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容骑士-红纱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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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房变成了灵堂。这样,侯雁西在追悼会之后,就破到医院里去居住。她在这家静静的医院里居住了很久。她得到最好的医药和最好的治疗。而最重要的一点是,陆原的孩子保住了。

    派性的狂热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主治医生是他们这一派的人。老医生的儿子是个大学生,在内地上学,他要去参加武斗,被医生夫妻拦住了。于是,儿子爬到山上,用一块黑布蒙上自己的眼睛,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侯雁西是医生失老儿子后,接待的第一个病人,他以全身心投入到治疗之中,试图在忘我的工作中忘却自己的悲痛。他不仅仅视自己的这病人是女英雄,女战斗队队长,而且她是烈士的遗孀,与他有着一样的痛苦。

    侯雁西没有回到新房里去。在医院里,在那位热心肠的老医生的陪伴下,她一直住到孩子安全地媒生。

    在这期间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枪战、死人、各方武装组织的轮流占领城市、军队的介入,三结合或者说三凑合革命委员会的成立、全国山河一片红、清査等等。侯雁西也在淸查之列,因为她没有直接致死人命,尤其是没有参加后期的大规模武斗,因此只写了几份检査了事。枪毙了一些人,逮捕了一些人。接替她担任战斗队负责人的也在枪毙之列。如果陆原不是因为一根小草的缘故而死,大楼爆炸造成的人员伤亡和公共财产损失,他也是在劫难逃的,现在他已死去,因此不予追究。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婴。侯雁西为她取名叫小忆。她亲吻着她的小鼻子小口,因为从这里她看见了陆原的影子。亲爱的人,我这一生,不会再爱第二个人!年轻的女人一边亲着孩子,一边这样说。

    她在这静静的疗养中思考了很久。她开始以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社会和人生。来自外界的每一个消息都给她以打击,尽管她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她的眼神也出现了一种幻灭的光泽。她突然对世界充满了惧怕。她发现孤儿寡母其实生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四周充满了黑暗。厂她曾想到过自杀,接着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还年轻!她说。

    有一次,当她照镜子的时候,她看见头发已经浓密地生长起来,并且带有黑色的油质的光泽。脸蛋也在静养中变得丰腴和白皙。她的身段也依然很美。你多么出色呀!老医生在一旁赞叹道。

    她突然想到应当爱惜、应当打扮一下自己。接着,她决定出院,重返工厂,重返社会生活。

    她将陆原的抚恤金一分不少地存入银行。她将陆小忆交给一个可靠的保姆,让她领着。存款的利息每月定时取出来,全部用以支付保姆的费用。保姆费似乎有点多,这使保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侯雁西说,这是陆原的钱,应当全部用于他的孩子。不过,孩子一定要照頋好,不能出亊,也不能受委屈。她的最后一句话有一种威胁的味道。

    这时候,烈士陵园屡屡督促,要求将降原的墓迁走,并且说,再不迁走,他们将作为无主坟对待。于是,有一天,侯雁西从街上雇了几个零工,刨开冻土,将坟墓迁到一面倾斜的山坡上去。这里靠近铁路线,她的陆原可以日夜倾听汽笛的鸣叫,从而重温那西去列车的窗口。过去战斗队的几个人也来帮忙,侯雁西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她那一天抱着孩子,并且以孩子的名义,为这座土包立了个碑。她将自己旧了的红卫服和她的红卫兵战斗队的图章,也一起埋葬在墓穴里,并且决定尽快忘却它们。

    最后,侯雁西出院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她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穿着一身葸绿色的西装,脚下踏着半统皮靴,她的头发现在长得恰到好处,刚好遮住半个脖子。她的白皙的面孔配上紫色的嘴唇,给人一种抚媚之感,并且让强壮的男人见了怜爱。

    临行前,她强行占有了老医生。她说:我不喜欢欠人情,咱们两淸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好人,请忘记我!老医生试图拒绝她。老医生说:这是对圣洁的亵渎!但是她没有让老医生继续说下去,就用自己喷香的嘴唇封闭了他的嘴唇。

    从你开始,我想放浪形骸!她说。

    夏娃也一度堕落过!事毕之后,医生这个老牌大学生,从肚子里翻腾出来谁的这句诗,为他的女病人,也为皂己宽解。但是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发现他的女病人已不知去向。

    时间的流程在继续。时间是疗治一切伤痛的最好的良药。暴风雪在猛烈地呼啸着,用它无形的鞭子在捶打着大地,给每一个受伤的心灵以麻木和慰藉。严冬冰释了人们的狂热和幻想。皑皑白雪覆盖了广阔的原野,并且用较长的时间囤积起来,让那雪爬犁旋风般地驶来又驶去,让你的短筒皮靴有节奏地叩击着冰封的街道,让那令人眩晕的白雪的反光给你以刺激。一接着就是生机勃勃的春天了。积雪消溶,所有的污血和记忆,在炎阳的炙烤下,都化作流水淙淙而去。放眼望去,原野上开满了五知六色的花朵,牧草在茂盛地生长起来,白杨开始用巨大的叶片在天空中击掌。少女在春天里成熟,少妇在春天里年轻,羊只在春天里生产春盖,百灵鸟在春禾的万里晴空之上歌唱。

    侯雁西回到了工厂,开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工。没有这一派攀权,也没有那一派攀权,所有的出头鸟都际遇不佳,倒是原来的那些令人瞧不起的观灌派们、墙头草们扶摇直上。自然,三结合的领导机构里还睾再加上一个军代表。

    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是快乐的和幸福的。无权最痛苦,有权最幸福的价值观念已经淡漠,谁攀权谁不攀权对她来3说是问也懒得去问的事情。她每天勤勉地工作着,完成她的八小时。她当然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修饰自己方面,而这种修饰是值得的。她的紫色的嘴唇像成了的紫葡萄一样令小伙子们眼馋。她偶尔也卖弄风情,撩乱年轻人那容易激动的、浮萍无定的心,为自己带来片刻的心理满足。她依旧是年轻的和美貌的,她从人们注视她的眼神中准确无误地知道了这-点。偶尔,她也留年轻人在她那曾做过新房和灵堂的房间里过夜,放荡上一回,并且逐渐积累起她在床上征服男人的经验。但是这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因为她毕竟比这些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孩子们深刻得多。他们无法谈得更深刻和典雅一些,无法走进她那黑洞洞的内心,从而撞击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托尔斯泰说,男人从占有女人的那一刻,就瞧不起她了。但是对侯雁西来说,应该说是女人从占有男人的那一刻就瞧不起他了。在这个女人的快乐簿上,当然不乏那些抱着竖琴的眉毛黑黑胡须整齐的异民族男子,但是他们之间很难达到和谐,她的细腻的风格也被破坏,因此在经过几次尝试后,她就知趣地避开了他们。她的这些行为当然受到非议,饱经沧桑的女人有时会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她的明显地被勇人蹂躏过的乳房,但是她的优雅的淑女姿态掩饰住了这一切。而男人的嘴巴就是堤防。他们在谈论她的话题面前总是保缄默。他们心照不宣。那些没有领略过她的男人力图赢得她的好感,那些领略过她的男人随时听从召唤,准备第二次去赴汤蹈火。

    她本来可以利用陆原的死,申请恼天津去的。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有这样做。她懒得去想这些事,更懒得行动。

    如果生活这样迸行着,部么就让它继续进行下去吧!举们知道,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我们用放大镜细微知着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那些芸芸众生们,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许多许多都是在这种自我欺骗中,承担着各自的角色,完成这一截短暂的人生的。城市的街面上光滑如镜,但只要撬开一块污水盖,就会明白这光滑如镜只是表面。是的,我们的侯雁西会迅速地衰老,会人老珠黄,而年轻的更为鲜美的一代会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卜终于有一天,侯雁西会从千百个追求者中,或满怀欣喜地或因老境渐、来而迫不得已地选定上一位,度过她的不算简单的一生。许多年以后,儿孙绕膝之际,他们会听这位白发苍苍的祖母讲那一声爆炸,讲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旧年的故事。

    但是这时候,侯雁西对生活又产生了另外的看法。这一看法迫使她结束了目前的佣散的生活,走到一位老兵身边。

    文革后期的一团乱麻,后来靠军队收拾。军队中的一些领导,到地方单位担任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一些士兵也以整排整连的形式,进驻到工矿企业,三支两军(三支两军是文革的专有名词,即支工支农支左,军训军管)。进驻这家工厂的军代表,是一位职务不算太低的老兵。他同时接任这家工厂的革委会主任。

    军代表进厂时带有一个排。有一天,他突然惊奇地发现,他的一个排变成了两个排。也就是说,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跟上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工。

    这是一件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好在这位老兵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好像有这么一句话。老兵没有给的这一排士兵处分,只是在这一排还没有变成三个排之前,以备战为理由,迅速地将他们调离。

    他在欢迎会上,含蓄地批评了这些士兵,也含蓄地批评了这批女工。他同时以老军人不无得意的口吻,谈到了自己的一尘不染刀枪不人。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人群中那一领耀眼的红纱巾,于矣声调低沉了下来。这纱巾在户外作为御寒和防风的物什,蒙在头上,在户肉,则作为装饰品,系在脖子上。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位紫色嘴唇的女工,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侯雁西。然而在今天,在他讲话的当儿,在户内,她挑衅似地将那红纱巾展开,宛如孔雀开屏,然后权愈悠地拢住秀发。

    是那个老军人的仿慢口吻刺疼了侯雁西吗?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纺织女工的行径引起侯雁西的嫉妒吗?是她在溲长的等待中已经失去了耐性,从而准备投人一个男人的怀抱吗?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她只想诱搞这个父亲般的老军人,她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海伦出现时,连老年人也站起来了!这是一句流传久远的西方谚语。但是站起来并不等于走近你,更不等于走近你的内室。他也许只是用老年人的目光,观赏一件赏心悦目的物什而巳。

    这位诚实的、刻板的老军人已年过半百。他有着一头闪闪发亮的银灰色的寸发。他有着可资骄傲的光荣的战史。他身上至今还保留着敌人的三块弹片。他的年迈尚妻子在一家军队疗养院担任院长。他还有一群儿子和女儿,他们都业已长大,参加了工作,最小的一个也在内地的一所军医学院上学。

    他的婚姻就他看来,一直是美满的和稳固的。他的妻子年长他三岁。他是陕北人。他参加八路军后的第一次战斗,就负了伤,是一位部队医脘的护士长,将他从火线上背下来的。这位护士长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这一切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切既美好又那么简单。

    他是靠资历晋升而不是靠才华晋升的那一类人。他的老成持重在同僚中是有名的。他之所以被委派到这家工厂,和这些唧唧唆喳花花稍稍的女工打交道,很大程度是由于他的道德观一向保守。而且,委以重任也标志着领导的信任和不久后的升迁。

    像所有处在他这种地位的老年人一样,他有一垒志得意满,一丝刚愎自用。而这种风格有时候又偏偏能赢得二个饱经炼历的女人的芳心。生活是一个万花筒,它每一天都在花样翻新。当那耀眼的红纱巾抖动的那一刻,老军人的营垒里就开始出现一丝缺口。

    事后,老军人承认说,他进厂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侯雁西头上的红纱巾。那时正是1968年的冬天。作为领导和一位普通女工,他们都各循本分。那时的侯雁西,总是一声不吭,不论在斗批改的大会上,或是在车间里劳动。每遇见老军人的时候,她都很有分寸地点点头,至多是天真无邪地笑一下,就忙自己的去了。

    是一个星期六。老军人在欢迎会上,发表完讲话之后的事情。

    工人们打扫完卫生,都陆续回了家。老军人想到车间里检查一下卫生。他踱着方步,推开一个车间的大门。

    她正在里边,对着墙上那个写着奖字的大镜子梳头。头发刚洗;,又在暖气片上烘干了。现在,对着镜子,她用梳子将头七从中间一分,变成了两部分;再用橡皮筋一扎,变成了两根小辫子;叉把小辫子往回一窝,刚才还披在肩上的黑瀑布一样的头发现在变成了两根小刷刷。她对着镜子,侧过脸来照了照,用手指往腮窝上一按,自言自语地说:丑丫头!随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指来回舞动,老军人在旁边看得呆了。洗发膏发出一股温馨的苜蓿草一般的香味,这种香味老军人当年还是放牛娃的时候曾经闻过。处在这样的一股香味中,老军人突然萌发童心,想起许多自己过去的事情。这当儿,直到听到她的话语,他才省悟过来。他慌忙转过身,想走出去。

    她也许早就从镜子里看见老军人了,只是佯装没看见,这忽儿,她忽地转过身子,一笑说:还没有回家,军代表?老军人只得停下来,应酬说:还没有。车还没到。你也没有回家?工厂就是我的家!她说。在说的同时看了老军人一眼。

    汽车在院子里按起了辆叭。这一声将老军人从窘态中救了出来。一起走吧,送你回家!老军人说。但是说完这句话,老军人就后悔了。他怕引起闲话。那侯雁西,是个何等精灵剔透的人,老军人的神情她当然落到了眼里,她矜持地一扬脖子,说,她还有事,请军代表先走。

    坐在汽车里,老军人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小女人产生了好感。他记起她的名字似乎叫侯雁西,1964年的天津支边青年,他在审査淸理阶级队伍时的检査材料中,曾经接触过她的检查,她的爱人似乎叫陆原,在1967年的一次武斗中死了。那次嫌炸大镡的亊他知道,爆炸声响起之后,正是他带领部队,迅速赶到现场,将两派隔离开来的。

    这个星期天他向老妻子发小脾气,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和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后来,他突然觉得妻子那么瘦小,那么可怜,于是心一下子软了,真想给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可还没有开口,妻子立即显出受宠若惊的神态。老军人又讨厌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她那彬彬有礼的皇后般的姿态,他希望星期天早点过去,那红纱巾再在他的眼前里扬。

    星期一继续开大会。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领红纱巾。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侯雁西那深深地一瞥令他不能自制。他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以致侯雁西用目光频频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的心绪开始烦操起来。他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嘲笑和咒骂过自己,但是不能奏效。那招展的红纱巾总是不能从他的眼前抹去。同时,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心中充盈着一股美妙的欢乐。有一股青春的洪流,从他的脚跟升起,电流一般地横穿全身。他感觉自己突然年轻起来了,仿佛在经历第二届青春期。

    有一次,侯雁西的红纱巾在走动中被风吹落了,他俯身捡起来。正像那些经典作家所描绘的那样,侯雁西在接纱巾的那一瞬间,于众目睽睽之下,在纱巾的掩护下,用指尖在老军人的手心轻轻地一按。这是要命的一按。这一按令老军人的心中悸动了许久,并且证实了他的猜测。

    还有,次,工休时间,老军人接过了侯雁西递过来的茶缸。纺织女工们通常都带着一个很大的茶缸,人人自备,侯雁西的举动明显地表现了她和老军人的亲昵。茶缸沿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侯雁西紫色的嘴唇留下老军人捧着茶缸吮吸了很久。罾、看着老军人为自己神魂颠倒,侯雁西偷偷地笑了。

    但是,她没有让这种无害的游戏继续加温。因为她觉得这一次和往常的逢场作戏不一样,她似乎爱上了这个有些可爱的老军人了,或者说,打算嫁给他了。

    这似乎是一条经验之谈。那些老练的风情女子,当她决心嫁给某一个人的时候,她在这个人面前,总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贞洁。只有那些涉世不深的姑娘,才在这一类事情面前,乱了方寸,被一股内在的激情燃烧着,迫不及待地以身相许。

    侯雁西突然表现出的高傲和疏远给老军人带来了烦躁。那青春的活力和过人的美貌在以夸张的手法向世人炫耀时,更令老军人痛苦。他曾许多次在她的车间里踱步,得到的只是几句带有分寸感的招呼。街上,偶然碰到他时,她会很和善地、很庄严地点点头,就过去了。如果老军人还带着妻子,她就和她拉话。老军人常常走出十几步以后,转过身,站在郫里等着着着、听着。一个的头发是灰褐色的,仿佛永远带着洗不的灰尘,另一个则是黑亮的,柔软而富有质感;一个的眼睛是混浊的,像家乡那村4的涝池,一个则明亮而活泼,况且饱含情意;一个说话的声调是缓慢的、沙哑的,就像家乡那负重的木轮车的吱哑声,一个的声音是机智的、柔美的,有一种时时在捕捉人、癯弄人的意味常常不等她们拉完话,老军人就一个人走了。他匆匆回到家,走到穿衣镜跟前:我也是苍老的,和我的老妻子一样的苍老,当年的战争,给我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残迹;而她,年轻美貌的她,看上了我什么呢?这把老骨头!老军人想着想着,叹了一口气,悲哀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一上班,感到受了屈辱的老军人,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威仪。他叨着一根半尺长的自卷的莫合烟,大声咳嗽着,吐着痰,从车间中间的过道走过去。他脸色铁青,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尽管不是穿马裤,却双手插在裤先里,将裤兜高髙蹭起,一副粗犷剽悍的样子。

    路过侯雁西看管的机车时,他夸张地将头别向了另一边,然而,侯雁西青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军代表,劳驾,给我到门口的保温桶上,打二缸子水来!侯雁西说。

    只这一句话,堤防便崩溃了。这话里有一种命令的口吻,这种口吻令老军人心头一热。老军人转过脸来,眼光在侯雁西顽皮的脸上澝了一下,而后,接过缸子,不声不响地打水去了。

    老军人在打水的这短短一段路程中,完成了他的思考。当将茶缸递到侯雁西手中的时候,他在侯雁西耳边低低地说:你在耍弄我,小妖精!我不明白!保雁西故作惊讶地说。

    既然你开了头,那么我要把它做完!老军人的声音低沉、威严、强硬,且充满情感。

    悉听尊便!侯雁西神秘地笑一笑。

    这种犹捉老鼠的游戏并没有玩多久,侯雁西便在某一天夜里委身于老军人了。

    妻子到内地出差去了,这给了老军人一个机会。一天下午下班后,他邀请侯雁西坐上了他的汽车。

    他生怕侯雁西会拒绝,然而,侯雁西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他。这倒使他觉得有些过于容易,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直到坐到汽车上,嗅着她身上那股泌人肺腑的香味儿,他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侯雁西显得从容不迫,好像她早已习惯坐这种小轿车,3好像这种小车天生就是她坐的一样。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蒈卫按照常规,向她行了个礼。她微笑地点了点头,举止有致,既不过分也不傲慢。这一切都令老军人暗暗赞叹。

    住房很宽敞。大大小小不一的房间,虽则很干净,但是似乎显得有些俗气。侯雁西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房间墙壁上有一个木质的镜框。镜框里拥拥挤挤塞满了照片。这给侯雁西带来了话题。她首先询问了孩子们的情况,接着又问了他的妻子的情况,最后,眼光落到了镜框中间的那个年轻军人的照片上。

    老军人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这令侯雁西感叹不已。她说她想不到他年轻时候竟是这样英姿勃勃。

    老军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回到了往日的战斗岁月中。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他永远只属于战争。假如战争没有了,在没有的那一天实际上也就是这个军人消失的那一天。但是现在,随着话匣子打开,随着眼前拥有的这个虔诚的可人的听众,硝烟开始在他的眼前腾起,英雄血开始在他的通身奔涌,他似乎回到了并不算遥远的青年时代。

    谈话在中途停止了。因为老军人发觉自己的手,放在茶几上的她的手上。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是士兵的勇敢令他的手继续呆在那里。后来,他以探询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侯雁西的目光中饱含着柔情蜜意,似乎有几分娇嗔,又有几分害羞这目光鼓舞了他。他的手反攀一握,紧紧地捶住侯雁西的柔若无骨的手。

    两双手就这样互相抚摸了很久。手是一种更为可靠的东西,远比眼睛和舌头都要可靠。在长久地静静地抚摸中,他们都明白了对方在渴望自己,任何的躲闪和试探都已经没有必要了。让世界在这一刻闪开,只剩下这两个人吧!后来,侯雁西主动站起来,靠近老军人。她用一只手继续地应付着老军人的手另一只手则腾出来,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老军人整齐的白色短发,和饱经沧桑的斑驳面容。

    想到了自己的苍老,想到了自己的斑驳面容,老军人闭上了眼睛。他的血诠欢快地流淌着,他膺醉在幸福和痛音两种感觉中。

    我多么老呀,像一棵活了百年的老树!老军人继续闭着眼睛,启齿,喃喃地说。

    侯雁酋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许你这样说!你在爱我……老军人继续喃哺地说。

    是的,我在爱!我开始以为自己是在闹着玩,后来,我才发现我真的爱上了你!侯雁西说着,她突然眼泪掉了下来,第一次握你的手,我就产生了一种安全感!我老了,亲爱的孩子,我简直可以做你的父亲。况且,我有妻子……你并不老,你只是把自己限制在同龄人的圈子里,才感到衰老的。你的那种征脤的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妻子,现在,我们不去管她吧。你会处理好这事的。他们接吻了。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相倚相偎着向床边移动着步履。

    老军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外遇,他激动得仿佛是去赴难。侯雁西则春情荡漾,她现在也完完全全地海醉了。

    老军人没有脱去内衣,他怕满身的伤疤吓着她。侯雁西也没有勉强,但是,当他们在进行中的时候,她还是为老军人脱去了内衣。

    满身的伤疤没有令她惊骇。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个又一个隆起的粉红色的伤痕,甚至用舌尖轻轻舔它。这更增加了老军人的快感。伤疤原来竟也有这样的用途,这是他不曾知道的。

    他长久地陶醉在柔情蜜意中。

    后来,他们整夜没有睡眠。黑暗中,侯雁西在他身上寻找着伤疤,抚摸着伤疤。而他,每一块伤疤便引出一个他过去的故事。

    临分手的时候,老军人说: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侯雁西正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她没有转过脸来,只是不介意地问:事情到此为止吧?不,我要娶你!老军人说着,瞅了一眼镜框中的老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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