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则一生都在陕北工作。他辗转反侧,做一个小官吏,在陕北各县转着圈儿。母亲大约在我一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来到陕北,参加了工作。但是到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积极的父亲响应政府号召,又将母亲和我的姊妹们送回了农村。在大炼钢铁的年月里,母亲和村上的人一起,到渭河的一个支流里去淘沙子炼铁,结果冰水久骨,得了重病,只好又领着我们回到陕北。回去后大约只在城里住了三四年,1962年困难时期,政府再次号召城市居民下乡,这样母亲又领着我们回到高村。回去后不久,再次又到陕北。然而折腾还没有完,1968年,甘肃的几户城市居民,喊了一个口号,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这口号正中政府下怀,于是一个号召,一大批城市居民被疏散到乡间。我们的第四次进城,是在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这时我们兄弟姊妹已经成人,姐姐是以插队知青的身份,招工回城的;弟弟是特招回城的;我则是学校毕业,又当了几年兵以后,从部队上直接把复转手续办到了陕北。最后,只剩下了个散兵游勇的母亲,于是只好在一个大雪皑皑的冬天,腋下夹着个包袱,重回陕北,与父亲团聚,与我们团聚。
上面只是我的一些板结的记忆。由于不停地复述,这些记忆仿佛一把枯树枝,已毫无美感可言。
高村的这一处天空,这样便交给了我的三叔来支撑。爷爷已经衰老,他给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支了个茶摊,招待过往行人。茶水是不收费的,过往客官唯一应当做的事情,是在喝了茶水之后,膀胱膨胀,然后到墙根的那个半截埋到地里的缸里去撒一泡尿。爷爷让每一个过路的人都成为一个为他制造尿素的机器。因为这里紧靠高家渡,所以他的茶摊似乎曾兴隆过一阵。祖母做的所有的事情,是纺线,她的那架手摇风车,在我的记忆里,没黑没明地旋转着,发出嗡嗡地令人眩晕的声音。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的学费,就是祖母用纺车纺出来的。那是一元钱。祖母挨家挨户,央村上的人将棉花给她,然后她将棉花纺成线穗子,再还给人家,一斤线穗子的手工费是一兀。
三叔是一个良善的人,一个真诚的人,一个社会生活的亦步亦趋的追随者。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三叔的良善恰好和大伯的凶狠形成对照,这话我的祖母在世时常说。三叔极具孝心,他的孝道闻名于乡梓。这大约是一件自然规律。
在乡间,诸多儿子中,往往总有一个孝子,一个养老送终的人,而这个人往往是幼子。民谚中又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这话该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后来的人民公社,以至后来,包产到户,实行村、组建制,我的三叔一直是干部。各个历史阶段的叫法不同,他的职务则始终相当于副大队长这个级别。
漫长的几十年中,这个级别不见升,也不见降。那些野心勃勃的正职,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不动不摇,永远以一个陪衬人的角色,出现在这一块舞台上。
他骑的自行车,只有一个车把,门里的宗族兄弟们善意地嘲笑他,说这叫凤凰单闪翅。这辆自行车本来是邻家的,有一次,他借了车子,到镇上开会,车子好端端地支在门口,突然刮来一阵风,车子就倒了。结果,车子的一个把摔断了,只剩下了一个把。车子给邻居还不了了,三叔就只好留下了它,给邻居另外买了一辆。在那贫穷的年代里,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东挪西借,凑钱给邻居还那辆车子的,我只记得他从此便骑着这一个把儿的自行车,上镇开会,接来人,检查工作,下地劳动。
7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家里似乎曾经发生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成为公家人的父亲突然嫌弃起了我的母杀。那时候我和母亲还住在高村。父亲的嫌弃大约是因为一个原因,这原因是在父亲去世的葬礼上我找到的。那时,父亲的同事们战友们纷纷来向他道别,小汽车顺着街道排了一长溜,忽然,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色丧服的女人从一辆小车上下来。她跪在父亲的灵前,号啕大哭了有一个小时,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无法看清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同样地用黑纱蒙着。出于一种义务,我拼命地往起拉她,但是拉不动。在我拉她的途中,我看见我的母亲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表情甚至可以解释为胜利者的笑意。在这一刻我明白这女人是谁了。我在这一刻为这女人悲哀,为父亲悲哀,亦为我的可怜的母亲悲哀。后来在一场恸哭之后,那女人突然地站起身来,走了。汽车一响,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来去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
父亲从遥远的城里,一纸休书寄到髙村。按照当年黄龙山两家达成的协定,按照死者的遗言,这个童养媳的顾兰子,同样可以成为我的叔父的妻子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母亲表现了一个女人的聪明和坚定,她说她已经明媒正娶,成为老-二时她妇,并且已经有了我,她还说我的叔父小她一岁,她的鸡命会克他的,她最后说,她宁愿重返黄泛区,回到她的老家,也不能再嫁老三。
母亲后来选择了回家。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这是我为一本纪念漂泊的河南人的书而写的序言的题目。我在这个序言中说我要把我的祝福给每一个流浪的河南人,给每一个像风吹蒲公英种子一样撒落在北方大地上的河南人。他们那种落地生根的本领,他们那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总令人惊奇。唉,若说人生是苦难的,河南人大约更苦难。郭小川说请不要问我,一个人,最好是生活在家乡,还是外地?我想说,一个人,当你生活在家乡的时候,家乡就是最好的,但是,当你生活在外地的时候,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令你感到神奇!我十分同意这位前辈诗人的话。但是我想说,乡梦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流浪者,这是他的枚利。梦你那个村子,梦家门口那口井、那棵皂角树,梦香烟不续的你那古老的祖坟,梦流经村前的那条黄河吧!听话,今夜做一个梦吧,包括我的已经泯灭在黄龙山中的母系家族。有路吗?鼻子底下是大路,每一条大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我是和母亲一起回河南的。我去河南时还不会走路,我回到高村时已经会走路了,这是髙村的老人们,经常在我耳边唠叨的一句话。他们还说,我回来时,穿了一条用家织的花格土布做的裤子,并且童音中已经有几句河南话了。
母亲在河南老家只呆了一个秋收季节,就又回到了高村。那里虽然是她的老家,但是家族已经泯灭,当她站在黄河遗留下来的涝池旁,举目四望时,仍感到渭河畔的高村离她更近一些。这样她又回到了高村。沉默了很久的爷爷,这时候发怒了。爷爷的余威那时候大约还在,他领着我的母亲,以及我们兄弟姊妹,第二次北上陕北,找到我的父亲。父亲在砖铺的地面上跪了一夜之后,终于回头,一出现代陈世美的故事没有重现。这样,母亲便留在了父亲身边,并且在不久后找到了工作。
如果母亲那时候换个思维,重新嫁给我的三叔,那么我的故事大约会改变,而我的堂弟这个人物,大约也没有机会出现了。那么小镇上这一场车祸,大约会抓住另一个人去顶替,或者那个人是我,或者那个人是与我和我们家族毫不相干的一个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没有车祸,飞驰的汽车只是去撞一团空气而已。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上帝那一天是坏心情,它要玩一场恶作剧。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车祸,电视上那些惨不忍睹的场面每每可见。这些车祸当然大多数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所以我们不会感到切肤之痛但是它和我们有关系,当教堂里的丧钟在敲响的时候,世界上有一个人死了,不要向丧钟为谁而鸣,它是在为我而鸣,为你而鸣,为全人类而鸣我们的一个兄弟死了,这是全人类的损失,人类整体利益的损失。
当我的母亲牵着我的手亡命河南时,三叔那时候大约还是个不能顶门立户的男孩。他的头上生了一头癩疮,一年四季流淌着黄水,顺风的时候,腥臭十里。他头上的癩疮是在一次偶然中痊愈的。前面说了,爷爷在门口支了一个茶摊,以善行闻名于乡里。却说有一天茶摊上来了一个过河的老头,老头对着三叔的癩疤头说,他有一个单方,可以洽。他说这病主要是身上有毒气,毒气不得出,就从头上冒出来了。
这方子是有点古怪。它的药方其实是狗的舌头。奶奶熬了一锅玉米粥,晾凉,然后披头盖脑,糊在三叔的脸上,这时,便唤来家里的大黄狗来舔。第一次是失败了,头太臭,狗不愿意来舔。爷爷只好打来一棰凉水,将三叔的头按进去,洗净,重新将玉米粥抹上。这一次,狗是愿意舔了,不过三叔嫌痒,跑掉了。愤怒的爷爷抓住了三叔,两腿一骗,将三叔的头夹在了他的交裆,而后,嘴里哟儿一哟儿一地叫起了狗。这一次,三叔是没法躲了,只见狗的粉红的舌头在三叔的头上飞快地呱哒着,三叔杀猪般地叫起来。我在旁边拍着巴掌笑。奶奶心疼她的小儿,她说算了吧,咋样都是活人哩,爷爷哼了一声,他说长不上来头发,咋样问媳妇!这样舔了几次以后,三叔的头上不再流黄水了,开始结疤,硬疤褪掉以后,满头油光发亮的黑发突然疯狂地生长起来。作为对过去的补偿,三叔开始留起了长长的头发,头发往后一背,髙村的人说:这叫洋楼!遗憾的是,毒气现在跑到了狗的身上,大黄狗开始脱毛,全身长满癩疤,终于在这年的冬天,成为人们桌上的食物。
当三叔顶着他的洋楼,像大红公鸡顶着它的鸡冠,伸长脖子一探一探地从高村的街道经过时,村上人说他的洋楼像个干部。于是他开始当干部。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髙级社,后来又到人民公社,再后来又到包产到户,成立村组,他始终是干部,始终顶着洋楼跑乡串户。
他有许多的奖状。这些奖状从互助组开始,一直到他去世时,乡政府赶到他的灵前,为他颁发的最后一张。这奖状记录了一个人的一生,亦记录了建国后中国农村的沧桑变迁。
我的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讲起这些奖状,她说第一张奖状,是初级社时候深翻地得的。上级号召指示传来,当干部的三叔便将全村的青壮劳力都领到了我家的地里,先做示范样板。奶奶说,那不叫翻地,那叫挖井,地挖了一丈多深,生土层都挖出来了,结果,这块地好几年不好好地长庄稼。对这些奖状大有微词的还有我的堂弟,一不是死于车祸的这个堂弟。而是大堂弟。那一年,我已经工作了,我回到我的贫困的凋蔽的高村,当我跨进三叔的堂屋的门时,看见堂弟正和三叔在怄气。他是要媳妇,可是,生活拮据的叔父拿不出聘礼,愤怒的大堂弟一边抽泣着,一边伸出手来,将墙上糊着的奖状往下撕。要这么些东西干什么?这又不能吃饭!我要把这些奖状撕下来擦尻子!当大堂弟伸手撕这些奖状的时候,三叔乞敢在炕的一角,用两手抱着他的洋楼,哭丧着脸儿,一声不吭。是我一声断喝,制止了大堂弟的悖逆,随后,大堂弟拖着长长的哭腔,像拉着警报器一样,跑出大门,我则帮助叔父,将这些奖状重新糊到墙上去。奖状贴满了三叔堂屋的一面墙壁。在贴这些奖状的时候,我对这位普通的农村干部,突然产生深深的敬意,并感叹社会浪费了这些人的青春和热情,浪费了他们对社会的盲目信赖。那乡政府的最后一张奖状标志着这一茬人的最后完结,应当说是社会对他的最后的敬意。
据说,这也是乡政府的意思,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村干部的逝去令他们伤感。
我和三叔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当我而今细细地梳理这些感情的时候,我发觉我对他的感情,来源于三点。第一点大家已经知道,那就是他差一点成了我的母亲的丈夫。这事是有一些奇怪,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我每每面对梳着洋楼的叔父时,我觉得和他很亲辱,我几乎产生了一种儿子之于父亲一般的感情。第二点是由于我父亲。父亲总是高高在上,总是暴君一样君临于我们兄弟姊妹,我一点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些仇视他。我至今惧怕一切机械的东西,这原因就在于我的父亲。小学二年级时,打火机刚刚盛行,我无意中在炕上拣到了一只打火机。当和同学们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一边手握打火机,听任火星四溅,火苗跳跃,一边向同学们炫耀。这时候父亲迎面走来。原来是你偷了我的打火机!父亲说。父亲走过来,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抢走了打火机。打火机事件在我的童年的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从此,我惧怕一切的机械,我的物理成绩总是不及格,家里的那只闹钟,我从来不去上发条,而如今,当作家们纷纷换笔,用电脑代替手写的时候,我对电脑总是敬而远之,电脑那怦怦啪啪的声音总令我心悸。我与父亲心灵的第一次沟通,是在他弥留之际。望着躺在病榻上的他,人类大家庭中距我最近灸容骑士的一位亲人,他是那么虚弱,那么疲惫不堪,我突然产生一种深深的同情和爱,我由此明白了所有强壮的男人其实内心都有一种虚弱,都是在努力支撑着人生。我想弥补,但是时间没有让我弥补。和暴戾的父亲相比,叔父则是和善的,疲沓的,沉静的,他永远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那性情有点像我,因此我喜欢他。
第三点则是由于六十年代初我们一同经历过那一场大年馑,大饥饿。母亲在参加大跃进时,生了病,因此返回城里治病,接着便留在了城里,又带走了我的两个妹妹。这样,小男孩的我,便留在了高村-和高村的亲人们一起度过了那个可怕的年代。人们在吃净了囤里的最后一颗粮食后,便开始将目光瞅向光秃秃的田野,吃榆树皮,吃菅草根,吃老崖上的观音土。三叔那时是家里的唯一的正值盛年的男人,挽救全家免于死亡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了他的肩上。我那时候已经能参加一些轻微的劳动七岁广因此,挎榆树皮,挖营草根,剜观音土这些活儿,通常是由我和我的小脚奶奶完成的。但是平原上所有的榆树都成了白花花的光杆,所有长菅草的地方都被掘地三尺,而观音土又使一些食者死亡之后,全家瞰嗷待哺的七八张嘴,便只有瞅着三叔了。
印象中,三叔那一阵子十分匆忙,经常是每天到夜半更深才回来。他偶尔会给家里拿回来几升苞谷,帮全家延捱几天,不过他主要的精力,还是在尽俾大队干部的职责。有时候,他会传达下来上级一个指示,说红薯蔓,可以吃,于是全村的人开始吃红薯蔓。红薯蔓吃光以后,他又传达来上级一个指示,说玉米芯儿可以吃,于是村头的碾子开始叫起来,全村人将玉米芯儿压成炒面吃。吃完玉米芯儿,再吃玉米的包皮,吃完苞皮,再吃玉米杆。按奶奶的说法,人们在千方百计地哄着自己的肚皮。
三叔对这个家庭最大的贡献,是在距夏收还有两个月左右时间,全家人正蜷曲在烧火炕上,束手待毙,准备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死亡时,他在一天夜里,为家里带回来两盘油渣。油渣驮在他的凤凰单闪翅上。油渣是从小镇上搞来的,他怕在白日推进村子,招人耳目,于是在村外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才推进家门。
油渣是在榨油期间,榨油机残留下来的废料。榨油机分两次压榨,第一次压榨留下的,叫粗油渣,第二次叫细油渣。三叔带回来的是粗油渣而且是棉籽油的油渣。叫它油渣,其实是棉籽壳,棉絮,少量的棉籽剥离物,尘土,再加上附着在以上物体上的一星半点淸油构成的。它在压榨的时候成为一个饼状;像一扇砬盘。
油渣被三叔吭哧吭哧地搬进堂屋,立即,有一股新鲜的油腥味弥漤了整个屋子。烧火炕上躺着的七八个老人儿童(两个老人一爷爷和奶奶;五个儿童一伯父留下两个,我,三叔那时候大约也有两个了,不过这两个中没有车祸的堂弟,他那时候还没有出世〉,呼吸立即急促起来,胃立即痉挛起来,爷爷还有些扎势,动作迟缓,五个儿童,立即像小老鼠一样,钻出被窝,围着油渣或用嘴啃,或用手掰。我也掰得了一块,当我重新躺在被窝里,像而今的我的儿子嚼酒心巧克力一样有滋有味地嚼着油渣时,一滴冰凉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那是小脚奶奶的眼泪,她对我说:往年,这些粗油渣,喂猪,猪还弹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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