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头毛色各异但有着蓬松毛发的巨熊漫步在灰谷的苍翠密林之间。它们在四下里遇到令它们心生好奇的事物时,便会驻足用鼻子嗅嗅,或是用爪子拍拍,不过看起来这几头熊并不是一起行动的,熊本性也是如此。然而,如果观察它们的时间足够久,跟随着它们显然毫无目的的漫游,也许就会发现它们似乎前往的是同一个方向。
也许还会发现,它们头上生着角。
它们来到了位于石爪小径西侧山上的一处地方。当中一头体格较大、毛色更为灰白的猛兽四处谨慎地嗅探着,侦察了几分钟,接着立起后腿,将前脚掌高高举向天空。
黝黑锃亮的利爪化为了长且结实的手指。棕白相间的毛发颤抖着缩短了。熊的口鼻变得修长,生着角的脑袋也变大了,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对平静的双眼。在短毛之下,骨骼和器官的位置起了变化。两条后腿变成了长而粗壮的肢体,长着蹄子而非爪子,短短的尾巴伸长成了鞭子的模样,末端还生有尾穗。
“我闻到了,他们正在赶来,”哈缪尔·符文图腾确定地对他的同伴说道,“他们没带其他人。”
他身后的其他德鲁伊也都效仿起他,他们的躯体扭动着,但并无不协调之感,同样从熊变成了牛头人。他们伫立等待着,只有尾巴和耳朵不时地摆动着。
没过多久,山顶上出现了五只夜刃豹,它们暗色的皮毛同样毛色各异。它们迅捷而优雅地跑了起来,几乎立刻也变换了自己的样子。修长而轻盈的兽身变成了修长而轻盈的暗夜精灵之身。他们的耳朵变长了,爪子变成了手足,尾巴则完全消失了。他们站起身来严肃地看着面前的牛头人。哈缪尔深深鞠了一躬。
“大德鲁伊雷弗拉尔,”他说,“你的到来让我很高兴,我的老朋友。”
“这是一番审视内心、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艾乐瑞瑟·雷弗拉尔开口道。哈缪尔注意到她并未称他为“朋友”。她身材高挑而优美,紫色皮肤,留一头绿色短发。同时显然又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她深色的皮肤上留着几道淡紫色的疤痕,身躯矫健而肌肉发达。
“你的内心指引着你和你的同伴来参加这场会晤,我的内心也是如此。”哈缪尔说道。
“被残害的哨兵们的鲜血仍然呼喊着伸张正义,哈缪尔。”雷弗拉尔答道,不过她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迈了几步,拉近了与哈缪尔间的距离。
“正义会得到伸张的,”哈缪尔向她保证,“但首先得有对话,有和平,有创伤的愈合,否则正义是不会出现的。”他带头坐在了柔软的青绿草地上,其他几位牛头人也纷纷效仿。卡多雷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可当雷弗拉尔坐下时,他们也照做了。于是就这样形成了一圈议事之环,不过本次的与会者们按照种族被一分为二。
这样按种族进行冰冷而精确的区分,着实深深刺痛了哈缪尔。这一群人彼此之间并不陌生,他们曾经是朋友。这十人以塞纳里奥议会成员的身份共事过多年。他们之间曾经维系着超越种族与政治派别的纽带,这份纽带意在要化为百兽之形、感悟百兽之灵,以他人无从理解的方法同自然和谐共处。然而它经受了痛苦的考验。哈缪尔默默向大地母亲祈祷,希望他们今天的会面能让双方在重塑这一纽带的道路上跨出大大的一步,甚至是让它变得比以往更加紧密。
“相信你已经听说过萨尔离开了——暂时的。你也应该知道他的任务。”
雷弗拉尔眉头紧锁。“是的,我们听说了。我们也知道他指派了谁来接任他的位子。”
“请放心,萨尔无意久去,他请了凯恩来劝告小地狱咆哮,”哈缪尔说,“你也知道的,和平是萨尔的愿望。”
“真的吗?”另一位暗夜精灵用带着怒意的话音说道,“那他为什么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指派加尔鲁什来代管?
加尔鲁什
,此人公然出言违反协议!那次袭击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他是幕后主使!”
哈缪尔叹了口气。究竟是不是加尔鲁什煽动了对哨兵们的残忍袭击,目前尚无定论。然而流言却很容易为人听信。
“萨尔到纳格兰去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元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来吧——我们德鲁伊是最亲近自然世界的,虽然我们不是萨满祭司。我不相信在座的各位有谁不认为这个世界正痛苦不堪。”
这一席话似乎缓和了几位暗夜精灵紧张的情绪。“如果萨尔能够带着对平复元素有所帮助的信息尽快回来——加尔鲁什能够克止毫无必要的屠杀,”雷弗拉尔说道,“那么这样做也许会有所助益。”
“我得提醒你们,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件事就是加尔鲁什做的,我还要说,感谢这次会晤,助益已经出现了,”哈缪尔说道,“愿和平从此地、此刻开始。”
列席的众人脸上掠过了各种表情:希望、忧虑、怀疑、惧怕、决心。哈缪尔环视了一下,点了点头。进展和他所预想的一样顺利,尽管不如他希望的那样顺利。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从自己的一个包裹中掏出一根细长的物件,上面裹着装饰精美的皮革。他将其高举片刻,接着站起身来,将其放在众人所围圈子的中心,随后打开了裹着的皮革。
“这是一支仪式烟斗,”他说,“在和平会谈开始时,与会者会共用这支烟斗。这是我们族人多年来的习俗。在塞纳里奥议会的第一次会面中,我就带了它。你们也许有人还记得那场会面。如今我又把它带来了,希望能正式地表达出我对治愈与团结的企盼。”
雷弗拉尔上前细细端详,默默点了点生着绿色秀发的头。接着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盏杯子和一个水袋。
“看来你我想到一起了。”她平静地说道,举起了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简朴的瓷质高脚杯,杯身的蓝釉刻着符文,除此以外朴实无华。哈缪尔露出了柔和的笑意。很久以前,她也曾带来过这盏瓷杯,当时他也带着烟斗。“这是一只上古时代的高脚杯。我们不知道它原本的主人是谁,不过它从大分裂之后幸存了下来,带着爱与关怀手手相传。水来自月神殿,清澈甘甜。”她虔诚地向高脚杯中斟了一些水,接着同样起身将其放到了圈子中心。
哈缪尔欣慰地点了点头。暗夜精灵和牛头人一样重视这次会晤。他能感觉到紧张的局面正在消解,能感觉到抗拒和敌视正开始为尊重和希望所替代。
他站起身来,向雷弗拉尔鞠了一躬,弯腰拿起了烟斗。他向烟斗里装着烟叶,同时开口讲话。
“烟斗点好后,会依次传给每一个人。”他如此解释道,好让几位从未见过牛头人仪式的年轻暗夜精灵德鲁伊能够明白。“当传到你手上时,请把它端一小会儿,想想你希望在这里达成些什么。然后传给——”
他僵住了。
一阵微风拂过,他灵敏的牛头人鼻子嗅到了一种气味。浓烈、熟悉,在其他时候都不会令人生厌,然而他明白,在眼下这个微妙的节点上,这股气味或许昭告着一切的死亡。
是兽人。
“
不!停!”
哈缪尔用兽人语大声喊道,可是已经太迟了。话音还未出口,箭矢就已划出致命的轨迹。两位暗夜精灵就此倒下,喉咙被利索地洞穿了。
愤怒和警示的喊叫声从牛头人和暗夜精灵的口中爆出。雷弗拉尔转过身来,盯着哈缪尔看了一刹那,她眼神中的怒火与嫌恶让他犹如万矛穿心。
“我们是诚心过来的!”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变成一头豹子,冲向了最近的一名兽人,这位战士身材巨硕,光头,嘴里生一口参差不齐的利齿,手中使一把双手剑。他倒在了她的攻势之下,手中的剑刃被击落到了草地上,再无用处,人也被她的利爪开膛破肚了。
“干掉这些紫皮!”他们的指挥者笑道。他们是从哪来的,为什么?是加尔鲁什干的吗?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出于意外还是设计好的圈套,和平会谈遭到破坏的程度都已超乎想象。哈缪尔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那三位——不,他修改了这个数字,因为另一个兽人用长柄武器刺穿了雷弗拉尔,把她钉在了地上——那
两位
还活着的暗夜精灵德鲁伊了。
他任由自己被怒火和痛苦支配,迅速变成了熊形态,冲向这支野蛮作战小队里距他最近的一名兽人。他的牛头人同伴也出手了,每个人都变成了不同的野兽形态。那名女兽人挥舞着两柄短剑,面对哈缪尔巨硕的体格时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他用全身的重量压碎了她的胸腔,打断了她的叫喊。他本想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她的喉咙,咬碎她的气管,饱尝她满是铜臭味的鲜血,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不是他们那样卑劣的人。
他周围的德鲁伊变成了各种形态,保护着自己——俯冲而下,用钩爪划破兽人面庞的风暴乌鸦;用尖牙利爪开膛破肚的猎豹;还有野兽形态里最为强壮的熊。鲜血四溅,血腥味让哈缪尔近乎疯狂。所剩无几的理智让他恢复了神志,他回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回想起了在这短暂而充满暴力的几分钟之前,他们离和平的幻梦有多近。
“停手,停手,他们是牛头人!”一声呼喊穿透了因激战而溅起的血雾,唤醒了哈缪尔的克制力,他从兽人对手的身上跳下,变回了本体。
他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在熊形态下,他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他按着身侧的伤口,低声念出一段治疗咒语,他评估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眼惊恐地瞪大了。
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难以置信,五名暗夜精灵全部遇害,倒在了地上。几乎所有的牛头人也都负了伤,他悲伤地发现还有一位躺在草地上,一支箭矢插在她的眼窝里,无力的躯体已经被嗡嗡的苍蝇所包围。
他转身面对着一名似乎是头目的兽人。“以塞纳留斯之名,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浅绿色皮肤的兽人似乎全然不为哈缪尔的暴怒所动。他耸了耸肩膀。“我们看到这五个暗夜精灵杂种变成豹子在跑,觉得他们可能是来袭击的。”
“袭击?就凭
五人
?”
兽人继续用淡定的目光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些豹子是德鲁伊而不是真正的夜刃豹的?哈缪尔思忖着。
哈缪尔被兽人沉闷无言装傻的样子弄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提高了嗓门,怒意更加勃发。“谁派你们来的?是加尔鲁什吗?”
兽人再次耸了耸肩膀。“加尔鲁什是谁?”
这绝不可能。哈缪尔不相信有人居然真的会这么无知。不论对他的感情是爱戴还是厌恶,所有人都知道加尔鲁什。这个兽人肯定是在糊弄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
“你们中断了一场秘密而至关重要的会面,这场会面本可以确保部落有权在灰谷安全地采集木材!我会亲自把你的行为汇报给凯恩·血蹄,我保证本次事件会被公之于众。我不会为这种给部落荣誉抹黑的事情负担任何责任。这些精灵,这些
德鲁伊,
”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些凉下来了的尸体,“他们应我的请求而来。他们相信我能保障他们的安全。现在我们争取和平的最大希望躺在那里已经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就因为
你
觉得他们是来袭击的。你叫什么名字?”
“戈克拉克。”
“戈克拉克,”哈缪尔复述了一遍,把这个名字烙进了他的脑海里。“你在部落晋升的所有机会,戈克拉克,从此不复存在了。”
戈克拉克的表情有了轻微的变化。他令人生厌的眼神冷冰冰地刻意从暗夜精灵德鲁伊移到了哈缪尔身上,看向牛头人身后的什么东西。他的脸上划过一道狡黠的笑容,等到哈缪尔发现将要发生什么事时,已经太迟了。
“我先让你消失就行了。”戈克拉克呼喊道。
哈缪尔听到“嗖”的一声,弓弦破空,一支箭矢飞了出来。
暮光之锤的戈克拉克满意地四下看着。
“我还以为德鲁伊会聪明点儿呢,”他的一位兄弟说道,一边把自己的剑从一位白毛牛头人女性的尸体上拔了出来。
“毁灭将临,所有不愿拥抱它的人都是蠢货,”戈克拉克说道,他卸下了用来蒙骗哈缪尔的那副呆傻的表情,“毁灭不可避免,美丽动人。我们会把这些尸体埋起来,但不能埋太好,否则食腐动物就找不出来了。我们希望这些尸体能被人发现。”他阴笑起来,“最终会被发现的。”
哈缪尔提到了加尔鲁什,这让他很高兴。也就是说,对这位代理大酋长的猜疑早已蔓延开来。先前就有人散播过流言,说屠杀哨兵的是加尔鲁什。现在大家也会相信这场屠杀的幕后主使同样是他。
“为了正在等待的虚无,”戈克拉克说,“开始挖吧。”
哈缪尔·符文图腾缓缓地恢复了知觉。醒过来的他眨了眨眼,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了过来。他这是在哪?出了什么事?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呼吸十分困难,稀薄的空气里尽是陈血和泥土的气味。他想动弹一下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压住了。他的身体痛苦不已,干渴的感觉抓挠着他的喉咙。他此刻处于熊形态;他想起自己在一刹那间变换了形态,就在他的后背将被一支箭——
——射中时——
——是部落的人干的。
记忆以雪崩之势涌入他的脑海,他顿时确定了自己在哪里,明白了压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他被埋在乱葬岗里。
肾上腺素在他体内涌动,给他饱受折磨的身体注入了新的力量。哪边朝上?尸体了无生气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冰凉的躯干压在他的背上,仿佛是死者想要拉他一道共赴黄泉。哈缪尔张开他满是利齿的大嘴,吞咽着腐臭的空气与泥土,用熊掌推开朋友们的尸体。他向上刨着,鲜血从尸体中缓缓流出来,他想要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使尽全身力气用肩膀挤开尸体和泥土,头部终于钻出了轻掩着的地表,让他得以狼吞虎咽地呼吸地面上新鲜的空气。他哼了一声,感觉到了伤口中传来的新痛,终于爬了出来跌倒在地上,白色与浅棕色相间的皮毛上凝结着血液和其他血腥的液体,刚刚经历过的恐怖暴行让他气喘吁吁、颤抖不止。
他想变回牛头人,但第一次的尝试让他再次昏了过去。当他醒过来时,已是几分钟之后了,他终于得以变回原形治愈自己的创伤,至少可以治愈个皮毛。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花不少时间。
他神情痛苦地起身迈开了步子,面部抽搐着检查了一下坟墓,想看看是否有其他人也在奋力求生。此时已是夜晚,不过他不需要太阳的光芒也能看清这一出悲剧。
死了。全部死了。暗夜精灵和牛头人都死了。他是唯一的生还者。他高贵的心破碎不堪,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的坑洞旁,里面埋着他的朋友们,他哭泣,为屠杀而哭泣,为这次袭击将给和平的希望带来的创伤而哭泣。
他抬起头,脸上流下两行泪滴,望着他和雷弗拉尔怀着崇高希冀带来的两样神圣的仪式用品。漂亮的烟斗、朴实的古代高脚杯都已损毁。它们被鲁莽的脚步所践踏,被倒下的尸体所碾压,已然破损到无可修补,正如他和平的幻梦。
哈缪尔合上双眼,踉跄着勉强站起身来,双手高举向天空请求着援助。援手是一只猫头鹰,它平静地鸣叫着,就栖息在附近的一根枝头上。哈缪尔从包里摸出一张羊皮卷,用自己的血写了一封短信,因为他随身携带的墨水瓶在冲突中打碎了。他将信笺缠在猫头鹰的腿上。猫头鹰躁动不安,摇晃着脑袋,散发着柔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哈缪尔,不过最终它还是接受了这个奇怪的感觉。
哈缪尔轻声低语着凯恩的名字,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位老酋长的样子。猫头鹰听从了他的请求,这让他很是满意,祝福过后便放开了它。随后猫头鹰便向西南方向飞去。
那是去雷霆崖的方向。
他闭上眼睛,怀着感激之情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无声地倒在了地上,任由大地拥抱着他,至于是片刻还是永远,他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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