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安度因的行李装在列车上已经先他一步抵达目的地,他本人刚一走出矿道地铁便立刻被一双结实有力的短臂紧紧抱住。
“欢迎,孩子!”麦格尼·铜须国王高声喊道。安度因想出声回应却被抱得连气也喘不上,只得一言不发听着麦格尼继续说道。“能招待你,我们可高兴了。你长得可真高,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麦格尼松开了怀抱,安度因大口喘着气。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国王以及他身边的年轻矮人女士报以微笑。他怀疑他来这里的理由恐怕和他父亲送他过来的理由不尽相同,不过这不重要。他离开家乡了,男孩在暴风城被关了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得以接触到截然不同的文化。
“能来这里可真好,陛下,”他开口说道,“谢谢您同意接待我。”
“客气什么,我的孩子。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这地方挺沉闷的。”麦格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来吧,我把你的卧室收拾好了。我知道你先送了几个侍从过来,他们也被好生招待着。不过我还是想指派这位艾尔琳——”他指的正是那位年轻的女矮人,“——做你的护卫,虽然我觉得铁炉堡的伙计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艾尔琳对他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见到你真好。”她说着,随即礼貌地鞠了一躬。
她算得上是矮人女性的典范,曲线玲珑有致、面颊红润,梳着一条及腰的棕色麻花长辫。她身披甲胄却仿佛那不过是件普通长袍,当她伸出手热情地与安度因握手时,安度因才看到原来她身上的曲线大都是肌肉的线条。“艾尔琳是我的亲兵。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没错,我还是在铁炉堡土生土长的,”艾尔琳骄傲地说道,“很乐意为您担任向导,殿下。”
“谢谢,”安度因说,“还有——请叫我安度因就好。”尽管矮人对他们的王室忠诚有加,但他们对王室成员亲切而放松的态度令安度因很是喜欢。
“好吧,”艾尔琳同意道,“那就叫你安度因吧。”
“咱们去你的住处把你安排妥当吧。”麦格尼说道,转身快步走了起来,安度因吃力地跟着他。“我觉得我给你挑选的房间你会很喜欢的。”他一边说着,眼中的光芒若隐若现。
“您介不介意我们先去逛逛大锻炉?”安度因问道,“我很想再看看它。”
“当然不介意了!”麦格尼说,“带人参观那里,我可是很自豪的。”
铁炉堡可真是名不虚传,城市的中央立着一尊大锻炉。那里的空气沉闷,热得令人窒息,与这座矮人都城高耸的大门外皑皑白雪间的清冷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股刺鼻的气味却截然不同,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人类的城市,让安度因非常喜欢。当他们走近锻炉时,扑面的热浪席卷而来,让安度因有些畏缩,脱下了自己的夹克。他偷偷朝下瞥了一眼艾尔琳。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亚麻薄衬衣和马裤,肩上披着那件夹克,已然被汗水浸透。而艾尔琳和麦格尼全身都披着铠甲,看起来却全然不受影响。矮人的体质还真是不一般。
当宏伟的锻炉映入眼帘时,所有的不适顿时被忘得一干二净,炉中烧熔的金属像水流一样潺潺地涌动着,散发出或红或黄或橙的光芒。这里的空间尤为广阔,单凭头脑几乎无法构想。至少让他颇费了一番功夫。
“没错,这景象够壮观的。”麦格尼开口道,安度因对此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热气已经让人难以忍受,能够穿过一条相对凉快点的走廊继续前行让他很是感激。几位矮人和侏儒有目的地来回走动着,在各处站岗的卫兵向他们的君王点头致意。
安度因放慢了脚步,他们前进的方向让他感到疑惑。他以为自己会住在王座厅附近的皇家区。他毕竟是一介王子,这样也符合他的期待。他还考虑过既然王座厅就坐落在锻炉旁边,他还能否安然入眠。因为锻炉不仅热得可怕,还昼夜不停地运转着。然而看来他们正离铁炉堡的那一块区域越来越远。
他正要开口问出这个问题,却突然停了下来,嘴巴仍然大张着。让他惊讶的不是面前的这座建筑;从外面看,它和普通的铁炉堡建筑别无二致,拱顶的门廊并无惊艳之处。让安度因心脏瞬间停跳的,是他从里面瞥见的东西。
那是一架大型有翼爬行动物的骨架,用绳索固定在一起,悬吊在天花板上。安度因欣喜万分地朝它走了过去。“那是什么?”
“是翼手龙。”艾尔琳说道,“从安戈洛的火山口里挖出来的。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
“好了,好了,孩子,在你安心观光之前,咱们得先去你的住处了。”麦格尼责备道。他的眼睛放着光,仿佛在讲安度因没怎么听懂的玩笑。
安度因叹了口气,最后渴望地看了一眼那架翼手龙,然后点点头。“好的,先生。我至少还会在这里待几周。以后还会有很多娱乐时间。那现在就去我的住处吧。”
“很好。”麦格尼说道,可他一动也没有动。
“陛下?去我的住处吧?”艾尔琳正努力憋着笑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麦格尼缓缓举起一根手指,指向他的左侧。“咱们已经到了!”他仰头大笑了起来。艾尔琳也跟着笑出了声,安度因感到自己的脸颊也爬上一个傻笑。“我给你和你的伙计们在这里安排了房间。直穿过图书馆就到。我觉得王宫你可能有些住腻了,而且我正好知道你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谢谢您,陛下!”
“切,”麦格尼随意摆了摆手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是我家。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管我叫伯伯。”
一道悲伤而老旧的表情掠过了他的面庞。刚开始,安度因以为是和“伯伯”这个词有关,但他随即意识到,是另一个描述感情纽带的词,麦格尼·铜须失去了这一身份:
父亲
。
麦格尼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叫作茉艾拉。几年前,黑铁矮人国王达格兰·索瑞森的手下拐走了茉艾拉。麦格尼坚信达格兰用魔法迷了他女儿的心智,让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当麦格尼派出一支小队击杀了索瑞森,救出了着魔的茉艾拉后,她却拒绝回家。她声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谋害她丈夫的行为让她的内心燃起了恐怖而炽烈的怒火。麦格尼感到痛苦万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茉艾拉和她的孩子——两个王国的后嗣——的消息了。
成为祖父本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麦格尼应该让他的女儿和他一起待在铁炉堡,享受他的外孙——安度因甚至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也不打算询问麦格尼是否知道——带来的绕膝之乐。然而,他的孩子和外孙都同他疏远了,麦格尼坚信他们依然在黑暗咒语的影响下苦苦挣扎着,即使索瑞森大帝没入坟土之中,他的影响也没能被磨灭。
忧郁的一刻转瞬即逝,麦格尼又恢复了笑容,然而他眼中淘气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了。“晚餐八点整开始,记好了。别迟到。你明天一早就和艾尔琳一起训练。”
安度因有些惊讶。是格斗吗?他的肩膀塌了下去。早该料到父亲会搞这一套的。唉,还好艾尔琳似乎是个好伙伴,而且应该还会有时间探探图书馆、了解了解探险者协会的。
“好的,伯伯。”安度因对矮人笑了笑,欣慰地看到自己说出的那个词让麦格尼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至少放松了一点点。麦格尼点点头,拍了拍安度因的胳膊,便转身大步向王座厅走了回去。安度因目送他离开后,便转向了艾尔琳。
“那么,我的侍从们都已经安顿好了?”
“喔,是的,之前就住好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那我就要去图书馆了!”
翌日早晨安度因仰面朝天,望着王座厅一角的天花板,鼻青脸肿的他浑身酸痛,心中对矮人的战斗力钦佩不已。
“又倒下了,小狮子?”响起一阵不屑的啧啧声。“已经连着倒了三次了。”
安度因一用力,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泛起剧痛,他抬手握住艾尔琳那条短小而强壮的胳膊,她一把便将他拉了起来,仿佛他轻如薄纸一般。他的左臂吊在一旁,胳膊上还系着盾牌。他的剑落在至少两码开外的地上。安度因叹着气,有气无力地挪过去把它捡了起来。他痛苦地握住剑柄,费尽周身力气才举起利剑。
艾尔琳蓝色的眼珠盯着盾牌,意味深长地抬了抬眉头。盾牌依然耷拉着。
“我,呃……举不动了。”安度因开口道,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滚烫。
艾尔琳在一瞬之间面露愠色,即刻又变成了活泼的微笑。“不要紧,小狮子。今天只是看看你有多大的力气和能耐。你还得跟我们一起待一段时间。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之前,我们会把你彻底练成一副矮人的样子的,你瞧好了吧!”
自打昨天下午他们一起在铁炉堡散步时起,她就开始管他叫“小狮子”,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清楚她刚才这番话只是想鼓励鼓励他。然而,他的内心却畏缩起来。
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是“当战士的料”,他也知道瓦里安送他来这儿的原因之一是要“锻炼他”,要让矮人们“把他练成个男子汉”。安度因痛苦地发觉——真的很痛苦——他的确
不是
当战士的料。他的确长于射术和甩匕首,那是因为他眼神锐利、出手沉稳,可要是换成重武器,他这副纤弱的体格可就驾驭不住了。然而还不止如此。他用起剑和长柄武器来始终不顺手。无论他练得多努力,无论跟着这位结实、开朗的女矮人训练多久,哪怕她说得再好,他也
绝对
练不成“矮人的样子”。
“抱歉,”他说,“你是个好教练,艾尔琳。我肯定能进步的。”
“喔,我就知道你行的。”她说着,冲他眨了下眼,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真的很好看。他回以一个微笑,不好意思对她撒了谎。对于自己能否进步,他心里完全没谱,而且他预感到自己会让艾尔琳大失所望,情绪也消沉了起来。但她早已把这些事情抛在脑后,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忙前忙后。他也帮着她归置起训练武器、收整好衬垫护甲,过度绷紧的肌肉抗拒着,他尽力克制着不去气喘吁吁。
“我觉得我该回房间冲澡了。”他一边用手抹着汗津津的前额一边说道。
“好吧,我正要说什么来着。”她坦率道。他盯着她看了整整半分钟,感到一阵困窘,直到她的嘴角挂起一道窃笑,他才意识到她是在逗他——又来了。他羞怯地笑了出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艾尔琳说道,“我很乐意一会儿带你出去兜兜风。”
一想到要骑在矮人最爱的大山羊坐骑背上蹦来蹦去,安度因吓得脸都白了。“不了,我还是在房子里待一会儿吧,学习也不能落下。”
“好吧,你要是想呼吸新鲜空气了,跟我说一声就好。”
“我会的。再次感谢你。”
“别客气,随叫随到!”她快活地转身离去。安度因不禁发现她连一滴汗都没出。他叹了口气,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他好好地冲了一个热水澡,之后又换了一身衣服,心情变得愉快多了,然后便决定步行去秘法区。他需要感受一点儿圣光。
即将到达秘法区时,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不知是光线的作用还是建筑中用了什么材料,秘法区在他的眼中显得更为光彩照人,微波荡漾的水池令人倍感慰藉。假如这水池不单单是做装饰之用的话,他也说不准其目的为何。他掏出一枚硬币,许下心愿,然后将它丢入池中,看着它向池底沉落前的刹那间反射出了一道金光。他看向池底,发现池中躺着很多枚硬币,便感到一阵安心。那边有台阶——这水池是用来游泳的,还是用来做圣浴的?他得问问艾尔琳。眼下他可不能冒犯任何习俗。
他穿过敞开的门廊走进秘法大厅,蓝紫白三色相间的光芒落在身上,他轻柔地笑了起来。五根支柱每一根都装点着金、蓝色的重复几何图案,支撑着上一层楼与天花板。现在,他置身大厅之内,发现这里和教堂神圣的感觉不尽相同——但圣光依然存在于此。昨天和今天早些时候,在他看来,铁炉堡中的每个人都身披板甲,日复一日地做着自己的差事。能看到房间里全是穿着柔顺长袍的侏儒和矮人,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东西又小又硬,跑得飞快,一下撞在他的大腿上,他向后打了个趔趄。“怎么——”
“天哪!”传来一声微弱的惊叫,“丁克,小心——”
“哦!”另一个又小又硬、跑得飞快的玩意儿,也一下撞在了他的大腿上,让他原本就因先前的训练而虚弱不已的双腿弯了下去。他还没缓过来,就一下跪在了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他疼得脸上一阵抽搐,但一声不吭地缓缓站了起来。
“实在太抱歉了!”安度因向下瞥了一眼两个侏儒。他们看起来是一对兄妹。两人都生着一头白发,蓝色的眼睛因为尴尬而张得老大。他们都穿着黄蓝相间的长袍。女侏儒抱着一本书,脸颊开始泛起一阵红晕。“我大概是看入神了没有看路。不知道丁克用的是什么理由!”
“和你一样,彬克!”男侏儒开口道,显然他就是丁克。“抱歉啦,小伙子。我们在这里有时候会专注自己的事专注到有点过头啦!”
“这不光是我们自己的事。”彬克说道,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她热心地想要掸掉安度因膝盖上的尘土。安度因的嘴角抽了抽,向后退了一步,挤出一张笑容来。“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他说,“我也应该再小心一点。”
两人同时对他笑了笑,接着鞠了一躬便飞快地逃走了。安度因看着他们离去,心中又好笑又好气。
“到这儿来,孩子,”传来一阵深沉而和善的声音,“让我给你瞧瞧。”
安度因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轻柔而愉悦的暖意。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位矮人长者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轻声念着祷文。他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色胡须,扎成两条麻花辫和一条马尾辫。他的头顶光秃得很,后脑勺扎一根马尾辫,周围留着长长的刘海。他绿色的双眼笑成了两道缝。心念电转间,安度因发现所有的疼痛——膝盖被撞后的刺痛、训练后的酸痛和僵硬——都消失不见了。他感到精力充沛、活力十足,仿佛痛痛快快地睡过一觉似的。
“谢谢您。”
“别客气,孩子。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位暴风城的小王子吧?”
安度因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很高兴见到您,您是……”
“高阶牧师洛汉。圣光保佑你。你是怎么看我们这座辉煌的城市的?”
“我坐矿道地铁来看的。”安度因打趣道,这个老笑话脱口而出。他瞪大了眼睛、涨红了脸。“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让他没有料到却又感到如释重负的是,高阶牧师扬起秃秃的脑袋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噢,这个笑话我好久没听到了。我一下就听懂了,是吧?”他的放声大笑变成了咯咯的轻笑。
安度因松了口气,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个笑话
挺
差劲的。我很抱歉。”
“好吧,如果你能再讲几个更好的,我就原谅你。”洛汉说。
“我尽量……”
“要我说,最近的笑声可是越来越少了。噢,圣光之道的确挺严肃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点儿小幽默,你又要怎么
心生
光彩呢,对吧?”
安度因疑惑地望着他,好奇如果自己抱怨他的双关会不会有不敬之嫌。他的表情被看出来了,但洛汉的笑容只是变得更加灿烂了。“是,我知道,这笑话也不怎么样,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教我几段新笑话。我还要问问,你怎么会到秘法大厅来?”
话题就这样突然严肃了起来。安度因说:“我就是……就是想念圣光了。”
老矮人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此时他的声音温和而肃穆,却依然充满了喜悦之情。“圣光永远不会离我们远去,孩子。它就在我们心中,虽说在特别的地方寻找他人的陪伴的确可以充实内心。这儿随时欢迎你,安度因·乌瑞恩。”
没有提他的头衔。安度因明白,在圣光面前他没有头衔,洛汉也是如此。他记得他的父亲在归乡一段时间后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安度因,不是暴风城里还依靠着他的人民,瓦里安仍会满足于以洛戈什的身份在角斗场上厮杀。那种生活简单粗暴,短暂而野蛮,完全不像皇室生活那般繁复。
他沿着蜿蜒而上的台阶来到了上层更为安静的地方,柔和的蓝色光芒在四周火盆橙色火光的映衬下更加明亮,他发觉自己理解了父亲的渴望。不是角斗场中的暴力,也不是每天都可能暴毙的威胁,他的父亲也许渴望着战斗,但他并不渴望。安度因渴望的,是捉摸不定而无比宝贵的和平。平和地静坐沉思、苦心研习、助人为乐。一位女牧师与他擦肩而过,她平静的面庞上挂着温柔的微笑。
安度因叹了口气。他注定与这一切无缘。他生来便是一位王子,而非牧师,他的命运无疑更多的是战争、暴力,需要他去做政治角力,去运筹帷幄。
不过现在他身在秘法大厅,此时此刻没有头衔的安度因·乌瑞恩静静地坐着,他心中所想的不是他的父亲,不是萨尔,甚至不是吉安娜,而是一个每座城市都敞开怀抱欢迎每位来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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