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光着脚,蓬乱着头发,像头发疯的狮子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烦躁,很烦躁,吴伟的心里像是有百千只爪子在抓挠,那感觉,痛不欲生。
吴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任何事情都激发不起他的哪怕一丁点的兴趣。他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摔着自己屋里一切摔不坏的东西,发疯一般地走着,想冲出这重重的空虚绝望。然而走到哪里,却都分明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空虚绝望……
啊……吴伟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还能做些什么!
吴伟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两夜失眠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看不到一点光彩。
再次坐在教室里,杨婶没有像往常一样破口大骂同学们的考试,这让那些被骂的学生感到很诧异。
吴伟没有心情听杨婶在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着那些废话,但有四个字却的确传入了他的耳朵里:分文理科。
这使吴伟心里一惊:这么快。
该来的总会到来,让没有任何准备的人们,来不及躲闪。
杨婶说,这是你们人生中第二次重大的选择,如今中考已经过去,没必要懊悔自责,现在马上就要分文理科了,大家要慎重选择。其实我个人还是建议大家学理的,学理的人聪明,思维缜密,将来也会有好的出路。当然,我也不是不同意大家学文,人各有所好,我个人感觉学文辛苦一些,要背的东西很多……
吴伟笑了笑,扭过头看窗外。
不知说了多久,杨婶话题一转,眼睛扫了扫班级坐在后面座位的几个学生,阴阳怪气地说,至于那些成天混吃等死的学生,学理是绝对学不出什么名堂的,他们听也听不懂,还是去学文吧。
吴伟觉得,认识杨婶这么久了,终于说了句人话——他一直是想学文的。
杨婶说,大家还是回去和家长商量一下吧,等我们考试成绩出来,开完家长会,再决定去留的问题,好了我们上课……
当吴伟感慨终于到家时,却感到心里没有一点放松。然而他在学校时一直想着要回家的,可真回到家时,仍然感到烦闷无比。三点一线的生活是重复的,究竟自己还要躲到哪里去呢,吴伟的心里一片茫然而不安。
老爸依旧看着报纸,老妈依旧忙前忙后地做饭。
吴伟依旧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脱了鞋,慢悠悠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扔下书包,吴伟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得喘不上气来……
不知靠墙站了多久,吴伟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叶紫的名字伴着屏幕闪动的光刺得吴伟的眼睛有些疼痛。犹豫了一下,吴伟按下通话键。
吴伟,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很忙吗?
没,刚才没听到。
哦,那个……那天考完试,我的态度不好,向你道歉。你没生我气吧,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好多了,没事。
这就好,你都好几天不给我打电话了,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还有啊,瞧你那天都跟我说些什么了,还自生自灭,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许说那些话了,知道吗。
不是,叶紫,我是认真的,真别管我了。
吴伟,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没事,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真是一个废物。你还是好好学你自己的吧,你是个有出息的人,别管我了。
吴伟!不要说丧气话,我会瞧不起你的。
别人从来都没瞧得起过我,叶紫,我不值得你……
别说了,咱们别说这些了好吗。
好,不说了。
吴伟,你和家里商量好了吗,到底是学文还是学理啊?
还没和家里说呢,学文学理,我也不知道。
学理吧,和我一起,咱们还可能分到一个班呢!
理呀……我学不明白,其实我文科也学不明白。但是我挺想学文的,家里肯定不让。
哎,你什么时候能有一点自己的主见呢,还是学理吧。
再说吧……
这时候,客厅里突然传出了老爸的声音:吴伟啊,又再和谁打电话呢?吴伟吓了一跳,忙对叶紫说好了就这样吧,然后就把手机挂了。
走出房间,老爸又问,和谁打电话呢。
没,没谁啊,是蒋可以,打电话问了问我学文还是学理。
什么,分文理科啦?老妈从厨房里走出,一边用身上的围裙擦着手一边问吴伟说,怎么回家都不说一声呢,这孩子,真是的。
吴伟没说话。
老爸对吴伟说,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学文还是学理。
我……我不知道。
这还用问,当然学理啊,学理才有出息嘛。老妈插嘴道。
哎——你插什么嘴,听听儿子自己的意见。吴伟,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还要你自己做出选择,我们家长的意见其实只是一个参考……
我想学文。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老妈有些激动,冲上前来,一把抓着吴伟的手腕说,学文将来一个个的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还不得饿死。听妈的,学理!
嗯,你妈说得对啊,如果学文的话,将来很难有什么出路。学理就不一样了,就业范围很广,好找工作。吴伟,你还小,没什么经验,有些事情还得听听我们家长的意见,毕竟我们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多,见的世面也广。我们都是为你好,哪有自己爹妈把儿子往火坑里推的呢,都是为了你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件事,必须听家长的。你懂什么啊,你要是再这么犟的话,将来后悔的是你自己。好了,别说了,学理,听我们的!
吴伟看着老爸的脸,有些发胖的布满皱纹的而且有些略显苍老的脸,那上面带着一直让吴伟从小到大都不敢抗拒的表情。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他不会再听进去与自己意见不一的任何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再说下去,只有责骂和耳光。
沉沉地吁了一口气,吴伟拖着无比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卧室。
关上门,空虚伴着黑暗扑面而来。
从小到大,吴伟一直像一块橡皮泥一样被他伪善的父母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揉捏着——尽管他们真的是善良的,抑或真的是为自己好。
可是他们忘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吴伟,也是一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吴伟的父母是自私的,是他们亲手扼杀了吴伟的个性,让他养成现在这般唯唯诺诺的胆小的性格,吴伟没有任何想法,因为那些想法早就被老爸的巴掌一一打回,那也就无所谓什么希望了。
他们是真的没给吴伟任何表达自己想法的空间,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对他们的话,吴伟只有服从,再服从。
吴伟是个悲剧,是家庭的牺牲品,但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的如同吴伟一般的孩子们,也正活在或许更甚于吴伟的水深火热中。
哦,救救孩子,求求你们了,你们这些所谓的过来人,请听听孩子们的想法,哪怕仅仅是听听,也好呀。
在学校,吴伟开始有意躲避着叶紫了,这使叶紫很难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很好。吴伟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也很好。
但悲剧的的确确发生在眼前——也许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悲剧,也许在所有大人们的眼里这是一件正义的事情,至少在杨婶和吴伟父母的眼里是这样。
叶紫给吴伟买零食,吴伟不吃。
叶紫给吴伟讲笑话,吴伟不笑。
无论做什么,吴伟始终都是无动于衷,这使叶紫很担心,也很恐惧。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似乎完全陌生了一般,削瘦,疲惫,呆滞,眼睛里丝毫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迹。
在叶紫面前的吴伟,眼睛里,似乎是两个黑洞,张牙舞爪地,舞着绝望的呼喊。
吴伟……吴伟,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带你去看大夫呀?
吴伟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可别吓我呀,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和我说呀,我一定会改的。叶紫的眼里噙着泪水,双手抓着吴伟的肩,使劲摇晃着吴伟干枯的身体:吴伟,你说话呀……
没事,真的没事……
吴伟,难道你真的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不要憋在心里,我知道你难受,说出来就会好些了,告诉我好吗,我一定不告诉别人,我保证!
吴伟笑笑,什么也没说,挣开叶紫的手,摇晃着走掉了。
看着吴伟消失的背影,叶紫哭了。眼泪簌簌地流下,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哭得累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雪很凉,北风呼啸着。
当李文将自己冥思苦想了几天东拼西凑成的情书交给林若一时,他的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的,对自己,李文一百二十万分的自信。
可现实的结果着实让李文大跌眼镜,林若一拒绝了他。
李文,看到你的信,我很感动,我没有想到自己在你的心里竟然这么好。但是,我不能答应你,真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自己挺傻的,很对不起他。我想好了,我要等他,对不起……
看完信,李文很难受,台灯下,写字桌上那些打开着的被灯光映得暗黄的练习册上的字迹显得很模糊,也许自己眼镜的度数又该涨了吧。
李文的脑子里却依然混沌一片。
这天是李文的生日,没人知道。
十七年了,自己究竟做成了什么事呢,李文不知道。十七岁了,十八岁的日子不会再很遥远了……
呵呵,李文笑了笑,继续扎进那些练习册里发奋,头越来越低,练习册上的字越来越模糊。
一月的大雪鹅毛般纷纷扬扬,似乎永远也下不完似的。
蒋可以同他的女朋友站在雪地里,笑着闹着,很开心的样子。吴伟一个人站在远处的角落,看茫茫雪幕中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欢笑声,隔着茫茫白雪,似乎很遥远,也很飘渺……
真的很遥远,一切都似乎在天边,对吴伟来说。
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眼前的所有,都渐渐地模糊,化成与天地同色的一片茫茫。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也看不见任何人;看不见现在,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那被雪吞噬的希望。
可吴伟是否知道,在这笼罩天地的雪幕背后,还有一双带着忧伤的眼,正注视着自己呢。
雪好大,把吴伟的头发和眉毛都染得花白。
不久,成绩下来了,吴伟看到桌面上白花花的卷子上一个个血红的刺眼的阿拉伯数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蒋可以和林若一看着卷子依旧哇哇大叫,李文依旧拍着大腿。
吴伟笑,物理、化学两张赫然画着零蛋的卷子显得格外惹眼。
接着是没什么悬念的剧情:杨婶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地叫着,唾沫星子横飞地破口大骂。老白倒是很谦和,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作文要结合材料,结合材料啊,还要论据,论据啊。“迷死人”用着更恶心的语气说着,孩子们啊,你瞧你们的英语是给我怎么答的啊……
同学们互相交流着成绩并讨论着学文学理时,吴伟却呆呆地坐在角落里,不知何去何从。
又是个没有意义空虚的一天。
家长会后,吴伟又挨打了,鲜红的分数映着老爸瞪得发圆的眼。吴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用他没有焦点的瞳孔看着老爸的眼,脸上除了掌印没有任何表情。
老妈在一旁气得流下了眼泪,一个劲地说吴伟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老爸问吴伟说,物理、化学交白卷,你是不是故意的?
吴伟不说话。
一个巴掌过去,吴伟还是不说话。
没有语言,也没有眼泪,此时的吴伟是一个躯壳,仅仅是。
白炽灯照耀着客厅里死一般沉寂的空气,吴伟的老爸颤抖着在文科报表上签下了他的名字。吴伟感觉到,自己像是要死了。
当吴伟把报表交上去时,他看到杨婶鄙夷的目光和叶紫失望的神情。
蒋可以说,你小子真的要学文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据说男女比例是一比四。你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啦,到时候有漂亮小姑娘可别忘了老哥我啊,哈哈哈哈……
李文扶了扶眼镜,应和说是啊是啊。
蒋可以说,怎么的,文哥也想找漂亮小姑娘啊。
什么啊,我是说吴伟到了文科班要好好学。
吴伟没有笑,也什么都没有说,他突然又有些心疼了。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迷惘。
然后,放假了。
再然后,过年了。
这个冬天,吴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听着夜晚满耳的爆竹声声,突然感到很安静。过年了,大家都在热闹吧,为什么只有吴伟一人如此寂寞呢。这时他又突然想起元旦的夜晚那场烟火了,吴伟从兜里掏出那个已经褶皱得不像样子的丝巾,注视着。
他想叫,也想哭。
这年春节,吴伟的手机一直关着机,他不想再与任何人说话了。
这年春节,吴伟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整夜,不吃不喝,却也不觉饿。
这年春节,吴伟收到的压岁钱格外萧条,因为他已经十八了。十八岁了,吴伟已经是个成人了,不再是个孩子。十八岁又有什么用呢,吴伟自己依然不还是个废物嘛。
一滴滴眼泪顺着吴伟的脸颊留下,打在地板上,发出很沉闷的声响……
爆竹声似乎更繁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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