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闷子车只有小小的几个窗户,窗户很高,我们中个子最高的,也够不着从窗户上向外望。要看外边,得到门口去,从铁门的纤腺里往外看。
外面是死气沉沉的单调的风景。远处隐现着积雪的山头;近处,要么是狭长的河谷,要么是布满鹅卵石的戈壁滩。点缀在风景之中,给死气沉沉的景观带来一丝变化的,大约只有太阳。太阳在早晨时候很红很大,它出现在东方白色山峦的顶端时,乍一看,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随后,它好像一副不胜寒冷的样子,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要么是很勉强地在天空照嫌着,尽一尽职责;要么是干脆钻人雾霭之中,不见踪影了。太阳在黄昏时才重新显鳟一下身姿,像早晨初升时一样,这时它又是很红很大,沉人西边那空荡荡的地平线上去了。这时候在戈壁滩上,在大小小拥拥挤挤的鹅卵石之间,偶尔会驶过一辆勒勒车。木质的车轮极大,车厢极小,车轮缠慢地转动着,牛半垂着头,人像一个小黑点隐在车厢里。勒勒车吱哑有声,向那苍茫的远方驶去,那又大又红的落日作它的背景。它一会儿就走远了,或者说被我们的火车抛到后边了。
落日的最辉煌的时刻,大约是它停在嘉峪关的楼头上的那一刻。远处仍然有雪山,而且更高、更寒冷,血红的一轮落日,停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哦搂阁上。蓦色中,是苍茫的戈壁,是从戈壁正中横穿而过的道斑驳的长城。长城已经被风雨剥蚀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了,高高低低,时伏时起,像一溜静卧在荒野上的胳驼。
为了打破这长途的寂寞,我们开始唱歌。唱的是那首着名的进行曲。教歌的是那个穿着一身发白的人字呢旧军装的接兵排长。他教一句,我们唱一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支歌有一句叫奔赴祖国的边蜃,它刚好与我们目前的境况吻合,因此,所有的人都唱得很卖力歌唱完后,有个叫尤生金的新兵举起手来,提出要解手。解手是我们刚学会的名词。在此之前,城里来的新兵把这叫大便小便,乡里来的亲?兵把这叫屙屎尿尿。
后来见接兵的把这叫解手,大家觉得这个名词很新鲜,就跟上说了,以求一律。
车厢里自然没有解手的地方。排长说:解大手的憋一憋,到兵站时停下车再说;解小手的,就站在门口来排队,从铁门的缝隙里往外尿。记住,小心一点,当心列车一晃糌,车门把你埘东西夹掉了!新兵干什么都爱凑个热闹。大家一个一个地在门口排好队,依次顺着铁门那个窄窄的缝隙,向外撒尿。列车呼啸着,带着风声,撒出去的尿水,有些又被风吹了回来,星星点点地撤在撒尿人的脸上。有些人适应环境,尿得很欢畅,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何努力,也尿不出来,后面又有催促着,排长在一边喊:尿不出来先把地方让出来,于是,只好提着裤子,又回到原先的背包上坐声。
我大约就属于尿不出来之列的。火车急地奔驰着,门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你有一种恍恍忽忽的感觉。你想尿,那东西抓在手里,泌尿系统芷在紧张地向神经系统告急,神经系统又赶紧发出指令,可是尿不出来。那情形,就像你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小便,可是,不知被什么地方拽住了一根筋,你就是小便不出一样。妈的!火车突然在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停住了。周围空荡荡一片,不远处,有几棵十分粗壮的胡杨。这里是一个小小的会让站。停二十分钟或者两三个小时不等,那要视情况而定。
火车要会车,这里是单行道。于是,膀威终于解放了。列车还没有伶稳,胳膊上挂一个红箍儿的值星排长,从车上跳下来,吹着哨子,叫大家下车解手。男左女右!男左女右!不要搞错了!他强调说。
原来这列火车上,还有许多的女新兵。皿难免搞错。因为什么是左,什么是右,许多新兵搞不淸楚。还有许多人,平日虽然淸楚,如今坐火车坐晕了,脸对着车尾,判定方向,结果也就下错了。戈壁滩传来一阵阵的哄笑声。下错车的男人女人们,在哄笑中从火车底下钻过来,回到自己的这一方。7?列车继续向寒冷的北方开着。我们的御寒设备,在经过兵站时,也一件件地增加着广皮大衣,毛皮鞋,毡筒,皮手套,皮帽子。我永远每不了第一次穿上毡筒,在乌鲁木齐大街上走路的样子。我们一个一个都变成了笨头笨脑、笨手笨脚的瞎熊。那像熊掌或者骆驼蹄子一样的毡筒,穿在脚上很轻,给人一种奇怪的、非鞋的感觉。它踩得雪碴子咔嚓咔嚓地响,走上一会儿,袜子就溜到脚心了。
在乌鲁木齐改乘汽车,然后一直向北。女兵已经很少了,大部分是男兵。一辆卡车装一排人。卡车上蒙着篷布。一排三十六个人,在车厢里坐成四排;一排九个;每个人仍旧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穿着毡筒的脚和小腿,互相叉开,你和与你相对而坐的那个人,交叉和纠缠在一起。
这样,你实际上像一个锲子一样,被牢牢地镶嵌在车厢里了。只上身可以移动,下身只能死死地被卡在那里,一动不动。
气候是越来越寒冷了。视野变得十分开阔,触目所见,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间或,有一个牧人,像一座塔,静静地呆立在荒原上,看护着他的畜群在刨开积雪吃草。牧人穿着件黑灯芯绒上衣,腰间扎根宽皮带,下身是一条动物血染成的红皮裤,脚下是一双毡筒或棉马靴。他的头上是一顶三只帽耳的狐皮帽子,胯下往往是一匹黑颜色的马。因此,牧人静静地策马伫立时,就仿佛是一座静止不动的黑塔了。
我大约感冒了。我不能适应这称之为奇寒的气候。
坐在车上,我想呕吐,可是,我的身子无法挪动,而我又不愿意将秽物吐在面对面坐着的别人的脸上。这样,当肠胃翻腾,秽物就要涌出喉咙眼的那一刻,我急中生智,脱下自己手上戴着的皮手套。秽物吐进皮手套后,很快就冻成冰块了。接着我又继续呕吐,直到后来,两只手套成为两个冰砣。晚上,歇息在兵站里的时候,我将两个冰砣,放在火墙上,第二天早晨,它们全消了,于是我倒出秽物,准备第二日再用。在这茫茫的雪原上,汽车早出晚歇,紧张地赶了几天路程,于是,我们看见了那横亘在中亚细亚的阿尔泰山。汽车一忽儿从山峦中间插过,一会儿又与一条山脉成平行线前进。后来,汽车穿过一条冰封的河流,穿过下半截隐在冰层底下的一座白桦林,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到达一座县城。
小城叫布尔津。那条冰封的长满白桦树的河流叫布尔津河。我们住在布尔津兵站。到这时,我们才发觉,长长的车队,现在只剩下十几辆车了。吃过饭后,我们在兵站宿舍里那张小小的地图上寻找布尔津,结果我们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祖国的最北部边缘,来到那只像雄鸡一样的地图的鸡屁股的顶点上,距那条红色涂出的国界线,大约有两三厘米的距离。还要往前走!接兵的排长说,下一站到要塞。三个月新兵训练后,然后改乘爬犁子、斯大林一百号,或者汽车,有的地方要蹬滑雪板,再去你们所属的边防站!于是,我们这些边防军士兵,便在横穿了半个中国之后,在那个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里,来到鸡屁股的顶尖上,来到祖国最北方的那根界桩前,从此开始我们的北方生涯。
斯大林一百号在前面轰鸣着,将道路上新落的积雪压实,将道路中间凸起的可以架住汽车底盘的积雪推掉,一辆孤零零的汽车跟在它的后面。汽车先笔直地驶到了边界线,然后沿着边界线又前行了二十公里,来到那个有一周黑色围墙、有一座白房子的边防站。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走入北方的(假如他曾经走人的话),至于我,我自己就是这样走入的。走马西来欲到天,我怀着一丝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的惊悸感觉,一种面对苍凉的原野、面对白雪的反光的惊异心情,踏入北方,开始我的从军的年代的。
有一柄寒光闪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我们的头顶。
这主要讲的是当时我们与那位强大的北方雷神之间的交恶通俗的话讲叫边境一线陈兵百万。它不是一句空话,那柄剑确实在另外一些地方曾经掉下来过,伴随着的是流血和死亡。它在我的头顶也曾试图掉下来,让北方的荒野土多一个坟包,让二十世纪多一个话题。当我们急匆匆地向北方走去,向那祖国最北方的那根界粧走去时,我们其实是向那达摩克利斯剑的剑尖走去。许多年后,当我们在那遥远的边陲上度过最后一个夜晚,当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它还长在脖子上时,我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无意于描写那些,因为那已经成为一段历史。历史变化得多快呀,快得叫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所以要提到它,因为,这个大背景,构成了我的北方生涯的最重要的内容,它使我的浪漫曲单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它使我的在北方的微笑每一次都是凄楚的和苍白的,包括那些开怀大笑。--我不想讲这个话题了,此刻我想面対自然。
你永远无法想象当整个世界成为一片银白色时的壮观景象。视野很开阔,平展展的戈壁,一直伸向无根的远方,即便在望远镜的帮助下,视力所及,你的眼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自然界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季节,都变成银白的。
树木上挂满了冰挂,包括那些最细微的树枝;冰封的河流也被积雪填满,不露出一点痕迹;你骑着一匹马,在这荒原上行走,只一会儿的工夫,马身上的热气,变成了冰霜,随即沾在马的带风的鬃毛上。你身上的热气,也使你的皮大衣、皮帽子,你的眼睫毛和为数不多的几根胡子茬儿,变成白色。在无色的日子里,雪原上静静的,但是你能感觉对,那一地刺目的白色,正向你涌来,直逼你的心底;而当有风的时候,无数条雪的细流,像蛇一样满地乱蹿,在你的身前身后舞蹈;如果有大风,或者暴风雪,那时你会感觉到刺骨的寒风穿透你的同时,正在撕你的衣服,撕你的身体,要令你失去知觉,要将你化为冰雪。
淡淡的阳光下,洁白的雪原上,你举起毡筒,就要向它踏去。这是一片处女雪,在它落到人间之后,至今还没有人触动它。它的下边是厚厚的积雪,它的上边被淡淡的阳光晒得稍有溶化,并且在昨天夜里结了一层薄壳。刺喇一声,你的毡筒踩了下来,踩破了这一层薄壳,落在了下面的坚固的积雪上。与此同时,随着这刺喇声,你的心中有一种惊的感觉。你终于腆着屁股,刺喇刺嘲,刺喇刺喇,向荒原的深处走去。声音愉快而有节奏,就像一个牙齿很好的人在吃生萝卜一样的声音。你的脚板透过毡筒,也有一种舒坦的痒痒的感觉,尤其是脚心部分。
在北方,或者准确地说,在这块地带,从第一年的十月下旬到第二年的四月上旬,一年中有整整半年的时间,你的毡筒是在这刺喇刺喇的雪地上度过的。
边防站几十号子人,这些人你很快就会熟悉,而彼此间,可以拉的话题很快就会拉完。于是,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在孤独的煎熬中,你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注视向了人类之外的世界。你首先拥有了一匹马,在这里没有马,你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你的马其实是你的双脚的延长部分。除了马以外,你会在一段时间内,将感情倾注于那皑皑白雪;或者,当春季到来时,当大地终于一改它板得过久的面孔,开始用一朵露出地面的小花,显示它的温柔时,你会在一瞬间,醉心于这雾气升腾的开始裸鳟的土地;或者,当夏曰的时候,你会一夜接一夜地站在哨位上注视中亚细亚白夜的瑰丽景象;或者在秋天,在大刈镰的沙沙声中,在割倒的马草散发出的醉人香味中,在如火的晚霞的照耀下,你在一瞬间陡然起了乡思,生出乡愁。
我分得了一匹马。这是一匹褐色的伊犁马,骨骼很大,毛茬有些浅,有些稀,不过劲头十足。它是和我一前一后人伍的,也就是说,它还没有被严格地调教过。它的尾巴很短,鬃毛很短,耳朵也比别的马小些。这些特征使它更像一头骒子。我不喜欢它,起码是在最初的几年不喜欢它。如果在执勤、巡逻,或者出差时,马号里有另外的马,我就换一匹,不骑它了。虽然不常骑它,可是,它知道我是它的主人,每当我走到马号时,它就走过来,调转屁股,让我给它搔痒。
我不喜欢它,特征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是我对将它压成一匹好马缺备心。说法,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是走(走又奋:卷藉豕走X,一是颠,一种是挖蹦子,卑就是奔驰。我希它能成一匹颠马,或者一匹奔驰的马,不希望它慢吞吞地行走。可是,财站的哈萨克族翻译在偶尔骑过一次我的马后,认为它在行走时后蹄窝要超过前蹄窝一拃长,因此它可以被压成一匹大走马(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中大走骡这个名词,从而断定了它确实有骒子的因素我没有接受他的忠告,我继续用我的方法调教它,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句哈萨克族格言,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这句格言坚定了我的信心。
巡逻在冬天,大约是一礼拜一次,在夏天,大约半个月一次。让马蹄沿着维长的边界线,踩上一遭,从军亊目的来讲,大约没有什么意义,它的意义主要在政治上。巡逻表示了对这块土地的行政拥有权,除此以外,当然还有一个务实的目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地形地貌会随时发生变化,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去巡逻你就有可能辨认不出巡逻路了。
如果在巡逻时我没有能找到别的马,那就只有骑我的骤子了。
在我刚进人边防站的那个冬天,一次巡逻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亊。按照骑兵的术语这叫推镫。巡逻队离开冰封的额尔齐斯河,穿过一片胡杨林,最后,又沿着一片起伏的沙丘,走了一段路程后,与兄弟边防站的巡逆队接上了头。疋像诗中写到的那样,战士互相脱帽致意,马儿用叫声呼唤同伴。随后,又各自顺原路返回了。事情发生在返回的途中,在快要到达胡杨林的那一截。当带队的指导员,策动他的坐骑,在这片开阔地,突然加速时,所有的马都跟着急驰起来。我的骡子在急驰中,它的背部,像一条在风浪中颠簸的船一样我的屁股怎么也坐不稳,一会儿偏在了左边,一会儿偏在右边,一会儿又被弓起的马背高髙地弹在空中。
我那时候还不是一个好的骑手。(当然,时至今日,我也不是一个好的骑手。)我不明白力量应当用在踩着马镫的双脚上,和夹住马的前颊的自己的小腿肚子上,我只是用自己的两条腿,加上两只脚,像螃蟹的前夹一样,勾住马的胜子。
在飞驰中,我这一点是很淸楚的,就是得赶紧拽住自己的马,因为巳经快要进人胡杨林了。于是我一使劲,猛地往回一勒马嚼子。奔驰中的骡子,由于我这猛烈的一勒,它直直地立了起来,像澳大利亚袋鼠一样。它大约对背上这个蹩脚的骑手不满意了,或者说有点轻蔑、它渴望迅速地追上前边的同伙,于是,直立过后,当前脚落地的那一刻,它又将两只后脚,高高地抬起,倒立起来。
这样,我掉马了。
按照指导员后来的说法,我们中某一个人的可能掉马,他是有思想准备的,不掉几次马,你就学不会骑马,这一片地面很开阔,地上又有厚厚的积雪,因此,即使掉马,也没有大的关系。但是,他没有估计到,我无能到被甩下马背后,一只脚还牢牢地插在马镫里。也就是说,我拖镫了。
骡子在思下我以后,发狂地向胡杨林跑去。我挂在马镫上的大约是左脚,身子大约也是在马的左侧。骡子拖着我,在雪地里跑着,刺喇刺喇直响,雪地被我犁出一条蠊沟。雪地上的响声和左侧的不平衡引起的别扭,令骡子更加疯狂了,它受了惊吓似的,拼命地往胡杨林里钻。
胡杨林的雪地上,露出了大大小小的树桩。这是被哈萨克人砍了树木后,留下的茬儿,我的被拖在地上的脑袋,将不可避免地要磕到树墩上去。
所有的比我技高一筹的手们,这时都放弃了赛马,斜斜地向我追来。指导员挥了挥手,让他们不要跟上来,这样,我的马听见后边的响动,会跑得更快。他只一个飞马向我奔来,一边跑着,一边掏出手枪,顶上火儿。等他的马终于与我的马并驾齐驱时,他用手枪,对准了骡子的脑袋。
就在指导员就要扣动扳机的前几秒钟,我的左脚,从毡筒里抽了出来。我被留在了雪地上,马镫上只剩下个空毡筒。骡子继续跑着,空毡筒在它的胯骨上一晃一晃的。
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树林里,一群打柴的哈萨克牧人,这样喇笑我。
下一段路程,我只好光着一只脚,坐在指导员的马屁股上。哈萨克牧人要用套马绳去套骡子,指导员谢绝了。我们走着,骡子羞答答地跟在后边,不过和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的毡筒塞得太深了!指导员有些怜悯我,这次,幸亏穿的是毡筒。从此以后,骑马的时候,我不管穿着毡筒,还是马靴,或者大头鞋、胶鞋,我只让自己的脚尖,踏在马镫上,而且随时准备缩回脚来。不过,我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掉马,所以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这句哈萨克格言,再也没有给我用的机会了,倒是我给别人用了几回。
我的拖镜的故事不知为什么传得很远。胡杨林那一带的牧人们,把我叫作那个拖镫的巴郎子;分配到别的边防站的我的同乡们,也有人打电话询问;更有甚者,我的家里也写来了信,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事。
太阳一天比一天强烈。积雪融化了,大地和天空变成了土褐色。原来我们的四周,有许多的沼泽和河叉,还有那条着名的额尔齐斯河。当额尔齐斯河蓝汪汪的一河春灌,以几公里宽的扇面,以仪态万方的姿态,度过讯期后;青草便在春潮所没之处,在春潮倒灌过的河汊里,茂盛地生长起来。
世界有一天突然布满了蚊子。
褐色的蚊子在青草上落了一层,使青草变成了灰色;当你向草丛中踩上一脚时,好像踩响了一个地雷,轰的一声,你的绿军装刹那间变成了灰的。蚊子在天空飞着,密密麻麻,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大约蚊子才是这一块地面的原始的占有者,它们对于人类的介人感到愤怒。在夏秋季节,马牛羊都躲在阿尔泰山深处的高山牧场去了,承认蚊子在这个季节的绝对主宰权,只是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双脚被牢牢地拴在哨位上。
晚上熄灯之后,入睡前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叉开巴掌,打死那些闯人蚊帐中的蚊子。哪里痒了,你就挥手去拍;只能叉开巴攀,这样不致招风;蚊子的翅膀大约感应力很强。呼呼啪啪拍打一阵,然后你才能人睡。你用强制手段祈求蚊子为你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然而,蚊子仍然不会放过你。
我的大拇指被蚊子叮了一下。开始是皮肤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点,接着是发髙烧,到最后,我昏迷了过去。根据边防站医生的推理,我大约是在睡觉的时候,手指贴在了蚊帐上,给蚊帐外面的蚊子,叮了一口,从而引起了血液中毒。
我整整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躺了七天。这七天七夜,我不吃不喝。只靠医生打葡萄糖维持着。七天头上,我醒了过来。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医生本来准备把我往后方医院送的,如果还继续昏迷的话,但是我醒来了。
病好以后,我的身体开始时虚弱了一阵,后来却异常强壮起来。我的体型上开始出现了北方人的特征:剽悍,豪迈;我的感情也变得粗矿起来;我开始大碗吃肉,尽管老兵一再蒈告我,三年下来,要吃掉一个毡筒,但是我对那些沾毛的羊肉,仍然无所顾忌。至于我的面部特征,怎么说呢?许多年后,当我回到我的遥远的内地故乡,参加工作以后,一位哈萨克族籍的女大学生,来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实习,她料定我有他们的血统,我争辨说,这是由于我穿了一件竖条恤衫的缘故。可是,当我后来换了一件横条恤衫时,她仍然这样认为。
我不再怕蚊子咬了。所以,从此以后,边防站那些草地巡逻,换马倌轮休、换牧工休假之类的勤务,我便担当得比别人多了些。
我不能够承认那个微不足道的蚊子的匆匆一叮,便改变了我。我也不承认那位女大学生的判断。我认为唯一的解释是,在居留北方的日子,我的面孔上的表情,为了求得和环境的相一致,变得呆滞起来;肤色也变成了沉着的粗糙的黑褐色。当然,最显着的特征大约在情绪,那种沉思的心不在焉的情绪支配下的我,对世界上的所有的事情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好像一个玛雅人偶尔闯入这尘世中时那种形单影只,郁郁寡欢;这种情绪有时候又会走向它的反面:易于激动,难以自持,神经质的敏感,同时心悸,有时又是亡命徒一样的大胆。
不过我倒是真的不怕蚊子以及它的同盟军小咬的叮咬了。这个现象留给动物学家或者生物学家去研究吧,生活不容许我去想这些,它开始将我当作一名真正的老兵使用了。
我开始经历许多事情。那年月有许多边防事件,大约有几件是我亲身经历的。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头顶高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个生活在这一带、这一时期的人一~无论是军人或非军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威胁;无论他经历的任何事情,都罩着这一层恐怖的阴影。
但是在遥远的北方,在这远离祖国心脏的地方,荷枪的士兵,他顶着寒风站立着,挺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时刻。我常常回过头来想,在那个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日子,这个士兵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时过境迁,他当然会产生一丝后怕,可是当时,他好骁勇呀,他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咒语所驱使着,他觉得这个世界的安危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4他将他的年轻的美好的感情,在那时全部地给了他的祖国。在一场已经不可避免的冲突面前,他的面前放了十八发火箭弹,他是火箭筒射手,按照理论,火箭弹打到十八发,射手就会因心脏受到十八次震动而破裂。这次冲突后来避免了,双方采取了克制态度。我慢吞吞地将十八颗擦拭干净的炮弹,重新涂上黄油,装进那些玻璃钢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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