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德雷克塔尔翻来覆去终于进入了梦乡。幻象将他拽住，压迫、嘲弄、折磨着他。这幻象模糊不清，和平繁盛之景和灾祸降临之象在他的脑海中彼此交织。

    在这段幻象中，他的眼睛又能看到东西了。他伫立着，脚下空无一物，四周只有繁星和墨水般漆黑的天空，头顶身下皆是如此。火、土、风、水四大元素之灵的形象全都怒气腾腾、闷闷不乐，对他大发雷霆。它们恳求他伸出援手，可当他真心实意地做出回应时，它们又愤恨地回绝了他，让他大吃一惊。假使它们是孩子，肯定会号啕大哭起来。

    水流翻腾着包围了他，空气化为狂风鞭笞着他。强大的风暴掀起了船只，把它们像孩童的玩具一样摆布着。凯恩和格罗玛什之子就在这些船上……不，不，那是萨尔……然后，

    谁

    在船上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船只被砸碎，成了一块块浸透的木柴。

    接下来是火焰，团团火花如护巢之鸟一般扑向德雷克塔尔。面对这番猛攻，他束手无策，当衣物被烧着时，他大喊了起来。他发狂地抽打着火焰，但这阵烈焰却怎么也不肯熄灭。

    眼看着德雷克塔尔就要殒命于火焰的侵袭，火焰却消失了。他安然无恙，浑身颤抖地喘着粗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幻象还在继续。

    一时间，他感到脚下隆隆作响。他知道，空气、水流、火焰早已发出了苦痛之声。它们或将再次呼号，与此同时，德雷克塔尔明白，他脚下啜泣的大地也即将战栗起来。他预感到那将是一幅恐怖的景象。一幕幕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处皑皑的白雪，一处葱郁的森林——

    他大呼一声，直坐起身来，眨动的双眼重新仁慈地蒙上黑暗。他伸出双手，被帕卡尔一把握住，几乎每一次都是如此，“怎么了，宗父？”年轻的兽人问道。他的话音清晰而有力，全然不为这些让德雷克塔尔心神难安的幻象所影响。

    德雷克塔尔开口想要回答，思绪却突然漆黑一片如同他的眼睛。他梦到了——什么事情。梦到了很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把这些事情告诉给——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有些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帕卡尔。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就是不知道！

    ”

    他懊丧地摇了摇头，惊惧地啜泣起来。

    他的脸上滑下了两行泪滴，是温热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安度因形成了一套日程安排。早晨他要和艾尔琳一起训练，她看起来不知疲倦，永远活泼开朗。当他们不在对练时，会去乡间一同骑乘。尽管安度因永远不会喜欢骑山羊，但他还是很乐得有机会外出；空气清新到令他几近晕眩，这片白雪迷茫的土地与气候温和的暴风城截然不同。他开始对艾尔琳青睐有加，全然信任她不会施以打击，不管是动作上还是言语上，这让他倍感舒心。有一次，他问起了茉艾拉。

    “哦，那事儿可复杂了。”她说。

    “我觉得没那么复杂。她被绑架了，然后中了咒语，伤透了麦格尼的心。”

    “他很思念她，这点我很赞同，”艾尔琳回道，“但他这个父亲当得也不好。”

    安度因惊住了。那位直率的矮人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位完美的父亲。他一定会欣赏他人的本性，而不是逼别人成为他所想的样子。

    “倒不是说他严酷什么的。只不过……这么说吧，公主殿下生错了性别。麦格尼一直想要个儿子来接过他的王位。他觉得女子做不好这个活儿。”

    “吉安娜·普罗德摩尔可是她的人民的好领袖。”安度因说道。

    “是啊，而且茉艾拉失踪后没多久，陛下就把我和其他几人调进了他的精英卫队，”艾尔琳说道，“我想他终于明白自己有些不公平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这对父女能有机会重归于好吧。”

    安度因也希望如此。看来父亲和孩子间的矛盾不只发生在人类之间。

    在他们一同骑游的过程中，他认识了卡拉诺斯和钢架补给站周边地区的人们。有一次他们甚至远行到了洛克莫丹的塞尔萨玛，在那里歇脚、吃了午饭，安度因当时筋疲力尽，在洛克湖边睡着了，两个小时后被太阳晒得刺痛，这才醒了过来。

    “呵，你们人类都不知道躲躲太阳吗。”艾尔琳打趣道。

    “那

    你

    怎么就没被晒伤？”安度因反问道，一脸的不高兴。他看见艾尔琳时，有九成时间她都全身裹着铠甲，剩下一成时间她又住在地下。她的皮肤现在比他的还要白皙。

    “我在那边立着的石头下面打盹。”她说。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你自己能发现呢。以后你就知道了，对吧？”她冲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尽管他浑身灼痛，肤色如同被煮熟了的螃蟹，但他发现自己就是对她发不起火来。在穿衬衣的时候他倒吸了口气，上乘的符文布轻如羽翼，竟也能让他感到疼痛不已。艾尔琳说对了，他再也不会在似火骄阳之下在影子地外睡得迷迷糊糊的了。

    回到住处后，他发现有一封信在等着他。是麦格尼·铜须粗放的字迹：

    安度因——

    你回来后就到王座厅来。把艾尔琳也叫上。

    他本想请高阶牧师洛汉帮忙处理一下他的晒伤，但麦格尼的召唤显然不容耽搁。他把信给艾尔琳看了看，后者瞪大了眼睛。她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向王座厅飞奔而去。安度因顾不得身上的灼痛，小跑了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忧虑。是他的父亲出了什么事吗？还是部落和联盟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吗？

    麦格尼站在王座厅里，倚靠着桌台。另外两位矮人的衣服沾满了仆仆的风尘，他们站在他的两旁。第三位矮人看起来神态热切。安度因认出他就是高阶探险者穆宁·麦格拉斯，探险者协会的主管，他一头红发红须，总喜欢戴一副运动风镜，是个冲劲十足的矮人。桌子上放着三块石板。安度因急停下脚步，迅速地和艾尔琳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后者耸耸肩，显然和他一样迷茫。

    “啊，安度因，快过来，孩子，快过来！你肯定想看看这个！”麦格尼冲他挥挥手，示意他上前，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安度因松了口气，瞬间感到筋疲力尽，紧接着又感到一阵恼火。

    “您的信可紧急得很，陛——麦格尼伯伯。”他说道，一边走上前去，先前晒伤的灼痛感又涌了上来。

    “喔，不紧急，但特别有趣！你自己来看看！”

    其中一位矮人点了点头，为安度因让出一条道来，好让他能够站在麦格尼和麦格拉斯身旁。他看着这几块石板，意识到它们并非三块，而是一块，只是裂成了三片。每一块石板碎片上都有铭文。安度因认得几种语言，但这段铭文却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这是我弟弟布莱恩送来给我的。”麦格尼说。他脱下一只手套，强壮的手指抚在铭文上，力道却出奇地轻。“他对它们很好奇，觉得我也会很想看看。”他看了一眼安度因。“我一看到，就赶紧给你送了信。我觉得你还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吧。”

    安度因笑着摇了摇头。“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恐怕也没什么人见到过，起码很久很久没人见到过了。这段铭文……是土灵的。”

    安度因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重新审视起这几块碎片。土灵是泰坦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造物。今天的矮人正是土灵变来的。他眼前的石头老到难以言表，大概经历了一万年的岁月吧——甚至可能更老。他也伸出了手，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它，就像麦格尼那样，动作轻轻、心怀敬意。

    “您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我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就算是布莱恩也会有些无从下手。所以他才把它送了过来，让探险者大厅里的专家们看看。他发现有东西……我瞧瞧……”麦格尼从桌上抄起一张纸。“有东西要……和大地合而为一。”

    “哼。”艾尔琳开口。她正如安度因所了解的那样，是个彻彻底底的实干派。她的想象力不甚丰富，对于频繁造访探险者大厅倍感厌倦，因此安度因去那里时会正式免了她的苦差。“和大地合而为一？在我听来就是被埋了呗。”

    安度因瞪了她一眼，但并无恶意，接着又将目光移回了石板。“您觉得它是什么意思？这话挺含糊的。”

    “没错，肯定有人清楚这些东西。”麦格尼点了点头，说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度因。“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安度因。你注意过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些什么事吗？”

    安度因迷茫了。“我知道联盟和部落间的局势很紧张。”他说，思忖着麦格尼是不是想说这一点。“部落惹出那些乱子，是因为他们的物资被战争耗干了。”

    “很好，很好。”麦格尼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不过不只是因为战争。继续说下去，孩子。”

    安度因皱起了眉头。“好吧……因为杜隆塔尔是片残酷的土地，”他说道，“那里从始至终就产不出多少物资。”

    “现在变得更少了，这是因为……”

    “因为战争，还有……”安度因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因为异常的旱灾。”

    “说对了。”

    “既然说到这个……吉安娜阿姨说过，我去拜访她之前那里出现过一场凶猛的风暴。就连她也觉得那算得上她见过的最可怕的风暴了。还有报告说有一场奇怪的飓风损坏了很多想从诺森德返乡的舰船。”

    “没错！”麦格尼兴奋到险些欢呼起来。“有些地方发生了可怕的风暴、洪灾，另一些地方闹了旱灾……有些东西不对劲，孩子。我不是萨满祭司，但元素们这阵儿铁定不高兴。关于它们怎么不对劲，说不定这块石板能提供些关键信息。”

    “那——真的？您真觉得这么老的东西今天还能帮得上我们？”

    “凡事都有可能，孩子。而且至少……”麦格尼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嗓门说道，“我们研究的可是有段时日没见过天日的东西，嗯？”

    他拍了拍安度因的后背。正好拍在被太阳灼伤的地方。

    翻译的过程缓慢而痛苦，还少不了各种差错。安度因不禁突然间觉得这些翻译都有些自以为是，不愿承认自己可能有错——然而他们每个人的解读都有所不同。

    资深探险家麦格拉斯坚称那段话说的是形而上学的结合。“‘和大地合而为一’，”他重复道，“是要和大地一起，是要感受它的痛楚。”

    顾问贝尔格拉姆对此嗤之以鼻，他是位瘦削的老者，虽然双手哆哆嗦嗦，可当他提起嗓门时几乎整个铁炉堡都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呸。”他说。“穆宁，你还真是盯着姑娘不放。看什么都是‘合而为一’。”

    麦格拉斯一直在偷瞄清秀的艾尔琳，他放浪地笑了起来。“虽然你几十年没碰姑娘了，贝尔格拉姆，但并不意味着——”

    “够了，够了，年轻的王室成员可听不得这些荤话！”艾尔琳出言训斥，前面的对话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然而安度因的脸泛起了一点潮红。“没关系的，”他说，“我是说……我也知道那些事情。”

    艾尔琳忍不住了，冲他眨了眨眼。“你真的知道吗？”

    安度因赶忙把脸转向贝尔格拉姆。“

    您

    觉得这是什么意思？”他发出了提问，希望能跳过那个话题。

    “这么说吧，我觉得在翻译完成之前，我们是没法搞懂的。对句子的解读取决于其语境。举个例子，就说……‘我很饥渴’吧。如果放在这段话里，‘我老婆在另一间屋子里做着晚饭。我闻到了野猪排熘啤酒的香气，让我很饥渴。’这里的确就是饥渴的本意，对吧？”

    “贝尔格拉姆，你在逗我。这才刚吃过午饭。”艾尔琳说道。

    “然而要是放在这样一段话里，‘我被囚禁了四年。每天只能看到灰色的高墙。我梦想着墙外的世界和温暖的阳光，这让我很饥渴。’这句话的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天啊，你还是个诗人。”艾尔琳惊叹道。安度因也颇感惊讶。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说，“我还从来没考虑到这一点。是什么——”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打断了他的话。身下微微颤动的地面惊得他喘起了气，仿佛他正站在一个打着呼噜的庞然巨物身上，只是这巨物绝无善意。还有一阵声音从头顶传来——安度因向上瞥了一眼，看到上百本书颤抖着缓缓从书架上向外挪动。

    三种想法同时袭向他的脑海。第一，他怀疑这里所有记载着无价知识的书本会从高耸的书架上猛然砸在地上，即使没有摔坏，也肯定免不了损伤。第二，这些书会从高耸的书架上猛然砸在他们头上。第三，如果那几块石板碎片从震颤的桌子上掉下去会摔成碎块。他向前跃上一步拿起石板，把这几块承载独一无二的知识的碎片抱在了心口。

    “小心！”艾尔琳大喊，一把抓起安度因和贝尔格拉姆的胳膊，拉着他们跑向把图书馆和陈列厅分隔开的那条大拱廊。安度因误以为她是要让他们逃出大厅，于是便一直向前跑，接着艾尔琳哼了一声，将他扑倒在地。他猛地转过身来重重地坐在了地上，艾尔琳躺在他的背后，好在石板被保护着，安然无恙。

    “不，安度因！别出去！待在拱廊里！”

    警告来得迟了一点。他正正地跌在翼手龙骨架下方。那副骨架发出了嘎吱一声巨响，悬吊它的锁链摇摆起来，使得骨翼上下拍打，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把它固定成那副姿势的索具并不能承受重力之外的负担，在安度因的注视下，铁索突然断开，骨翼就此砸了下来。在那漫长、缓慢而惊恐的一瞬间，他直直地看着死亡从天而降。

    接着，一双结实有力的胳膊搂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颊埋进了冰凉的板甲，是艾尔琳护在了他的身上。一根化石骨头砸在了她的铠甲上，她痛得喘不过气来，“唔”地大喊一声。

    转眼间，一切都停下了。艾尔琳向后倒去，除了脸上痛苦的神情，看起来并无其他大碍。安度因坐起身来小心地环顾四周。那些书本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和桌上的物件一起纷纷掉在了地上。

    “石板！”贝尔格拉姆大喊道，快步赶了上来。

    “我拿着的。”安度因说。

    “好孩子！”麦格拉斯喊着。

    艾尔琳站起身来，脸上的肌肉轻轻抽了抽。安度因也跟着起身，他的双腿颤抖着，石板依然被紧紧地抱在他怀里。他向她望去。

    “你救了我一命。”他轻声说道。

    “呵，”她摆了摆手，说道，“换你也会这么做的。再说了，如果你需要我救命的时候我却没做好准备，那这护卫也当得太失职了，你说是吧？”

    他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对她露出了微笑。她则冲他顽皮地眨了眨眼。

    “大家都还好吗？”安度因问道，说着把石板递给了贝尔格拉姆。

    “看起来……唉，可怜的书本。”麦格拉斯的话音里饱含着痛苦。安度因也庄重地点了下头。

    “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帮助。”艾尔琳说。

    “好主意。一起走吧。”

    “我才不会带你去涉险。”艾尔琳说道。

    “可是你得跟着我，所以你其实不能独自行动，对吧？”他言中了，弄得她冲他板起了脸。“我们去秘法大厅吧，”安度因继续说道，“如果有人受伤了，肯定需要治疗者。”

    他走出了探险者大厅，快步赶往秘法大厅，艾尔琳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也跟着他一路小跑。抵达秘法大厅后他们放慢了脚步。

    几十个人把大厅团团围住。有些人自己走着，还有些人被搀扶着，或是被山羊扛在背上。有些人倒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他们的亲人在一旁号啕痛哭，央求着牧师们伸出援手，为数不多的牧师则飞快地呢喃着治疗祷文。

    “我的天啊，”艾尔琳说道，“看起来我们还算走运。”

    安度因点点头。“洛汉不在这里，”他说，“也就是说还有比这里情况更糟糕的地方。”他轻轻抓住一位匆忙路过的女牧师。“不好意思，请问一下高阶牧师洛汉去哪儿了？”

    “他被叫走了。”她答道。

    “哪儿？”

    “卡拉诺斯，那里的情况更糟糕。请让我去照顾那些伤员好吗！”

    “走吧。”安度因对艾尔琳说。

    “啥？”

    “我们去卡拉诺斯。我学过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帮忙，”安度因说道，“我会处理伤口、接骨头、扎绷带——在真正的治疗者展开救助前，我能帮得上忙。”

    “那你接过多少次骨头？”

    “呃……一次也没有。但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不顾她迟疑的表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摇晃起来。“艾尔琳，听着！我能帮得上忙！我不能站在一边干看着！”

    “那就帮帮这些人吧。”艾尔琳的话语十分务实。

    安度因环顾四周。看着旁边的景象，他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血迹是由治疗创伤的过程带来的，而不是创伤本身造成的。绝大部分伤者还能动，还能站着讲话。这里的情况并不紧急，尽管这里的牧师们够忙的了，而且还会继续忙上一阵子。

    “他们不需要我帮忙，”他小声说道，“我想去帮那些真正

    需要

    我帮忙的人。求你了——我们去卡拉诺斯吧。”

    她的眼神探视着他的双眼，接着叹了口气。“行吧。但我不会让你到危险的地方去的，明白了吗？”

    他露出了微笑。“好，不过咱们快点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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