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存在于这个垭口多少年了,我们不知道。要塞半倚的这座挺拔高竣的大山,它有个名字叫将军山。是哪一个将军在这里设的要塞,左宗棠或者林则徐?我们不知道。
两国交恶,战事一触即发,在珍宝岛和铁利克提隆隆的炮声中间,这座废弃了的要塞被重新利用起来。老军人和他的年轻的妻子在一个早晨来到这里赴任。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事情办成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就是道理,这成为事实的事实就是道理。老军人离婚这件事,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但他还晕坚决地干了。
这些反对者中,最激烈的反对者是他的那些老战友们,当然,他们同时也是他的老妻子的老战友。那些日子,家里的电话铃从早响到晚,夭南海北的反对和抗议声差点震破他的耳膜。倒是他们的子女们,对这事淡漠得多,尤其是他的正在上大学的小儿子。小儿子说了一句叫老军人啼笑皆非的话,话说:我爸这一生,能有啥出息?只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我妈!为这话,他打了儿子一巴攀,打过之后,他明白时代已经不是他原先的那个时代了。
他年轻,勇敢,镇定,再加上炼历和资格,站在黑山要塞的碉堡前,御风而立,仿铧一头雄狮在咆哮。首先,他带着年轻的妻子,驱车来到边境检查站,命令将旗帜升起来。
旗帜升起来,这是要求与对方会晤的讯号,在经过参谋干事的紧张的筹备之后,他和敌对掘家的纵队司令坐在了会晤桌上。他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这一带将由他来镇守。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对方的克格勃就会将他的材料搜集到,而他身经百战的阅历将会给他们以震慑。
接着他驱车,顺着边防线走了一圈,去各边防站看望他的下属们。
他明确地告诉下属们,如果战事爆发,你们的任务有三条,第一条叫通风报讯,第二条是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第三条是延缓敌入的进攻,给后方以紧急动员的时间。说完这些话以后,他铁青着脸补充退路是没有的。后面就是千里戈壁和少数民族地区。你们只有坚守,坚守到最后一个人!当这些人人都明白,但是人人都不愿想透的事情,现在,由这位战略家赤裸裸地指出以后,四周一片肃然。
他还告诫他的部属们,如果在巡逻或执勤的过程中,对方有挑衅行为的话,立即撤走,逃离现场,不许抵抗。而在此之前,这项边防政策的要求是就地展开还击的。
打死我们的人的话,也不许抵抗吗?有人怯生生地问。
不许抵抗,这是命令!老军人双目炯炯,望了望国境线之外,你有几个兵?也许,这挑衅只是一个借口,是为发动一场全面战争的借口。这借口希望你不要给他!在边防一线视察一番后,老军人立即向上级报告,要求立即调拨大量的水泥和钢筋,在每一个边防站,修一条环状的地道,地道每隔一节,设一座碉堡,而在地道的外围,再修一圈交通壤和单人掩体。
在戈壁滩是无法修地道的。只稍稍地向下挖一点,四面的沙土就会塌陷下来。老军人先在一个边防站里,取得了这修地道的经验,然后在边防一线各边防站推广。
先将地面豁开,挖一条壤沟。再在这壕沟里,用水泥将地平铺了,两面的墙壁,用钢筋水泥筑成,墙壁修好后,上面架上弓形的壳子板,像修窑洞一样,再铺上钢筋和水泥。
老军人是陕北人,这筑窑洞的事儿,他最清楚不过。地道修好了,隔一段有一条岔道,直通外面的碉堡。而在地道里边,隔一段有一个大房间,或作集结兵力用,或作弹药库,或作厨房。
地道的出口,通到每一个房间去。这样一旦敌情发生,不出房间,战斗人就可以立即进入一线。
地道修好了,环状的地道像一个圈一样围住边防站,或者说边防站像乌龟一样加了一个硬壳。剩下的工作,就是用推土机,往地道上面堆土了。普通迫击炮穿透地面的深度是五米左右,因此这土包子,必须堆得炮弹也奈何它不得才行。于是推土机又开始轰轰隆隆地响起来。
有这样的军事设施,如果有战争发生,那么这些设施会支撑一段时间的,而那些士兵,也许会活下一部分的。老军人眯着眼睛这样想,同时将他的想法告诉下属们。
而他的更深一层的想法,谁也没有告诉。这想法就是,他虚张声势,大张旗鼓地做这一切的目的,是给国界线对面的那个敌对国家看的。这些工地上日夜通明的灯火和响动,穿梭不息地拉水泥的大卡车,以及推土机的隆隆的声响,是想告诉对方,这个老军人的钢铁的意志和准备决一死战的决心。这叫空城计,兵力太空虚了,而他要守卫的地域又是如此辽阔,他只能这样做。
这些信息准确无误地送到对面,边境上安静和稳定了下来。老军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多么强大呀!在颠颠磕磕的吉普车上,或者在风驰电掣舨的马背上,老军人矜持地这样想。
侯雁西半倚在要塞上,等待着老军人的归来。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个剃着痄头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她变得更为漂亮和丰满了,仪态万方,雍荣华贵,像皇后一样在要塞的空地上踱步。
女人是一种善变的动物。她有点像猫,可以在农家的炕头上,为自己找到歇息之所,也可以在最华贵的宫殿里,处之泰然。随遇而安是她们的本能。她们是为环境而生的。
自从在要塞的操场上,见过她一面后,我这个白房子边防站的士兵,后来一直没有见过她。但是她的那些传说,关于大爆炸,关于红纱巾,关于反穿裤子的士兵等等,却一直在我们的口头停留,成为我们打发那些苍而寂寞的岁月的一份无害的佐料。
据说她每晚都要用牛奶洗澡,这正是她那夏天面白如雪冬天面红如酡的奥秘所在。而那用牛奶洗澡的秘方还是从我所驻守的白房子这里得到的。本世纪初,我们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马镰刀和耶利亚的故事,他们的故事成了白房子成为争议地区的原因,而他们那悲壮的经历至今还令人肃然起敬。据说,耶利亚之所以驻颜有术,就是用牛奶洗澡的缘故。
在晴好的日子,用五十倍的望远镜,从白房子的了望台向要塞方向望去,有时我们的眼前,会出现一团红色。是早晨的霞光吗?也许是的。但是我们更愿意把它想象成是红纱巾,这样我们便会像一条西班牙斗牛面对一块红布片一样而激动不已。然而那些又去过一次要塞的人们,会信晳旦旦地说那是女人的三角裤头,中亚细亚的太阳适宜于消毒!他们说美妇人在晾衣服时这样说。
这一切当然都是无稽之谈,她是庄重的和严肃的,严肃得令人在她的面前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起码在最初的那些强敌压境的年月里,她严守妇道,静默如山,陪伴着老军人,陪伴着我们支撑着那一处地面。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东西,通常的说法把那叫气质,但是,叫它气味,叫它气息,叫它心灵感应术,也许更妥贴一些。在要塞,她走进哪个房间,哪个房间便填满一种温馨的气氛,让人觉得安宁而又安详;而当她,拖着孩子,懒洋洋地,在那险峻而又苍凉、孤寂而又沉闷的要塞踱步的时候,于是便像有一轮母性的太阳,照耀在要塞上空。
那时,我们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和那个貌不惊人的、腼腆木讷的勤务兵尤生金搅和在一起。我们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天性中,有一种让我们永远琢磨不透、无法-预测的东西。正像茨威格在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所论证的那样:一个地位显赫的女人,可以只需要短短的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能抛弃家庭、地位、荣誉,跟上另一个男人私奔,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是,另一本书也许为我们透露出了些许的端倪。这就是《红与黑》。髙贵而又贤淑的德瑞纳市长夫人,最初,她仅仅是出于一种同情,一种女人的好奇心,一个一个人渴望了解另一个人的缘故,去接近家庭教师、小木匠于连索黑尔的,结果,她纳人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爱情漩窝里,从而不能自拔。且让我们宽容地认为,侯雁西和尤生金,他们的最初,并是这样开始的。也许是在飞机上,在三千米髙空。我们知道,异性男女在旅行中,最容易发生这类事情。他们一不小心就会睡在一个床上,这一半的原因是为了节约一张床位费,而另一半的原因是陌生环境给他们造成错觉,觉得世界上现在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了。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原因就是,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后,他们都很容易忘掉自己的身份。
这次旅行是去接陆原和隹雁西的孩子的。记得那孩子叫陆小忆。她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需要接受教育。而在要塞,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侯雁西强烈地想起了她的孩子。
也许是在那条街道上。拖着孩子,侯雁西走在街道上,她首先看到了那幢大楼。时间变化得多么快呀,当年这座本市最髙的大楼,而今已经被周围更髙的建筑挤压得变成一个凹形。望着大楼,侯雁西眼前一花,继而,那刻骨铭心的一声巨响,重新在她耳边响起,她脸色发白,晕了过去,这样,便靠在了勤务兵的肩膀上。
当然,或者是在要塞里,在那些孤寂的黄昏,山风习习,百无聊赖的侯雁西主动请勤务兵讲他那些乡间故事,讲他此刻那些被人忽视的大脑里的种种念头。这样,她走进了―个人的内心,并且明白了,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世界,那里面有着许多新奇的东西,足以令人流连忘返。
或者,是由另一个人的介入而引起的,这个人就是侯雁西的妹妹侯雁东。一个朝气勃勃的待业青年,从海河边赶来,进人黑山要塞,为她的姐姐带孩子并兼家庭教师。勤务兵望着这朝气勃勃的女孩子,眼前突然一亮。但是,这一亮被侯雁西抓住了,出于一种女人与生俱来的嫉妒心理,她伸出她的纤手牢牢地抓住了尤生金,宛如抓住她的正在逝去的青春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它既然发生,就有它发生的道理。前面我说过,白房子距离要塞,有一段路程,用高倍望远镜去看,也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子。因此那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链。
关于尤生金,我来到白房子以后,还见过一次他。他是作为老军人的勤务兵而来的。他黝黑削瘦,脸上挂满忧郁之色。看来,中亚细亚的漠风在吹拂我们的同时,也没有放过他。不过,他的身上有一种明显地受到女人呵护的痕迹。头发梳得很光,脸上擦着些不知名的擦脸油。那油使他的脸,不像我们的脸那些干燥和斑驳四布。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外衣的衣领里边,衬了个毛织的蓝色的衬领。这衬领曾经成为我们一段时间的话题。
这事后来终于东窗事发。尤生金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背着一支冲锋枪,一支短枪,怀里抱着一捆《参考消息》,叛逃出境。那一天夜里,苏方境内,探照灯、照明弹、信号弹、曳光弹,打得天空像白昼一样。要塞紧急集合、点名,发现勤务兵尤生金不见了。
在紧接着的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要塞司令偕他的夫人,调离了要塞。我那时候已经是一名老兵了。得到允许,我也骑了匹快马,赶往要塞,为他们送行。我们全体士兵,站在操场上,注目以礼,就像新兵连那一次列队一样。一辆雪爬犁,旋风般地驶过去了。要塞夫人的三耳皮帽,在旋风中一闪一闪。在这一瞬间,我们突然感到,这座位于阿尔泰山深处的要塞,这么孤寂和恐怖。我们甚至不能想象,怎么能四平八稳地在这荒凉的地方,生活这么长时间。唯一给我们一点安慰的,是她的卧室窗户的双层玻璃之间,那一盆月月红,还在鲜艳地开放着。她大约是有意地将这盆花,留给了冰天雪地中的我们。
目送雪爬犁驶出我们的视野,那三耳帽也终于不再闪动。站在操场上的我,突然想到,如果那天早操时,反穿裤子的是我,而不会是尤生金,那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么,我也会成为他的,我保证!我没有办法不那做。于连,索黑尔临上绞刑架前那发自命运深处的声音此刻在我耳边响起:我要对他说,我是该死的;但是,伟大的上帝,好上帝,好心的上帝,把我所爱的人还给我吧!让我多活五年,和德瑞纳夫人活在一起。
但是,那天我没有反穿裤子,或者说反穿裤子的不是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各人有各人的宿命,这由不得人。
许多许多年以来,上述这个古怪的念头总是萦绕在我心头,像杂草一样在心中生根,挥之不掉。它随着一个退役的士兵的思考继续延续。许多次,夜半三更从梦中惊醒,便看见她戴着一顶三耳皮帽,向列队的士兵走来。我曾经多次想过要写文,将文写成劳伦斯式的。那里面有美妇人,有忧郁的士兵,有一种被现代人称之为性苦闷的东西,笼罩在那死气沉沉的要塞上空,并且,有奇异的中亚细亚风光,作这一连串故事的背景。在我的日复一日地想象中,故事和人物甚至都日渐苍老。
许多次我不自量力,试图拾起笔来,讲述这个故事。但是每次,当肥皂泡已经从洗衣盆里往出溢的时候,这时候总有理智抬头,从而让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消解,变成静卧在盆底的一汪垢水。
我之所以心存疑虑,并非出于道德方面的原因。我会将它写得很典雅的。即便是那些不得不写的场面,我也会给它们以合适的分寸感。我也不是担心自己的笔力。我自信有能力将它们写出。
之所以将它长久地搁置在那里,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故事中的两个人物侯雁西和尤生金,尚且活着的缘故。为尊者讳,为在我心中还残存着一份感情的这位夫人而讳,我可不能将她无遮无拦地端给世人。这样,有一天,当她从书店那些陈列着当代文学作品的橱窗里,或者从街头地摊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品中,见到这本书时,她会害羞,她会愤怒,她会诅咒当年这个沉默寡言、脸上总是露出忧郁之色的小兵。她说不定会4受到事实上的伤害之后,又第二次受到舆论上的伤害。
但是最近情况有了一些变化。
一个阴天的下午,百无聊赖,我正在家里闲坐。我的心中满怀忧郁。停电又使这种优郁加深了几分。而对面的一个什么单位的发电机,老在耳边嗡嗡地响着,更使我的心中,增加了几分人生的愤忧。我的这种症状叫北方忧郁症。严格地讲来,一个到过北方,并且长期与一匹马为伴的人,将他重新放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重新学习人类的各种礼节,猜度人类的各种心思,他都会无所适从,并继而陷入一种深深的北方忧郁之中。
在优郁中,我愁苦着脸,想着各种事情,甚至那个像紫罗兰一样散发着郁香气味的要塞故事,也进人我的回想之列。我不知道那个亡命天涯的小兵,他的情形如何,而那个美艳绝伦的妇女,她如今又是咋样。她如今大约已经老了吧,人老珠黄,而年轻的一代,正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正当我天上地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时,这时有人敲门。
我首先嗅到一种羊膻味。是那种浓烈的羊膻味。只有在草原上生活了很长时间,让那羊肉的营养渗人身体的每个细胞的人,才会有这种气味。《说岳》中说,岳元帅的士兵,抓住了一个金兀术的奸细,本来让他蒙混过了,后来,士兵往他身上凑了凑,一股刺鼻的腋味迎面而来,于是,士兵一脚踢去,大叫一声:差点让你蒙混了!这一脚于是踢出了奸细身上藏着的一个用作传递消息的蜡丸。
这种羊臁味由一个男人身上传递出来时,你可以理解它为骚味。是的,它又叫骚味,在萆原,春天的时候,羊只走过的地方,这种骚味会弥漫整个草原。只消一只种公羊一内地又叫它羊公子,往上风头一站,于是,那腥味、臭味,或者说香味,就会以一个扇面,弥漫到风力所及的远方。记得,有-年,冬储的羊肉吃完了,于是有关方面从牧区,给我们调了二十只骨骼庞大,有着肥乎乎的后臀,腰间系一条粉红色羊鞭的冻肉。它们生前原来是种公羊。于是,那股腥臭便长久地弥漫在要塞上空,而吃了这种羊肉的我们,自己腰间的那东西,便坚硬如铁,使得那年发放夏季服装时,破例给大家多发了一条裤头。这是笑谈。
隔着门我就嗅到那羊臆味了,于是我像吸了一口鸦片,精神突然为之一振。于是赶紧起来开门。这种气味如果收集起来,放入一个圈着母羊的圈里,满圈母羊都会立即臊动起来。我不是母羊,但是这种气味令我激动不已,因为我明白它来自草原。这么说,敲门的这不速之客,是我的过去年代中的一个人了。
门开处,我首先看到一排金牙,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笑脸。最后,我认出来了,这是我的一个战友,在那充满死亡与恐怖的要塞中,我们曾在一个单兵掩体里肌过。他正是排长,那个在新兵列车上,高喊男左女右的排长,那个在黑山要塞的操场上,高喊向后转―走的排长。于是,我上前紧紧地拥抱着他,然后,将他让进屋子里,和我同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
你永远无法想像,当一个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战友,他们重逢财的那种喜悦心情。缺少电灯的屋子,因了他那一口金牙的照嫌,立即明亮起来。而那羊膻味,随着我的关门,立即充填了整个的屋子。屋子里的空气立即变得浑浊起来,而立即,我就什么气味也嗅不到了,只有一种全身心的舒坦。
我们谈了许多事。谈那座白房子,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所有的人和事。我还拿出当年的照片,仔细辨认着上边能叫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人。我们努力地回忆着每一件事的细枝末梢,争执和坚持着我们自己认为是准确的东西。
他无疑比我权威。因为他比我在部队多呆了许多年。当我脱下那身二尺五以后,他还一直继续穿着它,直穿到去年的某个时候,才衣锦还乡,转业到家乡县城的一个单位担任一个闲职。
对于那些我离开了,而他们还在的人,我总抱有一种偏见。这偏见犹如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那些丧失亲人的人望着那些归来的士兵,质问他们他死了,而你们却回来了的情形一样。当回到地方,在武装部里填写那种预备役名单时,我拒绝填写,我说,我已经服务过了,不要再来烦我!-但是随着镶满金牙的排长的到来,我的那种小小醋意,早就被抛到九宵云外去了。我们像一对最亲密的兄弟一样,一个扳着一个肩头,共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而我,更是贪婪地一呼一吸,陶醉在这位不速之客为我营造的那一片空气中。
条条大路通罗马。话题三转两转,最后,自然转到了要塞司令夫人和尤生金的故事上来了。我想,每一个要塞的前士兵,当他们重聚时,都会谈到这个话题。并且将这当作一个重要的话题来说,一道丰盛的晚餐的最后一道菜。因为在当时,这件事曾是那么强烈地震动过我们,而在这以后,在那每一次的回味中,它又给人带来许多温馨的余味。
关于这件事,退役上校金牙带给我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说尤生金在不久以前的一次偷越国境中被打死。这样,黑名单上已经将他划掉。他确实是死了,因为金牙曾经拿着照片,前去验尸。金牙说,其实不要照片,他也能准确地认出他的,还是那么面孔黝黑、消瘦,脸上挂满优郁之色。
第二个消息说,那位要塞司令夫人后来患了肝癌,在经过长期的疾病折磨之后,也于不久前过世。过世之前,她曾经去过一次要塞。她巳经完全地变了,变得面目全非,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退役上校说。他还说,这位过时的人物,半倚在黑山要塞的炮台上,向远方凝视了很久,她还在我们的那个操场上,挺着个肝腹水的大肚子,徘徊了很久。
退役上校第一次说出了这位美妇人的名字,他说她叫侯雁西,而在此之前,我仅仅知道她叫小侯。侯雁西,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一只候鸟,飞到西方,然后便在那个边陲地带,傍着中国最西北的那个界粧,敛落下来。
在这个话题上,退役上校显然占据着优势。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唾星四溅,金牙闪闪发光。他的话语中不时流露出的那种职业优越感令人不快,但是,他所谈论的话题又是如此地叫人产生兴趣,因此,我也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他说他后来从白房子回到要塞,担任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他的手里掌握着两份名单:一份名单,是我们派往境外的特工的名单,一份名单,则是接壤国家派向我国的特工名单。前者习惯上被称之为红名单,后者习惯上被称之为黑名单。
他说这个名单属于髙度军事机密。名单仅仅只在纸上出现一次后,便被存人机要档案,然后,依靠他的大脑,保存这些或黑或红的名字。
他说他是在去年脱下二尺五的。按照规定,他得用三年的时间,将这个名单忘掉,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这三年中,他不能随便接触生人,他不能四处走动。我到你这里来,也是向当地武装部门请了假的!他说。
他这话有些神秘,有些玄乎,又有一些冷酷的味道,令我又重新将他打量了一番。我终于觉得,他确实是一个身上藏着许多秘密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和你对面而坐,你会感到有那么一丝瘆意。
退役上校除了谈尤生金以外,还谈了他的黑名单上的许多人的故事。一但是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只关心尤生金和侯雁西这两个故人。
我问:尤生金死了吗?我又问:侯雁西是死了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我又问:如果有一个务事的人,将他们的故事写成一部小说,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吗?我的这句问话,同样得到退役上校的肯定的回答。
这样,我明白了,这个要塞故事现在可以动笔了。
它用我二十年前所目睹的一切作为叙亊的基础,再加上二十年来我的每一次浮上心头来的想象,最后,再加上断电的日子里,我的战友、退役上校金牙为其所填补的一切,于是,一个凄楚的故事开始展现。我将用一个长篇所应有的利爪和翅膀飞行。
诚实地说,我的叙述已经和原故事完走样。我的过去年代的战友,可以毫不费力地从里面找出许多纰漏。须知,二十年毕竟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概念,何处是真实,何处是虚构,在我已经混淆不清。
开场白已经结束,縻瓶已经打开--出来吧,魔鬼!--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你们不要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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