她的导师改变了她的主意。她的导师说:“你这个专业,若没有几年时间,啃透国内丰富博大的藏品,你是没有资本和人家硬拼的。”王斯是听了这话才放弃了立刻出国的打算,而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研究工作。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洪拨,洪拨是学中国历史的,那与几乎谈不上历史的美国毫不相干。洪拨从来没有提到过出国的事。相反,洪拨曾经说过,他的兴趣、学业和课题全系国产,他从来瞧不起那些有了硕士或博士帽子后又拼命钻天打洞跑出国去边洗碟子边苦熬人家学士文凭的家伙。

    然而现在他却不辞而别。

    王斯觉得肯定是对方搞错了,也许洪拨是谁他都不知道。洪拨不会出国,至少不会连一点信息也不透露就消失了。她跑到洪拨所在的文史研究所,所里告诉她,洪拨确实出国了,是昨天早上八点十五分的飞机,所里派车送去机场的。洪拨出国是自费,这事定下来有好几个月了,光办签证护照就耽搁了两个月。王斯还是无法相信,她又去了洪拨的单身公寓。管理公寓的老太太嘴里不饶人地说:“你们这些姑娘也是,人家没出国前,几年苦心巴肝孤孤单单地读书,也没见有人来看一眼,说句关心的话,现在人走了,蜂子似的都来了,你也说是女朋友,她也说是女朋友,现在的女朋友也贱了,黏上就是,也不知道谁是真林妹妹。”王斯听了目瞪口呆,芳魂离窍。不,这不是真实的,不是几年苦心巴肝孤孤单单,是整整四年的相亲相爱!是洪拨不让她去他的公寓。洪拨说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搅他读书的场,即使是她也不行。她爱他,她听从他的,但是在他的公寓之外,他们难道没有整整四年海誓山盟的爱情吗?!

    王斯呆呆地回到学校,半天才感到天晕地旋,彻骨的疼痛从心灵深处一直传导到指尖。人生的方舟顷刻间颠覆了,将她抛落于汪洋之中。

    洪拨走了!和她相爱了整整四年的洪拨走了!那个苦苦追求过她。对她信誓旦旦的洪拨走了!走之前竟然没有对她透露一点消息,连告别这个仪式也节约了!“办理签证护照耽搁了两个月。”两个月,他们至少见过十次,而且这个周末的晚上,他们还是在一起度过的。

    周末的晚上洪拨来宿舍找王斯。洪拨坐卧不安,神情迷乱,眼里痴痴地燃着两团火。王斯心疼洪拨整日搏命读书。人都读呆了,便放下手中正在干的事,走过去,依进洪拨怀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洪拨猛地捉住她的手,盯着她俏丽的脸蛋,说:“王斯,我不能再熬了!”王斯被他吓了一跳,欲抽身,却被捉得牢牢的。王斯心慌意乱。王斯明白洪拨。王斯自己也苦。二十五岁的女孩子,成熟得已芳馨四溢了,和相爱的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了四年,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有,却总是坚守着最后那道防线,那份坚守又何尝没有苦涩?王斯看着洪拨的眼睛,轻轻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博士课题一通过,就把事情办了?洪拨,你让我把女孩子最后的梦做得完完整整的,好吗?”洪拨慢慢地耷拉下头,把一张脸猫似的在王斯的怀里磨蹭。洪拨嗓音沙哑地说:“不,我熬不过去了!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说着,泪滴落下来,浸入王斯的胸襟,没有任何爱的篱笆能抵御住男人跟泪的进攻,在洪拨的眼泪面前王斯四年的固守毁于一旦。王斯安静至极地抚摩着洪拨的头发,轻声地说:“好吧。”王斯从洪拨的双臂中挣脱出来,走出房间,到楼下的管理员办公室给同宿舍的樊桑桑打电话。樊桑桑在电话那头说:“请客?有亲戚来?”王斯红着脸,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他……他在这里……我……”樊桑桑聪明地悟到了,好朋友截断她的话说:“行了,我今天正好想回家去看看父母,后天很晚才回来,四十八小时内,你拥有绝对独立的小巢。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去打搅你。”樊桑桑还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做朗诵状道:“当枝头最后那一枚苹果訇然跌落下来的时候,寂静的草叶儿该怎样摇曳掉它们晶莹的露珠呢?”然后樊桑桑咯咯笑着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洪拨出奇的体贴,出奇的温存。洪拨按照王斯的意思先回自己的公寓洗了澡,再打的赶了回来,洪拨买来了蛋糕和红烛,红烛点上之后小屋里温馨安谧,王斯在音卡中放进一盘她珍藏了许久的喜多郎的《敦煌》音碟,并在宗教般圣洁的天籁中切开了蛋糕。两个人谁也没有动那只蛋糕。他们坐在那里,守着温柔的烛光一句话也没有地对望着。王斯哭了,不是为生理上的痛苦,洪拨在烛光最后的摇曳中一件件脱去她的衣服时她是幸福的、战栗的,甚至有些迫切地眩晕。但她还是哭了,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双目紧闭泪水迷乱。她的泪水使洪拨有些慌张,有些心疼,有些迟疑,但她展示在烛光下的胴体却使洪拨魂魄震惊和心旌摇荡。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她的身体是那么的仪态万方,健康生动!洪拨深深陷入,无法自拔,洪拨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本能的原欲,而是进入了一个艺术家对自然中最富魅力的艺术品的生动探索和剖析的境界,敦煌的天籁和红烛突然消失,几乎是在那同一时刻,洪拨进入到王斯的身心之中。一刹那间,绽开的桃红鲜艳无比,小屋芬芳如兰。

    一整个夜晚又是一整个白天,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离开那张床一步。他们像两个刻骨铭心的对手一样在那里做着心蚀骨销的生死搏斗,以至于他们的头发一次又一次湿漉漉地将对方赤条条的身体缠死,缠死得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分开。一整个夜晚又一整个白天,小屋封闭成一座快乐和痛苦的伊甸园。

    而如今他走了。那个亚当,他从枝头摘下了那枚诱惑的苹果之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

    王斯既不知道预测,也就没有任何准备。她当时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数了数樊桑桑每日必服的那种药片。药瓶就放在樊桑桑的化妆品中,一共八十四粒。然后她又找出一把刀片。刀片是废弃的裁纸刀上的,有些锈了。

    后来有人说,假如不是那本书把王斯推入另外一个绝境,那么王斯在被抢救过来以后还有可能再图短路,至少,王斯不会摆脱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穷途劈径,临渊一挣,这话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书是洪拨带走的。洪拨留下的书籍中没有那本《全明皇室阁藏录》,管理部主任把这个消息告诉馆长的时候,馆长如雷轰顶,差一点就犯中风症了。馆长惜书如命,他在这个馆里工作了三十多年,馆里的每一册图书都比他那两个孩子更重要,何况《全明皇室阁藏录》是珍品,大陆仅存三套,馆里这套是最完好的善本,规定是不外借的,在馆里阅读也必须由馆长亲自批准,并由馆员在一旁监视。而王斯却利用职权和她良好的人缘将其借出,实际是窃出了,因为连正式手续也没办理,留在珍藏部那个倒霉的馆员手中的只有一张王斯写的白条子。

    馆长当着众人的面,把手腕上仍缠着白色绷带的王斯大骂了一通。馆长原先是很宠爱王斯的。王斯是图书情报专业的高才生,聪颖敬业,天分过人,在馆里有一项课题的研究项目,又自告奋勇做了一份管理工作,两下都干得十分出色,馆里如今正试行的“分编检索制一”就是王斯的一项课题成果。馆长甚至暗下指示管理部主任把王斯当做副手使用,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是王斯辜负了他,欺骗了他,把他给卖了!馆长痛痛快快把王斯骂了一顿,并作出决定:一、将此事通报有关部门;二、当事人停职反省,听候处理;三、不惜一切,追回藏书。

    王斯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因为失血太多,又经过了大剂量兴奋药的反抑制治疗,她的脸色苍白,这给她原先就白皙如玉的肤色上注上了一层圣洁的透明色。王斯低着头,一任馆长的发作。她不能怨馆长,甚至也不能怨那个对她始乱终弃,最后又暗算了她的男人。医生说她至少流了300cc血,大约300cc血已经流去四年全部的爱憎吧,如今王斯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回到宿舍后,樊桑桑拥着王斯说:“王斯,你要想开点,为那种人,你犯不上。”

    王斯默默地点点头。

    樊桑桑又说:“王斯,你要挺住。馆长也是公干,其实他看重你馆里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只要不付诸刑律,一切都可以从头来,你千万别再想不开!啊?!”

    王斯安静如兰地说:“不会了。”

    停职后,王斯认认真真写了几份检查,同时托人疏通关节在上海图书馆弄了一套《全明皇室阁藏录》影印本,这花掉了她积蓄几年准备为自己做嫁妆的全部款项。对她来说,她已经没有追回真本的可能了。她还给在深圳开电脑公司的哥哥打了个电话,告诉哥哥她需要五万块钱。哥哥在电话里问:“你是拿定主意把自己嫁出去了?”王斯迟疑了一下,说:“是的。”哥哥说:“告诉你那个书呆子,他要是对我妹妹不负责任,我就把他零件拆了重新编程!”哥哥一周后就把钱寄到王斯手中,不是五万元,是一万美金。王斯觉得心里对不起从小疼她的哥哥,她没有告诉哥哥她需要这笔钱干什么用。

    过了两个月,处理意见下来了,无非处分和赔偿,毕竟馆长怜惜人才,没有付诸刑律。

    决定下达当天,王斯将一套《全明皇室阁藏录》影印件、一万元美金和一份辞呈交了上去。馆长接到电话,匆匆从一个会议上赶来,老头子力挽王斯留下,王斯未允。

    王斯离馆的当天就买了去宜昌的火车票。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去应聘一家建材公司秘书职务的。这是她在停职反省中从几百个招聘广告中挑选出来的。

    樊桑桑送王斯上火车,行李很简单,只小小薄薄的一只衣箱,樊桑桑伤感地说:“王斯,你这一走,不知有怎样的未来在等着你呢,你自己要保重!”

    王斯捋了一下柔软的长披发,美丽的脸上竟有一缕微笑渗透出来。王斯说:“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已是一个搏生活的人,死过一回,再剩下的就是活出一份人样来!”

    火车由慢到快地驶出了站台,走了。樊桑桑在那里站了很久。她有些怅惘,又有些疑惑,她觉得她这位最要好的朋友变了。

    王斯几年前来过一次宜昌,那次她是到三峡旅游途经这里的。那个时候的宜昌给她的最初印象是美丽、宁静而整洁,街道不长但却充满了秩序,楼房不高但却充满了和谐,街上空气清爽,行人不多,每一个人都健康而友好,语言甜甜的。如果问路,至少有三五个人会热心地告诉你最便捷的路线。而此时的城市却是另外一幅景象:马路和楼房增生得很快,街道是疲惫不堪的,机动车辆像是被捣了巢穴的蚂蚁四处横窜,使街道苦不堪言,满街都是各色的广告牌,那些粗俗的、想象低劣的广告语言和画面丝毫谈不上艺术性,它们把城市和城市人的本色全部遮掩住了,让人有一种喘不出气的感觉。到处是人制造出来的垃圾和工业废气,好像人类乐意玩一种毁灭自己新建家园的游戏。因为有了一座举世闻名的水利枢纽工程和将要有一座更加举世闻名的水利枢纽工程,这座城市一夜之间身价倍增,成为疯狂的人们的淘金之地。满街都是人,但小城的居民却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操着各地方言口音的男男女女,还有更多这样的人在源源不断地拥进这座城市。他们开着豪华轿车或是二手货低档车,手拿无绳电话或是当街撩起外套看腰间的寻呼机,他们榨干熬尽又一掷千万,疯狂地巧取豪夺又以新的城市主人自居,他们中间有着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清楚的乡下文盲,但更多的是具有一个甚至两个学位的高级知识人才。无论哪一类人,他们全都是那种以为人真的就能够胜过天的人,只有一点是不难分辨的,从他们脸上兴奋好奇或焦灼困顿的神情上,你可以很容易地区别出他们是刚从海陆空港出来的还是已经拿到城市绿卡一段时间的。

    王斯属于后者。但当她提着她那只小小的衣箱走出火车站时,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王斯在一家低档招待所住了下来,她没有多少花费可供自己住好一点的饭店,至少目前还没有。王斯住下以后没有直接去她要应聘的那家建材公司,而是去了市经委和市工商局。王斯是全国档案协会的会员,那份朱红色的会员证和她典雅的气质使她受到十分客气和正式的接待。工商局负责接待她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科长,他对王斯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情,甚至有些热情得过了分。他不仅向王斯提供了她所需要的材料,还自作主张地抱来一大堆相关材料。中午他盛情地留王斯吃饭,王斯婉谢了。王斯走时。他给王斯留下了三四个联系的号码。反复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我愿随时效劳。”

    王斯回到旅舍,关起门来啃了一整天找来的材料。她肯定了她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第二天,王斯一大早就起来了,洗漱一番,特别留意没有使用化妆品,在选择衣服时她迟疑了一下,最后挑选了一套小开领的海蓝色的呢套裙,这套冷调子的服装和她的文化气质相得益彰。

    十点钟。她来到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外。

    这是大鲁有限公司招聘高级职员的最后一天,按程序,今天是由公司总经理杨海天对入选者进行最后面试,事先王斯在街头电话亭打了电话问过。

    办公室外美女如云,这些美女都是来竞争总经理秘书这一职务的,和王斯的目标一样。美女们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个挨着一个。听候叫号。有人在紧张地翻《秘书工作手册》,有人在傻呆呆地背英语。

    王斯进去,也不排队,径直走向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有个一脸居高临下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见王斯往里闯。起身拦住王斯,说:“对不起,请在外面等候,我们会叫号的。”

    王斯一笑,像是有些诧异地说:“怎么,市经委来检查工作还要等候叫号?”

    女人一愣,旋即小心地闪开了身子。

    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总经理杨海天正在对一位扭捏作态的姑娘进行面试,半个上午一连串的赝品已使他烦躁不堪了,而此刻一个生人的闯入更加使他不快,他看着来人用明显不耐烦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

    王斯在杨海天说这话时已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她已经站在观众面前了,演出现在开始了。

    王斯让自己完全进入角色,说:“总经理,外商已经到了,会谈十五分钟后在十楼会议室进行。我们的人已经到齐了,正在外面等您,有关材料我已经放在您的蓝色卷宗里了。对方是伊斯兰教教徒,请您注意不要用握手礼。您今天的吉利服装是那套红色西服,配满天星领带。”

    杨海天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盯着王斯,在王斯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道诧异的神色。王斯说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就那么不眨眼地盯着王斯。那个应聘的姑娘莫名地看看王斯,又看看杨海天。

    办公室里很静,静得三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杨海天突然往后一倒,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那个动作让王斯一阵紧张。

    杨海天说:“好吧,那么会谈之后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是说如果有那个会谈,如果我必须穿上我的吉利服装去和那个伊斯兰教教徒会谈的话,接下来我还有些什么事?”

    王斯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已过了第一关,也就是说,观众没把她哄下台去,她还可以继续往下演。王斯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熟练地答道:“中午您陪客人在桃花岭饭店吃饭。下午两点您得去晓溪塔镇大理石分厂检查工作。四点半赶回市里,和建行谈贷款的事。七点是公司例会,您要听取各分公司和分厂负责人的工作汇报。八点半您得参加私营企业家俱乐部星期会,您今天是值事,得提前十分钟到。十一点钟您有一个私人约会,我已经往宾馆打过电话,通知您今晚可能不回去了。”

    王斯一口气说下去。杨海天在王斯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他听王斯说完,浓黑的眉梢跳动了一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低下硕大的头颅,想了想,揿动桌上的传呼器,说:“进来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刚才那个守在门口的女人。

    “请这位小姐出去。”杨海天说。

    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看着王斯,说:“对不起。”

    王斯听到了落幕声。她知道她的演出很糟糕。也许她不这么认为,但观众不爱看,或者是舞台监督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有一种绝望的沮丧。她想说点什么,说点分辩或解释的话,要么就请求让她重新表演一次,也许她应该换一种方式,换一种传统的方式,老老实实地开始她的演出。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明白这是毫无意义的。演出到此结束了,她可以退场了,情况就是这样。

    王斯心情黯伤地朝门口走去。

    “错了,”杨海天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喉咙里古怪地咕哝了一下,有些生气地说,“不是她,是这位。”

    女人连忙转身对坐在旁边的应聘者说:“对不起,您可以走了,您先回去,有结果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的。”

    那个姑娘站起来,对办公桌后面的杨海天抛了个流波,声音悦耳地说了声“拜拜”,随着女人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复又关上了。

    事情戏剧化得有些出奇,已经走到下台口的王斯被钉在那里。一切都是在一分钟之内发生的,幕落幕启的声音弄得她无所适从。王斯没有经验,她一点这方面的经历也没有,首场演出是全凭着一个新诞生的信念和天生的素质来操作的。

    杨海天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王斯面前,毫无顾忌地盯着她。他离她很近。他是个典型的北佬,雄壮魁梧,小巧玲珑的她站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洋娃娃。他前额开阔,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唇角缺乏一般人的那种柔和,这表示他是一个不容易苟同的人。他的皮肤很粗糙,有一种没经打磨的铜铸感。这就使他不像材料里说的只有三十五岁而更像四十来岁的人。他的身上有一种充沛的活力,一种逼迫人就范和驯服的魅力,这种力量即便在他坐在办公桌后的时候也能隐隐感到,而当他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威胁。她头一回感到她是在做一场危险的演出。

    杨海天盯着王斯说:“你是谁?在我的印象里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王斯让自己稳住劲,说:“这并不重要。”

    杨海天奇怪地看着王斯。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他问。

    “重要的是您有没有兴趣认识我。”她说。

    “这么说,你是来应聘我的秘书的?”他问。

    “是的。”她说。

    “你有什么资格?”他问。

    “图书情报专业硕士生,精通英文,熟悉办公自动化和文秘业务,二十四岁,相貌端正,身体健康,有敬业精神。所有这些条件都超过了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的招聘要求。”她说。

    杨海天沙哑着喉咙说:“可你并没有按照规定参加笔测,而且你还自以为是地闯进来搅乱了我的工作……”

    王斯试图辩解道:“可是……”

    杨海天武断地打断王斯的话,说:“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一张文凭外加一张漂亮的脸蛋不能说明什么,再说,我不喜欢你那点小聪明。有两百多人在争夺这个位置,你以为光靠一点小聪明就能取得这个位置了?如果你这样想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了。告诉你,刚才我不过是对那个自我感觉太好的姑娘厌倦了,否则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就不是你了。”

    王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对面那个强有力而又固执的男人。

    杨海天说:“你现在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了。”

    王斯说:“我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想我该感谢刚才那位姑娘,她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

    杨海天说:“你又错了,没有人给你提供机会,机会也不是万能的。记住我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境,剩下的才是机会。”

    这话说得王斯心里一跳,一刹那间王斯有一种灵犀被刺破了的感觉,她努力克制着自己。

    杨海天转过身去,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说:“不过,我得感谢你为我制造了一个摆脱无聊的机会。好吧,你坐吧。”

    王斯没有坐,她走到办公室一角,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瓦洛尔”斟了半杯,端到杨海天面前。

    王斯说:“总经理,您可以休息一下,您已经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了,您已经有些疲劳了。”

    杨海天看了看酒杯。王斯看得出来他有一丝不高兴,不是为酒,而是为她看出了他的疲劳。但是杨海天既没有发作,也没有动那杯酒,杨海天看着王斯,说:“怎么,你不来一杯?”

    王斯说:“工作期间,职员必须戒除任何生活中的嗜好。”

    这句话其实是杨海天亲拟的公司职工守则中的一条,王斯只不过改动了几个字。

    杨海天问:“难道我不是公司中的一员?”

    王斯不动声色地说:“您是公司的主宰。您决定公司的命运。如果您个人需要在任何时候干点什么,对于公司来说,那就是法律。”

    剧本提示说,此处不可表演得太过火。但剧本的另一条提示说,观众是一个对宗法有着相当浓烈兴趣的人。

    杨海天盯着王斯,粗大的眉毛皱成两道炭黑,半天没出声。王斯脸上表情依旧,心里却怦怦地跳着。她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她。也许她太急于求成了,也许她太过了,那些材料和她的自以为是并不能帮她什么忙。如果那样,她就会丧失所有的努力。

    杨海天突然笑了。他笑起来很怪,呵呵地。他把身子往皮圈椅里一靠,说:“你坐下来吧。咱们坐下来谈。你用不着再告诉我职员在老板面前必须保持站立的姿势。虽然这也是我规定的,但现在这一条不管用了。”

    王斯坐了下来,她坐下来的那个姿势很文静,这一点不用任何人提醒她也知道。

    杨海天说:“我得告诉你。你确实长得很漂亮,而我对漂亮的女人一般回避生意上的合作。”

    王斯静静地看着杨海天。

    杨海天说:“我还得告诉你,给我当秘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我对秘书的期望值非常高,你可以把它叫做苛刻。”

    王斯仍然安静地看着杨海天。

    杨海天吸了一口气,说:“好吧,这个位子是你的了。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你有可能再次失去这个位子,这道理我想你该明白。”他抬起炯炯的目光看着王斯,“现在,我是不是该有权知道你的芳名了?”

    资料里说,杨海天是胶东人,一九七八年当兵,一九七九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负过伤,因作战勇敢,立有战功,战后被保送进石家庄高级步兵学校读书,回部队后当了排长,四年后在正连职位子上转业。转业后先是在县里的一家工厂当党支部书记,两年后他承包了县里最大的一家运输公司,使这家公司在一年时间里扭亏为盈。县里正打算树他为典型并考虑提拔他的时候他却辞了职,拉了一支数百人的建筑队成立了全县第一家私营企业,转战烟台、威海、青岛、济南,几年内集资四千多万元。三峡工程上马后,杨海天立刻将他的触角转移到湖北宜昌,并改建筑为建材,转行搞实业,先后在宜昌、秭归、万县和忠县成立了六家建材生产厂和两家建材营销公司,生产和生意都做得十分红火。他的大鲁建材联合有限公司是一个乡党公司,各分公司分厂的头头全是他当年的战友和闯天下的合伙人。公司拥有资金七千万元,人员一千六百余人。

    资料上说,杨海天高中毕业,此后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深造,但此人天性聪明,老练果断,善于算计,崇尚实力较量,同时很注意考察和掌握本行业和相关行业的知识和信息。他对付工商、税务、银行等职能部门很有办法,除了从没有违法经营、逃税漏税和拖贷之类的劣迹外,他还善于在这个圈内做公关外交。他敢干冒险顶全贷款,却又从不涉足金融和证券交易,即使在股票和期货市场最看好的那段时间,大户室里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资料上说,杨海天九年前结婚,生有一女,妻子和女儿均在山东老家,杨海天在外闯荡的时候绝不让妻子女儿跟在身边。

    王斯自从当上杨海天的秘书之后,很快使杨海天感到过去没有一个得力的秘书是他事业上的重大失误。王斯精通文秘业务,头脑冷静,办事有条理讲分寸,既无遗漏之虞,又无越权之举。她心细如发,又气质超人。公司内外上下的事她处理得都十分得体,让人放心。杨海天平时不喜欢身边簇拥着大帮的人,他更多的时候习惯一个人思考和处理问题,王斯知道这一点,从不在他眼前多停留哪怕一秒钟,但杨海天一有事,不用传呼,王斯就立刻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吃惊,以为她身上有什么特异感应功能。王斯处理事务十分果断麻利,无论公司的日常工作备忘、总经理公共关系、文件报告的起草和上传下达、经理室档案的管理和运用、总经理的材料和信息的咨询,还是杨海天本人回到宾馆前的私人生活,事无巨细,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溢不滥。杨海天觉得自己平日倍感重负的工作轻松了一半,而有一个相貌和气质都相当出色的女秘书在身边处理杂务,这份轻松又有了更多的增值,那种愉快,不同于利润增长和事业扩大的滋味。

    杨海天一直在暗中留意观察自己的秘书,他发现她十分尽职,尽管她能力超群却从不越职,而且不具野心。有好几次他有意将她单独派出去进行业务工作,耳里传回的消息都证实了他的观察是正确的。而另一个令他满意的是王斯不像她的前任那样总在他面前展示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魅力。尽管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孩子长得十分出色,又总是对她的老板暗示一些什么,但她最终还是被解聘了。杨海天像大多数同类的企业主一样身边也是需要女人的,但她们和他的工作不会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他绝对不会和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保持三次以上的关系。这是杨海天的一个原则。

    杨海天很快喜欢上了他的秘书,并且十分信赖她。杨海天在公司里说话有着绝对的权力。他不喜欢任何人对他的决定改弦易辙,但王斯有两次并没有迎合他,他也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对王斯发火。

    有一次王斯建议杨海天有时间多看看书,并且开出了一批书单子。过了一天王斯又建议杨海天遵守周五工作日规律,每周抽两天时间出来让自己放松一下。杨海天对前一个建议不置可否,对后一个建议则大不以为然。

    王斯说服杨海天说:“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最出色的企业家总有足够的时间去钓鱼。”

    杨海天反问道:“你对这话怎么评价?”

    王斯粲然一笑,说:“这话值一家银行。”

    杨海天摇头说:“我看未必,时间和利润一样,也是可以用来扩大生产的,消费它是最大的笨蛋!”

    王斯说:“克拉克说的钓鱼,并不真的就为溪中之鱼,而是对企业和市场从容把握后的一种休闲,是从万千变化的竞争场退出的思维。何处没有发展?一个好的企业主,更重要的不是企业的行为手段,而是企业的行为思想。”

    杨海天说:“企业的行为思想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不是坐在柳树下拿着钓鱼竿想出来的。你得去干,只有干才能干出思想来,西方花了三百多年才创造出一个良好的市场经济秩序,它哪一天停止过市场经济的动作?”

    王斯已经看出杨海天的坚持了,但王斯并不放弃,说:“西方国家花三百年的时间来建立商品生产的新秩序,并不意味着我们也得花这么长的时间来邯郸学步,我们有最先进的模式做样板,有多学科科学做支撑,用不着像英国圈地运动那样来一个原始积累过程,而可以像胎儿在母体中一样,九个月的发育就完成了从三叶虫到智慧人的漫长进化的迅速发展。事实上,我们的市场经济运行了不到十年,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和规模,我们完全可以把西方商品经济发展的各个阶段浓缩在几十年内,而这就需要思想和方法的力量。”

    杨海天紧锁浓眉,盯着王斯,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图解,是纸上谈兵。企业的任何发展都不像你说的那样靠浪漫的想象和一相情愿的设计得来。走和跑也许有着量的区别,但有一个共同之处永远不会有区别,那就是它们都得用脚。你把这话记下来,它值两家银行。”

    杨海天说是这么说,心里却认定王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秘书,用漂亮和才华这样的字眼远远不能形容她。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冷静和智慧,这是他暗地里欣赏的。他甚至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实在是太亏了。如果她是个男人,无论她是从政还是经商,都将会有出色的成绩,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杨海天开始按照女秘书开出的书单子读书。他的睡眠一向很少,每天回到下榻的宾馆,如果没有女人陪同,他很难打发掉那些漫长的夜晚,而女人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泄欲的工具,他只是用金钱买来对她们的使用权,他甚至不愿意知道她们的名字。一旦有了书,他就可以熬过那些漫长的夜了。他开始读书,津津有味生吞活剥的都有,只是他绝不肯每周休息两天。他喜欢工作,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十分固执。

    王斯第二次没有服从杨海天的安排是在三个月后。王斯作为秘书的试用期是三个月,三个月一满杨海天就通知公司人事部为王斯办理转正手续,没想到王斯却提出她不愿办转正手续。杨海天很吃惊,把王斯找去,问她为什么不愿转正。王斯平静地说:“我对目前从事的这份职业很满意,对收入也很满意,所以总经理不必猜疑我有跳槽的打算。我需要的是一个长期的、稳定的、有发展的职位,前提是我认为我能够做好我想要做好的一切事,除了我自己的努力,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保障我不失掉这个职位。如果公司认为我不合格,我会立刻走人,这样就会少去很多麻烦。”杨海天说:“按照劳动保护法,公司的正式职员可以享有更高的劳保和福利待遇,你不转正,你将失去这些待遇。”王斯淡淡地一笑,说:“如果我是一名出色的职员,我不相信公司会不考虑我应有的报酬和福利;如果我是一名不合格的职员,我又有什么资格去享受公司提供的福利呢?”杨海天看了看王斯,他看出她是认真的。他有些弄不懂她,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他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秘书。

    王斯开始有了朋友和对头。

    朋友是大鲁公司财会部部长庄潮,小伙子二十八岁,毕业于山东大学经济学院经管专业,学士学位。他的父亲早年和杨海天一同从运输公司辞职出来闯天下,始终跟着杨海天,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一次建筑队的仓库发生了火灾,庄潮的父亲带头冲进火场抢救队里的财产,被烧伤致残。杨海天是个重义的人,从此就以公司的名义将庄潮的父亲养了起来。大鲁公司在宜昌成立的时候,庄潮的父亲将自己刚毕业的儿子送到杨海天手下,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投资给杨海天办公司。庄潮聪明能干,专业能力强,很快就被任命为公司的财务部长。同时,作为公司的股东之一,他还代替父亲拥有公司百分之七的股份,也算是大鲁公司的老板之一。

    大鲁公司是民营公司,公司的高级职员几乎都是杨海天从山东带来的,乡党性强。因为企业发展的需要陆续也招聘过一些专业人员,但这些人很难迅速发展到高层管理部门。庄潮不太喜欢那些文化程度低,靠着草莽之气打天下的同乡,始终有一种郁郁寡欢的样子。如今公司里来了个王斯,物以类聚,两个人一接触,都有一种谈得来的感觉,彼此都有好感,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

    对头是大鲁公司人事部总管金子,就是王斯来应聘那天站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的那个女人。

    金子是总经理杨海天的大姨子,和杨海天的妻子是双胞胎姊妹,比杨海天的妻子早出生二十分钟。

    庄潮说:“这个老太婆,整个是杨海天的保镖。”

    金子不老,三十岁。没结婚,是大姑娘。金子人长得不赖,身材保养得也相当出色。只是金子脸上从来没有个笑模样,整天虎视眈眈地守在杨海天身边,好像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打算谋杨海天的钱财,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打算谋杨海天的魂魄,大鲁公司的职员都因为她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和她的总经理大姨子的身份而畏惧她,对她敬而远之。

    王斯觉得庄潮说老太婆这话太刻薄。庄潮说,也是,真正的老太婆大多是慈眉善目的,金子连老太婆都不如。王斯被庄潮的比喻逗乐了。王斯不明白庄潮干吗把金子比喻成杨海天的保镖。庄潮就告诉王斯,金子爱杨海天,也就是说,大姨子爱自己的妹夫,这件事在大鲁公司高层管理者中不是秘密。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当年杨海天的婚姻是由人撮合的,那时杨海天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分到一个不景气的小厂里当书记,撮合的人是杨海天的上级,上级拿了一家姊妹俩的照片给杨海天看,要他任挑一个,杨海天看照片中姊妹俩长得都不赖,就随便指了一个,被指中的是妹妹。但妹妹却没相中杨海天,嫌杨海天长相老了。姐姐心细,托人打听,认定杨海天将来会有一番了不起的事业,姐姐暗自就生出对这个男人味很浓的汉子的爱慕之意来,可是鸳鸯已经点成了,妹妹最终还是嫁给了杨海天,做了杨夫人,且替他生下一个女孩。姐姐金子心中的恋人成了妹夫,从此就芳心独守,拒谈婚嫁。杨海天将事业的重心转移到宜昌,金子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跟来为妹夫助阵,杨海天也需要家族中人的忠心,就任了金子为人事部总管。金子对杨海天是极其忠诚的,任何事情都以杨海天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以杨海天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公司里有人在背后说,金子比杨海天还像总经理。金子对杨海天的感情从来不曾有过外露的举止,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深深地爱着她的妹夫。

    王斯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她为这个故事中的女主角感到悲哀,有些替金子抱不平。但是,王斯一开始就感觉到了金子不动声色而执著的敌视。

    除了招聘的事金子受了王斯的捉弄,让王斯冒充市经委的人闯进总经理办公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王斯继而发现金子在公司里是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阴影当然有着金子作为总经理杨海天大姨子这个身份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杨海天对金子的态度。杨海天对待自己大姨子的态度十分微妙,他尊重她,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之中又有一层不易觉察的冷淡。杨海天可以训斥甚至责骂公司里的任何人,包括分厂那几个和他共同闯天下的厂长,但对金子始终相敬如宾,这一点比金子和杨海天那一层亲戚关系更让公司里的人拘谨。

    王斯自从担任了杨海天的秘书后,金子就很少进入总经理办公室了。金子对王斯十分冷淡,但这并不说明金子就丧失了原来的势力范围。金子分工管理公司的人事、劳资,实际上她在公司中的影响远远不止这一方面,她在公司内部,甚至在各分厂分公司里,都暗中把握着一些关键人物的好恶倾向。王斯来大鲁公司之前,杨海天曾打算提升一个总经理助理,协助他管理全公司的工作。杨海天倾向于把庄潮提起来,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大多数分厂分公司负责人的激烈反对,反对者认为庄潮属于新派,没有经过公司创业时的那份磨难,他们放心不下。杨海天要反对者提出他们放心得下的人选出来,他们提出了金子。杨海天想了想,说,这件事暂且放一放,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再次提出由金子担任公司总经理助理一事是在大理石分厂九五年度生产计划审核会上,当时王斯在场,这一次杨海天一改初衷,断然否定了。杨海天看也没看坐在一边的金子,冷冷地对他的同僚们说:“老话说,三贫三富不到老。一个家族的兴旺和衰败都不会出三代,所以大鲁公司不会成为家族公司,将来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市,成为公众公司。金总管是我的近亲,所以她不能担任比中层更高的领导职务,这点也参照到在座的我的所有亲戚,以后请诸位不要再提及这件事。”

    杨海天在说番话时,王斯心里咯噔一响,王斯觉得杨海天实在是个很有眼光的私营企业家,但另一方面,金子所处的地位,也是很为难了。会议结束后,王斯乘着会议室里只有她和金子两个人时,非常亲切而又随意地对金子说:“金子姐,你这件外套很别致,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王斯特地选择了女人都不会回避的服装问题来调和两人间若有若无的芥蒂,并且有意地在称呼之后加了个“姐”字。

    金子收拾好文件夹,连头也没有朝王斯这边转一下,走出了会议室,她仿佛没有意识到王斯是在和她说话。王斯听见金子在走廊里对一个公关部的女职员大声说:“你走开!不要在这儿碍事!记住,你只要干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别以为你能左右别的什么人。你这样想就太可笑了!”

    王斯知道金子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她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脸上仍然浮现着刚才说话时那种淡淡的微笑。

    王斯很快在大鲁公司站住了脚,而且她越来越赢得了公司大多数高级管理人员的好感。庄潮有一次对王斯说:“你是大鲁公司的新星。”王斯轻轻一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秘书,比别人更吃苦一些罢了。”庄潮摇了摇头,用他那双明亮聪颖的眼睛看着王斯说:“不,你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你的能力超过了大鲁公司任何一个分公司分厂的负责人,你不会真正热爱一个秘书的职位的。”王斯有些吃惊地看着庄潮,好半天,她才说:“庄潮,看来你和他们对你的评价不一样。”庄潮笑了笑,说:“换个角度说,也和你的观察不一样。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讨厌竞争,讨厌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讨厌做一个生活在虚伪和冰冷圈子里的实业人,甚至讨厌有太多的钱,我只是很软弱,无力逃避商业生活带给我的许多利益,否则我宁愿躲到乡下去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当然,我这么说,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你没有必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在这个商品社会里没有任何信赖可言。”庄潮顿一下,说,“不过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了这个而信赖你。”王斯一刹那间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她看着庄潮,她的娟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地,她就让自己恢复到一种平常的状态中了。王斯说:“谢谢,庄潮,我也是同样信赖你的。”

    王斯身上有一种智慧者和纯粹女人合璧的魅力,这种魅力再加上王斯表现出的冷静和淡泊,就使大鲁公司总经理杨海天感到日益强烈的困扰了。

    杨海天一直试图抵御这种困惑,他不想把感情问题和他的事业搅到一块儿,这是他一贯的主张。但是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那天杨海天带着王斯从秭归分厂检查工作回到宜昌,车子开进杨海天住的桃花岭饭店时,杨海天突然对王斯说:“你到公司这么长时间了,好像我还没有请你吃过饭吧?我今天想请你吃顿饭。”

    与其说是邀请,莫如说是决定,王斯当然不可能有选择。

    他们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进了杨海天住的豪华套间。杨海天把服务员叫进房间,要她为他们订两套客房套餐。王斯要了水晶鸡冻和什锦沙拉。杨海天要的是嫩牛排和浓汤。两个人都要塞舍斯丁黑葡萄酒。服务员去下单的那会儿工夫,杨海天问王斯需要什么饭前饮料,王斯要了柠檬汁,杨海天自己则从冰箱里取了两罐青岛啤酒。两人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喝着,谈了一会儿秭归分厂的事,也是杨海天谈,王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偶尔呷一口加冰的柠檬汁。很快地,服务员推着餐车将两人要的菜和酒水送来了,在客厅的小餐桌上摆好,然后退了出去。杨海天说,请吧。两个就相对坐到了餐桌两旁。

    塞舍斯丁黑葡萄酒是意大利老牌酿酒师的杰作,醇厚而有后劲。王斯不胜酒力,只将半杯浓如血水的酒汁慢慢地呷着,杨海天则一杯接一杯地豪饮。酒将倾瓶时,大鲁公司总经理已多少有些醉意,他透过暖意朦胧的灯光看着仪态万方、典雅清丽的女秘书,一时没禁住,伸出手去,隔桌握住了女秘书十指尖尖的玉手。

    王斯没动,也没惊诧,任杨海天握了一会儿,然后没事似的抽出手,把冰激凌端过来放到自己的老板面前。

    杨海天盯着王斯,激动地说:“王斯,我喜欢你!”

    王斯很平静地直视着自己的上司,说:“我也有同感,您是一位令人敬佩和值得信赖的总经理。”

    杨海天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感情。我是说,你让我有一种冲动和烦躁的情绪。你让我着迷!”

    王斯说:“总经理,我记得您告诉过我,我的前任是怎么被辞退的。”

    杨海天烦躁地说:“你和她不一样。你他妈太正经了!”

    王斯安静地看着杨海天,说:“总经理,我想我该告诉您,我在感情问题上是一名终结者。我有过一次经历,它告诉我没有一个男人在爱情上是靠得住的。我不想再失望。”

    杨海天激动地说:“我不一样!我会给你带来希望的,请你相信我!”

    王斯说:“您已经给了我希望,您同时已经看到我在用工作报答您了。”

    “这不一样!”杨海天大声说,“这不一样!我需要你!我需要的比这更多!”

    王斯抚了一下光洁的额前的刘海。她的动作很优美,她脸上的微笑如仙子一般圣洁:“我不守旧,但这并不等于我必须做您的情人。也许别的秘书会,但我不会。”她看着杨海天,停了一会儿说,“总经理,您有点醉了。”

    王斯从餐桌边站起来,走到酒吧前去倒了一杯矿泉水,在杯中放了两块冰,然后端着水杯走回来,把水杯递到杨海天面前,轻轻地说了一声“总经理”。

    杨海天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他伸出手去。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手中的水杯跌落到地毯上,而她本人却滑落进他的怀里。他如一座大山似的把她像一只迷途小鹿一般紧紧地圈盖住。他俯下头,深深而用力地吻住了她。他的吻是那么的强悍而不可抵御,他的嘴唇充满了男性具有的魅力,使她一时间失去了抑制力和反抗力,她甚至有了一些反应。她紧合着双眼,任他吻着她。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弄到床上的。他在那里热烈地抚摩她并且开始解她的衣扣。

    王斯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了。她睁开紧合的双眼,伸手去推压在她身上的杨海天,王斯说:“不!”

    杨海天丝毫不被阻碍地动作着。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洋娃娃。他已经解开了她外套上的最后一粒纽扣。

    王斯拼命地扭过脸来,她盯着气喘吁吁的杨海天,说:“你不会强迫我的!你不会!”

    杨海天眼里透露出血色,他沙哑着喉咙说:“不,你错了,我会。我要你,这就是我的决定!”

    王斯感到一种窒息,她无力地去扳杨海天的手。王斯说:“我要叫人了!”

    杨海天说:“你不会。你不会叫人的。你不会拿再次失业来做赌注的。你得承认你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王斯快要昏厥过去了。她在最后的那一时刻一边抵挡着杨海天的剥离一边喘着气说:“我会的,我会叫人的。而且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你会拿你的权力和男人的强力来逼迫我,因为你看重的正是我的主见和不附庸。你也不会辞退我,因为你需要我的尽力尽职,最重要的是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可以为一时的情欲放弃一个人才,那将证明你输给了自己的弱点!”

    杨海天像跌落至万丈深潭之中的瀑布突然失去了力量。他停止了动作。他被王斯最后的话击中了。他被酒精熏红了的脸痉挛着,十分可怕。他在近距离盯着自己身下娇弱无力的秘书。半晌,他支起身子,颓然滑倒进沙发里。

    王斯迅速地从乱七八糟的床上撑起来,一边扣着衣扣一边跑进门厅,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外套准备离去。但在拉开大门的时候王斯又站住了,她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复又关上门,梳理了一下被弄乱了的长发,慢慢走回卧室,在撑住额头的杨海天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杨海天的手,轻轻地说:“总经理,谢谢您!”

    杨海天抬起头来看着王斯,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王斯让自己挥洒如水的目光罩住他,说:“我想您是有点疲倦了,您应该休息一下,我去给您铺床。”

    杨海天无力地说:“你说得对,我有点头晕,我太累了,我得睡一觉。”

    王斯服侍杨海天睡下后,离开了他的房间。当王斯走出桃花岭饭店,走上大街的时候,云集路上的车水马龙,一街的霓虹灯流光溢彩,给城市的夜生活涂上了一层虚伪的喧闹和满足。王斯站在桃花岭饭店门口的时候有好几辆出租车驶到她身边来停下,不过它们都失望地离去了。街对面有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不时地朝王斯投来一瞥,他在那里来回走了好几次了,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要下决心走过马路来。王斯对这一切都不屑一顾,她的脸色平静如常,她的心里也平静如常。

    也许她真的已经成熟得可以正式登台献演了。

    开春以后。杨海天带着财务总监庄潮、技术总监方工、人事总管金子和秘书王斯一行赴香港与BMC投资公司签署合资协议。

    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已正式动工,国家投资的首期一百二十个亿资金已陆续到位。工程进展迅速,建材市场看好。大鲁公司几个分厂的产品都供不应求,生意十分好做。但杨海天高人一筹,快人一步,他看准了建材市场的长期上扬趋势和交易市场的混乱局面,决定筹措资金建立一个建材交易市场。一方面,垄断各地涉足三峡工程的零散建材;另一方面,也使自己生产的建材在三峡工程中处于零散建材的龙头地位。如果这一计划可行,那么大鲁公司在宜昌的生意至少可以做到下世纪初三峡大坝建成为止,不但可以足足地赚上一笔,而且可以以行业上的霸主地位称雄于宜昌的民营企业之林。杨海天经过大量的考察后,决定在众多的选择中与BMC公司合作。杨海天选择境外公司合作,除了资金问题之外,主要原因是因为国家在建材交易市场上采取对民营企业的保守政策,他必须拉一家外资做自己的虎皮。BMC公司是一家国际性投资公司,公司实力雄厚,信誉良好,正考虑在大陆投资。王斯有一位校友在BMC公司亚洲总部做投资咨询主管,所以双方的初步接洽就显得容易多了。经过几轮谈判之后,双方拟订在宜昌共同投资合办一家大型建材交易市场。这个项目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对双方都极具诱惑性。投资分两期,两期投资完成之后双方达到对等投资比例,交易市场为股份运作,决策和监察机构为董事会,合作双方各选两名董事,外加总经理,形成五人决策机构,经营实行总经理责任制,总经理由股份双方提出。这个合资意向很快定了下来,并草签了协议,这次杨海天赴港,就是与BMC公司亚洲总部总裁托尔?菲拉迪尔就最后的问题达成共识并正式签署合资协议。

    谈判地点和下榻处均在皇后大道南面的金龙饭店,这是一家商务性星级酒店,设施舒适又不张扬。杨海天一住下来就召集众人开了一个会,明确了公司的利益目标和各自的职责,然后要大家分头准备,以厉兵秣马的姿态对付次日开始的最后谈判。大家都忙,手头都有事。只有王斯闲着没事。王斯作为杨海天的秘书,负责文件的修改整理工作和谈判议程的安排,同时担任杨海天的翻译。谈判议程已安排好,谈判尚未开始,没有文字和语言方面的工作做,王斯闲得无聊,在房间里听了会儿音乐,就跑到庄潮房间去拉庄潮到楼下室内泳池游泳。庄潮正抱着一大堆财务咨询报告看得昏天黑地,看见王斯悠哉游哉花枝招摇地踱进来,嘴里还美滋滋地吮着一枚梅子。庄潮仰天长叹道:“来世我也做秘书,省却柴米油盐事。”王斯将一枚梅子塞进他的嘴里,说:“将军今日临战磨枪,本帅明日当阵杀敌,都是保家卫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不过分个先牺牲后牺牲,你叫个什么屈。”说罢,将庄潮手中的文件丢到一边,拉上庄潮出了屋。

    谈判第二天在酒店的一个商务会议厅里举行。在整个谈判过程中,王斯表现得十分出色。BMC公司方的翻译是个带有浓烈闽南方言的福建人,两个翻译一开始就暗自较上了劲,而王斯敏捷的反应,简练、条理、精确的专业词汇,流利悦耳的双向翻译逼得对方的翻译差点跳楼。王斯到最后干脆撇下对方翻译,直接与BMC公司的亚洲部总裁托尔?菲拉迪尔对话。她在翻译托尔的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用胶东地方话提醒杨海天一些技术性细节和对方潜在的意图,比如告诉杨海天反复强调中国改革开放的决心和三峡工程的巨大市场,比如提醒杨海天以国际投资市场不景气为由要挟对方让步。使杨海天得以立刻校正自己的思路。中方这边,庄潮和方工多少都懂一些英语,大致能直接听明白王斯与对方的交流,杨海天和金子不懂外语,但观察却是会的,眼见着对方的翻译像消了气的皮球似的蔫了下去。对方的总裁托尔先生又不断向王斯投来嘉许的眼神,便明白局势实际已经控制在王斯手中了。

    谈判在第三天结束,双方在正式合作文件上签字。大鲁公司在最后的谈判中大大地张扬了自己的利益,BMC公司也为能涉足举世闻名的三峡工程而弹冠相庆。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正式文件签署仪式后。托尔端着香槟走到王斯面前,深表欣赏地与王斯小姐碰杯。托尔对杨海天说:“杨先生,你有一位美丽而才华出众的助手,她可以为你赢得整个世界。”杨海天十分得意,哈哈大笑。只是杨海天有些不明白,王斯从哪里学来的一口胶东地方话,乘人不留意的时候,他把王斯拉到一边询问,王斯出水芙蓉似的莞尔一笑,说:“总经理,您忘了,我曾告诉过您,我在决定辞去原来的工作后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除了研究和选择那些招聘广告,还能做很多事情。”杨海天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在没有进入大鲁公司之前,在没有见到我之前,你就为一次也许不能成功的机会学说一种方言?”王斯平静地说:“是的。”杨海天说:“那我要是个聋哑人呢?你也学哑语?”王斯点头道:“我想我会的。”杨海天看着王斯,脸上显出一种感慨和感动。后来王斯走到一边去拿纸巾,庄潮跟了过去。庄潮看了看在不远处通过方工和托尔说话的杨海天,用英语小声地对王斯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王斯看了一眼庄潮,说:“你不喜欢我什么样子?”庄潮说:“你有太强烈的操纵欲。你似乎总在设计着什么。你冷静得让人感到可怕,我觉得你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王斯盯着庄潮,很长一段时间后她说:“庄潮,你并不知道我原本是个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也许我的原来不是这样,我们的原来都不是这样,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不过,庄潮,我倒是喜欢你这个样子。”王斯说罢,抛下庄潮一个人在那里发呆,走到人群中去了。她在向人群走去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注视着她。那是金子。

    正式协议签署之后,BMC公司安排中方一行在港澳两地游览了四天。到澳门的当天,杨海天就宣布各择所好,分头活动,他支支吾吾对四名下属说他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然后他匆匆忙忙一个人出门钻进一辆计程车走了。方工有一个亲戚在澳门做买卖,方工收拾了一下,也去看亲戚了。王斯和庄潮约着去逛街。两人约金子一同去,金子不去。两人自得其乐,出了饭店,沿着九曲八折的街市信步而去。一日之内,竟将妈阁庙、观音堂、大三巴牌坊、大炮台城堡都逛了下来,累得两人直嚷腿疼。回到饭店已是掌灯时分。金子在房间里睡了一整天,此刻正干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电视。她听不懂方言,只是看个热闹。过了一会儿方工也回来了。杨海天则是很晚才回来,人是一脸的倦色,回来后也不和大家说话,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起来,在饭店里用过早餐,杨海天又匆匆出去了。方工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杨海天钻进计程车一溜烟驶走,哧哧地笑。庄潮说:“方工你笑什么?”方工看一眼王斯和金子,说:“有小姐们在场,我不好说,只能笑。”庄潮说:“方工你是不是要搞精神污染?”方工说:“我不是要搞精神污染,我是想杨总好奇怪,他说会朋友,昨天会了一整天,今天又要会,做得这么神秘。让人心里犯疑,他要会的是什么样的朋友?”庄潮说:“难道朋友还有什么不同吗?”方工悠悠地说:“当然有所不同。如果是台面上的朋友,那就该有个礼尚往来,像杨总这样的身份,也不必连续两天往人家府上跑,杨总也不是这种性格,再说,即便去,也该带上一个人,用不着做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庄潮聪明,说:“照你的意思,杨总会的朋友,该是道上的人?”方工点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昨天我去看亲戚,吃过晚饭后,亲戚开车带我到离岛参观夜总会,那些珠光宝气的夜总会里,每家都有一间圆形玻璃屋,屋里坐了一排浓妆艳抹的美貌姑娘,每位姑娘胸前都挂着号牌,一些男人隔着玻璃在那里挑选买号。我问亲戚那是怎么回事?亲戚告诉我,那些美貌姑娘大多来自泰国,是专门提供色相服务的,只要你掏钱买了钟点,陪饮、陪舞、陪浴、陪睡,什么都能做,且个个身手不凡。我怕杨总是入了蜘蛛精洞了。”庄潮想想,说:“不会,像杨总这样雄心大过色心的人,绝对不会连着两天泡在窑子里,纵使他要玩玩,也不会拖泥带水,方工你错了。”方工看看一边一言不发的王斯和金子,说:“喂喂,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我只是借着庄潮的话说有这种可能,两位小姐你们给我作证。”王斯笑笑,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金子却一脸苍白,二话没说,起身穿上外套就出了门去寻杨海天。

    到中午,杨海天没回来,金子也没见人,留在饭店的三个人商量是否有必要出去找找。王斯心里那时已有了底,她拦住庄潮和方工,要他们俩留在饭店里等,她一个人出去找。

    王斯出了饭店,在门口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奔葡京大酒店,在酒店前下了车。葡京大酒店像精工雕刻的巨型雀笼,虎口似的大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张开着,贫富不拒,将一批批的世界各地赌客吞进去。经过清洗,又吐出来,进去者大多兴致勃勃,出来者则大多垂头丧气。酒店门前嵌着一块灰色铭牌,上书:“赌博无不胜,小赌可怡情,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这与酒店周围题有“永生押”、“大利押”店名的那些如林当铺形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对比。王斯进得大门,通过一道关卡,走进了赌场。赌场有好几个大厅,每个大厅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大厅里华灯高照。金色屋顶上有一个石刻的赌博轮盘。大厅里有几十张赌台,五花八门,赌法各异,这些赌台边围着的大多是一些老到的赌客,一般的游客或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通常是在一边玩最简单的老虎机。王斯在大厅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一位相貌英俊的保安走过来,十分客气地问王斯要找什么人。王斯告诉保安,她是给老板送钱来的,可是不知道老板是否已离开了,保安带王斯到闭路电视监控室里,让她通过电视查看了每间贵宾室里的赌客,都没有王斯要找的人,王斯谢过保安,离开葡京大酒店,又去了水上皇宫。在这里她仍然没有收获。王斯寻了半天,已是一身香汗,她不知道自己的估计是否有差错,但她又不愿否定自己的揣测。她想了想,找一位上了年纪的茶房打听了一些情况,然后出门拦了一辆车,来到一条专门开设“花会听筒”的赌街,果然在一间叫做“三六九”的赌场里找到了杨海天。

    杨海天正赌得大汗淋漓。他显然是风头恶极了。一脸的晦气和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嘴角叼着一支早已熄灭了的烟卷,杀气腾腾又急不可耐。杨海天已输昏了头,看见走进赌场的王斯,两眼呆呆的,既没有尴尬,又不说话,愣了片刻,撇下王斯,只管打谱、填号、封包,跑去往听筒里投注。王斯并不打搅杨海天,也知道此刻不是时候,站在一边只管看。连开数局,杨海天无一发利,投进听筒里的包都被吃掉了。王斯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到别处去看,这样转悠了一阵子,回过头来拉住杨海天,说:“总经理,别玩了,咱们回去吧。”

    杨海天木木呆呆地盯着王斯,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杨海天说:“干吗要回去?回去干什么?”

    王斯说:“我在这里看了半天,你一次也没赢过,分明是手背透了,再玩下去,结果也不会改变。”

    杨海天气咻咻地说:“谁说不会改变?我就不信这个邪,这一局我就扳定它!”

    王斯说:“要是再输呢?”

    杨海天沙哑着喉咙说:“凭什么就断定是输?就算输,输的是钱,赌的是气!”

    王斯看样子拗不过杨海天,也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给他一个支持,哪怕支持他输个精光。王斯就说:“如果总经理真想玩下去,那就让我来试一次,也许我会帮总经理换换手气。”

    杨海天怀疑地盯着王斯,说:“你会玩这个?”

    王斯轻松地笑笑,说:“试试吧。”

    王斯先问杨海天还剩下多少筹码。杨海天清点了一下,大约还有一万港币的筹码。王斯要杨海天把筹码全部给她。王斯又问杨海天的属相是什么,杨海天告诉她是虎。王斯点点头,拿着筹码进了暗室。

    王斯在暗室里封好包出来,对杨海天说:“好了,总经理,现在我们去投包。”

    杨海天不放心,问:“你打算怎么投?”

    王斯说:“这回我们赌一回干净的,三十六门全打,每门我封了三百。”

    杨海天大吃一惊,吸了一口气叫道:“哪有你这么玩法的,你这样分明是想让我跳楼呀!”

    王斯平静地说:“你来这里赌,不是为了宣泄又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男人的英雄主义又是为了什么?让积淤一点点消却,反而又平添了一次次的失败,得失两相抵,也赚不下一分多的,不如搏一次痛快的,赢了自不必说,就算输了,也是一次证明,拍拍手干净地走人,用不着牵肠挂肚了。”

    王斯一番话说中了杨海天,杨海天已经输得除了一股气外什么也不剩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话可说?杨海天不再反对,默默地跟着王斯去投听筒。他们挤在人群中,顺着三十六个听筒一门门地投。待投到最后一个时,王斯一不小心,将封包掉在地上。封好的包沉甸甸的,一下子散开了,包谱正是杨海天的属相虎。花会的小差立刻过来殷勤地帮忙把散落一地的筹码拾捡起来。杨海天盯着包谱,一脸沮丧。王斯看出来了,马上开脱说:“算了,这包打不出去,大概是一个兆示,我们索性不打了,毕竟还有三十五门的希望呢。”王斯从小差手中接过散包,给了小差一张小票做小费,拉着杨海天到外面坐下吃茶。杨海天坐立不安,焦急万分地等着开筒钟响。王斯却一副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的轻松样,坐在那里一边品着上好的茉莉花茶一边悠闲地往四下看。

    这样又等了一会儿,开筒的钟声响了,赌客们都撇了茶杯往听筒间跑,围在那里看开局的结果。等花会的执事亮出花牌后,人群中立刻乱作一团,自然是有人喜有人叹。杨海天一看那花牌,目光都直了,出声不得。执事亮出的花牌不偏不倚,正是“老虎”。杨海天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王斯拉住杨海天说:“总经理,别急着走呀?”杨海天没好气地说:“不走还等什么?人家还管饭呀?”王斯没良心地嘻嘻笑道:“不管饭,就不兴看看?人家包还没拆呢,既是赌家。就得看个水落石出,纵是输了,也要输个明明白白呀。”

    杨海天已完全没有了兴趣,只想早点走人,心想拆包有什么好看的,拆出来还不是让人当袁大头笑话,本来一包老虎中了,临到投听筒时偏又失手掉在地上散了包,让人家说,活该是没有赢的福分。但王斯兴趣盎然,杨海天想,女人怎么就和男人不同,花一万多块钱,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分明还是小孩的脾气,可王斯不走,他也只好把这个热闹咬牙切齿地看到底。

    王斯三十六门全赌,赌的是这一局最大的一家,轮到最后拆包。等到把别人的包拆完,开始拆王斯的。那些包都被堆在花牌桌上,执事当众拆封。拆开第一包,杨海天以为是弄错了,那一包居然是老虎,中了。执事笑吟吟高唱一声:“恭喜发利!”再动手拆第二包,包拆开,竟然又是老虎。执事有些意外,不说话,拆第三包,还是老虎。王斯站在那里嘻嘻地笑。杨海天却发呆,想这事怎么弄的,错得这么狠,即使是变戏法也不会巧成这个样子。执事继续在那里拆包,如是拆下去。连续全是老虎,围观的赌客本来已经散开了,这时又重新围拢来,执事拆一包,赌客们就集体发一声惊喊。等拆到十几包,没有现别的花样,整整齐齐只是老虎。执事的手都开始发抖,立刻有小差去把花会当家的从后面叫出来。当家的挤进人群,看着执事一包包机械手似的拆封包,围观的赌客同仇敌忾地在一边为那些未拆开的包鼓气呐喊,当家的脸都白了,知道这样拆下去,再不会有别的花样。果然,王斯的三十五包封拆完,无一例外全是老虎,半点杂色也没有。按各门花筒的发利结算,这一局,王斯中了三十二万七千三百五十二元的彩,豪发一局!花会当家的立刻捶胸顿足,大叫:“挤垮了!挤垮了!”王斯顾不得众人搅成了一锅粥,立刻要人将赢得的筹码全部兑换了现金,留下零头做小费,拉了目瞪口呆的杨海天就走,出了“三六九”,当街拦下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就叫司机往饭店开。在车上,王斯和杨海天都不开口,王斯是因为车夫是外人,不好说。杨海天则像做梦似的,觉得这一幕,简直让人像看戏似的不真实。那三十二万多元港币用一只钱袋盛着,鼓鼓囊囊放在一边,杨海天老觉得像假的似的。

    回到饭店,一进房间,王斯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杨海天糊涂又纳闷儿,忙问王斯到底怎么回事儿。

    王斯说:“怎么回事儿你不都看到了吗?”

    杨海天说:“我看是看到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将所有的包都封了老虎?”

    王斯说:“封什么不重要,反正我笃定是要做一回彻底的,只会选择一种,既然是替你赌,就用你的属相,讨一份吉利。”

    杨海天说:“你胆子也太大了,若人家开别的,岂不就把一万多块全赔进去了吗?”

    王斯说:“错了。他这一局无论如何不会开别的,他只会开老虎。”

    杨海天说:“你凭什么就这么肯定?”

    王斯微微一笑,说:“你忘了一个细节,投筒的时候我把一个包掉在地上了。”

    杨海天说:“我没忘。但这和你的肯定有什么关系?”

    王斯说:“我从没有进过赌场,这是头一回,所以对赌场的事一点不知道,不过,在你赌的时候我做了一些观察,我发现花会有一个规矩,所有的大赌客都有小差服务,而开局的结果是没有一家大赌客发利,我就感到这里有蹊跷。这一局我每门必打,我是大赌客。我掉在地上的那包是老虎,按常理推测,其余三十五包都不会是老虎,而掉在地上的散包是花会小差拾起来的。我是此局最大一家,花会必定要赢我,所以他开彩的时候,绝对要开我失落的那一门。说穿了,那最后一包不过是我故意掉在地上的,而我掉的什么,他最后开的必然是什么。”

    杨海天听得目瞪口呆,听罢后便一切都清楚了,却仍有不服,说:“赌场是专吃这碗饭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看出你的这套把戏来?”

    王斯走过去,从冰柜中取了一罐饮料来,喝了一口,说:“其实赌花会听筒这种赌法,赌客发利的可能性永远都低于破财的可能性。你若小赌,只赌一两门,以一二对三十六,中彩的概率只在百分之几,你若大赌,赌全部的三十六门,这三十六门的组合可以有成千上万种,从成千上万种组合之中选出一种赢法,何异于大海捞针,我看花会里那些抱着手提电脑、星相盘、卦书的赌客,大多也是最终落得吃干的下场,要想赌运气是绝对赌不到的,这也是花会能做下去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设法让花会开你想要的那一门花牌。你在那里赌了两天,输得乌烟瘴气,如果最后一局由你来赌,花会也许会提防你鱼死网破,要犹豫一下的,而我是个女人,赌又赌的是三十六门乱打,分明是无章无法,花会自然就不会防我了。”

    杨海天听了不出声,半天才叹道:“想不到,女人竟比男人更善赌道。”

    王斯听杨海天这么说,不做声,走到落地窗前,站在那里朝外看。窗外,一只巨大的银灰色铁鸟落云似的从她的头顶飘下来,安然地降落在咫尺之外的香港启德机场。近处,一幢花团锦簇的红砖高级私人公寓里,走出一位年轻美丽的贵妇,她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牧羊犬,那宠物长长的毛干净潇洒地垂拂着,在太阳底下闪着柔和的光。

    王斯没有回头,平静地说:“女人善赌不为钱。”

    港澳一行,杨海天越发加深了对王斯的欣赏和信赖,他决意将王斯提升为自己的助理,协助他管理大鲁公司日新月异的事业。回到大陆后,杨海天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王斯,谁知王斯却谢辞了。杨海天感到有些意外,杨海天对王斯说:“你应该知道,大鲁公司总经理助理这个位子有许多人都在争,因为大鲁公司没有副总经理,总经理助理便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也该知道,过去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开罪了不少人,其中包括我的亲戚朋友,这次若要任用你,我还得顶住强大的压力。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对你的一番苦心。”王斯看着杨海天,说:“谢谢总经理对我的信赖,但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干总经理助理这个角色,这个角色权力虽大,可恕我直言,它的性质决定了它的附庸性,让人不能放开手脚来干。我倒觉得,如果抛弃一些顾忌和成见,金子是这个位子的最合适人选,在大鲁公司里,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至于我,如果总经理真想提携我,我愿意到建材交易市场替总经理效劳,我喜欢开创性工作,我想总经理若把我派到建材交易市场去,会对公司的贡献更大一些。”杨海天看着王斯,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让我再想一想。”

    杨海天不想让王斯离开自己,他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再让王斯担任秘书这个职务已经说不过去了,所以他才决定让王斯担任总经理助理这个职务,不管怎么样,总经理助理仍是他的左右手,仍在他身边工作。杨海天表明了要提升王斯的决定,王斯也表示了要去建材交易市场的选择,显然双方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话都说出了口,要想收回去已不可能了。杨海天已经了解到,不少公司暗下许以优厚待遇来挖自己这位箭响林外的得力助手,其中不乏实力雄厚的国家和外籍大公司,这其实在对他形成压力,与其单纯用高薪和优裕的生活条件做枷锁圈住王斯,不如给她一个可供施展的天地,让她如鱼得水,只要她仍属于大鲁公司旗下的一员,一切便可以从长计议。杨海天这么一想,就作出决定,任命王斯为新成立的建材交易市场总经理。

    对王斯的提名由中方提交董事会,BMC公司一方立即作出积极反应,表示王斯小组亦是他们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任命很快下达,王斯原来的工作自然另有人来接替。

    王斯被任命为建材市场总经理的当天晚上,金子怒气冲冲地闯进了王斯的公寓。

    王斯和大多数单身的女性高级白领一样,住在自己租赁的公寓里,在固定的专卖店或精品店里购物,在固定的美容院、健身房里美容健身,休息的时候在家看看休闲杂志,听听音乐,也不用自己动手做饭,到时候打个电话叫一份外卖。王斯为自己租下的是一套两居室公寓,地处东山大道,环境十分优越。她在自己的公寓里刚刚洗了澡,穿了一件粉红色糜老大牌睡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她那一头长长的青丝。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那张水灵灵的脸娇艳迷人,这越发激怒了门外的那个人。

    王斯对金子的突然到来有些惊诧,但她还是让金子进了屋。

    金子不等王斯关上门,转身怒气冲冲地对王斯嚷道:“你有什么资格指挥他?你是靠什么手腕迷住了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狐狸精!”

    王斯愣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憎恨和厌恶,她的脸因此而扭曲得变了形。“什么意思?难道还用我来说吗?你不是已经得逞了吗?你已经使他鬼迷了心窍,你让他为你这个女人发了昏,你从中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好处,你成功了,现在你倒反过来装纯洁,好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王斯明白了。明白了她反而平静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把手中的梳子放下,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水杯安静地看着金子,说:“看来你心里窝着不少火,好吧,有什么你就都说出来吧。”

    金子站在那里,不共戴天地盯着王斯,说:“我没有什么好对你说的,我只是告诉你,离他远点,别碰他!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王斯轻轻地笑了。她坐在沙发里的样子十分典雅,她笑起来也十分迷人。王斯说:“就这?”

    金子盯着王斯,扬了扬下巴颏儿,说:“对!”

    王斯点点头,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说:“如果你是为这个来的,那你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打算碰谁。公司任命我为建材交易市场总经理,客观上也使我离公司总部更远,惹不着谁碰不着谁,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连这个起码的道理也不懂。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我到公司才一年多,现在就放外领到这么一份美差,这使你越发的不服。可我得告诉你,我能被任命到这个位子上,不是哪一个人的恩宠,是整个董事会的决定。至于说到他,我承认,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实业家,他能干,有魄力,这令我钦佩。但钦佩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说实话,如果我对他有兴趣,你到这里来大吵大闹甚至威胁一通都没有用,因为我绝不会在乎这些,而且我相信,假使我想要得到他,我就一定能得到,任何人都阻止不住我。问题是,我并不想。至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大可不必疑神疑鬼,纠缠不休。”

    金子愣在那里。

    王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金子面前,看着那个被感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说:“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分上,我想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妨把它说破。我知道你爱总经理,你一直在追求他,把他看做是你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所以对任何接近他的女人,你都视为敌人,对吧?”

    金子已经被王斯一番话说中了关键,她点了点头。她的防范已不再坚固。

    王斯说:“知道症结吗?”金子愣了一会儿,痛苦地低下头,小声说:“其实我知道,他对我不是没有好感,他是喜欢我的,但因为我们这种关系,也许我永远都没有希望。”

    王斯说:“为什么不追求一种改变呢?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金子凄婉地摇摇头,说:“不,不能改变了,他平时很寂寞,可他宁愿要妓女也不要我!”

    王斯说:“这正说明他还是尊重你的,他不愿意伤害你,不愿你们只是一种随意的肉欲关系。”

    金子抬起头来看着王斯:“你真这么认为?”

    王斯真诚地点点头,说:“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问题是你并不真正了解你们之间的症结是什么。你们确实有许多障碍,你说的这些都是,但这不是主要的,他是一个敢说敢为的男人,如果仅仅是你所说的这些,根本构不成真正的障碍,真正的障碍是你们之间的地位差距。他是一个太有事业感的男人,当他有事业支撑的时候,他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国王,包括感情在内的所有一切都远离了他,因为这一切都太渺小,渺小得不足以与他一次又一次的成功抗衡。对于一个成功的男人,感情永远只是一种附依,他得到的补偿远远比这大得多。”

    金子绝望地说:“那也就是说,我仍然没有希望?”

    王斯同情地说:“是的,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实际上事实就是这样,你能奢望一个成功的男人隔着冰凉的事业的丰碑向一个遥远的女人伸出他的手来吗?即使这个女人是他心爱的女人,他的手也不会向她伸出来。你们在感情上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地位的平等。这似乎很渺茫。所以我要说,你们不可能。”

    金子彻底地垮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情绪低到了极点。

    王斯走向前去,伸出一只手抚住了金子的肩头。说:“金子。我们都是女人,要在这个社会中活出一份人样,不知有多少男人无法理喻的困难。不管你对我有着多大的成见,我对你仍然是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有过一次感情的幻灭。我向你保证,我绝不夺你所爱。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会帮助你获得总经理助理这个位子。这样你就会离他更近一些,而这是你赢得他的唯一希望。”

    金子看着王斯,说:“你是让我相信你?”

    王斯从金子肩头收回手。淡淡地笑了笑,说:“用不着相信我,你可以相信结果。”

    金子在一种复杂的心态中离开了王斯的公寓。

    金子离去后,王斯一个人坐在沙发中,她放了一张CD音碟,合着双眼全身乏力地在音乐中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过电话,拨了一个手机的号码。对方很快接通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是我,你能到我这里来吗?是的,是现在。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然后她挂断电话,魂若游丝地坐在沙发中一动不动。

    二十分钟后,庄潮一身夜露地赶到了王斯的公寓。他带了一瓶上等王朝酒和一束鲜花。

    王斯从庄潮手中接过鲜花和酒瓶,又接了庄潮的风衣,挂在衣架上。酒塞起了。晶莹剔透地斟进酒杯里,两个人坐在起居室里,慢慢地喝酒。王斯窝在沙发深处,两眼蒙眬,神情恍惚,浅浅地啜过一口酒后,便将高脚杯在手中一点一点转着,一句话也不说。

    庄潮有些奇怪,看一眼王斯,打趣道:“怎么,王总经理,刚上任,就开始思考起朝廷大事来了?”

    王斯怪怪地一笑,笑得无精打采,说:“庄潮,你用不着取笑我。”

    庄潮仍没觉得,把酒杯端起来,继续打趣道:“我怎么忘了礼节,应当先向新任说一声恭喜才对。”

    王斯心不在焉,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她将一头瀑布似的青丝漾开,仰起脸儿,看着庄潮。庄潮青春勃发,万事无忧,一双眸子洁净得像清泉一样。王斯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酒杯,移过去,小猫似的把自己贴进庄潮怀里。庄潮愣了一下,一霎时,全身都僵硬了。

    王斯说:“庄潮,我害怕。”

    庄潮说:“你怕什么?”

    王斯说:“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庄潮说:“你指的是什么?”

    王斯说:“我不能再回头了。”

    庄潮说:“你要回什么头?”

    王斯说:“也许失去得更多。”

    庄潮说:“你不是新任命的总经理吗?你有什么好失去的?”

    王斯说:“你不明白。”

    庄潮说:“你要我明白什么?”

    王斯慢慢伸出双臂,环绕住庄潮的腰。她把脸紧紧贴在庄潮宽大温暖的胸膛里。王斯轻轻说:“不,什么都不用明白,什么都用不着明白,这样才会少许多烦恼。”

    庄潮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捧住王斯的脸,把她转向自己,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王斯摇摇头,那一摇,竟把许多的隔阂,许多的无处言说摇了出来,然后她把脸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更加深刻地贴进他的怀里。庄潮一时无话可说,他竟被她这种无依无靠的脆弱引出了伤感,他感到依贴在他怀里的她全没了平日的自主和坚强。她在轻轻地颤抖。他不明白她的怯懦是从何处生出来的。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她此时此刻极端地孤独。她需要他。

    庄潮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王斯。

    王斯把一张扑朔迷离的脸深深埋在庄潮怀里,轻轻说:“庄潮,抱我上床去。”

    王斯走马上任。在她的领导下,建材交易市场前期的立项、申请、审批、办证、资金到位、基建工程、管理人员招聘和培训仅用了两个多月,在夏天到来之前,交易市场就正式挂牌运作了。交易市场一改国家企业龙头和私营企业盲目无序的混乱交易局面,以国际通行的建材交易PSP方式进行管理运作,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以充足的货源和客户、稳定公平的价格、灵活便捷的交易方式、科学先进的管理手段和一流的服务赢得并占有了三峡市场,并与韩国、德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建材客户建立起了业务联系,到夏天过完的时候,建材交易市场已达到一点三七亿人民币的交易额,交易市场从中获得了可观的佣金。

    八月份,王斯提出扩大交易市场经营规模的设想,王斯的设想是依托三峡工程,抢占中南建材交易市场,吸引全球各国各地客户,建成国内乃至国际一流建材交易中心。这个庞大而又具有相当诱惑力的设想得到了杨海天的充分欣赏。九月,王斯飞抵香港,向BMC投资公司亚洲部总裁托尔直接汇报该设想。托尔和王斯有两天时间单独关在一间密室里密谈,密谈的内容没有第三者知道。

    十月,王斯开始运作建材交易市场的扩大投资。大鲁公司有人提醒杨海天对这种长线投资持慎重态度,但杨海天置若罔闻,他认为项目一经认定,就绝不能退缩,何况交易市场行情一再看涨,它很有可能成为公司今后若干时间内利润最大的增长点,放弃它而让BMC公司独家受益无疑是愚蠢的。杨海天不顾公司流动资金拮据,毅然从几家分厂中抽取生产资金投入交易市场的扩建工程。杨海天对交易市场的前景充满了信心,对王斯充满了信赖,他不知道,这位他十分信赖的女才子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项足以导致他毁灭的阴谋。

    十一月,国际建材市场行情陡涨,好几家国际建材大公司积极涉足三峡建材市场,王斯的交易市场在现货和期货两大市场中积极参与竞争,兜底买下了所有进入市场的建材,并实行贷款现兑的信誉方式。王斯投入了所有能弄到手的资金。王斯的这股疯狂劲儿,连杨海天都觉得有些吃惊,但公司的财务总监庄潮却说服了他继续给王斯以支持,等到杨海天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年底,国际建材市场跌落,与此同时,国际银行组织支持中国的经济建设,以补贴借贷的方式将一批建材运往中国,中国方面即将这批建材投往三峡工程,三峡地区的建材市场进入零度滞销状态。王斯的建材交易市场大量现货积压,期货市场中又亏了一大笔,银行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紧急清贷。杨海天匆匆赶往交易市场,望着停滞不动的大型电脑屏幕和一大堆归纳得整整齐齐的账目发呆。杨海天唯一的出路是从大鲁公司下属分厂分公司补调资金,先还银行一部分贷款,他甚至打算出让一家分厂筹措资金以重新启动交易市场,但这个决定遭到了公司内部人员的强烈反对,以庄潮为首的大鲁联合公司股东和以金子为首的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均表示坚决反对再以任何方式投资交易市场。杨海天寄希望于交易市场董事会支持他,他没有想到,董事会不但没有支持他拯救交易市场的方案,反而投票表决通过了王斯突然抛出的申请以破产方式清贷的方案。

    董事会五人,中方三人,王斯突然倒戈,破产方案以三比二通过。

    杨海天无路可走,目瞪口呆。

    次年一月,交易市场拍卖。竞买者有国华公司、亚太集团、宜昌工业总公司、国家建材总公司诸多实力雄厚者,但拍卖结果却出人意料,交易市场原海外投资方BMC投资公司以超过所有竞买者的价格优势获得了交易市场的所有权。当月,BMC投资公司宣布成立投资公司大陆部,大陆部总裁为原交易市场总经理王斯小姐。二月,BMC公司重新启动交易市场的资金到位,建材交易市场再度运作,当月呈现转机。

    大鲁公司垮了。大鲁公司垮于建材交易市场,也垮于公司内部的分崩离析。

    大鲁公司在建材交易市场风波中因投资失调和生产资金的匮缺,大大伤了元气,致使内部人员对总经理杨海天极度不满。杨海天已失去了原有的威信。在多方斡旋不得谅解的情况下,杨海天决定解散乡党性质的大鲁公司,他本人将从公司中抽出自己的股本离开宜昌去别处再寻发展。杨海天痛心疾首地对那些跟随他转战南北的乡党们说:“不是哪一个人打倒了我们,也没有谁打倒了我们,是我们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这是迟早的!既然这样,那就散吧。好在你们每一个人都捞足了,你们都有了大把的钱,过你们的小财主日子去吧!你们不就是图的这个吗?!”大鲁公司的瓦解使公司人心惶惶,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是公司总经理助理,不过她现在不是了,她只是杨海天的大姨子。这人是金子。金子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金子说:“老天有眼。”

    大鲁公司宣布解体的当天,庄潮去找了王斯。传闻大鲁公司前财务总监庄潮与王斯过从密切,有人亲眼目睹过庄潮经常在凌晨时分从王斯的公寓里出来,开着他的奥迪车离去,每一个人都认定庄潮与王斯的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他绝不会在交易市场风波中那么卖力地支持王斯的。庄潮将他的奥迪车停在王斯的办公楼下,昂头走进王斯豪华气派的办公间。王斯的秘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把推到一边。王斯看见庄潮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美丽异常,她从宽大的老板椅上站起来迎向庄潮。庄潮走向王斯,不待她开口,扬手打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王斯愣住了,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拉住庄潮。王斯说:“庄潮,你听我解释!”庄潮站住了,回过头来鄙夷地盯着王斯那张美丽的脸,说:“听你解释什么?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目的不都达到了吗?”王斯冲动地说:“自始至终,你不是都在支持我吗?!我们不是一直很默契吗?!”庄潮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说:“默契?不,是你在默契,是我没有明白你的默契。我是支持过你,我支持你往上爬,我甚至支持你战胜杨海天,但我绝不会支持你把中国人的利益出卖给外国人!”他顿了一下,大声地说:“去你妈的吧!”然后他甩开王斯拽住他手臂的手,推开写字间的玻璃门大步离去。王斯呆呆地站在那里,在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所有的雇员都看到了他们的老板苍白的脸,以及她眼里涌满的泪水。

    杨海天在离开宜昌前大病了一场。金子把所有前去探望的人都堵在病房外,不让人去打搅杨海天,而她自己则从早到晚守在杨海天的病床前。杨海天看着金子消瘦下去的脸,默默无言。摘掉点滴瓶的那一天,杨海天对金子说:“你太累了,你睡一会儿吧,就在这里睡,我来照顾你。”金子愣了一下,手中正在削着的苹果掉在地上。她呆呆地看着杨海天,突然丢掉手中的水果刀,蒙住了脸,冲出病房,跑进了住院部的花园里。她在那里一个人大哭了一场。

    杨海天是在离开宜昌之前得知BMC公司的一条内幕消息的,知情者透露,在整个交易市场风波中,所有有关第二期投资,王斯的金鞭失手,国际建材市场的扬跌,几家跨国建材商的介入,全是由BMC公司秘密操纵着的,风波的最终结果是BMC公司纯赚了一个大陆市场和一个出色的人才。而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王斯本人。杨海天得知这个内幕后长久地没有说出话来,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离开宜昌的前一天晚上,杨海天设法与王斯联络上了,两个人在一个秘密地点见了一面。这是一次单独会面,没有第三者参加。两个人有过一段下面的对话。

    “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吗?”

    “没有。你对我一直是善待的。”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你不要问为什么。”

    “但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只有过程和结果。”

    “那什么是过程和结果呢?”

    “你是一位出色的实业家,你有很多次机会战胜这个世界,而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战胜你。”

    “我也有一次战胜你的机会,不,是摧毁你的机会,可惜我放弃了。”

    “你是指那次在你的房间里?”

    “是的,那次我要是不那么拘泥,不那么看重良心,强迫占有了你,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你真这么想吗?”

    “是的。”

    “你错了。那次就算你强迫了我,也无法改变今天的现实,因为你占有我,只是占有了我的身子,你忘了,这是一个身心被剥离开来的时代,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身心都处在两个世界里,在两条轨道上运行,每一个人都发现他们的心不在他们的躯壳之中,你可以俘虏一个人的身体,让他(她)为你所驱使,但你征服不了他(她)的心。所以,你占有了我,仍然不可能战胜我,就像我击败了你,仍然没有战胜你一样。”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惜我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这是你的观点,但我的观点不同。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之分,有的只是选择和不选择。”

    ……

    杨海天次日乘坐“长江公主”号轮船离开宜昌,追随他的只有一个名叫金子的女人。

    大鲁公司解体不久,《湖北日报》工财部一个名叫冯博的资深记者对此事产生了兴趣,开始着手深入采访。冯博属于那种极富道义感的记者,采访越深入,他越产生出一种义愤填膺的感觉,为此他用掉了好几个采访本和十几盘录音磁带。冯博后来追到武汉天河国际机场,在候机室里找到了正准备飞往北京,并从那里转机飞往美国BMC投资公司总部的王斯。王斯穿了一套Lardanro牌鼠灰色的休闲衫,样子恬静而又活泼,像个学生。唯一不同的是,她把一头长长的青丝剪掉了,梳着齐耳短发,随意之中隐隐透露出贴切的决断。冯博要求王斯证实她与原大鲁公司总经理杨海天之间有没有过上面那段对话。王斯听了以后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轻轻一挑娥眉,摇摇头说:“不,我不记得有过这件事。如今这个年代。这类传奇故事太多,也许您弄错了,它发生在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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