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长-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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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关于骑士决斗的故事,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豪情与心计,他们惩罚对手所用的手段,都会让人读后感到震撼。

    我们射击去了。

    ——巴拉登斯基

    我发誓要用决斗的权利去打死他。

    (他还欠我一枪)

    ——《露宿之夜》

    一

    我们团在某个小镇上驻扎。人们都应该知道军官是怎样生活的。早晨,我们要去操练,练习骑马。我们一般会在团长那儿解决午餐。如果不去团长那里,我们就会去犹太人开的小饭馆里吃饭。晚上会用打牌,喝点潘趣酒潘趣酒是用沸糖、糖水、果子露三种成分做成的一种混合饮料。来消磨时间。这个小镇的人一点儿也不热情,也没有年轻的女孩。我们只能互相串门,在对方那儿除了军装什么都看不到,很无聊。

    我们常混在一起的一伙人几乎都是军人,只有一个人除外。因为他年龄大,差不多三十五岁,我们把他当老头儿看待。他那丰富阅历,阴沉性格,急躁性子,尖酸刻薄的话语,使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思想受到冲击。他的生活好像被一种神秘的东西笼罩着。他有个外国人的名字,长得却像是俄国人。他曾经做过骠骑兵,他还因为这事骄傲。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好好的骠骑兵不做,反而来到这个贫穷小镇上。他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很清贫,又可以说很奢侈。他出门都是步行,身上穿的那件黑色长礼服很破旧,可是我们全军的人在他家却可以随便吃喝。他家的厨师是一个退伍兵,只做两三个菜,可他家的香槟酒就像是流淌的河水那么多。没人知道他家的条件怎样,收入是多少。这个问题没人问过,也没人敢问。他的藏书大部分是关于军事方面的,还有一些小说类的书。如果有人向他借书,他从不吝啬,即使不还,他也从不追讨。同样,他借别人的书也从不还。

    他主要的运动是用手枪射击。他屋里的墙壁上布满了蜂窝似的枪眼,四周都被射成那样。他的小屋是土坯制成的,简陋破旧,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他收藏的大量手枪。他枪法好得令人瞠目结舌。假如他要在某人的军帽上放个梨进行射击,那么我们团里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把头给他当靶子。我们经常会谈到决斗的事,每当这时,西尔维奥——我就这样称呼他,他从不插话。我们问过他有没有决斗经历,他当时的反应很冷淡,就说了声“有”,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们能觉察到他不喜欢这样的问题。我们猜测可能是他用他那惊人的枪法杀了一个决斗者,这个人的死使他产生愧疚。可我们却从未认为他是因为怯懦才那样的。一些人,就有那样的能力,使我们光看外貌就能知道他绝非懦夫。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的想法有些动摇,那件事给我们的震动太大了。

    那次,在西尔维奥家吃饭的军官大约有十个左右。我们像往常一样喝得都很多。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劝他跟我们打牌,让他做庄。因为他一直不怎么玩牌,所以推辞了好半天。最终他还是让人拿牌过来,在桌子上倒了五十个金币,就坐下开始发牌。我们围着他坐下后,牌局就开始了。西尔维奥在玩牌时一定会保持沉默,不争辩,不解释,这是他的习惯。要是对手把账记错了,他马上会把多算的记下来,少给的补上。我们清楚他的这种做事方式,也就随他去做了。可有一个刚调过来的军官也一起打牌,他不知道这事。

    他在玩牌时没留意,把牌角折了一下。西尔维奥看见后,就像往常一样拿起粉笔更改数字。那个新来的军官看他弄错了,就跟他辩解起来。可西尔维奥不做声,只是沉默地发牌。军官看他这样,顿时火就蹭一下上来了。他拿起刷子就开始擦,把他觉得错的数字都擦掉。然而这时,西尔维奥又拿着粉笔重新写上。酒喝得有点多,打牌赌博,又被其他军官嘲笑,这些致使那个军官愤怒了。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侮辱,于是他愤怒地抄起桌上铜制蜡台就向西尔维奥砸了过去。幸好西尔维奥躲得快才没被砸到。对军官的这种行为我们感到十分羞愧。这时,西尔维奥已经被气得脸都白了,眼睛也冒着火星,他站起身说道:“先生,请你马上出去,你应该感谢自己的好运,感谢上帝,这事在我家发生。”

    那个新来的军官准会被打死,我们都这么猜想。那时军官说:“我侮辱了别人,这份责任我愿意承担,西尔维奥,你要把我怎么样都行。”说完他就走了。我们又接着玩了几分钟,可看到主人心不在焉,也就都不玩了,都回自己的宿舍去,路上我们谈论的焦点是马上要出现的空缺问题,意思是说那个新军官被打死后出现的空缺问题。

    次日,在练马场上练习时,我们都相互打听着,都想知道那个倒霉的中尉还是否健在,然而这时他却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向他问这个问题。他说,西尔维奥一直没给他任何消息。听了这话,我们都觉得很异常。于是我们决定去西尔维奥家看看。我们到他家时,他正在院子里练枪,把子弹都射向大门上贴着的一张纸牌上。他像往常一样接待我们,就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似的。三天后,事情仍然没什么改变,那个中尉还活着。我们怀着好奇、疑惑的心理去问中尉:“西尔维奥难道不打算决斗?”“我们确实没决斗,他听了我那不痛不痒的解释之后,我们就和解了。”中尉回答道。

    这件事使他在年轻人心里的形象大大受损。勇敢被年轻人看成人类的最高品德,如果一个人非常勇敢,那么他的缺点就可以被忽视。而最不受年轻人尊重的就是没勇气的人。时间冲淡了一切,西尔维奥的影响力渐渐地回升,最后变得跟以前一样有声望。

    只有我不能像过去那样跟他相处。我是一个憧憬浪漫的人,在我的心里,过去的西尔维奥就像个谜团、像小说里的神秘主角,那么令我着迷。我知道他喜欢我,至少对我很不一样,我们总是会非常坦诚、愉悦地闲聊,他不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跟我说话。但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觉得他的声誉受损,而他没有去洗刷自己的名誉。他的这种行为困扰着我,使我不能像从前那样与他相处,也不敢看向他。西尔维奥看到我的反应,肯定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是那么的聪明,阅历那么丰富,怎么可能猜不到呢。对于这种情况他好像很烦恼。曾经有一两次,他似乎是想向我解释些什么,可我躲着他,最后他也就不再这么做了。此后我和他没再单独见面。一般我都是跟军官们一起时才能碰到他,因此我们坦诚的交流也就随之停止。

    对于在首都生活的冷漠居民而言,乡镇居民所熟知的情感,他们是无法体会的。像他们期待收邮件的日子一样。每个周二和周五,军官们都会挤满团部,查找自己的信或钱。拿到信的人几乎都是当场打开信就读,大家传递着消息,使得办公室的气氛异常活跃。西尔维奥的信件也寄到我们这里,因此收信日他也会在。一次,他收到一封信,看了眼信封,就急迫地把信拆开。他快速地阅读着。他看信时,两眼放光。由于军官们光顾着看自己的信,以至于没觉察到西尔维奥的变化。“各位,我有重要的事马上要离开,今晚就会走,”西尔维奥对大家说,“想请你们来我家吃顿饭,最后一顿,希望大家不要拒绝。”接着他看向我说,“希望您也能过来。”说完他就匆忙地走了。我们约好在西尔维奥家见面,就纷纷离开了。

    在约好的时间内,我到了西尔维奥家,发现我们全团的军官几乎都来了。西尔维奥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现在他屋里空荡荡的,四周的墙上满是弹孔。我们在桌旁坐了下来,主人很高兴,我们也被这份快乐所影响,都高兴起来。拔瓶塞的声音,杯子里泡沫破灭的声音,我们沉浸在这种气氛中。我们情绪激昂地高声祝他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很晚大家才从桌前起身,大家拿了帽子后,纷纷与西尔维奥告别。就在我也要转身离开时,他低声说让我等一会,要跟我谈点儿事,于是我留了下来。

    其他军官们都走了,只有我和他坐在桌子两端,面对面。西尔维奥什么也不说,就在那里抽着烟斗,看起来心事重重。他刚才爆发的快乐现在全不见了。他的脸阴沉、苍白,双眼闪闪发光,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和魔鬼差不多。就这么过了几分钟,西尔维奥才开始说话。

    “或许,”他对我说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在我离开之前,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跟您解释清楚。您也许知道我不太理会别人的意见或想法,可是我很喜欢您,假如我就这样给您留下坏印象走了,那会使我很痛苦。”

    他停了下来,看烟抽完了,他又往烟斗里装烟。我眼睛看向地面,没说话。

    “您肯定好奇,我为什么没跟那个耍酒疯的家伙决斗。”他继续说,“您应该知道我有挑选兵器的权利,这也就意味着我掌握了他的生命,而我自己却没什么危险。但我没有决斗,我原本可以把这说成是豁达大度,可我没这么做,我不想撒谎骗人。如果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能够惩罚那个中尉,我怎么会不做呢?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看着西尔维奥,他的话令我惊讶。对于他的坦白我感到很困惑。西尔维奥接着又说:

    “是因为一件事,我才不能死,我没有权利去死。在六年前,有一个人打了我一记耳光,这个人没死,他现在还活着。”

    他的话使我的好奇心大增。“您没决斗吗?没跟他决斗?”我问,“是当时的情况使你们不能决斗吧?”

    “不,我们决斗了,”西尔维奥说,“看,这就是我们决斗留下的纪念品。”

    西尔维奥起身从帽匣里拿出一顶帽子。那是一顶红色的、带着金流苏、镶着金边的帽子。他戴上那顶帽子,帽子的额头上面大约一俄寸的位置有一个洞,那是一个弹孔。

    “您知道我以前在一个骠骑兵团里就职,”西尔维奥继续说,“您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到大好胜心都很强。我从军那会儿,很流行捣乱打架,军队里第一捣蛋王的称号非我莫属。那时我们成天喝酒,并以此为傲。被杰尼斯·达维多夫写诗赞美过的人,那个鼎鼎大名的布尔佐夫,他的酒量都没我好。在我们军团里决斗是很普通的事,而每场决斗我都会参与,有时是决斗者,有时是证人。同僚们对我无比崇拜,而每个调任的团长则视我为祸害精。

    或许我内心深处有些不安吧,可我仍然享受了那份属于我的荣誉。然而好景不长,我们团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我不喜欢提他的名字,姑且称为年轻人吧。他家富有而显耀。他是我见过最优秀、最幸运的人!您能想得出那是什么状况吗?年轻、帅气、聪明、非常开朗、无所畏惧的勇气,显赫的门庭,无尽的财富,这些都是他所拥有的。不用想都知道,他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冲击。他动摇了我独领风骚的地位。开始他对我很好奇,想和我交朋友。可我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他见我这样,就干脆不理我了。我十分痛恨他。他在军团中、女人圈里都很成功,这种情况使我绝望透顶。于是我开始跟他找事、吵架。我们用奚落的话语互相嘲讽。可我总觉得不如他,就连那些讥讽的话语都没有他说得出色。他的话既让人惊奇又尖锐,还很有趣。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而我却是心怀恶意说的吧。后来有一次,一位波兰地主在家里举行宴会。在宴会上,他吸引了所有女士的目光,还包括那个曾和我有私情的女主人,我看了不舒服,就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低俗的笑话。他当时就愤怒地打了我一巴掌。之后我们跑了出去,都去拿剑。好多女士都被吓昏了,最后我们被拉开了。但那天晚上,我们就决定要决斗。

    “天刚刚亮,我和我的三个副手就到了,我们在指定的地点等他。我焦急地等待着。春天的太阳刚刚升起,天气就热了起来。我远远地就看见他向这里走来。军装被他挂在了剑上,身旁跟着一个副手。我们也没有干等,迎了过去。他走近我们,手里捧着军帽,里面装满了樱桃。副手们给我们测量了距离,有十二步远。他让我先开枪,可我因为恨意而过于激动,感觉没有把握,就让他先开枪,我好有时间平静一下。但是他不同意。没办法,我们就抓阄决定,他真不愧是幸运儿,一下抽到一号。他瞄准后开了一枪,把我的军帽打了个洞。该到我了。他的小命终于被我掌控了。我看着他,不想放过他脸上一丝的惊慌。他在我的枪口下站着,手里还拿着那个装樱桃的帽子,从里面挑熟透的樱桃吃,还把吃完的樱桃核吐到我身前。我被他那副不在乎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当时我想他那么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打死他也不能让他痛苦,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这时,我心里冒出了个险恶的想法。我不仅没打他,还把枪放了下来。‘您现在似乎忙得连死都顾不上了!’我看着他说道,‘您没吃早餐吧?现在赶紧去吃吧,我就不打扰了。’‘没关系,您没打扰我,’他说道,‘您尽管开枪,我随便,您要是不打,那这一枪就先留着,我会恭候着,如果您有时间了,就来打那发子弹。’于是我对副手们说:‘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开枪,今天的决斗就先到这儿。’

    “我退伍之后就到了这个小镇。我一直没忘记过复仇的事。我每天都在想着报仇。这一天终于被我等到了!”

    西尔维奥把手伸到衣兜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封信,就是他早晨收到的那封信。给他写信的好像是他的委托人。这信是从莫斯科邮来的。信里说,某个人就要结婚了,新娘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孩。

    “您能猜到吧!信里说的这个某人您一定知道是谁。”西尔维奥对我说道,“我马上就去莫斯科找他。看看他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那么满不在乎,是不是还能那么悠闲地吃樱桃。”

    西尔维奥边说边站起来,抓起头上的军帽就撇在地上,然后在屋里像老虎似的不停地乱走。我静静地坐着,听他说。不知不觉我就陷入矛盾之中。

    这时,仆人进来了,说马匹什么的已经准备妥当。西尔维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然后又是一个告别吻。我送他上了马车,看到车上就只有两个箱子,一个用来装手枪,一个用来装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车上的物品就这么多,很简单。在我的告别声中,马车飞驰了起来。

    二

    时间飞逝,几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我现在生活在一个县里穷困的小村落,我是迫于家庭情况才来到这儿的。对过去那种悠闲而又充实的生活,我充满无限的留恋,现在这份经营产业的工作怎么能跟那相比呢!在这里,春秋的夜晚对我来说是最难熬的,每晚我都要在孤单中度过。上午的时间过得还算快,我能通过和村长谈工作,去各个产业处理工作,察看新产业的经营情况等这些来消磨时间。可天一黑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想看些书也没有,只有那几本从储藏室、橱柜下翻出的书,我都看了无数遍,现在都能倒背如流了。实在无聊时,我就让女管家基里洛夫娜给我讲讲故事,她把自己记得的故事都给我讲了,现在每个故事我都听了很多遍。每当我听到村里妇人们唱歌,内心的苦闷惆怅全都涌现出来,于是我便喝起露酒,糖也不加。酒后,我开始头痛难受。虽然我喝酒,但我不想成为酒鬼,不想成天用酒来打发时间,逃避烦闷,更不想跟县里的那些酒鬼一样,整天醉醺醺的。我没有什么可以谈心的邻居,我的那两三个邻居都是些酒鬼。他们每天都在酒气与哀叹声中度过。与其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待着会更好些。

    这附近有一个庄园,就在距离我这儿四俄里的地方。那是某伯爵夫人的庄园,是个很富饶的庄园。庄园里没什么人住,就只有一个管家。听说伯爵夫人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她结婚的那一年来的。她来了之后也没住多久,大概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就在我来这儿的第二年春天,有消息传来,说伯爵夫人和她丈夫要来这儿避暑。然而他们不是盛夏才来,而是六月初就到这儿了。

    这件事在村民里引起了爆炸性的轰动,在这个贫穷的村落来了这么个有钱人怎么能不引起关注呢。距离他们来这儿还有两个月时,那些地主及其仆人们就已经开始谈论这事了。即使现在他们都已经走了三年啦,这件事还在被谈论着。我也被这个消息所影响。这个年轻美丽的女邻居的到来打破了我沉闷无聊的生活。想到她已经来到这儿,我就想马上见到她。在她来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吃完午饭就去那个村子找她,到那儿去拜访她。到那儿时,我表现得毕恭毕敬,像个仆人似的。我告诉庄园的仆人说,我是这儿的邻居。

    仆人把我领进庄园,在进入伯爵的书房后,他就去通知我来拜访的消息。书房非常宽大,摆设也极其奢华。一排书架靠墙摆放着,在每个书架上我都看到一个青铜材质的胸像摆放在那儿。壁炉是用大理石制成的,在它上面挂着一个大镜子。脚下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地毯下面还钉着绿色的毡子。这几年在简陋的小屋生活惯了,一接触这几乎忘己的奢华场面,顿时有些别扭、不自然。受到这些场面的冲击,我心里有些发慌,就那么提心吊胆地等候着伯爵。我此时的情景,就像一个外地人来到一个省长家里,在诚惶诚恐地等候省长的传讯。这时门声响了,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伯爵向我走来,表现得亲切、坦诚。

    在我鼓足勇气要介绍自己的时候,他先说了起来。于是我们坐下来谈。渐渐地,我被他那豁达、礼貌的谈话方式所感染,久未接触社交的生疏感、拘束感也随之消失。就在我把状态调整过来时,伯爵夫人的进入使我变得恐慌起来,甚至比刚才还严重。她很美。伯爵向我介绍他夫人时,我想表现得落落大方,但事与愿违,我觉得自己的表现糟透了。看到我这样,他们自己聊了起来,好给我时间调整状态。他们对我就像对待好邻居一样,友好、随意。我在书房里来回走着看书画,虽然我不懂画,可我还是被一幅画所吸引。吸引我的不是画上的瑞士风景,而是画上的弹孔。可以看得出画上被两颗子弹打穿过,但两个弹孔几乎重叠在一起。

    “真是好枪法!”我对伯爵说道。

    “对,很厉害的枪法!”伯爵说,“您的枪法怎么样?”他接着问道。

    “凑合吧,如果用熟悉的手枪,打三十步远的纸牌还是没问题的。”我高兴地回答,心想总算说到我熟悉的话题了。

    “真的吗?这位朋友,你真的能打中三十步远的纸牌?”伯爵夫人全神贯注的样子,说道。

    “哪天有时间我们练练,我的枪法也还行,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最近四年我都没再碰手枪。”伯爵说。

    “啊,原来是这样!那我敢打赌,现在您连二十步远的纸牌都打不中,这手枪得天天练才行。”我说,“呵呵,这是经验教训。我在我们团里算是个很不错的枪手。一次,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碰枪,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吧,枪都被我送去修理了。您猜猜我一个月后打枪是什么结果?第一次射击,我是要打二十五步远的酒瓶,连续打了四次都没中。当时有个骑兵上尉正好也在场,这个人说话很幽默,人也很风趣。看到我打出那个结果,对我说道:‘哥们儿,是不是你的手不想打酒瓶啊?’阁下,不要瞧不起这样的练习,只要不练习就会手生。我认识一个枪手,他很优秀,他就是这样做的,每天都练习射击,最起码在吃午餐之前,他都会打上三次。这就像是饭前洗手一样,是他不变的规矩。”

    伯爵和他夫人很高兴我能不再拘束地聊起天了。

    “那他的枪法好吗?”伯爵说道。

    “好不好我跟您说一下,您就知道了。如果有一只苍蝇趴在墙上,而他正好看到,夫人,您在笑?听我说,这都是真的!他要是看见,就会马上叫库兹卡给他拿枪,而库兹卡马上就会给他枪,那是装有子弹的枪。他拿了枪就把苍蝇打到墙里去。”

    “太厉害了!”伯爵感叹地说,“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西尔维奥,阁下。”

    “什么?西尔维奥?”伯爵惊呼一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吃惊地说道,“你是说西尔维奥,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了,我们是朋友。他是我们团的好哥们。说起来,都有五年没他的音信了。听阁下的语气,您也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我们熟得很!他跟你说没说过……嗯,不会的,他不可能说。你们聊天时,他讲没讲过什么奇怪的事?”

    “哦,阁下,您是说他在舞会上被一个家伙打了一巴掌的事吗?”

    “他跟你说那家伙的名字了吗?”

    “没说,啊,阁下不会……”我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接着说,“很抱歉,我想……不会是您吧?”

    “你猜对了,就是我,”伯爵看起来不太高兴地说,“你刚才看到的那幅画就是个纪念品,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留下的。”

    “哦,天哪,你不要再说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想再听了,太恐怖了。”伯爵夫人说。

    “不行,今天,我要把这事都说出来。”伯爵反驳说,“他们是朋友,他已经知道了当年我怎样羞辱西尔维奥,也得让他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承受了西尔维奥怎样的报复。”伯爵挪动椅子,靠我更近些。此时,我好奇极了,心里很激动,怀着这种心情我听起了故事。

    “我结婚有五年了,婚后的第一个月,也就是蜜月我们是在这里度过的,就在这个村子。我不会忘记发生在这个房子里一切,那些幸福的、痛苦的回忆。

    “那是一个傍晚,我和妻子出去遛马。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我妻子的马很不听话,她被吓到,就不骑了,把缰绳撇给我,自己走回家。没办法,我只好先骑马回家。回到家,我看到院儿里停了一辆旅行马车。仆人告诉我说有人在书房里等我,说找我有事,他也不说自己的姓名。我进了书房,就是这个书房。有一个人站在昏暗处,就在这个壁炉边,他一脸胡子,满身灰尘地站在那儿。我走到他的前面看他,想知道他是谁,我使劲地回想着。‘伯爵大人,怎么?不认识我了?’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是你!西尔维奥!’我突然喊了一声,当时,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错,就是我,’他说道,‘你不是还欠我一枪吗?现在我想要开这一枪了,怎么,还没准备好?’我看到他的枪在枪袋外面露着。在量好二十步之后,我就站到了那边的角落里。我让他在我妻子没回来之前快点开枪,可他却故意拖时间。他说要火,我就赶紧拿来了蜡烛。告诉仆人不许任何人进来,就关上门,再次让他开枪。他终于掏出枪,瞄准我,我在心里默数着数,这期间我想到了妻子……在煎熬中,一分钟过去了。

    “西尔维奥把手放下。‘对不起啊,提醒你一句,我枪里装的都是实弹,可不是樱桃!’他说,‘我怎么觉得我们这样不像是决斗,倒像杀人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开枪,我下不了手,这不是我的习惯。这一枪算了,我们抓阄重来。’当时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就蒙了,我好像没同意他的做法,可不知怎么的,就又准备了一把枪,两个卷好的纸团。接着他把纸团放在帽子里,帽子就是我以前用子弹打穿的那个。这次我又拿到了一号。‘伯爵大人,你运气好得没话说。’他嘴角泛着冷笑说。他那个笑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就听了他的安排,可他怎么能强迫我……最后,我还是开枪了,子弹就打在你刚才看的那幅画上。”伯爵脸色火红,伯爵夫人的脸却十分苍白,我很惊讶。

    “我竟然开枪了,不过,幸好我没打中。”伯爵继续说,“西尔维奥举着枪,瞄准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很害怕。这时,门突然开了,我的妻子冲进来,她把手挂在我的脖子上,叫喊着。看到她我的勇气又回来了。‘亲爱的,别怕,我们是在开玩笑呢,这你都看不出来吗?看把你吓的!你先去喝口水,喘口气。一会儿过来时,我再给你好好介绍,他可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曾经还是同事呢’可不管怎么说我的妻子都不信。‘先生,我想听你说,我丈夫说的都是事实吗?’她看着模样可怕的西尔维奥说,‘你们是不是在开玩笑?’‘伯爵夫人,他就是这么爱开玩笑的人,您不知道吗?’西尔维奥对她说,‘我们之间开的玩笑可多了,在开玩笑时,他曾扇了我一巴掌,还有一次在我的帽子上打了个洞,刚才也是开玩笑呢,打我没打中,打在画上了。现在我也想开开玩笑,试试感觉。’他说着就在我妻子面前举起枪,想要瞄准我。我的妻子看到这一幕,顿时就扑到了他的脚前。‘快起来,你不要这样,可恶!’我愤怒地喊道,‘西尔维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这个不幸的女人?你要开枪就快点!’‘现在我不想开枪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西尔维奥说,‘你的惊慌失措、害怕我都看到了,还让你对我开了枪。这些已经足够了。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我,让你活在良心的谴责里。’说完他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看那个有弹孔的画。抬起胳膊就开了一枪,都没去瞄准,之后他就走了。我的妻子吓昏过去。仆人们没敢拦他,就只是震惊地看着他。在我还愣愣神儿的工夫,他已经走上台阶,坐上马车,叫上车夫,赶马车走了。”

    伯爵没再说话。我知道了故事的结局。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多么令人惊奇啊!可故事的结局却是这样。故事的主人公我再也没有见过。据说有人在亚历山大·伊普西兰基起义见过他。当时,西尔维奥带领一支独立革命运动队伍在战斗,这是一支由希腊人组成的队伍。最终,他在斯库梁诺城与敌人作战时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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