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战线: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掇实-“南京之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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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30年代中期,中国广播界升起了一颗播音明星,被誉为“南京之莺”,她就是中央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刘俊英。

    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草创伊始,很多工作远未筹划周全,如和听众直接发生关系的播音工作,迟迟未能步入正轨,除了一位男播音员黄天如先生外,几乎无固定的合格的国语播音人员,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凑合一阵。于是,每日从那高耸云天的铁塔天线上播散四方的常常是“吴语普通话”“江淮普通话”等等。而当时记录新闻占的比例很大,各地收音员不仅要听,而且要记。由于方言的阻隔,他们常常为之困惑,叫苦不迭,每每写信呼吁。有一次,竟由总务科长陆以灏播音,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江苏太仓话,还夹带一些方言俚语。听众哗然,批评的信函纷至沓来。显然,这对作为堂堂“中华民国”喉舌的中央广播电台,可谓大煞风景。

    1932年11月,中央广播电台扩建成75千瓦的大功率广播电台,声波远被,影响剧增。切实解决播音这一重要问题,已在所必然。

    (一)

    1933年,中央电台派总工程师冯简等赴北平主持招考播音员的工作。一者广播在当时属新文明的产物,二者有“中央”的来头,三者是明码标价的高额薪金,当然引起许多人的极大兴趣。消息一经见诸报端,平津一带青年趋之若鹜,全国各地跋山涉水前往应试者也大有人在。设在西长安街电信局的偌大考场,竟为两三千名考生挤得水泄不通。笔试除了历史、地理、国文、数学,还加了一项颇为新颖的内容:通篇用拼音字母写一行文自然流畅的文章。这成了考生们难以通过的隘口。刘俊英——来自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考生,却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她各科成绩俱佳,尤其那篇颇具文采的文章,使人拍手称妙。口试,这是更难逾越的障碍。主考人冯简,早年南洋大学电机系毕业,美国康奈尔大学电机硕士,曾任东北大学教授,是位知识渊博之士。他在文、史、哲、地领域内广泛提问,弄得不少青年大汗淋漓。刘俊英却对答如流。这场口试,似乎变成两位朋友的促膝谈心和切磋学问了。冯总工程师很赏识面前这位青年女子的才华、气度和素养。自然,刘俊英被录取了。同时录取的两位女学生是吴祥祜、张洁莲。

    刘俊英当时已25岁,河北沧县人,但久居北平。在北平,她度过了小学、中学时代,又进入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攻读教育学。她被中央电台录取后,便中辍了学业。1933年10月1日,她来南京报到,当上了播音小姐,踏上了为当时无数青年所仰慕的其实于她是坎坷不平的道路。

    (二)

    三个姑娘都是精选而来的女强手。她们在中央电台以特有的播音韵味,使听众耳目一新。随着节目设置日趋丰富,并逐步形成系列化,这就为她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她们的共同特点是:能写稿,能播音,能歌咏,能演播话剧,所以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尤其是刘俊英,她才思敏捷,文笔流畅,嗓音圆润,多年的北平生活,为她的准确发音打下坚实的基础;良好的文化素质,使她恰到好处地把握语言的抑扬分寸,特别是儿童节目,自编自播。那些趣味横生、知识丰富的文章,通过那娓娓动听、令人陶醉的声音表现出来,不但使少儿听众为之着迷,多少成年听众也深感兴趣。这档节目大多安排在晚饭后的“黄金时间”播出,听众几乎无所不知。每逢此时,早就有不少人静候恭听,几乎成为一种时尚。很多人总想了解这位播音者是谁,甚至想见见面,信件、电话不断,访问者纷至沓来。但是主持工作的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副处长吴道一规矩很严,他反对女播音员出头露面,所以一律挡驾。

    广播是没有国界的。刘俊英的播音不仅在国内影响日深,逐渐地在东南亚甚至当时的敌国日本也为很多人欢迎。当然,这中间主要是华侨、华裔,但在日本很多粗通华语的国民中也不乏其人。由于这种原因,日本政府的喉舌《朝日新闻》驻南京特派员宫崎于1935年春来中央电台专访刘俊英。吴道一不失礼节地接待了这位东洋记者,但仍委婉挡驾。长于言辞的宫崎在这位电台长官面前,最后弄得无话可说了,失望地离开了办公室。忽然间,他被一个熟悉的女声叫住了,是一位举止斯文而又落落大方的青年姑娘。她正是刘俊英。这使得宫崎喜出望外。原来刘俊英对吴道一这类做法早就不满,诸如限制女播音员的正当社交,不让女播音员播出重要稿件,等等。刘俊英偏偏是个有着追求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强烈意识的人。早在幼年时代,母亲迫令她缠足,她却是白天缠,晚上放,弄得家规很严的母亲也一筹莫展。如今,她自会自己管束自己,对吴道一所施予的这一套,她自然要挣脱开去。今天听说吴道一拒绝宫崎来访,决定冒犯一下这位上峰,以此表示自己的反抗。她就这样接受了宫崎的采访。

    1935年4月15日,日本东京《朝日新闻》以显著地位和醒目标题刊出《南京的夜莺访问记》,副题为“美妙动人的声音,漂亮动人的小姐,果然是金铃般的声音”,并且配发了一幅刘俊英的半身侧面照片。图片说明文字是这样写的:“南京有一位有着优美动听声音的女播音员,她的声音美得好像金银的树叶飞舞飘落,又像春之女神摆动着金铃的声音。在听取南京广播的人们中间,常有人问起:‘这是怎样一个女人?是叫什么的女人?即使能听见声音,也看不见她的样子。’本文对南京的夜莺的真实面目做了采访。”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听众方知刘俊英真名实姓和真实面貌,“南京之莺”的美称也就传扬开来。这件事对于吴道一来说,生米已成熟饭,只能瞠目以对了。当然,难免有些人以为刘俊英要借助报纸的吹捧而扬轻。其实刘俊英绝非这样的人。就在她名声大噪之时,南京碑亭巷有家照相馆弄到刘俊英那张相片,放大着色,悬于橱窗之内,并配以溢美文辞。刘俊英闻讯,前往交涉,将相片收回,并当场撕毁。她不需要那些浮华的捧场。

    当时那种社会对人的要求往往是苛刻的:不但要有才气,而且要有俗气。这俗气,就是要寻找后台,还要有善处世事和运筹各种条件的能耐。刘俊英两“气”之中,只居其一。她性格娴静、内向、孤傲、倔强,绝不肯随俗。早在北平女师大时,她对鲁迅先生就很景仰,受这位师长的影响,总觉得看不惯的东西多。她绝不肯逢迎拍马,往往为一篇播出稿的修改,同上司顶顶撞撞,甚至敢于坚持己见。这种品性,就决定了她为那时的社会所不容。所以,尽管她成了播音界的红人,但仅在听众中“红”,而在上司那儿她非但“红”不起来,却始终被目为难于羁绊的角色。不管哪一拨的人,她总是被排挤在人事圈子之外,定职、定级,自然是没有她的好处。除了播音室,别的地方没有她的位子。她,仍是一名普通的播音小姐。

    (三)

    在爱情上,刘俊英更是一位不幸者。跨进中央电台时,她已经25岁了,以当时的婚龄标准,即如今天的大龄女青年了。整个社会从业的妇女不多,在中央台这样的地方,知识妇女更是寥若晨星。以她自身的条件,当然会引起男人们的注目。但她总是看不上身边的人,常常以冷眼还报媚眼。她和吴祥祜、张洁莲刚出现在中央电台,三朵“姐妹花”就曾引起群蝶狂舞。中央党部的一些不速之客常常在播音室附近纠缠她们。这些人颇有耐心地静候在门前、窗下,有的甚至置“播音重地”的牌子于不顾,径自进入播音室。是好奇、景仰还是爱慕?但从目光中,她们看出了其中的贪婪与浅薄。有次,她竟不问来头,一下把对方锁在播音室内,自己扬长而去。这一下,才扫清了门户。中央党部的这些男士们才知道碰上了棘手的“无花蔷薇”,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但是人生不乏奇迹,丘比特的箭不是直线飞行,而是划了一道弧,落到了她原来意想不到的一个人身上。此人就是传音科长范本中。

    范本中是江苏常熟人,1900年出生于商人家庭。他23岁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不久考入加拿大麦琪尔大学研究院,获得电机硕士学位。以后便在加国某公司任职,并先后在加拿大和美国各地考察游历,直到1927年回国。他先刘俊英3年进入中央电台任工程师,1934年开始任传音科长(相当于现今的编辑部主任),算是改了行。撇开别的因素不说,他确实施展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广见博闻,勤于思考,以欧美的广播套路全面革新了中央电台的节目编排,对该台节目的系统化、系列化、正规化做出了贡献。比如,把话剧搬上广播而成为“播音话剧”(即广播剧),当为自他开始。

    范本中——刘俊英的这位顶头上司身高面瘦,架一副墨镜,成天摆着副严肃面孔,态度傲慢,威势凌人,大家见之生畏,连他的老同学、中央台负责人吴道一也得让他三分。那一口浓重的苏南口音,老是把一些不愉快的批评塞到别人的耳朵里。刘俊英对他就是不买账,两人时有龃龉,还经常为一篇稿子的修改弄得面红耳赤。但时间渐长,刘俊英发现这位理工硕士不乏文采,在这方面倒与自己兴味相投;再则,他工作上要求很严,并不是无事找事。还有一桩事使刘俊英大有好感:“九一八”事变后,范本中就开始吃斋,用笔名“存素”,宣称抗战胜利之日,方是他开荤之时。

    机缘、环境往往是很重要的。1937年秋,日军频频空袭南京,为了防空,确保播出,中央电台分设几处播音室,其中一处,就是范本中开设于新街口的“中益电器公司”的楼上,刘俊英在此担负播音任务。这样,两人朝夕相处,互相切磋,关系渐近,进而产生了爱情。然而,范本中这个世家子弟是早有妻室的人,妻室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关系一直不谐。而刘俊英尚为姣姣处子,本不应插足其间。但理智的堤坝有时挡不住感情的洪流,才女多情,这正是她的悲剧所在。他们还是相爱了。虽然同在一处,两人经常以情书往还。与其说是情书,不若说是各人的文学作品,以文交友。于是,海誓山盟,愿结同心。

    范妻虽文化很低,但处事手段颇高,对丈夫的作为,施计反击,以做出自卫。她暗暗注视事态发展,悄悄地将其十数封情书取到手,又设法隔离两人的接触。不久电台撤至重庆,范妻瞅准机会,猝不及防地发作起来,演出一场令人瞠目的闹剧。那次是她精心安排的晚宴,请来了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处正副处长吴保丰、吴道一,还有刘俊英“入台恩师”冯简总工程师等。她把事情抖了出来,恰到好处而又不伤感情地数落了自己的丈夫,而将鞭子重重地落在刘俊英身上。范妻当然地得到了同情。尤其是吴道一,他没有过多地责备自己的老同学,而是将责任一股脑儿加在了刘俊英身上。于是,吴道一等人采取行政措施,将刘俊英远调贵阳广播电台。

    (四)

    生活中的事,往往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撤离南京前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刘俊英在日军空袭下坚持播音,条件异常艰苦。市电不能供应,电台自己发电,常常灯火管制,她在一灯如豆的条件下备稿,以致眼疾发作,明亮的双眸失去了光彩,蒙上了白翳。这个毛病,当时是难症,连中央医院的名医也束手无策。然而,汹涌澎湃的抗日怒潮激励着她,刘俊英没有从话筒前退下来。凄厉的防空警报、盘旋轰鸣的敌机、震耳欲聋的炸弹,她全然不顾了,她要不停地为民族呐喊。紧张、激愤、悲痛,加剧了她的眼疾的恶性循环,视力急剧下降。她倔强地坚持到最后那几天。1937年11月23日,也就是南京陷敌前的20天,午夜时分,她吃力地辨认着稿件上的字迹,用那为听众所熟悉的声音,那饱含愤怒和悲伤的声音,播出最后一篇文字,即所谓“告别播音”。不想这告别金陵的播音,成了她永远告别听众的播音。眼疾,无情地将她从话筒前拉扯下来,剥夺了她的艺术生命。

    离开重庆,她已是身心交瘁。先去贵阳电台,而后昆明电台……起先还搞点资料工作,后来近乎双目失明,无法正常工作。昔日文采飞扬、语音叮当的播音小姐已不复存在,生活的厄运使她过早地步入中年。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喑然无声的赋闲人物。几经辗转,以致后来踪迹杳然,无处查询了。据说她曾发誓终身不嫁,了解她的人是相信的。因为,以她的性情、处境,她是绝不肯接受别人的同情,更不肯俯就他人的,而只能是孑然一身的归宿了。

    “南京之莺”这一颗播音明星,在那动乱、污浊的年代,只不过是一颗流星,在黑夜里微光闪烁地划了一道弧,便消失在无际无涯的夜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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