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院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院子在墨水湖畔,占地约三十公顷,分东院西院。一条柏油马路从中间将两院隔开,整个形状像一对猪或牛或羊或马或人的肾。两个院子被隔开了其实仍然属于一个。

    院子是军营。

    院子建在一个高地上。测绘图上标明方圆几十里再找不到这样的高地。院子建好以后就开始用大卡车往里面拉人拉东西,一般总是三四辆车为一队。当地渔场的职工和菜农就说:“好,又住进一个排。”

    其实不是一个排,只是一家。

    直到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后,陆续有一些鹤发童颜的老人牵着小保姆或是被小保姆牵着慢慢从院子里出来。走上湖边的小道,愉快或愤懑地打喷嚏,渔场的职工和附近的菜农才知道,院子原来是干休所。自然也算军营,只不过是个比较特别的军营。

    国家职能部门给院子起了个名字:考微路139号。

    渔场的职工和附近的菜农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雅而淡泊。虽然渔场是138号,只少一个数。

    但他们不知道院子里的人怎么想。院子最初与外面不联络。

    一般说来,军营总是有些神秘。

    二

    原第十三集团军A混成旅训练中心管理主任,中校芮虎因为旧伤屡发不能履行职责,被调回原籍重新分配。

    这属于照顾性质的调动。芮虎明白,他不能做什么坚持。这已不是一九七九年在越南战场上了。那个时候他有过好几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劣迹,虽然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连长。

    调令上通知他去干休所当所长。原所长已离休了,就在那个干休所养老。

    “这个干休所成立五年了。”干部部组织部休干处刘干事盯着芮虎头上的白墙毫无表情地介绍说,“共有休干五十七名。休干遗孀六名。休干中正军职以上十八名,正师职以上二十八名。五五年授衔的少将三名,大校七名,上校十四名。休干中百分之三十一是老红军,百分之三十是老八路。新中国成立后参加革命的有两名……”

    刘干事的嘴机械地嚅动着。芮虎有些羡慕,他想弄明白刘干事是怎样做到这样如数家珍的。除了这一个干休所,由干休处负责管理的干休所还有七个。一个有八个孩子的母亲有时还会弄错自己孩子的名字。他还想,这些数字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当兵十五年,只知道一一三高地、第四作战方案、T三四、嘎斯五一、六四式……别的他知道得少,也没有机会知道。他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时他的左腿还在他身上长着。他奉命带一支突击队去摸越军一个高地。他只用伤亡三人的微小代价拿下了那个高地,对方守军二十六人无一生还。一位前线指挥部的首长在监视器里目睹了这场战斗的全过程。首长一定要见见这位年轻的指挥官。首长对芮虎说:“小伙子,仗打得不错,很有弹性。好好干,以后争取指挥更大的场面,打更多这样的仗!”芮虎当时耳孔滴着血,累得直想睡觉,没好气地说:“谁他妈老想打下去?打两下是个意思。打仗是要死人的,能当饭吃?”首长被呛得一嗝。人家刚从死亡场回来的英雄,不便发作。过后对芮虎的团长说:“这是个歪种,扶不起来,以后只能在基层干。”

    但是他芮虎现在要管理一大群将军。

    “……你呀,先休息几天,然后去所里接手。熟悉一下情况,再把家属接来。”刘干事说。

    “我没有家属。”

    刘干事一愣,半天才想起干部情况介绍中有这么一段文字。面前这位黑硬干瘦的军官在前线泡了五年,受了四次伤,丢了一条腿,混了个二等甲级残废证,居然仍活得硬朗,而他在和平环境里自由自在生活着的妻子却得癌症死了。

    这小子克妻。刘干事想。

    三

    宁带一个军,不管一个村。芮虎到所里报到的第二天就懂得这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负责生活的赵管理员如获救星地向新任所长汇报工作:

    有六名休干拒绝领取服装费,要求仍然发给军服,承认他们是军人;

    休干李瑞祥副部长已经第二十八次递来报告,郑重说明若再不落实他的级别政策,他就要进京找老首长告御状了;

    休干麦迪政委要求组织解决身边无子女照顾的困难;

    休干李云生副司令员在陆军三十六医院养病一住就是五年,医院多次要求所里把没有大病的李副司令员接回来,但李副司令员就是不走;

    由休干黄道明处长承包的服装厂欠债四十八万元,现在债权人纷纷索债;

    渔场前些日子通知所里,从下半年开始,所里付给的钓鱼费由每竿每月六十元增加到二百元。按所里十五竿计,每年共要四万元,但所里下半年已经增加了门球队、迪斯科队、气功班等诸多开支,根本挪不动这笔活动费的开支;

    两年前所里利用汽车班装备修建了汽车维修厂,占用附近流兰乡杨汉村菜地两亩。原商定除按国家规定数目付给土地费外,还负责解决杨汉村两名就业指标。现在杨汉村改变了条件,要所里转卖一辆三照齐全的九成新桑塔纳轿车给村里。

    还有……

    芮虎坐在赵管理员对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入角色。赵管理员竹筒倒豆地向他汇报所里的工作,他却在奇怪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而面前那位疲倦又执著的上尉军官在唠唠叨叨说些什么?这一切他都不明白。直到目前为止,芮虎还没有机会检查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和文件柜。那些都是前任留下的。

    芮虎问:“原来的所长都干了些什么?难道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问过以后才有些后悔。这是犯忌讳的。

    赵管理员呆呆地看着新上司,突然拍拍脑袋,说:“对啦,差点忘了!线材厂答应接收李所长的爱人进厂,工作在保安组。不过他们要所里每年拨给他们厂十万度计划用电指标。这是交换条件。”

    “李所长的爱人没有工作?”

    “有。原来在汉口上班,嫌太远。”

    “李瑞祥副部长的级别是怎么回事?”

    “李瑞祥副部长离休前任职的级别是军级。按惯例,李副部长离休后应享受正军职待遇。他是省军区转来的。省军区在他的离休报告上写明李副部长可以享受副军职待遇。也就是说,省军区只承认他是正师干部。”

    “善后办干部部怎么说?”

    “不好说。过去有不少这样的事,干部任命时只有职位没有相应级别。在职时一般没有人提出,革命工作吗。”

    “难道这事也要所里解决?”

    赵管理员不说话。

    “那么,麦迪政委的事呢?”

    “麦政委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出国了,两个女儿都嫁在北京。老三麦可一九八四年犯杀人罪判了十五年刑。老两口都有病。所里曾经与麦政委的女儿联系过,她们愿意调回。但麦政委和他老伴不干,点名要麦可照顾。”

    “这不是拧绳吗?”

    赵管理员又不说话。

    “李云生副司令呢?他是怎么回事?”

    “李副司令一进所就到陆军医院住院养病,一住就是五年,除过年过节外,很少回家。医院说,李副司令只有轻微的高血压和静脉曲张,完全没有必要住院。”

    “那他干吗不回来?”

    “和老伴关系不好,总吵架。”

    “李副司令老伴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李云生在军分区当副司令员时那个地区工会的妇女干部,以后辞职不干了。”

    “子女呢?子女都不说话?”

    “没有子女。李副司令前妻倒是留下一个儿子,早就不来往了。”

    “所里有个服装厂?”

    “有个服装厂,有个汽车维修厂,有个对外营业的餐馆。服装厂过去是被服小组,原来就两个人,负责所里的老干被服,后来帮助三五一工厂做点服装加工。”

    “服装厂怎么由休养干部承包?”

    “黄道明处长过去是老后勤,熟悉这一套。”

    “不是亏了吗?”

    “先前并没亏。去年做了一批新式军服卖给地方,赚了一笔,大概是一万多。”

    “现在呢?你刚才不是说欠债四十多万?”

    “那是做计算机生意亏的。”

    “服装厂怎么又做起计算机生意来?扯淡吗!”

    “现在社会上都这样。”

    “把服装厂的账本调来看看,看怎么回事。”

    “黄处长说承包期未满,拒绝交出账目。”

    芮虎感到头疼。这种事情不像他在训练中心当管理主任那么简单。那时训练中心有严格的规章条目,每一次任务都有上级周密的计划方案。大部分时间,他只与没有生命的材料、器械和设施打交道,而现在他的对象是人。是老人。是老军人。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军龄都比他的岁数长出一大截子。

    赵管理员满怀希望地等着新上司发出第一道指示。他很疲倦,显然休息不好,头顶早谢,样子不像三十而像四十岁的人。芮虎突然在心里同情起赵管理员来。

    宁带一个军,不管一个村。

    四

    和老干部们见面是下午传达总政八号文件的会上。

    休干们大都知道新所长来了。经历过太多升迁调动的事,一般对新来的所长都不冷不热。也有几个热心的,问一些“小伙子哪儿人呀”,“过去在什么地方当兵”,“爱人干什么的”,“有没有小孩呀”的话,让芮虎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大群家长。

    念文件的是政工组的杨干事。这是一位地方大学毕业的哲学系学士,现在的军衔是少尉,小白脸。文件念得无滋无味,但很流畅。文件念完,接下来是讨论。可是第一个发言的老干部就走了题,说起所里澡堂子的事来。于是休干们一个个都发开了牢骚。什么交通费呀,暖气供应时间呀,公勤呀,送孩子上军区托儿所的班车呀,看病的车次呀,等等。发言很踊跃。

    芮虎看见杨干事一本正经坐在对面,看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一个字也没有往记录本上记。休干们在发言时都对着他,但谁也没有注意他是不是在做记录,仿佛只要让他们宣泄一遍,记不记无关紧要似的。杨干事在翻书页时抬头松弛松弛脖颈,视线与芮虎相接。杨干事面不改色,继续低头看他的古龙。芮虎想,这人大概在大学里练过一段时间气功。

    芮虎观察会议室里的休干们。

    那些老头个个愤愤不平,牢骚满腹,滔滔不绝,一张张脸都那么干燥无光,缺乏水分和生气,颧骨和眉棱都明白无误地凸显着,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患了营养不良症。他们的良好记忆和叙述的无主题不连贯同样让人吃惊。芮虎开始明白杨干事为什么看古龙了。

    芮虎渐渐注意到两个人。

    一位是秦英雄。这位干休所级别最高同时年龄也最大的老头,离休前是大军区副司令员,五五年授衔时的少将。秦英雄典型的习武气质,高骡大马式的身架,腰板笔直,口阔鼻隆,天庭饱满,两道浓眉黑如两道砸在宣纸上的墨汁,被炯炯有神的一对眼球撑着,头发却全白了,雪铺一样,一丝杂色也没有,顶在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上,十分有风度。秦英雄独自一人坐在会议室一角,腿不斜挂,背不靠椅,两手放在膝盖上,端直坐着,严肃地板着脸。他自始至终没有参加杂烩式的讨论。

    另一位是顾守炎。老头子清癯干瘦,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儿。大约有病,两颊浮着两朵孩子似的红晕,眯缝着一双近视眼,从镜片后面饶有兴致地看定发言的人,不时将身上的鸭鸭牌羽绒服的衣领竖起来护住脖颈。下面是一双保暖鞋。这位前任军械部枪械研究所少将所长也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芮虎悄悄走到会议室一角,坐在秦英雄旁边。

    芮虎说:“秦司令,您不说两句?”

    秦英雄看看新所长,仍然保持着笔直的身板说:“没什么说的。”

    “不说对文件的体会,对所里工作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一提。”

    “没什么意见。”秦英雄说,“组织上让休息,也是执行命令,有什么条件好讲。军人不讲条件。”

    “所里应该为老首长们安度晚年创造良好的条件,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们也是军人,要说。也是执行命令。”

    “我们离休了,不能再为党和国家服务。安心养老吧,尽量少给组织上添麻烦。”

    “秦司令,您太客气。”

    “我是二九年入党的,觉悟还有一些的。芮所长原来在哪支部队服役?”

    “第十三集团军。”

    “哦?你们军长是不是景太和?”

    “对。秦司令认识?”

    “四二年在晋西军分区,他是我那个团的敌工干事。”

    “那您是我首长的首长了。”

    秦英雄不再说什么,依然笔挺地坐在那里,如一尊铜塑。

    会议室里,发言仍在继续,如煮沸了的面汤。

    五

    脸上满是尘土的洪湖县法院法警把传票交给芮虎的时候笑着说:“我过去来过省城,是八二年。那次是跟民政局局长来给首长送年货。首长真客气,硬要留我们吃饭。”停了一下又补充道,“首长真好。”

    芮虎觉得莫名其妙。

    传票是送给休干李瑞祥副部长的,通知李副部长本月二十八日到庭,参加洪湖远东农副牧林渔业经营有限公司受讹案的审理。李副部长作为被告中的一名被传。

    大概洪湖方面考虑到李副部长是洪湖出来的老革命,连本县县长每年春节前都要专程来拜年,所以传票没有直接寄给本人,而是差法警专门送到所里。同时附给所里一份案情详细背景情况说明。

    李瑞祥副部长一九八六年六月受聘担任洪湖渔光农工商集团名誉董事长。一九八六年九月,渔光农工商集团与江西大华羽绒服装厂签订一份三吨鸭绒的供货合同,急需一笔资金。该集团经理手执李瑞祥亲笔信到李的原籍找到远东公司,硬支走远东公司账上十二万元,之后长达二十五个月不偿还。远东公司终因尺寸短缺及经营不善而倒闭。远东公司指控渔光农工商集团负有主要经济责任。

    李瑞祥副部长任名誉董事长以来,三年未在渔光农工商集团拿过一分钱薪水(过年过节接受小磨麻油年糕羊肉野鸭等年货不计),倒在一九八七年将自己多年积蓄的一万元现款无偿赠给渔光农工商集团作为资金。此为补充材料。

    芮虎打电话把杨干事找来。

    芮虎问:“所里怎么能允许离休干部在外面随便任职?”

    杨干事看了看材料,不动声色地说:“所里在外面挂职的离休干部不止李瑞祥一个人,大约还有三四个,也不是什么正式职务,都是名誉性质的,给人家当一张虎皮罢了。几十年,当领导当惯了,说退就退下来,连警卫秘书勤务都不剩一个,是我也耐不住这份寂寞。再说老区人穷,家乡想干点事,请你去贡献点余热,你好意思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芮虎说:“为家乡建设尽点义务是可以的,但总得经过组织上研究同意,毕竟是军人吧。”

    杨干事说:“这种事,人家根本不找所里,也就谈不上研究同意。”

    芮虎看着杨干事,他觉得这位白脸少尉军官说话办事都那么明白,让人受不了。但他找不出他有什么不对。

    他让杨干事把传票给李瑞祥送去。

    杨干事无动于衷地走了。

    几分钟后李瑞祥副部长就怒气冲冲打电话给芮虎。

    “芮所长吗?所里怎么可以随便代我收传票?这像什么话?简直乱弹琴吗!我把话说在前面,谁收传票谁去打官司,这个官司我不认!”

    芮虎说:“李副部长,法院的传票不是想收就收,想不收就不收的。人家也是以组织的名义送来的,很客气,没有冒犯首长的意思。您看是不是准备一下,到时候所里安排车,让杨干事陪您一块儿去洪湖。如果必要,组织上可以出面做一些说明工作。”

    李瑞祥在电话里吼:“我不要所里派什么杨干事刘干事!我也不会去!这个官司我不认,他一个洪湖就想告倒我?扯他的淡吧!”

    芮虎仍然耐着性子说:“李副部长,您还是想一想,冷静一点。法律面前……”

    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芮虎一愣。话筒里吱吱地响。他感到耳机里有异样,他断定电话班有人在窃听。

    他吼道:“谁在值班?”

    六

    芮虎的旧伤发作了。

    连续几天伤口隐隐作痛,火烧火燎的。带来的止痛片早吃完了。芮虎打电话到卫生所问可不可以拿几包药片。对方说:“你先来看病。你是所长但不是医生,你没有处方权。”

    芮虎悻悻地放下电话,问杨干事:“这人是谁?好傲慢!”

    杨干事问:“男的女的?”

    芮虎说:“女的。”

    杨干事很怪地一笑,说:“大概是顾池风,顾守炎所长的女儿。她不仅傲慢呢。”

    芮虎不大喜欢杨干事的阴阳怪气,但还是问:“还有什么?”

    杨干事什么也没说,像是没听见。

    顾池风医生对新来的芮所长显得有些冷淡。她先检查了芮虎的假肢茬口,又检查了芮虎左臂上的旧伤,然后说:“你太爱散步了,这可不行,你以为你能和健康人比赛怎么的?假肢得经常取下来,让伤口有机会喘口气,要不你拿止痛片当饭吃也不管用。顺便问一下,你的假肢在哪儿装的?”

    “上海假肢四厂。”

    “假肢不合格。”

    “怎么会?他们是专为前线提供的。”

    顾池风冷笑道:“别以为英雄使用的都是一流产品。”

    她走到一边去洗手,头也不回地说:“另外,你左臂上的伤口不是贯通伤,里面还有东西。”

    “我是在前线野战医院做的手术。”

    “医院里并不都是好大夫。”顾池风冷冷地说。

    芮虎不知道他这时该不该戴上假肢,他有些尴尬。他看着顾池风仔细地用酒精棉球揩洗葱管似的纤长的手指头。那双手指刚才触摸在他的伤口处显得异常灵敏和温暖。顾池风长得娇媚而丰腴,极似蒲松龄笔下的狐精。这么一个人裹在一件冷冰冰的雪白大褂里实在不那么合适,芮虎心想。

    “这是联单。你去军区总医院复诊一下臂上的伤,每天来做半小时理疗。”

    “完了?”芮虎觉得还应该有点什么。

    “完了。”

    “止痛片呢?”

    顾池风没有理他,把脖颈间悬着的耳机移上去,坐到一边,像个中学生似的专心读一本《B超机临床应用》。

    “妈的。”芮虎心里嘀咕着,“怎么所里的工作人员都害上了读书热?”他套上假肢,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出药味冲鼻的卫生所。

    晚上新闻联播节目时,顾池风给芮虎挂了个电话。

    “你到我这里来一下。”顾池风在电话里说。

    “我并没有答应你要去做理疗。”芮虎没好气地说。

    “我没说理疗。我说了吗?那是你自己的事。”

    “那干吗?”

    “当然有事。没事还找你?”

    “去卫生所?”

    “不,我家里。或者说顾所长家里。东区三栋。”

    芮虎挂了电话。他弄不明白他和顾池风谁是领导。

    芮虎找到东区三栋。在院子门口被铁门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腿不方便,但这不是理由。在这之前芮虎没有这么娇惯过,环境有时候比自身的能力和意志厉害得多。

    芮虎来所里后发现每家都有一个院子。所里原来没有给每家盖院子,房子盖好后每家前后都空出一片地方,种了树,修了花坛,另外还在所部外面给每家划出一小片“自留地”,让老头老太太们闲时种点葱呀什么的。后来有人把自家前后的空地围起来,形成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大同小异,一致的是每家的院墙上都用碎玻璃插出一排排冰冷的墙刺,于是干休所就实际上成为一个个相对独立且封闭的单位。所里有围墙,有大铁门,又有警卫班,安全无恙,芮虎弄不懂再砌出一道道围墙有什么意义。

    顾池风和顾守炎所长都在客厅里。

    顾池风没穿白大褂,套一件杏黄高领羊毛衫,长发盘在头顶,娇媚之态夺人。顾守炎拿一份《老年文汇报》坐在沙发上看,见芮虎进门,说:“我说不必打搅芮所长的。一点小事,何必麻烦。”

    顾池风冷冷地说:“你替他省什么心?这是他的职责,根本说不上打搅。”

    芮虎自己找地方坐下,问:“什么事?”

    顾池风说:“我妈今晚从上海回来,要车去码头接人,要了三次,都说没车。也真是怪事,老头子们用车要记公里,那些工作人员整天开车送老婆接孩子,家用私车似的,所里的车到底是配给谁的?到底是老干部在休养,还是那些老爷兵在休养?”

    芮虎心想你太刻薄。但他没说心里想的,而是说:“你再要要。”

    顾池风拿起电话:“请接司机班。是刘班长?还是那件事,求你发发慈悲给个车,总不能让老太太从码头走回来吧?”

    刘班长在电话里痛苦万状地说:“真的不骗你,没有车了,车都出去了。卡车你要不要?有个生活卡车在家里。”

    顾池风放下电话,嘲讽地看着芮虎。

    芮虎过去把电话拿起来:“总机吗?给我接司机班。是小刘?我是芮虎。我有事出去,有车没有?对,现在。”

    刘班长说:“家里还有一辆丰田和一辆上海,要哪辆车跟你去?”

    芮虎脸红了:“你浑蛋!你听着,你现在立刻去找赵管理员,就说我说的,从明天开始,你到炊事班参加劳动。什么时候回车队回不回车队再说。现在就去!别忙,你立刻派车到顾所长家来。要丰田。你自己开来!”

    芮虎放下电话,觉得脸怎么也挂不住。

    顾守炎一点也没动气,说:“芮所长,小刘可能确实有困难,你别计较。池风,给芮所长倒水。”

    顾池风仿佛耳背,转身进屋去了。

    顾守炎摇摇头,自己给芮虎倒了茶。芮虎不渴,但需要茶杯做道具。端起茶杯,看里面的茶叶沉浮。

    顾守炎坐下,重新拿起《老年文汇报》,说:“我们都是些残废人了,总是给组织上添麻烦。”

    芮虎说:“首长不该这么说。”

    顾守炎说:“说不说都是实际情况。”

    芮虎说:“首长身体还不错。”

    顾守炎说:“不行喽。七十六进七十七喽。土已经埋到下巴上,也就是等着交购粮本了。”

    芮虎说:“哪里。”

    顾守炎说:“中国男人平均寿命六十六,我已经赚了人家十岁,再赚就有些贫富不均了,该打倒了。”

    顾守炎说这些话时笑眯眯的,脸颊上的红晕袅袅浮动。芮虎觉得这老头不但长得仙风道骨,连生命观都带点道学味。这个时候芮虎才观察到,客厅里挂着好几幅笔墨老到的书法和中国画,其中有一幅是秦风中的《蒹葭》两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再看那些字画,竟都题着顾守炎自己的名字,还有一方闲章,叫“山外山人”。

    芮虎说:“这些都是首长的宝墨?”

    顾守炎笑道:“什么宝墨,闲着没事,涂鸦罢了。”

    “首长学字画多久了?”

    “二十九年了。那时还没有池风。组织上要我休息,把位子让出来给年轻人。我那时正当壮年,才四十六七岁,又没有什么病,闲着太空,想想干些什么呢?生孩子吧,就生了池风。以后又学着弄这个。不能当正经事干,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刘班长开车来了。车停在院子外面,刘班长在外面怯怯地敲院子的铁门。

    顾守炎穿上大衣,说:“池风,我去接你妈。你把门看好。”

    芮虎想到自己也该走了。站起来,搁下茶杯。顾池风从里屋出来,说:“嗨,你急什么,又没地方去。你来。”

    芮虎向来不是听话的兵,这次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听了一回话,跟顾池风去了。

    芮虎死去的妻子也是干部子弟。芮虎对于干部子弟的闺房并不陌生。让他吓了一跳的是顾池风的房间完全是一个玩具的世界。屋里什么玩具都有,从变形金刚到多米诺骨牌,从动物料器到小天堂游艺机。电子琴躺在积木堆里,一支小口径步枪做了一双旱冰鞋的单杠,各种草帽,满世界像花一样开着。最多的是玩具娃娃,布的、绒的、木刻的、瓷烧的、泥塑的、玻璃料的、机械的、电动的。有一个绒娃娃差不多像三四岁的真孩子那么大,模样有点像顾池风。

    顾池风很得意地说:“怎么样,大开眼界吧?”

    芮虎说:“怎么,原来你还会笑。”

    顾池风一扬下巴颏儿:“当然会笑,笑起来还挺动人。这你都看见了。”丢一个靠垫给芮虎说:“你剥橘子吃。我不喜欢给人倒水,那实际上是宣布我不信任你,拿你当客人看。”

    “这么说,你现在是信任我?”

    “还不全部。但你人不坏,至少能为老头子们说话。”

    “原来的所长呢?他不为老头子们说话?”

    “说。说的是屁话,打官腔。干了几年,唯一的成绩是给自己找了个养老的窝。一个正团级,倒美滋滋地住进师级干部的房子里了。其实,这里的离休干部,谁蹦掉几个豆也比他的官做得大。”

    “你有些粗鲁。”

    “你错了。不是粗鲁,是直率。粗鲁是掩饰不明事和不礼貌的,我很清楚,也不想费劲对你们这些没打过仗又不会守天下的军人礼貌。”

    芮虎本来想说我当然打过仗,还丢了一条腿。但想想还是没有说。

    芮虎说:“看来你并没真信任我。”

    顾池风笑了。她笑起来五官簇成一朵雏菊,显得有些顽皮。

    “你多大?”芮虎突然冒失地问。

    顾池风把一个非洲厚嘴唇黑娃娃抱在怀里,前晃后摇地说:“没关系,你问好了,只要让你进了屋你就用不着讲清规戒律了。”

    “那么,你多大?”

    “二十七。属虎的,金虎。”

    “哦。”

    “没啦?”

    “没啦。”

    顾池风一咧嘴,露出雪白的贝齿:“怕触及雷区?你那条腿是雷区里崩掉的?”

    “我不笨。我想知道怎么可以调档案来看。”

    “还可以问问杨干事,他看古龙的小说已经看出功夫来了。你得小心一点,你身边有几个不轨之徒。”

    “不要背后议论人,这样不地道。”

    “嗬,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

    芮虎把橘子皮扣在一个胖娃娃头上,那个瓷娃娃立刻变得滑稽起来。他突然觉得很孤独,有一种想与人促膝谈心的渴望。

    芮虎说:“这所里,怎么没有安居乐业的味道,处处烟火。”

    “那还不简单,老的少的都是军人吗。军人和老百姓求的不一样。”

    “我说的是正经的。”

    “谁说的不正经?”顾池风说,“几十号有几十年不咸不淡经历的人,生生死死大惊大扰成功失败荣誉耻辱未尽壮志半生遗憾在生命将结束前积累到一起,过去的一切被离休二字截断在看得见摸不着的另一边,不久的未来是死亡。实际上,死亡每天都来敲他们中间一些人的生命之门。恩恩怨怨汇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座活火山。这些人从不懂事尚未明白革命道理以前就吃的是政治生命饭,吃了几十年,饭碗掉在地上再拾起来,打破了再补上,小换大,瓷换铁,现在一下子不让吃了,等于不让人活。”

    “谁说不让吃政治生命饭了?奇谈怪论!”

    顾池风嘲笑道:“你说的那不叫政治生命,那只是文件和党员称号。真正的政治生命是权力。只有权力才能体现一个政治人存在的价值。”

    芮虎盯着对面这个娇姿依人的女人,说:“你打哪儿弄来这些浅薄的东西?他们自己对你这样说的?”

    “你以为他们会把心里的话说给人听吗?”

    “不管怎么样,你那套理论不高明!”

    “行啦,我不想和你谈形而上。人家好心给你橘子吃,反而挨你训,没良心的!明天来做理疗吧。”

    “我不来。”

    “随你的便,也痛不到我身上。”

    七

    芮虎来所里几天后终于有时间看了所里的地形。这是在野战部队养成的习惯,无论要去什么地方,到了什么地方,首先得熟悉地形,以后到了训练中心,不再打仗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现在成了干休所一所之长,他不能对自己辖下的地形一无所知。

    干休所建在一个高地上,通往附近渔场的马路把干休所一分为二。据赵管理员说,这里原来是一座无名坟地,建所的时候军区来勘测过好几次,认为这里地势高,视线好,不背阴,是个理想的地方。开始所里为老干部们盖的是一楼一底的楼房,可老干部们都不愿上楼,于是又改建平房。平房实在,又显出面积来,有一个个小院子围着,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世界,所以干休所对附近渔场的职工和菜农们总保留着一丝神秘。过去这片高地是荒芜一片的,除了坟地和野草外什么也没有,听说还闹过狼。自从干休所建立后,附近的职工和菜农也瞧上这块风水宝地,开始在干休所围墙外划地盖房。渐渐地,干休所像一块大母蕈,四周繁生出许多小菌子起来。

    神秘便是诱惑。

    所里接到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寄来的感谢函,感谢所里的老同志提供了大量宝贵的资料,支持了党史资料的收集工作,并通知说秦英雄、段德民、刘方、顾守炎、米大水、卫声东、李云生、李瑞祥、麦迪等九位同志的回忆录将经整理后作为资料编纂入书。

    党史征集办同时寄来九份纪念品。

    这是芮虎到所里一个星期来唯一报喜的事。芮虎很高兴,心想到底是老革命,他觉得所里应该开个会表彰一下。

    杨干事说:“我看还是免了吧。人往死里走,谁不想留点东西下来。肉体不在了,文字还能活上一阵子。党史本来就够糊涂了,活着的,谁都认定自己那段经历和认识,死了的无处去对证。要真敞开写,一千个人就会写出一千部党史,都认定自己,谁也不管历史是什么样。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不值得表彰。再说,所里给党史征集办写回忆录的有四十来人,你表彰谁?没录用的怎么办?还有没写的呢?人人都有一段风流史,闹矛盾的事,我看还是省点力气好。”

    芮虎盯着面前这个嘴上无须额顶光滑的年轻人,一板一眼地说:“你多大?二十三还是八十三?你是学哪家哲学毕业的?你以为你读了几本精装书就可以轻松地阐述这些老人用命搏来的这段历史?你以为这些老干部就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也太张狂了!”

    杨干事目瞪口呆地看着芮虎。

    下午为外出疗养名额的事又惹了一场不愉快。

    芮虎和几位所里的干部去医院看望李云生副司令回来,车刚停住就被黄道明处长拦住了。

    黄处长问芮虎:“今年疗养,为什么分我去咸宁温泉?”

    芮虎问:“怎么了?”

    黄处长说:“人家都出省,去云南深圳珠海,偏我一个人到温泉!”

    芮虎不了解具体情况,转头问赵管理员:“怎么回事?”

    赵管理员说:“名额是善后办分下来的,按老规矩分配,年年如此。也不就他一个人在省内,汪主任和纪师长也在。”

    黄处长喊道:“可不年年如此?去年夏天时就我一个人去鸡公山,别人都去北戴河、烟台。”

    赵管理员说:“错不了。上面就给这些指标,我们有什么办法?个个有意见,年年如此。”

    黄处长说:“可不有意见?级别高的,去不去年年都给好地方。我们这些级别低的,尽捡人家不愿要的,这不明明欺侮人吗?级别低的就该死呀?过去国民党军队这样,共产党里也这样呀?我当了几十年兵,没听说过!我说芮所长,所里的问题多了,你得好好处理,要不我把意见带到支委会上提去!”

    芮虎说:“好吧,这事我回头了解一下,晚上去首长家。”芮虎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处长,服装厂的事,是不是找个时间和所里研究研究?”

    黄道明处长没听见似的早走远了。

    洪湖方面又送传票来了。

    满脸灰土风尘仆仆的法警很满足地对芮虎说:“没想到我还能来省城一次。他们说我交好运了,摊上份美差。”停了一下又说,“首长真好!”

    他把传票交给芮虎。因被告之一李瑞祥二十八号没有到庭,李又是洪湖远东农林牧副渔经营有限公司受讹一案中的重要当事人,案件只能延期审理。洪湖县人民法院传李瑞祥于本月六号到庭,否则法院将作缺席判决。

    这次没有说明材料。

    芮虎这回自己送传票到李副部长家。李副部长正在暖气片上为孙子烤尿片,看也不看芮虎递过来的法院传票,气呼呼地说:“扯鸡巴淡嘛这是!我好心倒贴进去一万块,到头来还诬我犯法,这是哪家的法律?我不去!他愿判让他判好了!”

    芮虎好言劝道:“李副部长,法院传您,主要是调查事实,也没先说您就是犯法。”

    李瑞祥把片子一摔,说:“谅他也不敢!我不吃这套!我说过,我不去!谁愿去谁去!”

    说完再不理芮虎,那脸已冷得十分难看。

    芮虎知道劝也没用,只好回到所部,打电话向老干处汇报。刘干事在电话里干巴巴地说:“还是要做工作,劝李瑞祥同志去。咱们得尊重法院,弄不好,会影响部队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样就不好了。”

    芮虎放下电话,主意没讨到,倒不硬不软吃了一顿批评。一时也想不出能怎么办,总不能要所里代李副部长出庭吧。后来还是杨干事出了个主意,说干脆,由组织出面打个证明,就说李瑞祥已病危住院抢救,无法出庭,拖拖再看。

    芮虎说:“这行?”

    杨干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不行?不行你再想个好办法。”

    芮虎想不出好办法,默认了。

    八

    芮虎每天去医务所做理疗。

    他先悄悄去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拍片的结果,左肩胛下有一粒黄豆大的异物。十年前前线野战医院诊断为贯通伤,伤口里是干净的。这诊断是误诊。

    医院要他考虑开春后去医院做手术。走出外科时,老军医在背后喊:“小伙子,你得来做理疗,你腿上的茬口有炎症呢!”

    顾池风人刻薄点,却不是庸医。芮虎想。

    做理疗是护士小黄的事,她是个胖乎乎开朗乐天的女孩,广东梅县人,所里的老头老太太都很喜欢她,还有人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后来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在国外念书,这才作罢。小黄不爱穿军装,在所里却没人说,大概都认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军装太残酷。

    但芮虎每次来,顾池风都亲自为他做理疗。顾池风穿上白大褂就显得冷冰冰的,一双手却敏捷而温暖。

    芮虎躺在床上,红外线烤灯照在断肢处痒痒的,让人欲眠欲梦。

    隔壁的房间里,小黄在给秦英雄副司令员打针。小黄一边慢慢进针,一边乐呵呵地和秦司令员聊天。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渔场的中年职工,一边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

    中年职工说:“医生,我看病。”

    所里的卫生所过去是不对外的,后来对外开放了,主要想利用设备和药品的优势弄点奖金,也有加强军民鱼水情的意思。军营过去靠每周一场电影吸引老百姓,现在家家有了大彩电,谁也不稀罕电影,所里的电影班早改行修电器了,为这个所里的老干部还提过意见。卫生所就两个医生两个护士,所里一大群病恹恹的老头老太太,不能为几个钱就本末倒置。但意见归意见,商品经济发展的大趋势,谁也拗不过。

    顾池风走出去,问:“怎么不好?”

    “感冒了。是重感冒。”中年职工说。

    “我问你哪儿不舒服。什么病要我来说。”

    “头疼发烧嗓子疼全身无力不想吃饭老打喷嚏。”

    “你坐在这儿。”

    顾池风给中年职工量血压测体温看喉听胸。她干这活儿即冷漠又认真。

    “是上呼吸道感染。”

    顾池风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在处方笺上开药。

    “去拿药吧。卧床休息一天,多喝水。”

    中年职工拿着药笺去取药,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医生,怎么就给我开这种药?”

    “开什么药是我的事,你按医嘱服药就行了。”

    “就这种药呀,那我还看什么病。我早知道我是感冒。”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是病人,我说是感冒才是感冒。”

    “这药太差了。医生你给我开点好药。”

    “什么叫好药?”

    “太阳神啦人参蜂王浆啦什么的。”

    “那治不了你的病。你并不虚弱。”

    “开点别的也行,反正要好药。”

    小黄在一旁说:“你这人才是,吃药又不是吃糖果,还要挑挑拣拣。医生开什么你就吃什么,管治病就行。你看人家老首长,还不是一般的药,人家老首长就不讲价钱。”

    中年职工生气了,说:“我看你们才是。吃药掏钱,又不白吃。我想吃好药就吃好药,你们只管开就行了。”看看一旁系裤带的秦英雄一眼,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只要掏得起,有钱。我有钱。”说着就从脏兮兮的裤袋里掏出大把散发着鱼腥味的钞票,全是十元五十元的,摔在桌子上。

    芮虎在里屋看见秦英雄副司令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老头子有好一会儿没系上腰带,是小保姆过来帮助系上的。

    芮虎听见顾池风不动声色地说:“对不起,请把这些破纸片收起来。小黄,给他打丙种球蛋白,打两针,要进口的。”

    顾守炎送给芮虎一幅字,字是庄子《大宗师》里的“唯道虚”。

    顾守炎十分满意自己的这一幅字,放下笔,说道:“这是庄子人论的精华。要做到天与人不相胜,就得学会‘吾丧我’,所谓心斋、坐忘。我试过,效果很好。当然这种修炼得一步步来。三日能外天下,七日能外物,九日能外生,然后能朝彻,能见独,能无古今,能入于不生不死。这是一门性命双修的静功。”

    芮虎说:“庄子的道德观实际是一种理想,作为现实世界中的人是不可能达到的。”

    顾守炎说:“当然不可能超脱人间烟火,但修道的真正价值不在此,而在于达于理,明于权,不以物害己。”

    芮虎说:“顾所长搞了几十年军械吧?现在怎么也讲起心境虚寂了?”

    顾守炎笑道:“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样恐怕要更聪明一些吧。”

    芮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池风进书房来拉走。顾守炎笑道:“你们谈吧,年轻人共同处多些。”

    顾池风关上门,夺下芮虎手里的橘子,怒气冲冲说:“今天上午干吗躲在屋里不吭声?你真窝囊!”

    芮虎说:“我不在烤电吗?”

    顾池风嘲讽道:“烤得舒服吗?”

    芮虎说:“这种事,你能怎么办?”

    顾池风说:“关键不在于要怎么办,而在于你怎么想。这些老人剩下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可怜巴巴的自尊了,没有任何理由再夺去他们的自尊。”

    芮虎说:“我不能做到这些,你也不能。我们都是小人物,怎么想和怎么做影响不了社会。整个社会都在变化,这是历史。”

    顾池风说:“对,我们只说简单的,你要是被人侮辱了,你怎么办?”

    芮虎盯着顾池风:“我会揍他。”

    顾池风冷冷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芮虎问:“秦司令员什么病?”

    “旧伤复发。和你一样,战争留下的纪念。”

    顾池风接着讲了红四方面军西征途中的古浪激战,那是一个著名战役。芮虎在战役课中不止一次被它迷住,昆明步校的同学都说古浪激战简直不是人打出来的。

    一九三六年初冬,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率红五军、红九军和红三十军自甘肃靖远的河包口突破天险黄河向宁南前进。作为西路军右支队的红九军于十一月十五日拂晓攻战凉州门户古浪。为夺回古浪,敌马步芳部遣重兵复攻古浪。十一月十八日,马军先用山炮猛轰城南制高点,随后成营成团的士兵挥舞着马刀冲上来,截断红二十五师守团与师部的联系。二十五师守团指战员全部战死在阵地上。中午十二时,马军以山炮破城,步骑席卷而入。骑兵高扬着马刀在城内横冲直闯。红军供给部和卫生部男男女女被堵在屋里,统统被马刀砍死。血浆四溅。马军士兵大都蓄着大胡子,个个善使大刀,异常凶猛,很快突进九军指挥部。千钧一发之际,九军政委陈海松冲出大门,吊着鲜血淋漓的左手,右手高举驳壳枪狂呼:“九军的,不要命的跟我上!”红军官兵从尸山中爬起,个个红了眼,用枪扫、用刺刀捅、用石块砸、用牙咬……马军仍然涨潮似的往上涌。危急之中,红二十七师十五团团长秦英雄带着一支人人挂彩精疲力竭的队伍杀开一条血路突入重围,奋力救出军指挥部。

    是夜,在浓雾掩护下,九军悄然撤离古浪城。

    芮虎问:“秦司令员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

    顾池风说:“秦英雄这一生负过十七次伤。那次他身上留下了三块弹片,一粒弹头,两处刀伤。”

    芮虎说:“你知道得很多。”

    顾池风说:“我是在院子里长大的。”

    芮虎看着面前这位娇媚而又冷漠的女人眼里转动的泪花,默默无语。

    九

    事件是在所里刚举行过授勋仪式后发生的。

    由广州军区一位中将率领的授勋团刚离开干休所,赵管理员就匆匆找到芮虎,把芮虎拉到一旁,说:“所长,出事了!”

    芮虎问:“什么事?”

    赵管理员说:“杨汉村一户农民盖房子,房子盖了三层,遮住了麦迪政委家的房子,麦政委和老伴去说理,对方不睬,还动手推人,麦政委被推倒了!”

    芮虎着急地问:“伤着没有?”

    赵管理员说:“顾医生赶去了,说是腰挫伤。”

    芮虎听了,拔腿就走。赵管理员在身后叫他。芮虎转过头去问:“还有什么?”

    赵管理员支支吾吾。

    芮虎吼道:“什么事!有屁就放!”

    “李云生副司令员家的小保姆……肚子大了。”

    “是谁?”

    “公勤班战士李阳。”

    芮虎奔过去,一把扭住赵管理员,咬牙切齿地说:“去,弄清楚!要错了,我揍你。”

    所里近两年渐渐被渔场和附近菜农们盖的房子围了起来。这是一片高地,高地总是诱惑人的,虽然这片高地过去是乱坟。新盖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楼房,两层的,也有三层的,样式十分新颖。房子是花钱请城建学院的老师设计的。城建学院曾在前几年拿过全国民居设计大奖,名声很大。

    麦迪政委一小时前刚得到一枚红星勋章。

    麦迪政委现在被送去总医院做检查,他躺在老伴怀里,像个孩子,一个字也不说。

    顾池风摇下车窗,眼里噙着泪对芮虎喊:“这就是你的那个狗屁历史!”

    芮虎呆呆地看着小车驰出院子。

    那座未竣工的小楼很气派,很时髦,一底两楼。阔足的大晒台,阔足的花坛,朱红大门上巍然悬垂着一对紫铜狮面环,粉黄的山墙足有两丈高,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围墙另一头那栋低矮的平房。

    那一头是麦迪政委的院子。

    这一头小楼的主人是个杀猪匠。

    十

    段德民院长遗体告别仪式上午在军分区小礼堂进行。

    段院长是患心肌梗塞死的。发病的时候,老伴正在和所里的老太太们一道起劲地练老年迪斯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满头大汗。所里活动室有暖气。老太太们挥汗如雨。小保姆收拾完碗筷,圈上鸡,就溜去找其他家的小保姆聊天,探讨明春最新流行服装,留下段院长一个人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

    心肌梗塞来得很快,段院长好像没有什么痛苦。

    仪式是由芮虎主持的。

    善后办的首长念过不太长的悼词以后,芮虎就说:“向段德民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开始。”礼堂里立刻哭声大作。哭的是段院长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从农村老家赶来的侄子、侄女、外甥等。段院长的老伴被儿女搀扶着,僵硬地站在那里,已经哭不出声了。仪式开始前她一直在说着一句话:“他好了。他这下好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吊唁的人挨着顺序从段院长的遗体旁走过,鞠三个躬。首长和段院长的亲友还要一一同他的老伴握手,说同样一句话:节哀,保重!芮虎站在段院长老伴旁边,一一向她介绍过来握手的首长。首长不止善后办的,还有省军区的、空指的、军分区的、总后基地的、海院的。他们有的与段院长有关系,有的完全没有关系。

    段院长的老伴和子女这次很配合,没有提出什么条件。赵管理员说:“不会吧?”往段院长家跑了三趟,启发段院长的老伴和子女想几条条件。人家没有。

    问题比较麻烦的是追悼会和告别仪式参加者的人数。人数不能太少,而且要相当规格。讣告发出去后,又连着几天打长途落实。北京方面送来几个花圈,人没来。段院长老家和工作地来了人。最后定下来,善后办来一名少将,两名大校。向省军区、空指、军分区、总后基地和海院借几位首长,其他各干休所发讣告,请求他们参加告别仪式。善后办派通勤连的两个排士兵参加告别仪式。

    芮虎对今天告别仪式的规格和人数都比较满意,特别感激的是善后办几位首长,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在休息室等着对死者遗孀最后说几句话。赵管理员兴奋地小声对芮虎说:“这比年初夏参谋长那次气派多了!所长,真有你的。”

    芮虎看见告别的最后一队士兵走过来。他们是来“出公差”的,刚才在礼堂外还在打打闹闹,现在规矩多了,但也没人动感情。他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死亡离他们太远。一个二等女兵口里嚼着口香糖,啪地响了一下,身边的人吓了一跳,她做了个鬼脸。

    一切都还算顺利。芮虎想。但他发现所里来的都是些老太太,休干们来得很少。

    院子里很静。

    芮虎被这种静得毫无生气的寂寥震慑住了。

    院子如同一个死去的水塘,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更没有笑声,连鸡啼鸟鸣声也没有。没有。风从邻近的野湖游荡来,原本是自然惯了,生成的无拘无束的脾气,一进了院子,却立刻敛声屏气,不敢嬉戏树枝,不敢撩拨花草,路过汽车班前的球场,连几片纸屑也不敢碰动,小心翼翼踮着脚尖绕着溜过。

    院子死寂般沉默。

    芮虎感到吃惊。不该这样的。这样静是没有理由的。这里住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呀!三名少将,七名大校,十四名上校,五十六位有着五六十年沙场经历的铁骨军人!

    他们都还活着。

    这是一所军营。

    这所军营里的人曾导演和演出过中国历史和军事史上轰轰烈烈的一幕幕活剧——黄麻起义、柴山堡武装割据、商南起义、六霍起义、三打新集、滚水之战、黄安大捷、苏家埠战役、潢光战役、柳林河血战、解放通南巴、空山坝大捷、反六路围剿、万源保卫战、剑南关攻克战、包座之战、金川保卫战、雅安阻击战、浴血西征、血战倪家营子、夜袭阳明堡……这是红四方面军当年最辉煌的历史,参加这出历史剧演出的演员,如今还有十三个活在这所军营里!

    活在这死一样的寂寥里。

    芮虎独自在院子里行走,他的假肢踢踏在水泥铺成的地上,发出沉闷而执著的橐橐声。他从段院长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回来。在这之前,他曾数次从战火中死里逃生,他向来以为自己有资格称自己是一个军人,但是,他无法了解另外一代军人。

    芮虎独自在院子里行走。

    橐橐地走。

    他突然站下了。

    他听见旁边的小院里有大声叱骂的声音。

    是秦英雄将军的小院。

    是秦英雄将军在高声骂人。

    老将军威风凛凛、粗野、直率、毫无克制地在骂人,声调亢奋、言辞激烈而刻薄,丝毫不给对方以通融。那是一种权威,一种居高临下,一种不容反抗的强制。芮虎突然觉得很愉快。他甚至有些兴奋。一种发泄的交流在刺激着他。他希望老人的骂更厉害一些、更犀利一些、更放肆一些。不管被骂的人是谁,不管这骂有没有道理。芮虎都希望老人骂下去,他绝不会对被骂者持有丝毫的同情。

    他悄悄走近院子。他想看看这场令人惬意的场面。

    他呆住了——

    院子里,秦英雄威然立于中央,昂首叉腰,太声叱骂。他的面前是几只满不在乎四处觅食的母鸡。一只花母鸡旁若无人地走上前,从秦英雄的布鞋面上啄起一条青虫。一伸脖子吃掉。

    院子里,除了将军再没有其他人。

    十一

    二十天后。墨水湖干休所所长芮虎被撤销所长职务,调回善后办听候重新分配。在此之前,他下令拨款为所里每一位老干部修整院子。新院子一色红砖,安装有大铁门,围墙高三公尺。

    赵管理员说:“不是挺好吗?不是挺好吗?”

    芮虎离开所部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卫生所打来的。他对着话筒沉默着,始终没说一个字。

    送芮虎的车是刘班长开的。芮虎在接到免职通知时下令让他重新回到司机班。刘班长正在和一位女工谈恋爱,他不想再回麻城老家了。

    杨干事提着行李送芮虎上车。上车前,杨干事说:“芮所长,我以后可以去找你聊天吗?”

    芮虎说:“行。我到新单位给你来电话。”

    杨干事说:“谢谢。我想我也不会在所里干多久了。”

    芮虎拍拍杨干事的肩,上车了。他突然伸出脑袋来莫名其妙地对杨干事说:

    “我们都没有资格为他们送葬。”

    车一溜烟开走了。

    一个老干部也没来送行。

    院子依旧。

    杨汉村终于从所里买去了那辆三照齐全的桑塔纳。村长当天就坐着那辆新车到乡里和区里去汇报工作。工作汇报完,又去青山区拜望亲家。司机是新手,喝多了酒,回来时把车开进了一个粪凼。村长来找所里,请所里的汽车修理厂帮忙修车。赵管理员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村长,又十分热情地把村长送走,然后赵管理员在电话里对修理厂厂长说:“宰他们一笔!”

    李瑞祥副部长第二十九次送来报告,郑重申明,如果他的级别问题再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进京找老首长去了,这次谁也拦不住他。

    休干麦迪政委的老伴找到所里,说:“我和老麦一身病,现在老麦又落下腰伤,我们老两口身边无人照顾的困难,你们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

    陆军三十六医院来了个副院长,请所里无论如何把李云生副司令员接回来,并拿出大摞诊断书证明李副司令员没有什么大病。三十六医院愿意免费为所里每一位老干部提供一次心室晚电位检查,只要所里能协助他们腾出那间李副司令员使用了五年的病房。那位副院长说:这种心脏疾病的诊断方法是最先进的,目前市里只有三家医院拥有这种设备,每人次检查费公价六百元。

    所里服装厂债权人近日频频上门催款,说是年关快到了,怎么也不该再拖下去,老革命了,应该讲点信誉。黄道明处长十天前就离开所里了,说是去珠海疗养,但也有人说那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所里已经与渔场达成协议,钓鱼费仍然维持每竿每年七百二十元。所里免费向渔场提供礼堂,开会什么的,随时可以使用。

    院子依旧。

    越来越多的渔场职工和附近的菜农在院子周围盖新房。那是一片高地。周围几十里再没有这样的高地。已经有人在筹划盖四层楼的房子了。这让先头盖两层楼三层楼的人心里不舒服。于是家里人在一起吃晚饭时,就有了“升不升层”的话题。

    新盖的楼房渐渐将院子围死了,只留下一条喉管似的车道,进出的车不敢开快,因为有猪呀鸡呀狗呀猫呀在马路上大摇大摆散步,冷不丁还有小孩从旁边窜出。赵管理员一天三遍叮嘱司机们检查刹车灵不灵。院墙外高楼的住户开始还对院子里的事物感到新鲜,白天晚上往院子里望。新院墙很高,看不见里面,但走出来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就想:那些白发黑发的老头跌倒了不知是什么情景。但很快就厌倦了。院子里总是那样,没有什么新鲜人,也没发生什么新鲜事。

    只有一位在外地读大学回来探亲的大学生对院子有着格外的兴趣,每天都坐在他家宽大的凉台上向院子里眺望,直到他假期休满那天为止。

    那个大学生回到学校后,在一家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首题为《院子》的诗,其中有这么一段:

    ……

    院子庄严但不精彩

    院子里的人活得很长

    院子是一部正在死去的小说

    院子的坟墓丰富但缺乏艺术性

    ……

    可惜院子里的人不爱好文学,不读那些狗屁杂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