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穆怀倒是不再摆弄棋子了,改成了摆弄茶具,而他似乎并不通此道,茶盏在他手里撞的“叮叮当当”响个没完。
“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要当没见过我这个人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侍弄这些东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着对面的扶珏说道。
扶珏瞧着他费了半天功夫冲出的一盏茶,轻轻笑了,也不知是笑他的人,还是他的手艺:“我也为我不见你,就已经是给你的答复了,你做事什么时候也变得啰哩啰嗦了。”
穆怀道:“可你不还是来了。”
扶珏神情有几分漫不经心:“毕竟承了你的人情,所以想着再来劝你几句。”
“劝我什么?不要与叶依晗为敌?”穆怀不屑道。
扶珏却点了点头,像是专门挑着让他不舒服的话,说道:“你的偏执只会害了自己,跟叶依晗斗下去,对你而言,没有好处,没有胜算,也没有意义。”
穆怀的笑声有些冷:“如果今天不是我请你过来的,凭你刚才这番话,我一定想法子把你的命留在这里。”
扶珏望着他,叹了口气,道:“我说的只是实话,叶依晗执掌醉心楼已经不是一两年了,里里外外早就遍布了她的心腹,也已经平衡了各家分楼的利益,即便你能找到证明她谋害韩轻雪的证据,有几个人愿意打破现在这个稳定局面,重回那个动荡的时期。”
穆怀没说话,扶珏又接着道:“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找到了什么?你还想找几年?当年韩轻雪一死,你甩手不见了人,醉心楼重担一口气全压在叶依晗的肩膀上,她的身体早就垮了,近几年她自觉精力无以为继,已经开始培养继承人,只怕要不了多久便要从醉心楼大掌柜的位子上卸职归隐,到那时你连她人都未必找得到,一个结果还有什么意义?”
扶珏一番话说完,穆怀久久没有回话,他拿自己身家性命往外豁,自然不可能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可他更加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执着着这件事不甘心放手,他就是想要一个结果,一个真相,他说服不了自己让这件事就这样随着时间过去,所以为求一个安心,他只能继续往下走。
“你的好意,心领了,可惜你我道路不同,做不成朋友了。”
扶珏走之前,这是穆怀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和缓,那双始终迷蒙的眼睛终于有了片刻的拨云见日的清明,而后便被更为浓重的雾气遮掩了起来。
穆怀一直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缓缓站起身,拂掉了衣袍上沾染的灰尘。
而后他便突然听到,身后竹林有人踩踏草木的窸窣声响起,跟随着一句不冷不淡的话,道:“我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穆怀没回身,唇角却扬了扬,勾起了一个有些阴险恶毒的笑,道:“你说她待我如此坦诚,我这般绝情,以后死了会不会下地狱?”
梁征从竹林的一片阴影中走出来,停在她身边,道:“你这种人也会害怕下地狱?”
穆怀笑出了声,道:“我当然不怕,只是不知道主谋这一切的祁将军,怕不怕地狱的阴风鬼气?”
梁征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率先迈开了步子,穆怀笑望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肆虐的火舔舐着木质的小楼,炙热的气焰逼迫着周围十步内不敢立人。
扶珏从城北竹林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小青楼前,便瞧见了那个位置冲天的火光,她心下一惊,猛地跑过拐角,便瞧见小青楼已经被完全淹没在一片火海中,而在小楼外围密密麻麻站着的,是落霞城的驻军。
那一刻,扶珏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骗局,从一开始,便是一场骗局。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望着那火焰安静的吞没她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自始至终,从大开的门口处,没有跑出一个身影,安静的仿佛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可她记得分明,她离开之前,还嘱咐过余娆守好家。
“穆怀!”
扶珏歇斯底里的喊着这个人的名字,一支箭矢在她开口的同时从她的小腿处射过去,扶珏吃痛,身子一晃,半跪在地上。
“实在对不住。”
穆怀听见了她这盛怒之下的一声嘶吼,因为扶珏离开之后他并没有与她分道,而是跟随在她身后,包括,始终未在扶珏面前露面的梁征。
扶珏的视线扫过穆怀身后的那个人,她认出了梁征,以往祁念遇到意外的时候,除了顾元清常在落霞城接应的便是这个人。
瞧见这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扶珏彻底明白了过来,她怒极反笑道:“我真是疯了才会信你的那些话!”
穆怀笑的风轻云淡,在她面前半蹲下身道:“我说过咱们可以不做敌人,不过既然你做好了选择,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对你仁慈。”
扶珏望着眼前这张分明熟识的脸,却渐渐看不懂他脸上那面具般的笑容,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道貌岸然却歇斯底里。
她的目光落在了梁征身上,痴笑着对他一字字道:“我等着,我等着祁念同我一个下场的那一天。”
梁征抽出随身的佩剑,面色冰冷,回了她一句:“你等不到那一天,也不会有那一天。”
剑光闪过的那一瞬,穆怀背过了身子,身后刀刃入肉的钝响,而后有长剑入鞘的声音响起,再然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看来穆公子还是有仁慈的一面啊!”梁征在他身旁凉飕飕的说道。
穆怀勉强的扯了下嘴角,道:“好歹共事一场,我若当真无动于衷,祁念还敢同我做生意吗?”
梁征笑道:“所以虽然放她回来看了一眼,却没告诉她,小青楼明暗两线共一百多号人,全部折在了你手里?”
穆怀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咬牙道:“梁公子还真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梁征朝他拱手道了声“过奖”,便朝小青楼围着的那帮驻军走了过去,穆怀回过身,瞧着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的扶珏,叹了口气,半蹲下身,帮她合上了双眼。
隔着小青楼两条街的一家客栈内,长纱遮面的清瘦女子站在窗口,视线越过前方屋子的屋脊,瞧着冒出头的一点火光和滚滚浓烟,默默攥紧了手指。
风轻轻吹动着遮面白纱,不经意间掀开一角,一张缠满纱布的脸在纱帷下一晃而过。
“雪青。”
女人转身,轻唤了一声屋内的另外一个女人,这声音甜美娇糯,与这女子通身气派没一点相符之处。
软银袍的精瘦女子应声上前,道了声:“您说。”
“可以给叶依晗回个信了,”她用那甜美的声音冰冷的开口,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道,“扶珏遇上麻烦了,祁念的死可能有问题,我得多留几天。”
雪青蹙了眉,提醒道:“来之前楼主吩咐过了,不论结果如何,在落霞城最多只准您逗留三天,也不准您涉险。”
“我不出门,但你得替我出去走一趟。”女人淡淡道。
“奉楼主之命,您不能在我视线范围外。”雪青的声音比她的更淡,但却带了点坚决。
女人隔着白纱的视线无声的盯了雪青一会儿,末了败下阵来,摇头叹气道:“她到底是有多怕我死在这?”
雪青被她这服软的姿态逗笑了,多说了句:“楼主说了,您的命现在比她的要紧。”
遮面的女人有点哭笑不得,道:“她明明不想干了还不肯老老实实退隐,赖着不交权又不想我闲着,真是不明白她这十多年醉心楼楼主是怎么坐稳的?”
雪青顺着她的心附和道:“属下也想知道,少主回去可以亲自问问。”
纬纱后女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又道:“三天便三天吧!”
北疆是一片波涛暗涌,然而身处徐州的欣然却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倒不是她不愿意听听来往的客商都会聊些什么,而是因为她这小半月来也很是心力交瘁。
自那日在画堂春门口莫名其妙漏了马脚,欣然与段荣在徐州城便转着圈的跑,欣然不是没见识过醉心楼的手段,两人凡事多留好几个心,吃个饭都跟做贼似的,偏偏的总是三天两头的被盯上,往往这边刚脱身,大气还没喘一口,那边又有人隔着墙头在瞄了。
城门口一家不起眼的小菜馆里,角落一桌的两人一男一女飞快的往嘴里扒拉着饭粒,女人头顶挂着个猫脸面具,又低着头,一张脸瞧不分明。
改戴面具这事是欣然综合比较了各种挡脸的方法之后最优的选择,因为面纱容易掉,帷帽目标太大,而妆面完全是考虑了段荣和路人的感受才摒弃的。
“姑娘,实在不行,咱们先出城避避风头吧,城里咱们都兜了五六个圈子了。”段荣一边吃着饭,一边小声说道。
“出了城,人家把几个大门一看,再想悄没声息的进来,想都别想了。”
“那眼下这个样子咱们一样什么也干不了。”
欣然放下碗筷,把面具拉回脸上,扫了一眼饭馆内吃饭的其他人,道:“至少现在可以确定,画堂春就是有问题,否则也犯不着因为一个钱袋子追着我们不放。”
她说完又有点咬牙切齿的模样补充道:“但现在问题不在画堂春,而是咱们在徐州城兜了这么多个圈子,程大哥人到底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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